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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百年中篇小说名家经典·怀雨人

書城自編碼: 3691612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弋舟
國際書號(ISBN): 9787555911852
出版社: 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1-11-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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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弋舟著《怀雨人》为“百年中篇小说名家经典”丛书之一种。
一、该丛书是由当代著名评论家点评的涵括中国百年经典中篇小说、展示中国百年中篇小说创作实绩的大型文学丛书。
该丛书对“五四”以来中篇小说创作进行了全面的梳理,读者可以通过本丛书确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杰出中篇小说的阅读坐标。当代著名评论家何向阳、孟繁华、陈晓明、白烨、吴义勤对作品的文学价值以及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等进行了详细介绍,对文本进行了精彩点评,这对于读者欣赏把握这些经典作品起到了引导作用。
二、形式有突破。
丛书以作家分册,每册精选该作家经典、读者认知度的作品。除经典作品以外,另附文学化的作家小传及作家图片若干幅。所附内容既可以为文学研究者、文科学生提供必要的资料,对普通读者深入理解作家作品同样大有裨益。
三、所选作家有较大影响力。
弋舟,原名邹弋舟,70后代表性作家之一。2000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200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有大量长中短篇小说见于重要文学刊物、被选刊转载并辑入年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当代中国文学作品排行榜,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黄河文学奖、敦
內容簡介:
本书是“百年中篇小说名家经典丛书”中的一种,收录了当代著名作家弋舟的4个中短篇代表作。《怀雨人》中,被众人视为不正常的“雨人”的真挚淳朴,烛照着“我”这个正常人的灵魂,给了我们更多的精神启迪和理性力量。《所有的故事》中,弋舟运用不合逻辑常理的情节或过多的机巧将文本意蕴延伸,揭示了人心的复杂和命运的无常。《出警》在琐碎和繁复的日常工作叙述里表现出三代片警一脉相承的人文情怀,在充满喧嚣和恶念的命运沉浮中去叩问独居老人的心理荒漠。《如在水底,如在空中》讲述了两个在中年时遭遇情感危机的男人如何走出情感缺失困境,重新感受生命和生活之美的故事。
弋舟的中短篇小说向来以涵容深邃、意象远阔著称。他描摹的是更为复杂微细的当下经验,表现的是当下社会中人的生活和生存样态,以富有思想性的城市书写赢得声誉。
關於作者:
弋舟,本名邹弋舟。70后代表性作家之一,《延河》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等,中篇小说《所有路的尽头》(2014年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位,获第四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短篇小说《随园》(2016年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第二位)、《出警》(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等,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等。
目錄
怀雨人
所有的故事
出警
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为隐秘的情感赋形——弋舟中短篇小说简论/吴义勤
內容試閱
为隐秘的情感赋形
——弋舟中短篇小说简论

吴义勤

弋舟是一位有着鲜明个性特点和写作风格的作家。在一个发生着历史性巨变的时代,弋舟并不热衷于用大叙事的方式来正面呈现时代的变迁与错动,他所孜孜以求的是从生活的细部与人的内在精神入手,来呈现时代的嬗变与迁延,以及当代人的复杂处境。无论是以刘晓东为主体的系列小说,还是荣获鲁迅文学奖的《出警》等一系列生活感、写实性更强的作品,都体现着弋舟的这一风格。
