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欲望与归零》是一段步履维艰的旅程,困难之处,不在于对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哲学理论知识的理解,而是对生命这本书的阅读。感觉自己仿佛是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蚕,在无意间啜饮浩瀚的大自然生命天机后,试图吐出生活的丝缕!
《欲望与归零》这本书不会给你一个“标准答案”;它只是给你一种可能的思考模式,让你的人生轻松点,欢愉些,感受到一丝沁凉,像窗外那棵直直向着云层攀高的松树一样。我住的房子周围都是树,不论绿姿摇曳,还是枯枝孤立,它们总是挺在那里,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大自然若有情,当是极其欢快的,看那一树的叶子,只需一个晚上,就啪、啪、啪,“繁华落尽”,那真叫一个痛快!冬雪乍落,树就安心地躲藏起来。此时但见大地一片雪白,哪有树或者其他动物的踪迹?大家都“安然”地隐藏自己,没有“自己”,仿佛也不是一桩憾事。
而人这一生,努力成就自己,最后,可能也只是把自己像祭品一样“献出去”,有的人献给工作、荣誉,有的人则是受一生挚爱之人牵绊,纵身跃入感情的海洋。
多少人在理想与痴爱里,愿意把自己燃尽?
以大自然能量运动为基础的德勒兹哲学是一种关于“关系” (relationality)与“能量”(intensity)的哲学。黄色与蓝色自身都不用改变什么,只要用它们之间的差异关系就产生了绿色。而黄色和蓝色本身,也只是波长短运动的结果。重点是,这个关系哲学不是让一个人以自己为中心去画一个圆,为了自身利益去发展人际关系,以求壮大那个“中心点”的自我。它讲述的哲理,其实是个人只生存在与众人和世界的关系里。母亲由孩子定义,老师的成就来自学生。除去人伦关系里的角色定义,“人”的意义就萎缩了,好像失去水分的“人体”只有一粒沙那么大。但这并不表示,每一个人没有“自己”。每个人仍然有自己,只是这个“自己”已经不能与“关系”隔离,而且不比“关系”更重要。“自己”是一个转接站,无数的关系网和流动的能量由此处进进出出,仿佛铁路与车站,车站的存在是为了车辆人员运输的需要,没有铁路建立的关系网,车站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可是也不能只有铁路关系网而没有车站。它们彼此互相依存,互相成就。
从“欲望机器”的产生(生产),到欲望的归零,这本书告诉我们,我们的人生宇宙,跟大自然宇宙一样,都是德勒兹眼里的“混沌宇宙”(Chaosmos)。一般人要么相信科学给予的所有规则,伏地膜拜如上帝驾临;要么恐惧于世间的无常,仿佛神秘的大自然里有只顽皮的精灵,在我们精心设计的人生殿堂里偷梁换柱,总让我们登上人生的高峰后,再跌入幻灭的谷底。德勒兹的“混沌宇宙”意思是:宇宙大于科学发现的规则,但它并非纯然无序(disorder, chance, randomness),如同系统理论(system theory and complexity theory)讲的,看似无序的生命里,可能有着人类理性与目前科学仪器无法看到的一种更复杂细微的秩序,而每一次秩序的建立又都被新生的微小因素微妙地改变。
德勒兹讲述的世界也是一个“随机能量强度小点”(aleatory points of intensity)瞬息万变的世界。(“能量强度小点”或称“能量小因子”。)
整个宇宙里所有庞杂的微小因素都彼此相连,不可分割,人的内在与外在也是如此。万里之外的一个因素的改变也可能带来当下所在之处某个现象的转变。爱德华·罗伦兹(Edward Lorenz)的蝴蝶效应讲的也是这个道理,在动态的大千宇宙中,事件之初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最后都会让整个事件结果大不同。人类虽然一向以“万物之灵”自居,却不知自己所能感知的世界其实只是这个大千世界里的一粒沙。这也呼应了凯蒂·布朗波(Cate Bramble)在《风水建筑》(Architect’s Guide to Feng Shui)里说的:“任何生物,都有自己传递讯息的方式,比如,大象可以在极远的距离之外找到自己的象群,细菌也能有自己传递抵抗抗生素的方法。”我们的“世界”是个极为复杂的系统,我们感应不到的世界,依然以它们的方式存在,而且这个复杂的“系统”里任何一个因素都与其他因素密切相连。
关于“对”与“错”
大自然里也没有二元,只有人间有,我们的理性思维里有。黑夜与白昼是一寸一寸变成彼此,只有光的挪移而已。只有我们在为对与错、黑与白较劲;可我们的较劲是必需的,不是因为真有二元,而是因为人脑按照这种程式运作,世间事沿着这样的轨迹运行,我们必须遵守规则,才能开展自我,延续人间慧命。
德勒兹也问我们:我们的世界到底有没有真理?行为有没有准则?人间有没有对错?如果没有,为什么我还要日夜卖命地去追寻,去守护?
