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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新大陆

書城自編碼: 3540839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童末,后浪
國際書號(ISBN): 9787541157264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0-09-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5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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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青年作者童末,首次正式出版实验小说集《新大陆》。
自觉的国际情境参与意识,高超的文本编织技艺,对景观社会的有力描述, 令文本呈现出精致的陌异感。
作者常以不同寻常的内倾角度重新审视现实世界和少数族群,关注人称之为人的其他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尽管未成现实,却打开了另一种关于语言、文明、他者、生死观等当代主题的思考维度。
以新颖独特的手法运用文字,在语言内部缔造不同的表现形式,致力于建构一个流动、开放的现代文本空间,因而带给读者的既有文本语言自身的愉悦享受,也有视点上的开拓与启发。
內容簡介:
《新大陆》收录小说十二篇。作者关注人物的内在经验在遭遇外界之后的可重构性和二者的动荡关系,从而进行自我的种种发现,并通过自觉的语言意识和实验性笔法加以呈现。
区别于从新小说、后现代主义文学等等归纳出的某些现代小说美学原则(这些美学原则先是对汉语文学环境具有批判性,但却逐渐成为教条化的崇尚),童末较早转向文学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关系的一种新的可能性,这一可能性正被这个已过去五分之一的新世纪的生命境况所揭示。
在《洞穴》和《拉乌霍流》等作品中,作者从人类学经验向历史中的赤裸生命经验过渡,且绝不把人类学作为自我类型化的工具,而是径直表现出,从人类学材料向更为非理论性的文学主题转化的敏感。《拉乌霍流》是个区别于作者之前所有写作的短篇,也仿佛后来的作品的序曲。写于近年的《新大陆》和《全蚀》等,则是完全个人化的开启,专注于一个在广大的离散者和广大的利己主义者之间剧烈变异的后全球化社会。
童末在语体、文风方面不追求别致,有朵丽丝莱辛的风范,与一些在行文造句方面致力于地域特征、并且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说作者相比,更适合在一种整体性的心脏的语气和思想视域中,认识童末的风格。《新大陆》收录小说十二篇。作者关注人物的内在经验在遭遇外界之后的可重构性和二者的动荡关系,从而进行自我的种种发现,并通过自觉的语言意识和实验性笔法加以呈现。
区别于从新小说、后现代主义文学等等归纳出的某些现代小说美学原则(这些美学原则先是对汉语文学环境具有批判性,但却逐渐成为教条化的崇尚),童末较早转向文学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关系的一种新的可能性,这一可能性正被这个已过去五分之一的新世纪的生命境况所揭示。
在《洞穴》和《拉乌霍流》等作品中,作者从人类学经验向历史中的赤裸生命经验过渡,且绝不把人类学作为自我类型化的工具,而是径直表现出,从人类学材料向更为非理论性的文学主题转化的敏感。《拉乌霍流》是个区别于作者之前所有写作的短篇,也仿佛后来的作品的序曲。写于近年的《新大陆》和《全蚀》等,则是完全个人化的开启,专注于一个在广大的离散者和广大的利己主义者之间剧烈变异的后全球化社会。
