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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我所以要整理国故,只是要有人明白这些东西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是拥有32个博士头衔、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九项全能”的专家学者;他是中国近代史上著述最多、影响最大、自传材料最丰富的一位名人。本书专门收录其谈国故与文明的三十篇文章,首次大规模重现“新文化运动”中激烈的文化碰撞。从二十年代初起,“整理国故”开始流行起来,在当时取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与此同时也引起了部分人士的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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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讲述胡适先生的国故与文明情节,本书收录了整理国故与打鬼、我们对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文学改良刍议、打破浪漫病、眼前世界文化的趋向、当前中国文化问题等文章。本书宣传了胡适对世界最本真的态度和胸怀。生存在这个年头,看见的、听见的,往往都是可以叫我们悲观、失望的,有时候竟可以叫我们伤心,叫我们发疯。面对国故与东西方文明,应该怀有什么样的气度和眼界,什么样的情怀和精神,胡适先生一一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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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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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国故与打鬼
我们对待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文学改良刍议
打破浪漫病
写在孔子诞辰纪念之后
名教
漫游的感想
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
领袖人才的来源
论六经不够作领袖人才的来源
——答孟心史先生
读经平议
中国文化里的自由传统
中国哲学里的科学精神与方法
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
《国学季刊》发刊宣言
我对于丧礼的改革
祝贺女青年会
试评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
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
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
什么是文学——答钱玄同
孙行者与张君励
“旧瓶不能装新酒”吗?
《吴虞文录》序
《曹氏显承堂族谱》序
中国近一千年是停滞不进步吗?
眼前世界文化的趋向
平绥路旅行小记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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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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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国故与打鬼
浩徐先生:
今天看见一○六期的《现代》,读了你的《主客》,忍不住要写几句话寄给你批评。
你说整理国故的一种恶影响是造成一种“非驴非马”的白话文。此话却不尽然。今日的半文半白的白话文,有三种来源。第一是做惯古文的人,改做白话,往往不能脱胎换骨,所以弄成半古半今的文体。梁任公先生的白话文属于这一类,我的白话文有时候也不能免这种现状。缠小了的脚,骨头断了,不容易改成天足,只好塞点棉花,总算是“提倡”大脚的一番苦心,这是大家应该原谅的。
第二是有意夹点古文调子,添点风趣,加点滑稽意味。吴稚晖先生的文章(有时因为前一种原因)有时是有意开玩笑的。鲁迅先生的文章,有时是故意学日本人做汉文的文体,大概是打趣“《顺天时报》派”的;如他的《小说史》自序。钱玄同先生是这两方面都有一点的:他极赏识吴稚晖的文章,又极赏识鲁迅弟兄,所以他做的文章也往往走上这一条路。
第三是学时髦的不长进的少年。他们本没有什么自觉的主张,又没有文学的感觉,随笔乱写,既可省做文章的工力,又可以借吴老先生作幌子。这种懒鬼,本来不会走上文学的路去,由他们去自生自灭罢。
这三种来源都和“整理国故”无关。你看是吗?
平心说来,我们这一辈人都是从古文里滚出来的,一二十年的死工夫或二三十年的死工夫究竟还留下一点子鬼影,不容易完全脱胎换骨。即如我自己,必须全副精神贯注在修词造句上,方才可以做纯粹的白话文;偶一松懈(例如做“述学”的文字,如《章实斋年谱》之类),便成了“非驴非马”的文章了。
大概我们这一辈“半途出身”的作者都不是做纯粹国语文的人。新文学的创造者应该出在我们的儿女的一辈里。他们是“正途出身”的;国语是他们的第一语言;他们大概可以避免我们这一辈人的缺点了。
但是我总想对国内有志作好文章的少年们说两句忠告的话。第一,做文章是要用力气的。第二,在现时的作品里,应该拣选那些用气力做的文章做样子,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
其次,你说国故整理的运动总算有功劳,因为国故学者判断旧文化无用的结论可以使少年人一心一意地去寻求新知识与新道德。你这个结论,我也不敢承认。
国故整理的事业还在刚开始的时候,决不能说已到了“最后一刀”。我们这时候说东方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文明”,这种断语未必能服人之心。六十岁上下的老少年如吴稚晖、高梦旦也许能赞成我的话。但是一班黑头老辈如曾慕韩、康洪章等诸位先生一定不肯表同意。
那“最后一刀”究竟还得让国故学者来下手。等他们用点真工夫,充分采用科学方法,把那几千年的烂账算清楚了,报告出来,叫人们知道儒是什么,墨是什么,道家与道教是什么,释迦达摩又是什么,理学是什么,骈文律诗是什么,那时候才是“最后的一刀”收效的日子。近来想想,还得双管齐下。输入新知识与新思想固是要紧,然而“打鬼”更是要紧。宗杲和尚说的好:
我这里无法与人,只是据款结案。恰如将个琉璃瓶子来,护惜如什么,我一见便为你打破。你又将得摩尼珠来,我又夺了。见你恁地来时,我又和你两手截了。所以临济和尚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你且道,既称善知识,为什么却要杀人?你且看他是什么道理?
