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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未必圆时即有情

書城自編碼: 2921536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情感
作者: 侯宇燕
國際書號(ISBN): 9787510460111
出版社: 新世界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11-01
版次: 1 印次: 1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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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生欲缺须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南鸿北雁了无因,留不住的情缘,*终成为彼此永不消逝的牵挂。

金瓯已缺总须补,万里风烟接素秋, 金戈铁马的大时代,千回百转的情思,深藏于心,落月关山何处笛? 一转瞬,已各在天一涯。他日再相逢,怎一个情字可解?
那样一个年代,有些缘分,一错过便是憾了一生。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一部跨越65年的军旅年代情感大戏
內容簡介:
作者以富于同情的笔墨,丝丝入扣地描写大时代里的个体命运,令人叹惋的爱情,宛如一部精彩的电视连续剧。生动刻画了抗战前后江南衰落的旧家在民族的灾难与重生中的不同抉择,时间跨度65年,从抗战前直至改革开放的新千年。全书以梅花贯穿始终,给读者带来大时代中一种朦胧的诗情画意。
關於作者:
侯宇燕,作家、文化学人。1997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及国际企业管理专业辅修学位,2004年获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文学硕士学位。曾赴英国桑德兰大学学习传媒。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兼职研究员。已出版《夏完淳》、《清华往事》、《北平的学生》《刚刚过去的时代》等著作。
目錄
001 楔 子
002 第一章/金瓯已缺总须补
058 第二章/敛翮遥来归
107 第三章/落月关山何处笛
148 第四章/各在天一涯
209 第五章/万里风烟接素秋
274 第六章/南鸿北雁了无因
320 第七章/春风故人夜
329 后记
內容試閱
楔 子


一场暴风雨刚刚止歇,沙砾在结满霜雪的地面上呼啸得肆无忌惮。沙漠与群山分界带上生长着枯黄的柽柳与灌木,掩映着一条暴涨的小河。月亮高挂于天际,远处神圣的鄂博清晰可见。
即使在阳光下也笼罩着迷雾的群山,从不同角度看过去,山峦顶端变换着淡蓝、绛紫、暗绿等神秘莫名的色彩。它们忽而似在咆哮、狞笑,忽而又陷入无垠的死寂,显出异常冷峻的神态。
沙丘边立着一座孤坟,木碑上的字早已剥落褪色,写着:这里埋葬着的人,有一种绝对的意志,永远在他的内心雄雄燃烧。


第一章/金瓯已缺总须补






1935年冬,距东三省沦亡于日寇铁蹄下已过去了整整四个年头。这些日子以来,华北一带的局势也是一发千钧,而且传闻迭起,不容须臾乐观。僻处江南一隅的春江市,虽只是一座富庶宁静的小城,但它漕运发达,市肆通衢,人文灵秀。是以各界有识之士中,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特别多。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只要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都是忧心忡忡的。就连菜佣酒保,也有六朝烟水气,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听着,也会拍腿叹气,甚至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战争,战争北方的胡尘,怎抵得过江南的青瓦白墙、丝竹切切,还有烫干丝和蟹黄汤包来得真切呢!文章事业,前途于迈,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且文化人的境遇终不会太糟,可直觉已令这种欢喜热闹带上了宿命的悲凉。虽知国家临危,但天崩地坼真会在自己这一代临头吗?
管他!且游湖要紧。
春江以一湾烟波浩淼的深潭而得名。城区很小,由几条青麻石长街贯穿其间,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茶食馆、鞋帽铺、杂货庄、点心店,只市中心有几排紫铜圆顶的洋房很气派,傍水依山,却已是二十年前修建的。乌漆大门上挂着一幅黑底金字巨牌:春江大学。这就是这座城市唯一的高等学府了。
城不大,学校布局也小巧玲珑。据说大学刚开办时规模小得很,仅有的几门课程都由漂洋过海来的洋修道亲授的。北伐战争后,洋修道陆续都回到自己国家去了,学校大权落到中国人手里,才慢慢发展出了文学院和理学院、医学院。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教授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至民国年间,古梅以北山之阴北溪一地开得最盛。这个地方的住宅也因此得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梅花墅。
这日正是周末。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来。北溪边,梅林深处一带层层叠叠全是白墙青瓦、乌漆大门。其中一扇雕花铸铁门吱扭一响,依次转出三个人影。走在中间的是一位娉婷少女,梳两股油光水滑的长辫,辫梢处戴着用极细的银丝编成的两只飞蝴蝶,额前的刘海用火剪微微烫过,弯弯曲曲的。内着一袭月白色旗袍,外罩银灰狐皮大衣,下面依稀露出套着白色长袜的小腿。姑娘左边是个老年男子,一身短打扮,袖口微微挽起;右边挽着艾司髻的中年女人,一身藏青袄干净爽利,头发用刨花水洗得溜滑发亮。
三人走着,不作声地穿越一片片梅林,沿着青石台阶盘旋下到山脚。男子叫了辆人力车。
少女抱着书包坐定,道:奶妈、老董,请回吧。
小姐,你要当心好自己哦。奶妈赶快说,等老爷从南京回来,我就给你宿舍去电话,告诉你。
少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车夫起程。那两人却还站在当地,眼看着黄包车远远地去了。
这就要怪着老爷了。去南京开参事会,哪里好不提前告诉小姐一声哩?