在弋舟的写作主题中,对于人的精神处境尤其是情感复杂性的关注和展现构成了一个重要的维度,成为他在多年写作中反复勘探并讨论的重点。他力图通过对情感复杂性的呈现,来展现人性的幽深,以及现代人在情感层面的困境。《怀雨人》《所有的故事》《出警》《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几篇作品聚焦于不同年龄段现代人的情感世界,写出了隐藏在平静生活表面下的内在危机与精神困境。
《怀雨人》是一篇从中年人视角展开的回望青春期情爱的叙事,但它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将青春记忆视为与当下生活有着内在关联的时间镜像,探讨爱情与婚姻的复杂关系。“雨人”的爱情虽然以悲剧结尾,但整个故事却单纯而浪漫,充满了青春期爱情的美好和忧伤。与之相对,“我”的爱情则充满了现实功利性,虽然看似有着完满的结局,但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潜藏着危机。作者虽然将大量的笔墨都放置在了“雨人”以及他令人印象深刻的爱情故事里,但对于时间之河此岸的“我”的情感状态的观照才是叙事的落脚点。“我”和朱莉平和的现实生活并不自足完整,而是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作者对朱莉的描述:“这个如今只穿平底鞋的中学物理女教师,安静地活在由记忆延续而来的当下之中。就是说,朱莉成为今天的朱莉,是历史原因形成的。”在“雨人”失踪的二十年里,他其实始终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成为生活的某种支撑。在这里,过去与现在奇妙地成为一个混合体,悲剧的痕迹被生活的水面抹平,但一切并未真正消失,这是时间的魔法,也是人性的复杂之处。
《所有的故事》同样聚焦于中年人的情感世界,不同于《怀雨人》的是,男女主人公在表面的平衡被打破之后,以打破的方式进行新的重建,并达至新的平衡。事实上,在男女主人公看似平静平和的情感生活之下,一直潜伏着巨大的危机——他们的结合实际是一次手术失败所引发的心理危机的产物——这种危机导致了两人婚姻关系的外强中干以及相互间的不信任。当那只锦鲤意外死去,一切隐藏的危机便集中爆发了。林楠与乔戈的相遇看似偶然,其实是把一种想象关系置换为现实关系而已,即便没有现实中的相遇,他们也会在想象中无数次地与对方相遇、交锋。相反,正是在这种现实关系的碰撞之中,男主人公意外获得了一定程度的释放与救赎。与林楠和庞安的情感状态相反,乔戈的情感始终处于漂浮和流浪状态,但正是在这种不稳定性中,映照出乔戈对于青春期感情的某种执念,他的情感状态与林楠和庞安的状态形成对照,互为镜像。作品写出了缺乏坚实根基的婚姻之舟在行驶到中年河段时的易碎性,以及情感维度上过去与现在的深度关联。
《如在水底,如在空中》同样关注中年人的情感危机,但聚焦点不在两性关系,而是男性情感缺失的危机。蒲唯和程小玮都在中年时遭遇到情感危机,婚姻的受挫让他们不得不想办法“走出来”。他们选择了向着过去回游,试图借着十八年前的一次约定,重新感受生命和生活之美,进而摆脱眼前的困境。虽然这注定是一次无望的回游,但那一道水底的光,仍然给了他们希望和力量。
《出警》关注老年人的情感世界。但作为重要人物的老奎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年人,他的一生多数时间与罪恶交缠,不仅故意杀人、致人伤残,坐了十多年的牢,出狱后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掉了。这种突破人性底线的行为让老奎成为罪恶的代名词。但在这样一个罪恶的躯体上,在生命的晚年,人性的一面却复苏了。犯罪的耻感和生活的孤独感折磨着他,驱使他拖着老朽之躯,去了重庆云阳和上海青浦,他沿着二十年前卖掉女儿的路线往回走,试图以此战胜孤独并寻求心灵的救赎。在这条道路上失败之后,他又选择了自首,以寻求内心的安宁。在老奎这里,青年时期的罪恶与老年时期的救赎充满张力地重叠在一起,残忍与温情同在,暴力与忏悔交汇,显现了人性的幽暗与复杂。
上述作品,较为典型地体现了弋舟写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向度,即对于人的隐秘情感的观察和呈现,揭示出看似平衡平和关系下隐藏着的内在危机和困境。不论是中年男女的两性关系危机,还是老年人的亲情缺失危机,都是隐匿在平静生活表象之下的。弋舟敏锐地捕捉到这些隐藏着的情感暗流,用耐心、细腻和准确的笔触为它们赋形,从而让这些不易察觉的精神内容显影。作者为它们赋形的过程,也是为现代人和现代社会赋形的过程,因为这些看似个体化的故事和经验,其实深度关联着现代人和现代社会庞杂的精神文化形态。

怀雨人