童末在语体、文风方面不追求别致,有朵丽丝莱辛的风范,与一些在行文造句方面致力于地域特征、并且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说作者相比,更适合在一种整体性的心脏的语气和思想视域中,认识童末的风格。
心脏的语气,语出泰德休斯对阿米亥的评论。
關於作者:
童末,1985年生于江苏宜兴,人类学硕士。写小说和评论,作品有《故事们》《悬巢》等。
目錄
洞穴 1
干将莫邪之女 13
拉乌霍流 23
新大陆 45
全蚀 87
桑桑曲乌,或近似黑洞的天赋 15
穿过尘雾的中途 23
玻璃酿 149
白烛 61
中等火焰 83
醉仙游 191
悬巢 201
免费在线读洞穴

战争终于结束了。消息传来的时候,刚进入夏天,她正在院子里刷着那匹马。人们哭着,笑着,把帽子抛向天空。回家,他们说。他们排活下来的只有八个人。他们第二天要去坐闷罐车,离开这里。他们归心似箭。
晚上,他们宰了马。那匹马已经瘦得脱样了。他们还是吃了。她的指甲里还留着它的鬃毛里淌下又干了的泥渣。战争结束了,马没用了。不等走出这山区,它就会死在路上。
她还活着。本来,她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她躺在女通信兵的屋子里,这里如今只剩了她一个。房间里有一种污秽的腥臭味,是战争的味道,她想。虱子狠狠地咬着她的脚踝,她没有动。她体会着血涌入她的胃里,在那里跳动。几个月来,她头一次有了吃饱的感觉。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淑琴来找她。淑琴的脸上是两个黑洞,她说,没有人好好埋她,乌鸦吃掉了她的眼睛。说着话,淑琴慢慢靠过来,像是融化在她身上。她脸色蜡黄,像最后得病期间的样子。她说,月娥,我想回家。于是她背起淑琴,往屋外走去。夜幕低垂,草地奇怪地闪着来自白天的光。淑琴趴在她的背上,没有重量,也没有声息。她们走上草地。草地化作了一片河滩,河水漫过来,淹没河岸,冰凉地爬上她的膝盖。就在那时她醒了过来。她跑到屋外,把马肉都吐了出来。好几个月的饥饿之后,这顿饭对她来说实在太多了。
早晨,云雾堆在山坳里,空气阴沉潮湿。他们出发了。她不再穿军装,换上自己唯一的一身衣服。她拿了手枪、几发子弹、刀、一袋小米、一袋燕麦。再没别的了。他们沿着山路走。途中,她从一个死去的女人脚上拿走一双鞋。她自己的鞋几个星期前就磨破了。接近傍晚时,他们翻过最后一个山头,看见了县城。他们从山上看向河谷里的小城。人们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山上下来,顺着河来,从河边的树林里钻出来。河谷,山脊:大地荒凉的褶皱。人像蚂蚁一样爬满这些褶皱。灾难剥去了他们的表情,留下石头一样僵硬的五官。他们走着,把不能播种的田地抛在背后。哪里有吃的就去哪里。一刻不停地走,有时半路就得更换方向。走陆路,走水路,睡着时梦见丰饶的故乡,梦见收容所里的菜冒着热气。大地上到处是流民,是草芥一样被连根拔起的人。那些走不到第二天的人,跌落在路边,水沟里。夭折的婴儿被父母埋在稻田里,母亲的乳房还肿胀着,就又上路了。战争结束了,还有洪涝、疟疾、土匪苦难在大地上连绵不绝。洞穴

战争终于结束了。消息传来的时候,刚进入夏天,她正在院子里刷着那匹马。人们哭着,笑着,把帽子抛向天空。回家,他们说。他们排活下来的只有八个人。他们第二天要去坐闷罐车,离开这里。他们归心似箭。
晚上,他们宰了马。那匹马已经瘦得脱样了。他们还是吃了。她的指甲里还留着它的鬃毛里淌下又干了的泥渣。战争结束了,马没用了。不等走出这山区,它就会死在路上。
她还活着。本来,她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她躺在女通信兵的屋子里,这里如今只剩了她一个。房间里有一种污秽的腥臭味,是战争的味道,她想。虱子狠狠地咬着她的脚踝,她没有动。她体会着血涌入她的胃里,在那里跳动。几个月来,她头一次有了吃饱的感觉。她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淑琴来找她。淑琴的脸上是两个黑洞,她说,没有人好好埋她,乌鸦吃掉了她的眼睛。说着话,淑琴慢慢靠过来,像是融化在她身上。她脸色蜡黄,像最后得病期间的样子。她说,月娥,我想回家。于是她背起淑琴,往屋外走去。夜幕低垂,草地奇怪地闪着来自白天的光。淑琴趴在她的背上,没有重量,也没有声息。她们走上草地。草地化作了一片河滩,河水漫过来,淹没河岸,冰凉地爬上她的膝盖。就在那时她醒了过来。她跑到屋外,把马肉都吐了出来。好几个月的饥饿之后,这顿饭对她来说实在太多了。