真理不是“没有”,而是相对或者绝对。(当然,如果真理是相对的,也等于没有真理!)
世间有无绝对的真理?如果世间没有真理,我们还要不要为真理献身,为自己热切认同的价值而活?这可能是某些充满理想的年轻人卡在喉咙里最大的刺。
德勒兹在《褶子:莱布尼茨与巴洛克风格》里写道:“不是因为人的不同而让真理产生变化,而是因为条件或者情况的不同,让人感受到了变化这个真理。”换句话说,不是真理有相对性(a relativity of what is true),是相对本身才是真理(a truth of relativity)。
前者强调特定的“某个真理”,或者某个道理、价值观,而这个价值观却因为环境变化而不同。比如东西方文化对于子女与父母相互对待的关系,就有不同的价值观。西方父母较重视子女独立人格的养成,东方父母较倾向对于子女行为的指引,甚至过分干预;西方子女也没有奉养父母的孝道规范。
而后者强调的是只有“相对”这个万物的现象。
“真理的相对性”(relativity of truth)意思是“我觉得我的感受、我的认知是真理,你觉得你的感受、你的认知是真理”,但是最后因为这种认知的不同,我们所有的认知都是真理,所有人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那么,若是没有绝对的对和错,这样的思考最后就走向“没有真理”了。这种说法又仿佛是说:每个人都是“对”的。
我觉得我自己的价值是“对的”,同时也要肯定你的价值也是 “对的”。也就是说,在对错的争辩里,洋葱剥到最后,只有“对”存在,大家的观点都是“对”的。这种思维模式像是在公司的一场会议上争论,最后竟然来个模糊的皆大欢喜。原本大家认真讨论、唇枪舌剑地为自己的观点辩解,到最后人人都缴械投降,因为原来老总给的议题是个游戏,故意玩弄大家的神经,根本没有必要争论,大家白忙一场,哭笑不得。或者,正要剑拔弩张,却忽然像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发现手中那把磨得明晃晃的青龙剑变成了法国面包。
然而事实上,是这样吗?
德勒兹的“相对性的真理”(truth of relativity)指的是:“相对本身即是真理。”这个概念所要表达的,不是世间有“很多”真理,不是“每一个人的价值观都是对的”,而是我们每个人的价值观,在特定的时空,对我们而言,暂时是对的,但是它不代表“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在这个框架里面,对错是存在的,为真理而战大多数时候是必要的。
“相对性的真理”讲的其实是一种“相对”的绝对。
在一个特定的时空,特定的条件排列组合下,对那个特定的主体而言,有一个“绝对”的对与错,否则不会有钢丝缠身般的苦楚与置人于死的仇恨。可是,在那个“特定的时空人事”盒子之外,里面的绝对可能就“消失”了。但是很少人能够如此超越自身的局限去看到“盒子”外面的世界。人世间确实有少许人突破了自身的桎梏,去看到别人的“痛”,这是一种大爱。然而,大多数时候的大多数人,无法做到,也不必做到。比如,在重大灾难过后,即使当事人均已离世,后代子孙仍然要“讨一个公道”,就是让大家看到自己与家人所经历的伤痛,这是绝对的,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血泪,以及台湾的“二二八”事件,都是历史上的重要例子。若是犯错方轻者道歉认错,重者接受法律的制裁,受害者的心里会觉得较为安慰,因为在这种极端的例子里,受害者不可能有能力跳出自己的特定时空。就人类整体而言,这也是绝对的错误。但也有当事人永远无法摆脱仇恨的阴影,让仇恨永恒地咬噬自己的心灵,就是当事人认为自己认定的真理是永远的绝对了。
我常常想起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对于孟姜女和那个时代受压迫残害的百姓而言,秦始皇是恶魔转世,可对于我们后代子孙而言,长城的傲世壮观又让秦始皇登上了一张诡异的功业榜单。所谓真理,即每一个相对的观点,在某个特定的环境时空里,对那个特定的人而言,都是绝对的。同样地,我们在一个特定的时空做每一件事时心中也应该清楚:当下我必须做的,热烈拥抱的价值观与道理,在更大的时空里,它也可能不是这样的。可是,这并不能改变我们赴汤蹈火的力量与勇气。