大学的校门有个讲究——无论周边景致如何日新月异,门脸却是越老越好。道理很简单:摆出一张斑驳垂暮、旧照一般的老脸,就有了德高望重的架势。西大的校门也概莫能外。因此,每当我面对西大校门的那张老脸时,不免就会陷入所谓的“回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好像口水与骨头,旧照与回忆也是一对儿天然的矛盾,这是本能,是条件反射。早提出经典性条件反射的巴甫洛夫观察到,较老的狗一看到骨头就淌口水,不必尝到食物的刺激,单是视觉就可以使其产生分泌口水的反应。就是说,老狗们对于刺激的反射已经不简单依赖本能了,上升到了一个更加形而上的层面。在这个意义上,面对西大的老脸追忆往事的我,就是一条无力自控的老狗。不知道老狗们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除了瞄一眼骨头就会悲惨地口水四溢,是不是还会像人一样,变得耽于幻想?人比较老了,就比较容易浮想联翩吧?当然,这种浮想一定不是那种积极的态势,多少接近于一种痴呆的表现,是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
如今每当我穿过西大的校门,便会虚弱地浮想。
浮想中,潘侯二十年后走进西大校门的时候,这个城市正被春天惯有的黄沙笼罩着。他和我擦肩而过。我没有注意到这就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兄弟——有两个学生远远地向我打招呼,我迎着他们而去。我和我的学生站在一起说话,他们中的一个突然指着我身后说:
“那个人不会是瞎子吧,他已经两次撞在树上了。”
我的心必然会在一瞬间缩紧,也许只回过头扫了一眼,就泪水盈眶了:那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壮硕男人正小心地避让着一棵梧桐树。他的腿实在是太长了,即使犹疑着,也是一步就跨到了另一棵树的面前,像是有意要用肩膀去和树干角力,于是咚的一声,他再一次被撞得向后趔趄……

我和潘侯的交往,仔细算一下,不过区区一年多的时间。但直到今天,我仍觉得那段日子长于百年。关于那段日子,那段就像麦当娜在歌中唱到的“感觉自己像个超级骗子,他们说我像个伞兵”的日子,在这里,我只想说说非说不可的。
大三那年,我被系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他指着一位个头奇高、方头大脸的男孩子对我说:
“这是哲学系今年的新生,安排在你们宿舍,你多照顾照顾他。”
我很不理解。首先,不是同一年级的学生安排在同一个宿舍,这好像没有先例,何况我们还不是一个专业的。其次,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照顾照顾”这个比我高出大半个头去的同学。后一个问题系主任似乎给出了答案,他说:
“你是学生会主席嘛。”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这时那位新生突然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吃了一惊,甚至以为是他背后藏着的一个什么人在发问,就像舞台上表演的双簧,而他不过是个做着口型的傀儡。这个提问的语气是儿童化的,但声音却分明是一个青年人的。我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一下子搞不清楚他所指的“哪里”究竟是哪里。
“他是问你老家在什么地方。”一位精干的中年男人不动声色地向我解释。
我想他一定是这位新生的家长了。我对他说我是西安人。那位新生立刻滔滔不绝地说道:
“西安啊,大唐帝国建都的地方,唐高祖李渊公元618年开国,公元627年太宗李世民,公元650年高宗李治,公元684年中宗李显又名哲……”
眼前的这位同学两眼瞪得溜圆,垂肩而立,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对我细数了唐朝近三百年的历代帝王。
我有些恼火,认为这个家伙是在拿我开玩笑。初次见面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恶作剧,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但这种念头很快就打消了。他的表情颇为恳切,丝毫没有捉弄人的戏谑。
这就是我和潘侯次见面时的情形。他这个哲学系的给我摆出了一副历史系的架势。那一连串的李姓帝王和以公元纪年的数字,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似乎可以对人进行催眠,像水一样地把我托起来,使我进入一种浮游的状态中去。
系主任把我叫到另一间办公室,给我作了进一步的解释。他告诉了需要我“照顾”的这个人的名字,然后皱着眉头,用一根手指顶住太阳穴说:
“他这里有些问题。”
我也用手指顶住太阳穴,问道:“这里有问题也可以读哲学吗?”