浩徐先生,你且道,清醒白醒的胡适之却为什么要钻到烂纸堆里去“白费劲儿”?为什么他到了巴黎不去参观柏斯德研究所,却在那敦煌烂纸堆里混了十六天的工夫?
我披肝沥胆地奉告人们:只为了我十分相信“烂纸堆”里有无数无数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害人的厉害胜过柏斯德(Pasteur)发现的种种病菌。只为了我自己自信,虽然不能杀菌,却颇能“捉妖”、“打鬼”。
这回到巴黎、伦敦跑了一趟,搜得不少“据款结案”的证据,可以把达摩、慧能,以至“西天二十八祖”的原形都给打出来。据款结案,即是“打鬼”。打出原形,即是“捉妖”。
这是整理国故的目的与功用。这是整理国故的好结果。
你说,“我们早知道在那方面做工夫是弄不出好结果来的。”那是你这聪明人的一时懵懂。这里面有绝好的结果。用精密的方法,考出古文化的真相;用明白晓畅的文字报告出来,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见,有脑筋的都可以明白。这是化黑暗为光明,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化神圣为凡庸:这才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他的功用可以解放人心,可以保护人们不受鬼怪迷惑。
西滢先生批评我的作品,单取我的《文存》,不取我的《哲学史》。西滢究竟是一个文人;以文章论,《文存》自然远胜《哲学史》。但我自信,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中国一件大幸事。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
梁漱溟先生在他的书里曾说,依胡先生的说法,中国哲学也不过如此而已(原文记不起了,大意如此)。老实说来,这正是我的大成绩。我所以要整理国故,只是要人明白这些东西原来“也不过如此!”本来“不过如此”,我所以还他一个“不过如此”。这叫做“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
禅宗的大师说:“某甲只将花插香炉上,是和尚自疑别有什么事。”把戏千万般,说破了“也不过如此”。
(适之 十六,二,七)
我们对待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现在高谈“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的人,往往没有共同的标准做讨论的基础,故只能做文字上或表面上的争论,而不能有根本的了解。我想提出几个基本观念来做讨论的标准。
第一,文明(Ovilization )是一个民族应付他的环境的总成绩。
第二,文化(Culture)是一种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
第三,凡一种文明的造成,必有两个因子:一是物质的(meterial),包括种种自然界的势力与质料;一是精神的(SPiritual),包括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运用自然界的质与力的作品;没有一种文明是精神的,也没有一种文明单是物质的。
我想这三个观念是不须详细说明的,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人都可以承认的。一只瓦盆和一只铁铸的大蒸汽炉,一只舢板船和一只大汽船,一部单轮小车和一辆电力街车,都是人的智慧利用自然界的质力制造出来的文明,同有物质的基础,同有人类的心思才智。这里面只有个精粗巧拙的程度上的差异,却没有根本上的不同。蒸汽铁炉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单轮小车上的人也更不配自夸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轻视电车上人的物质的文明。
因为一切文明都少不了物质的表现,所以“物质的文明”(Material