恐怕不是老爷,而是奶妈努努嘴,指指山上,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小姐一早回家,却发现门户空空,原来全家都游秦淮河去啦,你说她能不气吗?
虽说是我奶大的孩子,这里到底要讲两句公道话的。那戏词上怎么说的,哦,小姐真真是富贵娇儿啊。老爷太太是做得不对,可小姐这样子使性弄气的,今后万一遇到了坏世道,不笃笃实实吃上几场亏,就怪了!回路上,奶妈一阵慨叹,拍腿摇首。
怕是前面太太的阴魂还在捣鬼作祟吧!
可不是太太死掉都整十个年头啦呸呸!我是说前面太太。一晃小姐长成了大姑娘,难道要替死鬼娘向老爷来讨孽债啦?
债,债,一笔糊涂账!
黄包车绕着深潭转了一圈,遂于市中心山脚下停住。宋灵漪付清车费,沿山势缓缓攀去。人说此地游湖多在春夏,游山多选秋冬。此言不差。她一路得赏清幽山光,心中的闷气渐渐消了一半。
有夹着书的男学生路过,看见她,都远远指点着交头接耳道:看哪,瞧见了吗?这就是新闻系的铁骨红梅。洒然而有清致,是够傲的!冷风把话音吹到宋灵漪耳里,但她似乎把这些话都当做空气,作不予理睬状。
原来,此地有个道观,系明代时修建的故园,后渐颓圮了,名唤梅花观。观内栽有一本铁骨古梅,折枝处内外皆赤,士绅皆称罕物。故有一中文系高年级男生引清代吕留良《宋诗钞》诗句形容他一见惊艳的新生宋灵漪:艳出于冷,故不腻;淡生于炼,故不枯。送她这十四字评语后,意犹未尽,又云,宋女秀致天生,傲气凛然,诚堪比铁骨红梅哉。这个外号就不胫而走了。
可新生中的男孩子,都不觉得伤心,反个个额手相庆。因高年级男生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这个秋波流转的少女身上了,他们就集体逃掉了教会大学盛行的拖尸(TOSS)之厄。所谓拖尸,是当时从美国教会大学传来的一种坏风气,新入学的男生,必须集体接受高年级男生的一番折辱,有被抓住四肢扔进游泳池的,有被逼匍匐在地爬行的。其用意,就是要杀杀新生的威风,使其为我所用,也以此警告新生:不要冒冒失失地去追我看中的甜心!