我的言下之意其实是:这里有问题那他读中文好了。因为我自己就是个读中文的。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看到我模仿他,主任有点不高兴,“不是我们认为的一般意义上的那种问题——他的成绩相当不错,甚至比你入学时的成绩还要好!”
主任有些颠三倒四。他拿我来和这个新生做出让我处于劣势的比较,不仅多此一举,还令我很不满。我顶撞道:
“那应该让他来‘照顾’我嘛。”
“真麻烦!”主任显得有点吃惊,嘴里嘀咕了一声,亮出一张底牌,“实话对你说吧,潘侯的父亲是省上的重要领导,安排好潘侯是组织任务,我们必须配合!”
说出这样的话,主任和我一样,都有片刻的错愕,仿佛不知所云地说了段浑话。
我接受了“组织任务”,重新站在潘侯的面前。这位“公子”的身份令我反感——我们家三代普通工人,我父亲穷其一生,见过的领导大概就是他们厂长。我自然会有些抵触这个高大、古怪的家伙。那位精干的中年男人其实是潘侯父亲的秘书,姓王。说他精干,完全是那颗秃头给人带来的观感。他留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事可以和他联系。潘侯显得很兴奋,王秘书要替他拿行李,被他用胳膊肘挡出好几步去。他自己像拎一捆稻草一样地拎起那捆大大的被褥包裹,迈开步子兴冲冲地就走。
这时候我才真正察觉出他的与众不同:此人健步如飞,却不是向着门,而是迎着一面墙直奔过去。他那硕大的肉身踊跃地与一面墙撞击在一起,我感到整个房间都为之一颤。他却若无其事,向后踉跄几步,拧一下脖子,活动一下肩膀,掉头又情绪饱满地迈开了步子,倒霉的是,不过是将目标换成了另一面墙。
好像是看到了一张通行证,我对这个人的敌意顷刻冰释。我试探着拽住了他的袖子,把他的方向扯到门的位置。这条大汉对我粲然一笑。他长了好一张大脸啊,宽鼻厚唇,真真是面如满月。
我们走在去往宿舍的路上。开学伊始,校园里有股集市般的热闹。许多老生沿路摆起了旧货摊,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变卖掉,以快的速度和大学作别。这让潘侯很感兴趣,同时,那遍地的旧货也对他形成了障碍。我需要不时拽一把身边的潘侯,这个人的体积太大,凭空占据了过分的空间,横行霸道,就像是一个专门来踢摊子的。那捆被褥被他扛在了肩上,一路东张西望,走得跌跌绊绊。系主任和王秘书跟在我们身后,我无端地感到自己正行走在一个四列纵队那样可笑的行列里。
到了宿舍后,系主任亲自动手协助王秘书为潘侯收拾床铺。看着这样的两个人忙上忙下,实在是有些滑稽。我冷眼旁观了一阵,突发奇想,把主任拉在一边悄悄问:
“那个怎么办?嗯?他怎么上厕所,也需要我来照顾吗?”