CiviliZation)是一个名词不应该有什么讥贬的涵义。我们说一部摩托车是一种物质的文明,不过单指他的物质的形体;其实一部摩托车所代表的人类的心思智慧决不亚于一首诗所代表的心思智慧。所以“物质的文明”不是和“精神的文明”反对的一个贬词,我们可以不讨论。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1)什么叫做“唯物的文明”(Materialistic
Civilization),(2)西洋现代文明是不是唯物的文明。
崇拜所谓东方精神文明的人说,西洋近代文明偏重物质上和肉体上的享受,而略视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所以是唯物的文明。
我们先要指出这种议论含有灵肉冲突的成见,我们认为错误的成见。我们深信,精神的文明必须建筑在物质的基础之上。提高人类物质上的享受,增加人类物质上的便利与安逸,这都是朝着解放人类的能力的方向走,使人们不至于把精力心思全抛在仅仅生存之上,使他们可以有徐力去满足他们的精神上的要求。东方的哲人曾说: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礼节。
这不是什么舶来的“经济史观”;这是平恕的常识。人世的大悲剧是无数的人们终身做血汗的生活,而不能得着最低限度的人生幸福,不能避免冻与饿。人世的更大悲剧是人类的先知先觉者眼看无数人们的冻饿,不能设法增进他们的幸福,却把“乐天”“安命”“知足”“安贫”种种催眠药给他们吃,叫他们自己欺骗自己,安慰自己。西方古代有一则寓言说,狐狸想吃葡萄,葡萄太高了,他吃不着,只好说“我本不爱吃这酸葡萄!”狐狸吃不着甜葡萄,只好说葡萄是酸的;人们享不着物质上的快乐,只好说物质上的享受是不足羡慕的,而贫贱是可以骄人的。这样自欺自慰成了懒惰的风气,又不足为奇了。于是有狂病的人又进一步,索性回过头去,戕贼身体,断臂,绝食,焚身?以求那幻想的精神的安慰。从自欺自慰以至于自残自杀,人生观变成了人死观,都是从一条路上来的:这条路就是轻蔑人类的基本的欲望。朝这条路上走,逆天而拂性,必至于养成懒惰的社会,多数人不肯努力以求人生基本欲望的满足,也就不肯进一步以求心灵上与精神上的发展了。
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便是充分承认这个物质的享受的重要。西洋近代文明,依我的鄙见看来,是建筑在三个基本观念之上:
第一,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
第二,所以贫穷是一桩罪恶。
第三,所以衰病是一桩罪恶。
借用一句东方古话,这就是一种“利用厚生”的文明。因为贫穷是一桩罪恶,所以要开发富源,奖励生产,改良制造,扩张商业。因为衰病是一桩罪恶,所以要研究医药,提倡卫生,讲求体育,防止传染的疾病,改善人种的遗传。因为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所以要经营安适的起居,便利的交通,洁净的城市,优美的艺术,安全的社会,清明的政治。纵观西洋近代的一切工艺,科学,法制,固然其中也不少杀人的利器与侵略掠夺的制度,我们终不能不承认那利用厚生的基本精神。
这个利用厚生的文明,当真忽略了人类心灵上与精神上的要求吗?当真是一种唯物的文明吗?
我们可以大胆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绝不轻视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还可以大胆地进一步说:西洋近代文明能够满足人类心灵上的要求的程度,远非东洋旧文明所能梦见。在这一方面看来,西洋近代文明绝非唯物的,乃是理想主义的(Idealisti),乃是精神的(Spiritual
)。
我们先从理智的方面说起。
西洋近代文明的精神方面的第一特色是科学。科学的根本精神在于求真理。人生世间,受环境的逼迫,受习惯的支配,受迷信与成见的拘束。只有真理可以使你自由,使你强有力,使你聪明圣智;只有真理可以使你打破你的环境里的一切束缚,使你勘天,使你缩地,使你天不怕,地不怕,堂堂地做一个人。
求知是人类天生的一种精神上的最大要求。东方的旧文明对于这个要求,不但不想满足他,并且常想裁制他,断绝他。所以东方古圣人劝人要“无知”,要“绝圣弃智”要“断思维”,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是畏难,这是懒惰。这种文明,还能自夸可以满足心灵上的要求吗?