早晨,云雾堆在山坳里,空气阴沉潮湿。他们出发了。她不再穿军装,换上自己唯一的一身衣服。她拿了手枪、几发子弹、刀、一袋小米、一袋燕麦。再没别的了。他们沿着山路走。途中,她从一个死去的女人脚上拿走一双鞋。她自己的鞋几个星期前就磨破了。接近傍晚时,他们翻过最后一个山头,看见了县城。他们从山上看向河谷里的小城。人们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山上下来,顺着河来,从河边的树林里钻出来。河谷,山脊:大地荒凉的褶皱。人像蚂蚁一样爬满这些褶皱。灾难剥去了他们的表情,留下石头一样僵硬的五官。他们走着,把不能播种的田地抛在背后。哪里有吃的就去哪里。一刻不停地走,有时半路就得更换方向。走陆路,走水路,睡着时梦见丰饶的故乡,梦见收容所里的菜冒着热气。大地上到处是流民,是草芥一样被连根拔起的人。那些走不到第二天的人,跌落在路边,水沟里。夭折的婴儿被父母埋在稻田里,母亲的乳房还肿胀着,就又上路了。战争结束了,还有洪涝、疟疾、土匪苦难在大地上连绵不绝。
夜里没有月亮。他们找到了火车。黑暗里,它像一头铁片和朽木拼凑成的怪物,蹲在枕木上。他们爬进车厢,里面也是一片漆黑。她踩到了一个人,又一个,便左右挪动着脚步小心地往里去。地上似乎躺满了人,时不时响起老鼠一样的窸窣声。她和战友走散了,又剩一个人了。她终于找到了一小块可以坐的地方,把头靠在仍旧温热的车身上,闭起眼睛。又一个溽热的夜晚。饥饿和疲累让她像其他人一样,不想说话。
后半夜的时候,她在靠近车厢门的地方躺下。那里时不时有一点风,吹散靠近地面更污浊的空气。她睡不着。她估摸着眼下的状况,她要想一想将来。不用打仗了,她感到高兴。她被卷入了两场战争,四年,又四年,剩下一具越来越轻的躯壳。当初入伍时,她还小。那时,她走投无路,任何有口饭吃的地方,她都会去的。
在那条江的后面,是遮住地平线的山。在它们之间,有一条狭长的平原。那是她来的地方。现在她闭起眼睛,还能勾勒出那个村子的模样。那间屋子就在河道拐弯的地方。她的父亲坐在里头沉默地嘬着旱烟,母亲在哭。还有她的大姐和两个哥哥,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没有再看过她一眼。
她对战争抱着一种期待:让她彻底忘记过去。她不再说方言,渐渐习惯了行军,打仗,在炮火阵阵的壕沟里操控那些通信设备。她学着像面前的机器发出的一条条信息那样理解所发生的事情用地图上的小旗帜,数字,移动的战线。但不是这样。她记得的是一次次具体的死,战友的、敌人的,就在她鼻尖底下,在挨着皮肤的空气里。她感到下一次就会轮到她;有几次,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她存活了下来。掏空了,但还活着,她不再知道自己是谁。也许这正是她所期盼的。只是在一些夜里,当虚空笼罩住她,宁静中的疯狂敲击着她,那些线在脑子里即将绷断时,她允许痛苦对她说话。她依傍着那份久远的痛苦,让它告诉她,她曾经是谁。
她在那间屋子里长大。她是最小的女儿,受尽疼爱。原初的爱,无条件的爱。她不知道,厄运的种子往往就埋在爱里,当她后来用同样的方式爱一个男人,那个来村里教书的外乡人,当他们在山上躺下,当她因为爱而触犯了禁忌。她的肚子大了。他俩被绑去祠堂,跪在全族人面前。族长像一只鹫蹲在高处,宣判裁决的结果。那是一份很长的判决。族长提到这个村的姓氏的由来,提到族谱上的先祖,提到漫长的历史如何像脚下的土地一样孕育繁衍全族,大树扎根在土地之下,她的家庭只是树上的一根枝条。她看见族长的声音像铅雨一样落下,打在她的家人身上,她看见他们的脑袋无声地垂下,没有看过她一眼。她的男人被永远地驱逐出了村庄。他们把她绑上石块,装到竹笼里。船到江心时,她请求他们停一会儿。她回头看去。岸上空无一人。