女生宿舍是不许男生进入的,但可以经由女工传呼,在摆着钢琴的漂亮会客厅里见面。不过负责传呼的女工,很快就要求涨薪水。原来各系所的各色人物,如戏剧协会、诗社、网球俱乐部的少爷公子都先后以招徕会员为名,到精美的会客室翘首以待宋小姐一眄来了结果,都是很没面子。据说,这宋小姐全不以常理待人,就是不给人面子。
几天后,女生楼锦上添花,又传出消息:宋小姐发议论说,她恼恨普天下一切以貌取人的男子和靠男人为生的女人!这不是得罪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吗?渐渐地,大家也就把这个宋小姐当成了怪人。若非她实在美丽,是男人的梦中爱宠,反倒令女人在嫉妒之余不敢轻看,恐怕就会如她唯一的同学好友,丑女赵余心般,在残酷的时评讥嘲下,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宋灵漪走得有些累了,就在半山腰一座俊俏玲珑的松亭静坐当风,举目凝望阴云欲雪的天空。怎么,又要落雪了?她很不喜此种天色。每逢这种天,她内心就隐隐作痛。
老家故宅大屋,七八年都没回去过了园圃定是荒了,这时代废了多少旧物。她并不心疼,反有走出象牙塔的豪情。
那是一个古旧的老屋。两株百年老榆树矗立在院子中间。书斋、轩厅,幽静的庭院,门前有竹枝搭起的篱落。冬来炉火雄燃,门扉紧掩,垂着深灰色软缎厚帘。早早点起了鸡舌香,八岁的她静坐窗下,默读父亲回京前指定她背诵的古文。她放下《左传》,透过微微翘起的窗帘边角,向外默望。
院里静悄悄的,人迹罕至,鸟雀不留。地上积着层雪。是晚明遗老笔下的隐士画,绝望、无尘,偌大的荒郊野屋,只余她和一个病弱女人
宋灵漪的同学赵余心说过:若有来世,自己定要好好地活一回好像她的今世已经终了。赵余心真像宋灵漪的母亲,总是把话题扯到来世。是以灵漪一见余心就产生了亲切感,总想保护她不受风言风语的欺凌,抚慰她千疮百孔的心灵。
丑女的悲哀啊。可谁也等不到来世。





宋灵漪在亭子里闷坐了会儿,身上越发冷了,遂起身而行。
春江大学女生楼依山就岩,装饰得富丽豪奢。外墙彩画精美,镶嵌五色文窗,很像教堂。旁设小园深轩,洲屿曲栏,却是古色古香的中国风。楼道宽阔得很,地板都是软木铺就的。宿舍皆朝阳,三人一间。她从门口看了一眼,赵余心并不在,只另一个室友,教名为琼的,正坐在窗边沙发上对着小镜描画眉眼。几位来串门的小姐坐在桌边边谈笑,边吃些水果点心。
灵漪先向她们打个招呼,遂把自家床头一副水墨画两侧的烟色绦带雅称惊燕的拂了拂,像在询问它们是不是也感到憋屈。画上一美人淡妆素服依栏而立。背景为茅舍疏篱。空白处题诗:自锄明月种梅花。这种画境本无太大意思,在她这年纪却很沉迷,看着那画,飘飘然似乎就生了出尘之意。
琼修着指甲搭讪道:阿尔米达,你为啥这么早就回来啦?
这洋名字听着挺奇特,是教会女中的意大利嬷嬷为她起的,她一直懒得换一个,就这么用着吧。像当时多数的教会生,她虽熟读圣经,也常去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基督学校学洋文钢琴,是为了赶大流随大势,却严禁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谁知道呢。
不过在这里,洋派头是正餐,精通英文比搞好专业来得更重要。拜家世所赐,学成之际,肥缺自会从天而降。当然也大可于毕业后继续游手好闲、走马征歌,最终修成位风流名士,或很懂穿衣吃饭的高级花花公子。这尚指男生而言。至于寥寥女生呢,在当时,读大学几乎和添一份高级嫁妆是划等号的。
灵漪不答,却反问:雷娅呢?雷娅是赵余心的洋名。
有谁注意了吗?琼以刚涂上蔻丹的纤手剥着新橙,懒懒发问。在清芬中众人皆懒懒摇头。灵漪暗想:要能和隐形人似的雷娅换换位置,该有多舒服。
去图书馆了吧。终有人懒洋洋道,想想看,像她这样貌的女孩可有别的去处?
灵漪转向那幅画,长久望着,似要走进那桃源,就再不出来。
于是小姐们又聊了会儿,陆续告辞了。琼拖着长睡衣,也跟着走了。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灵漪靠着沙发,望着那幅画,默想心事。女工突然敲门而进,汇报上午共有哪几位绅士慕名造访却扑了个空,见灵漪似听非听的样子,遂调转话题道:等下就该开饭了,要不要把饭菜送上楼来?西点厨子是外头新聘的。不尝尝多可惜。反正这些都含在昂贵的膳宿费里了。灵漪沉吟片刻道:给我和赵小姐各留一份吧,这会子我先去图书馆。女工应着去了,一会儿却又转回,气喘吁吁道:宋小姐,许教务长就在楼下会客室,正等着见你呢。
许教务长除了工人,这里都叫他Dean Xu。此公中文名字叫许眉庭,英文名字叫Meiting Xu,年近四十,听说早年间曾留学法国,得了个博士学位。几个月前,灵漪这一级新生刚入学时,校方召开了一个迎新恳谈会,Dean
Xu就出席了。可那一日,灵漪却故意迟到了,她避开四面八方投来的各色目光,只远远坐在角落里,拿了本《红楼梦》打发时光,却发现离自己不远处孤零零地坐着个满脸麻子、一只眼睛还半闭着的女生。看样子,她也没有听进去许教务长的高论,竟在津津有味地啃着厚厚一本《资治通鉴》!