东方的懒惰圣人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所以他们要人静坐澄心,不思不虑,而物来顺应。这是自欺欺人的诳语,这是人类的夸大狂。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寻求探讨,他决不会露面。科学的文明教人训练我们的官能智慧,一点一滴地去寻求真理,一丝一毫不放过,一铢一两地积起来。这是求真理的惟一法门。自然(Nature)是一个最狡猾的妖魔,只有敲打可以逼她吐露真情。不思不虑的懒人只好永远作愚昧的人,永远走不进真理之门。
东方的懒人又说:“真理是无穷尽的,人的求知的欲望如何能满足呢?”诚然,真理是发现不完的。但科学决不因此而退缩。科学家明知真理无穷,知识无穷,但他们仍然有他们的满足:进一寸有一寸的愉快,进一尺有一尺的满足。二千多年前,一个希腊哲人思索一个难题,想不出道理来;有一天,他跳进浴盆去洗澡,水涨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他高兴极了,赤裸裸地跑出门去,在街上乱嚷道,“我寻着了!我寻着了!”(Eureka!Eureka!)这是科学家的满足。Newton
Pasteur以至于Edison时时有这样的愉快。一点一滴都是进步,一步一步都可以踌躇满志。这种心灵上的快乐是东方的懒圣人所梦想不到的。
这里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自暴自弃的不思不虑,一边是继续不断的寻求真理。
朋友们,究竟是哪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其次,我们且看看人类的情感与想象力上的要求。
文艺,美术,我们可以不谈,因为东方的人,凡是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至少还都能承认西洋人并不曾轻蔑了这两个重要的方面。
我们来谈谈道德与宗教罢。
近世文明在表面上还不曾和旧宗教脱离关系,所以近世文化还不曾明白建立他的新宗教新道德。但我们研究历史的人不能不指出近世文明自有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科学的发达提高了人类的知识,使人们求知的方法更精密了,评判的能力也更进步了,所以旧宗教的迷信部分渐渐被淘汰到最低限度,渐渐地连那最低限度的信仰——上帝的存在与灵魂的不灭——也发生疑问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一特色是他的理智化。近世文明仗着科学的武器,开辟了许多新世界,发现了无数新真理,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势力,叫电气赶车,叫“以太”送信,真个作出种种动地掀天的大事业来。人类的能力的发展使他渐渐增加对于自己的信仰心,渐渐把向来信天安命的心理变成信任人类自己的心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二特色是他的人化。智识的发达不但抬高了人的能力,并且扩大了他的眼界,使他胸襟阔大,想象力高远,同情心浓挚。同时,物质享受的增加使人有余力可以顾到别人的需要与痛苦。扩大了的同情心加上扩大了的能力,遂产生了一个空前的社会化的新道德,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三特色就是他的社会化的道德。
古代的人因为想求得感情上的安慰,不惜牺牲理智上的要求,专靠信心(Faith),不问证据,于是信鬼,信神,信上帝,信天堂,信净土,信地狱。近世科学便不能这样专靠信心了。科学并不菲薄感情上的安慰;科学只要求一切信仰须要经得起理智的评判,须要有充分的证据,凡没有充分证据的,只可存疑,不足信仰。赫肯黎(Huxley)说的最好:如果我对于解剖学上或生理学上的一个小小困难,必须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方才可望有成绩,那么,我对于人生的奇秘的解决,难道就可以不用这样严格的条件吗?
这正是十分尊重我们的精神上的要求。我们买一亩田,卖二间屋,尚且要一张契据;关于人生的最高希望的根据,岂可没有证据就胡乱信仰吗?