她感到有东西在嗅着她。她睁开眼睛,是一头狼。她去摸腰上的手枪。它的眼神退缩了,她看见它的肚皮上垂下干瘪的奶头。一头母狼。山上能吃的都被人吃光了。野狼一向避开人,它却下山来了。它快不行了,她想。她犹豫了。天色即将破晓,它似乎也感觉到,要来不及了。它竖起毛,眼里闪过绝望来临时的杀机。
听到枪声,几个人醒了。他们来看那倒在血泊里的狼。她扭过头去。她不去看。地上响起呜呜的叫声。一头狼崽在血泊四周转着圈,嗅着。之前她怎么没有看到它?她跳下车厢,走,走啊,她朝它叫起来,赶它走。狼崽跳进了树林。她的眼前腾起一片烟雾,久久不散。她原以为,她的眼泪已经干了。
她在一片浑浊中下沉。一切都变暗了。浪头推着她,把她送去河底。她一动不动地任由河流摆布她,抽走她的气力。直到一个瞬间,在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再出现的时刻,一股新的力量出现了,叫醒了她。那把刀她一直紧紧攒在手心里的,它还在,是船上那个她并不认识的男青年偷偷塞给她的。她像野兽一般在河水和泥沙当中开始挣扎,终于用它割断了坠着石头的麻绳。竹笼带着她升了上去,她又看见了太阳。
她爬到岸上,肚子剧烈地抽搐起来。她的身下一片血红是那个还没有成形的生命。她看着鲜血渗入土地。来吧,最后的一次分离。
她活了下来。很虚弱,但还活着:这是一种预兆。她停止了哭泣。她沿着河岸走了好久。几天还是几个月,她忘记了。她只记得她的悲伤和愤怒化成了某种尖锐的东西,把她磨得粗糙、坚硬。她下定决心活下去。像个孤儿一样活下去。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看见了。她用一切办法求生:乞讨,偷窃,用最快的速度把东西塞到嘴里。之后的驱逐和痛打也无法阻止她。她不靠近男人。如果男人身边有女人,有孩子,她会走过去。一些女人会怜悯地看着她,向她招手,给她点什么,一个馒头,一口水,告诉她一个地名。看见她,她们也许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姐妹。女人总是牵挂着别人,女人总是心软,她想。然后招来厄运。
火车终于开动了,非常缓慢,但两侧的山谷确实动了起来。它停住时,人们就不得不跳下车,推着它走上几里地,它才重新跑起来。很多铁轨被炸掉了,或是在战役的前后被故意毁坏;靠近煤田、铁矿的地方,又在连夜抢修新线路。他们的火车开开停停,到走不动的地方,人们弃车而行,背着行囊靠两条腿走。路上有荒弃的农舍、兵工厂,只要是有个棚顶遮雨挡风的地方,就进去睡一会儿。他们几个的子弹都换了干粮,很快又吃光了。
走了几天几夜,还是在山里。夜里,山变得巨大,落下沉重的黑影。他们又爬上了一列火车。车轮声撞击着山谷,黑暗里飞起一阵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啸叫。她并不害怕这些声音和黑影,还有什么能比她自己的命运更可怕?它赤裸着,在暗中和她对峙。她用同样赤裸的目光回看它。灾星,这是她这样的女人在村里的名字。她知道它怎么写:水,和火。两样遭到土地的诅咒的东西。她的长相在这几年里也随之改变:原本饱满的脸颊凹陷了,一层薄薄的皮贴在颧骨上,嘴角绷紧。
天上有飞机的隆隆声。人们惊恐地站起来,竖起耳朵。车厢里响起孩子惊吓的哭声。又要打仗了,人们喃喃着,重复着,又有人说,那是去解放大城市的飞机,快到城市了。人们惴惴不安。终于有一天,山变矮了,人们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平原。火车终于停了。
石城是北方最早解放的大城市,胜利的旗帜仍然飘荡在火车站上空。难民像乌鸦一样从车站奔入街道,向着收容所移动。她跟着潮水一样的人流往前拱,涌进坍塌的城墙。街上有很多军人,张贴着建设新石城的标语。商店开张了,房屋和围墙上到处都是炮火轰炸过的痕迹。她被来自前后左右的一股股力推着,不得不跑了起来。
收容所里已经挤满了附近村庄的难民。同她一块儿下车的几个战友说,附近有一间接济难民的小教堂。她便跟他们一块儿走。教堂被炸掉了一个角,残缺的雕花玻璃窗上贴着防雨的塑料膜,在平原上无所遮挡的风沙里哗啦作响。他们加入了一条不见首尾的领救济餐的队伍,往前一点点挪动脚步。时间到了,窗子打开,每人一碗煮白菜汤,两个豆渣窝窝头。