但是,若每个人都“拥抱”自己的观点,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人世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杀伐战场,没有任何妥协、沟通的可能了。所以,“相对性的真理”,暗示着每个人自己认为的真理,其实都不是不变的“真理”,即使自己可以滔滔不绝地为自己的价值观辩解,它们都有自身的局限和缺失。人与人不同的,只是这个局限或缺失的大小程度不同而已。
然而,“相对性的真理”所包含的既是绝对,也是相对;既是知道自己的观点不可忽视,也同时有能力跳出自己的“盒子”透透气,看一眼别人的“盒子”里的故事。有时在两者碰撞的当下,一如干柴的摩擦,智慧的火花就迸发了。就像美国诗人惠特曼《草叶集》中的一句诗:“宽广的心,能够容纳矛盾。”
“相对性的真理”或者“相对本身即是真理”,指的是尼采的观点论(perspectivism)。我因为我的立场、文化、传统,对于我认知的真理,热切拥抱,相信它是唯一的、绝对的;同时,我又明白,由于我的背景、文化,我的观点必然是局限的,“可能”仍有不足,相信仍然有空间可以让我去敞开胸襟,试着尊重理解别人的观点,并且接受考验,不断修正自己、超越自己。
然而,另一个让年轻人困惑不已的地方是,在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中,我如何得知何时该尊重对方的价值观,何时该介入,予以纠正、帮助?在美国,拥护自由主义的年轻人常常自问:我那么希望社会开放,帮助弱势族群,让富豪大亨对我们恨之入骨,但他们赚的也都是辛苦钱,凭什么要跟贫户分享?同样地,美国近几十年来一贯的对外政策都无视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把自己的民主或者西方价值观念强加于中东与亚洲国家,把自己认定的一套价值标准,原装原版地放进东方文化里,也是一个具有争议的议题。
人之于环境,重点是觉醒。“觉醒”需要时间,等待,那个一直在“絮叨”的力量,是人性与社会的良知力量。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每一个家庭,每一个社会,都存在这样的力量:父母看见走入“偏途”的子女,朋友看见“执迷不悟”的朋友,社会看见恶徒贩卖有毒食品、贪赃枉法的官员漠视百姓疾苦,等等。每个社会都在某一个点上设定了“法律”,为的是强迫恶徒“觉醒”与加速“觉醒”。
在小范围的人际关系里,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父母对子女的等待,朋友之间的等待,即使我们的价值观是对的,若是别人不听,也不必强加上去。“错误”(局限或者缺失较大)的价值观自然有负面的后果,我们必须等待他人的成长。每一个恶人都“有可能”变好,但是那个恶人“此刻”并不好。这也是一种融合矛盾的处事态度,里面有清醒的认知与必要的自我保护,也有终极关怀,不必立刻在心里定别人“死罪”。
那么,有没有绝对的“对”呢?
绝对的“对”应该是指放诸四海皆准的行为准则,如果真有,在这本书里,也许你可以隐约体会得到:那是一种开放到宇宙万物的关怀,领悟到万物彼此的深度相连与互动。所有人的关怀,从自己,到家庭,到社会,到国家民族,最后扩展到全人类、全宇宙自然。人与人的不同,德勒兹说,只在于其扩大想象力范围的能力界限而已。这个“想象力”让人产生恻隐之心,感受到他人内心的脉动。也许不是每个人现在可以达到的,但却可以观照(envision)得到。它既是相对,也是绝对;因为它一方面已经超越了个人的特定时空的体验,另一方面又能够再放回那个时空里让人安心生活。说它超越了特定的时空,是因为我们短暂跳出了自己的时空“盒子”,听到众人内心的感受,因而去做让众人幸福的事;而当我们有如此能力时,众人的满足与幸福最终将会如春风般吹进我们的“盒子”,护佑我们原来的幸福嫩芽,使之慢慢茁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