主任看了我足有半分钟,掉头跟王秘书低语了几句,然后回身如释重负地对我说:
“不用,这点没问题,在家专门训练了,多去几趟,认了门就没问题了。”
果然,铺完床王秘书就领着潘侯去认门了。

出于可以想见的好奇,我打问了潘侯的入学成绩,那的确是个令人咋舌的高分。更令人咋舌的是,这位上厕所都需要事先训练的哲学系新生,居然能将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一万多位数背出来。后来据说有位数学系的好事者找过潘侯验证,结果就传出了潘侯在十秒钟内运算出72的4次方这样的奇闻。我很同情这位好事者,想必当时他也一定如我一样的眩晕。
我不禁要说服自己,我这是遇到了一个“雨人”。在那部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同名影片中,“雨人”被塑造成了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专用名词——特指那些具有某种非凡才能但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的家伙,厉害点的就叫“白痴天才”。谁能想到呢,这样的人物竟会出现在我的大学生涯中。
除了心智蒙昧,欠缺方向感才是这位“雨人”显著的问题。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的耳朵将充斥着各种撞击的声音,纷乱骚动,甚至喧哗铿锵。而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如何调整彼此“方向”的关系。
学校里每位老师都接受了“组织任务”,他们对潘侯爱护有加。上课时,任课老师负责引领潘侯向着座位而不是向着讲台而去;在食堂打饭,也有专人替潘侯安排整个程序,他所要做的,不过是亲自把粮食送进嘴里——将一片肉或者几块土豆举在眼皮下,好像对自己接下去将要做的事情感到没谱,如果不假思索,就难以顺利下咽一般。因此旁观潘侯进食也是件令人揪心的事,那个倒霉的“专人”只有暗自对着他的每一次吞咽做出无声的祈祷,提心吊胆,生怕他的筷子找不到规定的口径。潘侯对这样的待遇并不领情。此人总给人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总是让人不太放心,觉得他始终在妄图自己决定一些事——结果当然总是挫折不断。照顾他的人强行干预他,他倒也很顺从,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仿佛心无所属的样子,其实很明显,他更愿意自行其是。但他从不抵触,不过是一有机会就去撞墙。
只在一件事情上,潘侯表现出了他的执拗。学校不允许他上体育课,这个决定无疑很英明。显然,那块操场在这位“雨人”眼里不啻是一块没有路标的蛮荒之地。但潘侯我行我素,坚决不服从这个英明的决定。他以一个“公子”才有的专横跋扈,挣开一切阻拦,像一颗炮弹般地飞奔在操场上。兴许他那高度接近两米、重量超过一百公斤的沉重肉身需要宣泄掉撑得难受的精力。这一点,处在青春期尾巴上的我们感同身受,否则大学校园的操场不会被弄得像个斗兽场。但我认为,就凭我们那点儿躲在被窝里自渎的动力,根本难以激发出如此摧枯拉朽的狂奔。这具庞大的身躯被更加不可遏制的力量推拥着,仿佛火箭发射一般地迎着某种召唤喷薄而去。奔跑的时候,潘侯的嘴里发出一种十万火急的气声:00
火——火——火——
他就这样呼啸着、漫无目的地撞向操场边的各种障碍物。于是单杠双杠成了险隘,沙坑成了泥潭。
他的冲击力委实惊人,很快就发生了事故,有一次撞在主席台的水泥台面上,当场就昏死了过去。体育老师慌了手脚,派人把我从课堂喊了出来。大家都知道我是学生中接受了“组织任务”的,似乎我便因此成了潘侯的监护者,是一个对他有着责任和义务的人。
我跑到操场边的现场,以一个中文系学生特有的谦卑挤进一堆哲学系的家伙之中。潘侯已经苏醒过来。他脸色煞白,嘴角挂着白沫,身体紧紧地蜷缩在地上,安静地等待着痛苦的离去。这副样子被我俯瞰,反而像一个随时准备起跑的姿势。我蹲下去,抓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冰冷无力,在我掰开之前,一直把大拇指捏在拳头里。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像按下了一个开关,我看到潘侯的眼睛一下子涌出泪水来。我相当震惊,因为之前我的意识从未将这个人和泪水联系在一起,他太像一团蒙昧不清的化合物了,但组成元素中并没有情感之类的成分,没有两个氢原素和一个氧元素那类的玩意儿,所以形成不了水。我很局促,只能喃喃地说:
“撞啦……没事了吧……兄弟你真该当心点儿……”