最后下车的这几个战友要继续往北方走。他们的老家在更靠北的农村,挨着边境。那里犯瘟疫,很多人跑出了国境线。说着说着,他们陷入了忧虑和沉默。其中有个喜欢她的男孩,比她大两岁。他悄悄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继续走,有个照应。她摇了摇头。她要留在这个城市,她可以在教堂帮忙。她不想再走了。
她在教堂住下,帮忙记账和采购救济物。有一个女孩和她交好,是本地人。空袭来时,她跟邻居的孩子在外面扒野菜,她的家人在逃往防空洞的时候没躲过炸弹。那是日本人来的时候的事了,那时她才十岁。是保禄神父收留了她。她很少笑,笑起来的样子让她想起淑琴。
第二年秋天,她二十六岁了。她听说附近的县城里有一个矿区,那里要恢复生产。新政府派来了考察小组,发现了当年敌方进行了一半的采掘工作,还有一些在炮火中幸存下来的设备。当通信兵时的经验给了她一份矿上的工作。她所在的小组负责用通信设备勘探和传递生产信号,指导矿井作业。
她离开教堂,搬去了矿区。她和其他第一批招工的人接受了头一个星期的培训。培训结束后,专家小组留下两个人,在实地作业开始后做现场指导。其中一位专家是个老头,是个考古方面的专家。他提到矿场的下方可能有个古代的都城。培训最后一天,部队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送宴。那个专家正好坐在她的旁边。
从那个专家的口里,她听说了一块汉代就有的领土,叫常山国。它的边界时有变化,但都城核心地带的遗址很可能就在矿场所处的山区。说完,专家开始专心吃饭,一言不发。直到吃饱,他才抹了抹嘴,开始给她讲常山国的故事。这些故事夹着不少朝代、书名和人名,她听得懵懵懂懂。她只记住了其中的一个故事。
古代的洞穴都是用来修道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人,跟着他的师父司马某某,进了常山石室。石室里有一个石匣,师父让他守着,嘱咐他千万不要打开。他天天守着石匣,却一心惦念着家里。有一天,他忍不住打开了石匣。石匣里显出他的家,他看见他的母亲和父亲,正一如往常,屋前屋后地忙着,容貌和神情栩栩如生。他想到这很可能是个梦,便凑近了仔细瞧。眼前的一切并没有退去,还是一样的真切。他越看越觉得悲伤。他的师父知道了这件事,便赶他走,后来还是留下了他。一晃几年过去,有一天,师父让他守石室里的一个铜匣。这一次,他还是违背了师父的嘱托,打开铜匣,再次见到了他的父母。就这样,这个人最后也没能得道。
矿区的伙食不错,下井的工人能吃饱,也能讨到老婆。逃难的农民,失业的工人,都来了。平巷和隧道是之前日本人就建好了的,国家等着用煤,未遭破坏的矿区经过一番勘察之后,火速开工了。
工作像稳定的钟摆,给她带来巨大的安全感。她平日就在调度室里,在那台磁石式电话交换机上工作,负责和地下工作面的通信。她有时能看见那个考古专家在矿区溜达,似乎还没有任何关于常山国的发现。和她交好的女孩有一次来看她,她带着男朋友,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男人,是给她介绍的对象。那人后来单独来看过她几次,他的木讷倒是让她觉得可靠。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六号硐室报告下面的防爆电话机坏了,让她处理一下。按照流程,她应该报告给检修队,但她在培训班的时候也学过简单维修,手边工具齐全,加上她一向不习惯仰赖别人,便提起工具箱就往工作区去了。
这一天是秋分。她就出生在秋分那天的下半夜,取名月娥。她往井口走去时,太阳正在落下,云层被猩红的斜光统摄,静静地烧着。那晚霞呵,那天的月娥看到了。
她点亮电石灯,往地腹深处走去。煤尘在她面前的光束中飞舞,工装上结满汗碱的矿工一个个走进那片光亮,又消失在她身后。他们的面孔和眼睛乌黑,在下班的钟声中,才像从这四壁的黑暗中重新变成了活物。她拐了个弯,又走了一段路,经过一片废弃的旧盘区和巷道之间的石墙,想着六号硐室应该就快到了。地震就在这时发生了。她的身后迸出几声巨响,天摇地动。手里的灯晃荡着倒下时,她看见身后的窑顶整片地塌下来,一阵卷着沙石的飓风把她掀翻在地。