这样的女孩子,在一群莺莺燕燕里也真算是异数了。宋灵漪主动上前搭话,方知那女孩子叫赵余心,与自己竟是同班同学。自此,虽性气不同,在外貌上更是天差地别,这两个处于人生两端的女孩子却在生活的道路上相与雁行了。
当时,在那个迎新会上,许教务长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宋灵漪却再想不起来了。她只记着自己翻着《红楼梦》,边听边漫不经心地想,此公既能做官,精力充沛自是不必说了,且看上去西服革履满面红光,在社会上混得有出息。对这样的人,她虽不至于反感,好评却也无从谈起。现在竟连堂堂教务长都屈尊而至来请她一晤了!她不由得对着镜子凝睇片刻,低声自问:我宋灵漪不过一介普普通通的新生,何德何能?他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来见自己呢?
从镜子里,宋灵漪忽然瞥见那女工望着自己的眼光也很怪。她下意识地一回头,女工忙垂首不语。宋灵漪一字一顿道:应、允。
女工走了,灵漪对着镜子把刘海一根根精心地理顺,拂拂月白旗袍,再披上那银狐大衣,按照绅士应等候女士十五分钟的西方社交规则,掐准了时间,方徐徐下楼。
女生宿舍楼底被布置成典雅的会客厅,正中几排美国进口的长沙发雄赳赳的交相对峙。此时正有几对情侣利用开饭前的甜蜜时光陷在各张沙发里唧唧细语,各不干扰。灵漪站在楼梯上用眼一扫,站在门口的一位身材魁梧、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迅即把烟掐灭,快步迎上阶笑道:MISS宋,你好。鄙人本校教务长,中文名字是许眉庭,英文名字是Meiting
Xu。声音不高,透着一股阴柔。一霎时,各只沙发里深陷的头都红杏出墙了。
灵漪点头致意,彬彬有礼:您好,Dean Xu.
许眉庭满面都是红光,搭着她的手,引她款款下了楼梯,请她在门口沙发落坐。自己也随之坐了,侧过身,手臂很自然地搭在她头顶的沙发背上,开朗又亲切地笑道:Miss宋,您真,真不愧为名门之后,果然风雅超群。
不知教务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呃许眉庭扶扶金丝镜,一声咳嗽,始露正色,Miss宋还有所不知罢去年,呃,就是岁末耶诞,我曾专程去文山教会女中赏鉴了阁下主演的英文剧《青鸟》哩Oh,My
God,stunning!stunning!
有人这样默默地关注、欣赏自己,任十八岁的灵漪有多么清高,也不免得意暗生。虽说他把stunning念成了stanning,让她突然有点质疑他留学生的身份不纯
灵漪故意绷住脸,说:那,是为给黄泛区灾民募捐组织的义演,纯属玩戏么,Dean不必当真。
No,那才是Pure art。这次他又把Pure读为Paul,好像嘟噜着嘴皮在唤亲爱的保罗,灵漪进一步怀疑起其学士资历来,虽然据说此公还毕业于某名校但见他毫不脸红头头是道,又转圜一想:当官的,本就是这么个样子吧?
见这女学生一时间略显沉肃,许眉庭立刻乘胜追击,昂然道:为灾民出力,怎可以玩戏目之?
灵漪暗自羞愧。论本心,她并不想这样说的。可和学业相较,就是娱乐嘛。她低声辩解。
不,不许眉庭摇摇手,胜利地笑了,露出小半个酒窝,随即重重一叹:是的,我们幅员辽阔的中国,历史悠久的农业社会,永难断绝天灾和人祸的侵袭。你看,黄河年年都泛滥,其间到底死了多少人,谁能数得清!可方今强敌在那边磨刀霍霍,这里兄弟却仍阍于墙
要是众人团结一心,对抗外侮,内治国家,该多理想啊!灵漪亦感慨系之。
宋小姐关心国是,令人钦敬。许眉庭轻轻拍手,频频点头。
不,我只是觉得,自古以来,农民永远都没有出路。灵漪神色迷茫,现今连国家也要找不着出路了。
此言差矣。令尊贵为学界泰斗,宋小姐岂不了解,这几年来,经济界、知识界的面貌均大有起色?连自清朝起欠下的外债也基本还清了?