这种“拿证据来”的态度,可以称为近世宗教的“理智化”。
从前人类受自然的支配,不能探讨自然界的秘密,没有能力抵抗自然的残酷,所以对于自然常怀着畏惧之心。拜物,拜畜生,怕鬼,敬神,“小心翼翼,昭事上帝”,都是因为人类不信任自己的能力,不能不依靠一种超自然的势力。现代的人便不同了。人的智力居然征服了自然界的无数质力,上可以飞行无碍,下可以潜行海底,远可以窥算星辰,近可以观察极微。这个两只手一个大脑的动物——人——已成了世界的主人翁,他不能不尊重自己了。一个少年的革命诗人曾这样的歌唱:我独自奋斗,胜败我独自承当,我用不着谁来放我自由,我用不着什么耶稣基督,妄想他能替我赎罪替我死。
这是现代人化的宗教。信任天不如信任人,靠上帝不如靠自己。我们现在不妄想什么天堂天国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建造“人的乐国”。我们不妄想做不死的神仙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活泼健全的人。我们不妄想什么四禅定六神通了,我们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个有聪明智慧可以勘天缩地的人。我们也许不轻易信仰上帝的万能了,我们却信仰科学的方法是万能的,人的将来是不可限量的。我们也许不信灵魂的不灭了,我们却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权是神圣的。
这是近世宗教的“人化”。
但最重要的要算近世道德宗教的“社会化”。
古代的宗教大抵注重个人的拯救;古代的道德也大抵注重个人的修养。虽然也有自命普渡众生的宗教,虽然也有自命兼济天下的道德,然而终苦于无法下手,无力实行,只好仍旧回到个人的身心上用功夫,做那向内的修养。越向内做功夫,越看不见外面的现实世界;越在那不可捉摸的心性上玩把戏,越没有能力应付外面的实际问题。即如中国八百年的理学功夫居然看不见二万万妇女缠足的惨无人道!明心见性,何补于人道的苦痛困穷!坐排主敬,不过造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
近世文明不从宗教下手,而结果自成一个新宗教;不从道德入门,而结果自成一派新道德。十五、十六世纪的欧洲国家简直都是几个海盗的国家,哥仑布(Columnbus)、马汲伦(Magellan)、都芮克(Drake)一班探险家都只是一些大海盗。他们的目的只是寻求黄金,白银,香料,象牙,黑奴。然而这班海盗和海盗带来的商人开辟了无数新地,开拓了人的眼界,抬高了人的想象力,同时又增加了欧洲的富力。工业革命接着起来,生产的方法根本改变了,生产的能力更发达了。二三百年间,物质上的享受逐渐增加,人类的同情心也逐渐扩大。这种扩大的同情心便是新宗教新道德的基础。自己要争自由,同时便想到别人的自由,所以不但自由须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为界限,并且还进一步要要求绝大多数人的自由。自己要享受幸福,同时便想到人的幸福,所以乐利主义(Utilitarianism)的哲学家便提出“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的标准来做人类社会的目的。这都是“社会化”的趋势。
十八世纪的新宗教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十九世纪中叶以后的新宗教信条是社会主义。这是西洋近代的精神文明,这是东方民族不曾有过的精神文明。
固然东方也曾有主张博爱的宗教,也曾有公田均产的思想。但这些不过是纸上的文章,不曾实地变成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不曾变成范围人生的势力,不曾在东方文化上发生多大的影响。在西方便不然了。“自由,平等,博爱”成了十八世纪的革命口号。美国的革命,法国的革命,一八四八年全欧洲的革命运动,一八六二年的南北美战争,都是在这三大主义的旗帜之下的大革命。美国的宪法,法国的宪法,以至于南美洲诸国的宪法,都是受了这三大主义的绝大影响的。旧阶级的打倒,专制政体的推翻,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观念的普遍,“信仰,思想,言论,出版”几大自由的保障的实行,普及教育的实施,妇女的解放,女权的运动,妇女参政的实现……都是这个新宗教新道德的实际的表现。这不仅仅是三五个哲学家书本子里的空谈;这都是西洋近代社会政治制度的重要部分,这都已成了范围人生,影响实际生活的绝大势力。
十九世纪以来,个人主义的趋势的流弊渐渐暴白于世了,资本主义之下的苦痛也渐渐明了了。远识的人知道自由竞争的经济制度不能达到真正“自由,平等,博爱”的目的。向资本家手里要求公道的待遇,等于“与虎谋皮”。救济的方法只有两条大路:一是国家利用其权力,实行裁制资本家,保障被压迫的阶级;一是被压迫的阶级团结起来,直接抵抗资产阶级的压迫与掠夺。于是各种社会主义的理论与运动不断地发生。西洋近代文明本建筑在个人求幸福的基础之上,所以向来承认“财产”为神圣的人权之一。但十九世纪中叶以后,这个观念根本动摇了;有的人竟说“财产是贼赃”,有的人竟说“财产是掠夺”。现在私有财产制虽然还存在,然而国家可以征收极重的所得税和遗产税,“财产久已不许完全私有了。劳动是向来受贱视的;但资本集中的制度使劳工有大组织的可能,社会主义的宣传与阶级的自觉又使劳工觉悟团结的必要,于是几十年之中有组织的劳动阶级遂成了社会上最有势力的分子。十年以来,工党领袖可以执掌世界强国的政权,同盟总罢工可以服最有势力的政府,俄国的劳农阶级竟做了全国的专政阶级。这个社会主义的大运动现在还正在进行的时期。但他的成绩已很可观了。各国的“社会立法”的发达,工厂的视察,工厂卫生的改良,儿童工作与妇女工作的救济,红利分配制度的推行,缩短工作时间的实行,工人的保险,合作制之推行,最低工资(Minimum