一线闪电似的白光在眼皮下掠过,让她睁了眼。四周的黑密密实实,不见一丝缝隙。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突然响起一个字眼,是她老家方言的骂人话。还活着。她的呼吸像消失了一般平静。手和脚还在,好像还能动。她发现自己俯卧在地上。她试着站起来,磕到头顶的枕木。她张开左臂,接着右臂,摸向四周,估测着周身可以活动的范围。倒下的几块枕木恰巧错落着撑起了一个空间。她被堵在了里面。
在地腹的深处,这个最后留给她的地方,时间好像停止了。在她的上面,在煤层、砂岩、地下水、泥岩、页岩,石灰岩,最后一层泥土的上面,是空气,是世界。那里,时间继续走着。时间在这里仍将运作,它将一点点地夺去她的意识、身体、呼吸。
她闻到煤灰和尘土的味道。一种没有任何气味的气味,苍白,冷漠,是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会闻到的味道。她意识到,此时此刻,她并没有活着。她只是还没有死去。不管如何,终点是唯一的。她突然不再恐惧。她的意识涣散,呼吸平静。她的整个存在将消失在这黑暗里。她等待着那匍匐在黑暗某处的东西来接纳她,和她汇合。她期盼着快一点,让她直奔终点而去。
这时她听到了水声。一开始她以为是和白光一样的幻觉。但确实是水滴的声音,远远地,在黑暗的某处。她仔细听。她左右转动着身体来辨认水声的方向。之后,她朝着那个方向慢慢伸出手臂,像是那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那是她最后的意识之光,是此刻返回到她身体里的,对存活的最后一丝渴望。
就在紧挨着她的黑暗中,有一个刚好容下她的圆形洞口。
她撑住洞口,匍匐着向深处去。她身上突出的地方,膝盖、手肘、手掌、肩头,疯狂地磕碰着四周嶙峋的石壁。她感到一阵阵的刺疼,闻到血的味道,但她并没有停下来,她爬着,大口地喘息着,膝盖努力地往前挪动。她发觉地势在升高,自己正在沿着一面往高处伸去的斜坡爬。她更快地前进。不知过了多久,空气湿润了起来,尖锐物似乎消失了,手掌下的四壁变得光滑潮湿。这空气和她所记得的不同,但她感到她可以用汗毛呼吸,深沉而平静地呼,吸呼,吸。然后,她可以直起膝盖了,不一会儿,她甚至直起了腰。就在这时,她停了下来。她再次伸出手臂和手掌去感觉、丈量。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不算小的洞穴中。
一滴温热的水珠跌落向她。她惊叫了一声,引起了一阵金色的涟漪。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将她一把抱住,把她变小了。在过去噩梦般的八年里,她再没有体会过这种幸福。说话声就在这时传至她的耳畔,像一个人在水底听到的世界,模模糊糊,有点变形,却是她能够辨认的语言。木推车做好了。这是她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大哥在说话。随后,一阵脚步声向她围过来。真漂亮啊,是大姐的声音。快给我们的月娥瞧瞧。她的母亲在说话,在叫她:月娥,快来
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她蒙住脸哭泣起来。
温热的水波包裹住她。洞穴开始摇晃起来。一阵荡漾托起她,地面远离了,她蜷缩在水中。她感到洞穴在缩小,变软,像一个水泡一样亲密地随着她而晃动。她在水中展开躯体,缓慢地旋转。她发现粗糙而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细嫩、松弛。一种节奏开始跳动,一下,又一下,像一面小鼓有力地敲着,灌入她的心脏。被割断的世界又抓住了她,和她相连。这一次,她没有挣扎。那节奏开始加快,洞穴一下下地随之缩紧,她倒悬着,被一个力量吸住。洞穴在最后一阵强烈的挤压中裂开,她看到一条麻绳一样的东西缠绕着她。她抓住它,在她丧失所有的记忆之前,她顺着透明的河道跃入一片巨大的照耀。
20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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