灵漪专注地看着教务长一言不发。
如今但愿日本人能多给我们留点时间。许眉庭感慨。
怎么!倒要求日本人来赏我们时间?
权宜之计啊!我想这也是委员长的深谋远虑。
是这样?
不知不觉,谈得渐渐有味了。灵漪突然放缓语气,不解地问道:教务长,您找我,究竟有何贵干呢?
许眉庭先乱眨了一通眼睛,方笑道:外面传言赫赫,说宋小姐特傲,不给人面子。我现在可真不觉得。
可笑。
也不奇怪,有这样的才貌,出身又好,不傲才怪哩。宋小姐,你说是不是?
见他笑得亲切,灵漪微嘲道:我怎比得了您?教务长,留法硕士。
嘿,你可知我这留法硕士是怎样来的?有一句戏词你听说过没:听人齐唱落离莲说的就是我的祖父。
怎么?
所谓一朝势落如春梦,真是血淋淋万世不变的真理。敝七世祖,扬州大盐商,造了不知多少园子,养了不知多少戏子。老祖宗自认天恩厚重,皇上不会拿老老实实交税的商人怎么样的,不想富贵遭嫉,一纸参状递上去,他就被杀鸡儆猴的皇上抄了家。曹雪芹笔下的贾家有多惨,我许家就有多惨。可风水轮流转,衰落的家族在茅椽蓬牖,绳床瓦灶的惨淡经营中捱到了四世祖,凭着聪明才智,当然也要有点手腕,他又于清末中举,进了官。然子孙还是渐不成器。
至民国初年,我那标准的公子哥儿祖父已沦为豪赌之徒了。为还债,他贱卖大片祖产,仍不能支,为谋生,竟混迹于乞丐之伍,千门打鼓沿街市,唱起了莲花落和竹枝词!
一日,某大户人家办喜事,乞儿们在门前啸聚歌唱,门人照例抛掷铜钱,众人蜂拥争抢。门里忽走出一老者,端详蹲在地上乱抢的祖父片刻,惊道:汝莫非即当年立于高台,漫撒金粉笑引乞儿争抢的那位许家大少爷吗?祖父突闻惊雷,历历往事涌上心底,顿时栽倒在地,断了气。
幸而,家父传继了老祖宗那一脉见机行事、审时度势的血分。那时节国门已大开,德国人到上海经营颜料生意,家父牵线搭桥,从中赚了不少钱。我这才有了去法国镀银的资本。说到底,若无这身银皮,许某还断无今日之地位哩。只可惜这个学校还不是国立大学。
灵漪听得惊心动魄,暗想此人对自家身世背景是何等稔熟,简直铭心刻骨,不但时时向人念叨,自己心底更肯定百转千回,以致说得如此流畅,连轻微的结巴都没了。一时间她忽然心生凉意,喃喃道:难道千百年来,中国人要想出头,就这么艰难?
哼哼,何不策高足,先据
要路津。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许某留学两载,旅欧中国学子之众生相,足够结撰一部新讽刺小说啦。到底有多少人,心里真正揣着国家民族的发展壮大?也许真有那种人,但那种人都是天上的星星,照出我们的小和丑,可也照不了多长时光,他们就要回去啦。许某接触的大多数人,坦率说,包括许某自己,孜孜以求的依然只是功成名就,是回国当官发财,往上爬!他义愤填膺地一捶沙发背,共党元老陈独秀有篇好文章《中国的一日》,述其少时随兄长赴试金陵,一路看到读书人种种劣迹恶习,自此参透这社会若不来上场天翻地覆的变革,必入死径。可许某还另有一层见识。
愿闻其详。灵漪看出这是个平日寂寞的,今天总算找到了倾吐块垒的机会。而她呢,出于礼数,更由于听得有趣,也希望他说下去。
生生不息、否极泰来,这是中华文化传统之要义。根子即是一个字忍。换做是外国人,怕早就坚持不下去,早亡国灭种了。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是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春耕秋收的经验告诉我们,只要忍过了冬,春天总会来的。可这种宝贵的精神普遍是抱团向内为己为家族而非对外惠人惠大众的。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天下大同,永远只是孔子美好的梦!你说我参得透不透?
灵漪听得全入了神,心下却不甘示弱,忙道:可不是。人间万事,最怕换汤不换药五个字。我有个同学叫作赵余心,酷嗜文史。她说,学校图书馆就藏有嘉业堂刻印的《雪桥诗话》,作者是杨钟羲。Dean
Xu有无读过?