Wape)的运动,失业的救济,级进制的(Proggressive)所得税与遗产税的实行,……这都是这个大运动已经做到的成绩,这也不仅仅是纸上的文章,这也都已成了近代文明的重要部分。
这是“社会化”的新宗教与新道德。
东方的旧脑筋也许要说:“这是争权夺利,算不得宗教与道德。”这里又正是东西文化的一个根本不同之点。一边是安分,安命,安贫,乐天,不争,认吃亏;一边是不安分,不安贫,不肯吃亏,努力奋斗,继续改善现成的境地。东方人见人富贵,说他是“前世修来的”;自己贫,也说是“前世不曾修”,说是“命该如此”。西方人便不然,他说,“贫富的不平等,痛苦的待遇,都是制度的不良的结果,制度是可以改良的。”他们不是争权夺利,他们是争自由,争平等,争公道,他们争的不仅仅是个人的私利,他们奋斗的结果是人类绝大多数人的福利。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不是袖手念佛号可以得来的,是必须奋斗力争的。
朋友们,究竟是哪一种文化能满足你们的心灵上的要求呢?
我们现在可综合评判西洋近代的文明了,这一系的文明建筑在“求人生幸福”的基础之上,确然替人类增进了不少的物质上的享受;然而他也确然很能满足人类的精神上的要求。他在理智的方面,用精密的方法,继续不绝地寻求真理,探索自然界无穷的秘密。他在宗教道德的方面,推翻了迷信的宗教,建立合理的信仰;打倒了神权,建立人化的宗教;抛弃了那不可知的天堂净土,努力建设“人的乐国”“人世的天堂”;丢开了那自称的个人灵魂的超拔,尽量用人的新想象力和新智力去推行那充分社会化了的新宗教与新道德,努力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
东方的文明的最大特色是知足。西洋的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
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真理的发现与技艺器械的发明;自安于现成的环境与命运,故不想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图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顺民。
这样受物质环境的拘束与支配,不能跳出来,不能运用人的心思智力来改造环境改良现状的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民族的文明,是真正唯物的文明。这种文明只可以遏抑而决不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
西方人大不然。他们说“不知足是神圣的”。(Dvine
Discontent)物质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钢铁世界,蒸汽机世界,电力世界。理智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科学世界。社会政治制度上的不知足产生了今日的民权世界,自由政体,男女平权的社会,劳工神圣的喊声,社会主义的运动。神圣的不知足是一切革新一切进化的动力。
这样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智慧来寻求真理以解放人的心灵,来制服天行以供人用,来改造物质的环境,来改革社会政治的制度,来谋人类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这样的文明应该能满足人类精神上的要求,这样的文明是精神的文明,是真正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文明,决不是唯物的文明。
固然,真理是无穷的,物质上的享受是无穷的,新器械的发明是无穷的,社会制度的改善是无穷的。但格一物有一物的愉快,革新一器有一器的满足,改良一种制度有一种制度的满意。今日不能成功的,明日明年可以成功;前人失败的,后人可以继续助成。尽一分力便有一分的满意;无穷的进境上,步步都可以给努力的人充分的愉快。所以大诗人邓内孙(Tennyson
)借古英雄Ulysses 的口气歌唱道:
然而人的阅历就像一座穹门,从那里露出那不曾走过的世界。
越走越远,永永望不到他的尽头。
半路上不干了,多么沉闷呵!
明晃晃的快刀为什么甘心上锈?
难道留得一口气就算得生活了?
……
朋友们,来罢!
去寻一个更新的世界是不会太晚的。
……
用掉的精力固然不回来了,剩下的还不少呢。
现在虽然不是从前那样掀天动地的身手了,
然而我们毕竟还是我们,——
光阴与命运颓唐了几分壮志!
终止不住那不老的雄心,
去努力,去探寻,去发现,
永不退让,不屈伏。
192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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