此人虚弱地眨着眼,表示同意我的说法。
时值仲秋,我偶一抬头,从我蹲着的那个角度望去,太阳有气无力地恰好待在两栋楼之间,仿佛架着双拐,那景致,不禁令人一阵怆然。
在一帮未来哲学家的围观下,我没有什么有效的招数来行使自己“监护人”的职责,只有一直蹲着握住这个人的手。我也得认认门,训练训练。但此番握手对于我也是个从未有过的体验。谁会长达半小时地握着一个人的手呢?当然恋人们不算。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我的手大约只有他的一半大。潘侯的体力在逐渐恢复,由此我的手也捕捉到了那种生命迹象一点一点聚拢、复苏的过程。
这件事发生后,我对潘侯有了异样的观感。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觉得它几近温柔,就像遥望那枚如同患病的太阳,不免让人心生恻隐。
这时潘侯已经成为附近几所大学人所共知的人物。他的“有些问题”,他的家庭背景,他让人匪夷所思的特殊禀赋乃至他雄阔壮硕的派头,都足以令人关注。连外校的学生也跑来看他。大家是怀着一种观看珍禽异兽的心态来观赏“雨人”的。我无形中暗自认可了作为“监护人”的角色,对这样的状况自然颇感厌恶。
我打算帮帮潘侯。提纲挈领,我对他的帮助就始于解决他那不可遏止的奔跑欲。
一个周末,我们一同来到操场,那时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潘侯没有什么异议地跟着我,他可能被格外叮嘱过,对于我这个帮助者应当予以配合。他只是有些好奇,把我借来的皮尺要到手卷来卷去。我们合作着测量了一下:200米的跑道,让他用200步跑完。我提醒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左手上,以此为坐标,向左,跑200步,再向左,再跑200步,周而复始,直到他觉得已经跑灭了胸中的火焰。
这套路数非常有效。能将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一万多位数背出来的潘侯,对数字惊人地敏感,训练了几次就完全掌握了要领。势如破竹,他在飒飒秋风中跑得不亦乐乎。起初我捡了根树枝,站在跑道的内圈吆喝着,但当他跑出状态后,我便受到了感染,跟着他一起跑。由于规定了步子的频率,我们跑得并不算太快,但就像上足了发条,自有一股欲罢不能的激情和持久的耐力。像得了强迫症,我完全是靠着惯性跟着这个不知疲倦的狂人跑。直跑到夕阳低垂,双腿犹如加工出来的机械,摆动得极富规律。直跑出一张备受折磨的扭曲的脸,并打着马儿那样的响鼻。
然后,在某一个临界点,我确乎体验到了那种灵肉分离的曼妙。那不是一个累积叠加的结果,也无从期待酝酿,它来得令人猝不及防。我根本没有准备——那痛苦的走投无路的一步迈出后,会和前面所有的痛苦有什么不同。一条灼亮的弧线在脚下闪过,与之同步,是自由的翩然降临。我想说我体会到了自由。它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酣畅淋漓,它没有那么霸道、蛮横和粗鲁,而是宛如一个婴儿般的令人疼惜。
休止的一刻却令人惊愕。当我停下步子后,陡然便有着一种茫然四顾,才发现凭空孤立于云端的魂飞魄散。于是急遽地跌落无可避免:干呕、痉挛、失重、麻痹,倒在地上神经质地抽搐不已。往日熟悉的这块操场在我眼里倒成了一片苍凉无际的荒原,望之不禁令人气馁与心碎。
对我的表现潘侯不能理解,他在我身边转着圈。同样经历了这番狂奔,他的鼻息不过像一匹悠闲的马儿的轻嘶。当我生不如死的时候,他却胜似闲庭信步。我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战兢着,生怕遭到这匹大马的践踏。后来他一个回旋,蹲在了我的身边,将一颗大头探在我的眼皮前打量我。过了一会儿见我并无起色,就干脆和我肩并肩地躺在了一起,用一只手,抚弄一只小狗似的拨拉着我的头。
两个晚练的女生从我们身边跑过,脚步声在我贴地的耳朵里空漠地响着,踢里踏拉,荡起一阵微小的尘埃。她们那种女性特有的摇摆步态,那种不自觉夹紧、相互摩擦着的大腿,被我仰望,真是有种毁灭性的愚蠢和绝望。
从此,操场这块旷野在潘侯眼里就有了地标和基准。每当体育课时,他便将左手举在眼前,响亮地呼喊着数字,迈着均衡的大步,像钟表上的指针一样精确、匀称地飞奔在操场跑道上。向左!向左!将自己拽出肉体……
这样的景致理所当然地成为一道风景,永久地镌刻在了那一时期西大学子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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