有印象,有印象。不过愿闻,闻其详。许眉庭其实连听都未听说过,却仍沉着微笑,看着面前脸色绯红的少女。
不过,我可记不清原话,只记得余心道,有一则这样说:然至废八股、裁胥吏、破资格,而仍无救于亡,则形式虽更,积习滋甚岂非接着这位共党的陈先生,把民国后种种世态人心也分析了个底儿掉?最后一句她学了北方话,说得很俏皮。
形式虽更,积习滋甚精彩!许眉庭一拍沙发,突然而起,这赵同学是男是女?
自然是女子!是我的室友。
许眉庭不由吁口气:竟是个女孩子?不俗不俗!她人在哪里?鄙人很想见见。
她她很腼腆的,不大与生人交流。
许眉庭又吁口气,轻活笑道:那就太可惜了!不过日后若有机会,定请MISS宋为我引荐一下。
好吧。
见谈论越发入港了,许胸襟大畅。他似乎随意地看看表,神情愈显和蔼亲切起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请恕鄙人冒昧,Miss宋呀,今天我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要高看你一眼了!
他们应该高看的,可不是我。
顽皮。春江剧社的社长马方平,不知请了你多少回。现在我才知道这小马,眼力真不错。可你有这等高才,怎么就是不参加剧社呀?
灵漪心下突然一惊。许眉庭见状,老练自然地笑道:我们大学剧社的经济实力,可是无比雄厚的,只无奈漂亮女演员是一个也找不着。他们久慕小姐芳名,只恨无缘相识。这回小姐终入了春江,焉无近水楼台之理?居然拜我做说客!都是我的好学生,怎能不帮?听说马方平多次力邀,都被你一口回绝了?Miss宋真是太年轻了,可知这小马的尊翁是何许人也?只怕还要升呢!
一个孔武有力的纨绔公子没头没脑的笑容在灵漪眼前闪过。其人手脚粗大,西装穿在身上颇紧俏,空起了道家名字,却没学来一丝羽化登仙的本事。他是这弹丸小地宋小姐最猛烈的追求者之一,也自觉相貌一表家世风光最有资格。可惜手段每每笨拙用力,空无机巧。但若无这番花里胡哨的点缀,那少女满载的虚荣,似乎也不免缺了一分重量。
灵漪略表轻蔑地笑道:我,没兴趣。
少年心性。日后你走上社会,就知其中大好处了。许眉庭轻叹。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当然喽,对Miss宋你,将来无论选择谁,还不都是殊途同归,富贵逼人。只是作为教务长,我有责任提醒一句,委员长不是提出了新生活运动的主张吗?校董会也有倚重Miss宋一臂之力,促进春江爱国娱乐活动开展之意。我想,Miss宋这下总当认真考虑吧?
难道是一种软性要挟吗?见他轻薄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灵漪的心猛然向下一坠。适才他追忆家史剖析国情,谁都听得出真诚;可到头来他仍不过是这腐朽帝国行政机器之一员,只不过更辣手罢了。于是她迫使自己做出一个老练的笑容,回道:对不起,我已说过,入大学后,只求踏踏实实地学点东西,对演戏已无兴趣。
许眉庭笑容渐失。
况且,家父早有严命,绝不许我再去抛头露面。他望我莫当花瓶,只把文凭当字人筹码。高等教育绝不是用来提高女性在婚姻市场价格的!灵漪故意把话锋说得很尖锐,而且声音提得很高。会客室静悄悄的,探出的红杏早又委顿。此刻人们好像都死去了。如若灵漪具有特异功能,能窥见许教务长的内心,定会恐惧于这番解气的言论已掀起怎样可怕的黑浪。但许眉庭只是微抽眉梢,就又吃吃而笑了:既如此,我们只好另想他法了。只望Miss宋日后能回心转意才是。
此人虽官气十足,可到底还算个绅士哩。灵漪想。于是她站起颔首:那么失陪。迅即上楼,银狐大衣的衣边在许眉庭面前掀起一阵旋风。
许眉庭魁梧地站在当厅,捏紧袋中烟盒,忽见红杏们又齐刷刷转向自己,忙沉一沉,待恢复自信气度后,方缓步、翘首,昂然走出。
且看这辣手的Dean许怎样对付那自以为是的Girl吧!一个碰过宋灵漪钉子的男生口沫飞溅地道。怎么他辣手?男生身边的女友于沉思中挑眉。自然,你以为教务长能是一般人?女友眉目簇合,温柔地靠将过去:他对付他的,又关你啥事体!下午到底去游湖还是看嘉宝的新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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