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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羽·苍穹之烬(云荒大陆《羽》系列最终卷,沧月长篇收官之作。破军慕湮千年后重逢,飞鸟和鱼之恋如何结局?)

書城自編碼: 2130193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青春文學玄幻/新武侠/魔幻/科幻
作者: 沧月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38743135
出版社: 时代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10-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424/沧月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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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月【云荒】大陆长篇,最终卷
用苍穹之光,为你加冕

当无数的人和事都已经化为灰烬、随风而去的时候,他却居然还能握住那只手,已然是上天恩赐。
《镜》之续集,终于完篇。
破军慕湮千年后重逢,飞鸟喝鱼之恋如何结局?
云荒大陆最终卷!
內容簡介:
云荒的命运之轮啊……九百年了,转到这里,已经是最后关头。
如今,冰族重返旧土势如破竹……破军即将复苏。
大劫到来,血花将一朵接着一朵绽放在云荒大陆的土地上。
春寒尚自料峭,云荒大陆上那一轮权力争夺何时才是结束。
在光阴之河上顺流逆流、辗转千年后,
破军是否能握住那只他从来无法触及的手,一起走向下一个轮回?
白墨宸、殷夜来、慕容隽、琉璃、望舒......他们将走上怎样的宿命结局?
關於作者:
沧月CangYue
取“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之意。
2001年底开始在网络发表作品,先以武侠成名后转入奇幻领域;
2002年开始为畅销杂志写文;
2004年,获得《古今传奇》主办的全国大学生武侠小说比赛第一名;
同时获得温瑞安设立的首届“神州奇侠”奖。
2004年底出版单行本《血薇》,
一跃成为畅销书作家,至今已出版各类书籍十余部。
目錄
序章·001
第一章 剑圣之剑·007
第二章 毕生之敌·019
第三章 雪中之血·042
第四章 分崩离析·058
第五章 迢迢西去·083
第六章 沧流东归·097
第七章 地宫血祭·125
第八章 星陨空寂·151
第九章 溯流而上·167
第十章 烽烟四起·189
第十一章 黑云压城·207
第十二章 钢铁骨骼·221
第十三章 深海诡变·240
第十四章 孤岛惊魂·259
第十五章 轮回永在·275
第十六章 缘起缘灭·293
第十七章 千年之恋·316
第十八章 王者之归·335
第十九章 傀儡之城·355
第二十章 彼岸之光·381
终曲·397
后记·417
內容試閱
[序章]
满月之夜,云浮城在夜空中随风无声飘移,掠过明月。
九天之上,空城寂静,无数的方尖碑林立,仿佛一座巨大的墓园。细细看去,这些碑上都刻着不同的名字,标注着起与止的时间——这里面的每一个,都是曾经生活在这座云浮城里的纯血翼族——天地之间拥有最高智慧的一族。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此刻的他们都已经选择了永久的沉睡。
不生不灭,与天地同在。
那些洁白的石碑不知道是用何种材质雕刻而成,晶莹通透,每一块上都隐约透出一个人影:站立着,双手交叉在胸前做出飞翔的姿势,肩后的翅膀却是垂落的。那些影子似乎被镶嵌在了墓碑里,似有若无,惟妙惟肖,千姿百态,居然无一个相同。
这,是那些纯血翼族在消失之前留下的唯一“实形”。用了秘术,每个灵魂离开躯体那一瞬间的姿态被凝固,投射在了碑里,象征着肉身已灭,而魂魄将继续飞翔,与天和地融为一体——这也是九天上云浮城里的纯血翼族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此刻,在这座已经空置了千年的天空之城里,唯一活着的,是一个少女。
“不生不灭,与天地同在?无不无聊呀?”琉璃看了半天,从那些碑前直起了身,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有实体多好,可以做这个做那个,可以吃喝玩乐——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个都不愿意转生轮回呢?”
万籁俱寂,没有一个人回答她。
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市的第六十七个夜晚。按照姑姑临终前的嘱托,她在黯月之夜展开翅膀,带着隐族所有人的魂魄,竭尽全力飞上了这座九天之上的城市。然而,偌大一座城里,却只有她一人。
她在那些古老而巨大的方尖碑之间孑身独行,看着一个又一个离去的族人存在过的记录——这个传说中的故乡已经是一座空城,像极了一片偌大的墓地。
忽然间,琉璃眼前一亮,“咦?”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奇特的三联碑,比普通的碑高大,上面的字显然是新刻上去的,显示着碑的主人刚刚离去不久。
她忍不住念出了上面刻着的名字:曦妃、慧珈、魅婀。
念出这三个名字的时候,琉璃的心跳忍不住快了几拍——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云荒三女神吧?就是她们,将尚未孵化的她托付给下界隐族的?
她惊喜地摩挲着碑面,却发现这三座方尖碑和其他的并不一样,上面并没有人影。她心里不由得一惊:怎么回事?难道三女神并没有死?
然而很快,碑下刻的一行小字跳入眼中:

浩然万古,诸神寂灭。吾等三人将于万年后转生云浮,必不令此城永空。

“一万年后?翼族转生的时间可真是长啊……”琉璃算着时间,不由得颓然叹了口气——这么说来,这座城里没有人可以陪她了,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沮丧,倏地张开背后金色的双翼,凌空飞起,落到了云浮城最高的那座方尖碑顶端。
那是云浮城的开创者尚昊的碑,上面留着一个孤独的剪影,不是和其他族人的影子一样仰望天空,而是微微垂着头,似乎在俯视着脚下的大地。
看来,大城主尚昊在离开前,也在思念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吧?那个被他驱逐出云浮城、永生永世在大地上轮回漂泊的少城主离湮——他,是否后悔过呢?
那一刻,琉璃忽然想起了一件还没有做的事情。
是了,如今,是到了自己来纠正这个万古前的错误的时候了!
琉璃收了翅膀,落回地面,在这偌大的城市中奔跑,穿过落满灰尘的长长玉阶,推开空无一人的宫殿大门。空荡荡的王座上,横放着一支尘封已久的金色权杖——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就在这一瞬间,那权杖仿佛活了一样凌空飞起,自动跃入了她手中!
“应该是这么用的吧……”她竭力回忆着姑姑曾经的嘱托,摘下颈上的双翼古玉,在手里比画着。突然,手中一震,那块古玉倏地化作一道光,围绕着权杖飞舞,最后停驻在杖头,咔嚓一声嵌入,严丝合缝!
“啊……原来它自己会动!”琉璃松了口气。
当古玉镶嵌入权杖之后,金色的权杖上倏地延展出了双翼,发出了明艳的光华——那一点光似乎瞬间点燃了整座城市,从一处折射到另一处,纵横交错,仅仅一瞬间,沉寂黑暗的空城立刻变得璀璨夺目!
这……这是怎么回事?闯入宫殿的少女吃惊地抬起了头,发现悬浮在云浮城顶上的是无数巨大的镜子。那些镜子每一面都呈现出奇特的弧度,如同天穹一样簇拥着这座云端的城市——而那些镜子的聚光中心,居然就是云浮王宫里的王座!
在握住权杖的那一瞬间,无数的光芒折射而来,簇拥着她,就如整个九天星辰都在向新生的、无上的王者行礼一样。
琉璃在光芒的中央看着这一切,目眩神迷。
这就是所谓的“燃灯”仪式?作为最后一个纯血的翼族,她点亮了这座空城,成为了云浮城的新主人——就如姑姑所说的那样:“用苍穹之光,为你加冕。”
“现在,我变成翼族的王了,是吗?”她小声地问自己,看着手里的权杖,生怕惊动了什么,有些雀跃,“那么,我可以去做姑姑叮嘱我做的事情了?”
在隐族覆灭之前,姑姑曾经叮嘱过她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隐族人的灵魂从大地上携来,安放在这座城市中的蕴灵池里——那是翼族人孕育新生命的所在。只要把隐族人的三魂六魄放在那里,等转生时间到来后,他们这一族就可以在九天之上复兴了。
这么多年来隐族抚育的恩情,她终于得以回报。
如今,她应该去做姑姑嘱托的第二件大事了。
琉璃握着权杖,打开了翼族王宫最深处的那道门。在尘封了千年的密室里,有一盏华丽的水晶灯盏——灯上没有火焰,只有三缕纯白色的光,如同活着一样轻轻舞动,旋转着相互萦绕,透出一种洁净安宁的气息来。
那是姑姑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云浮城前任城主——离湮,飘散于天地间的三魂。
在万古之前,这魂魄的主人身为至高无上的纯血翼族副族长,却因为关心大地上卑微的人类、插手下界兴亡而触怒了自己的亲兄长,被大城主尚昊打入了下界,背负了生生世世的诅咒:只要与人类的情感未曾断绝,她都必须永生在人界轮回,历经背叛和悲伤,被这片大地不停伤害,也不得再返回云浮城。
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尽管变换了无数次外形和身份,但少城主始终承受着诅咒带来的痛苦,从无善终——在上一世,当两个朝代交替、天下动荡生灵涂炭时,她转生为空桑女剑圣慕湮,亲手封印了化身为魔的弟子云焕。
这个轮回似乎永无结束。
如今,这座城市迎来了新的主人,她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在合掌默默祝颂后,琉璃拿起了象征着云浮城城主身份的权杖,轻轻点在了那缕纯白的光华上,稚嫩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肃穆庄严——
“我,翼族之主——琉璃,以新任云浮城城主的身份宣布,即刻解除一切加诸您身上的诅咒。从此,您将翱翔于天,无所畏惧!”
当咒语吐出的那一刹那,那三缕魂忽然动了,仿佛解除了束缚,瞬间向着三个方向飘散开来,宛如一朵美丽的纯白色花朵在瞬间绽放!
那些光散开后又瞬间聚拢,凝成一束,围绕着琉璃飞舞了一圈,似在无声地致谢,然后飘向了那些林立的方尖碑,依次掠过那些长眠的族人,似在和这些万古之前熟悉的朋友无声地叙旧追缅,最后,在那座最高的碑前长久停驻。
那是创造这座天空之城的初代城主——尚昊。
那道光环绕着这座碑,一遍又一遍,掠过那个影子的胸膛和脸颊,久久不散——就像是一双手紧紧拥抱着暌违已久的亲人。
“哥哥。”那一瞬,琉璃似乎听到了空城里传来一声叹息。
“离湮城主?”她忍不住失声呼唤那个刚获得解放的灵魂。然而那道光散开了,在尚昊的碑旁萦绕了三圈,如同箭一样掠上,俯瞰了整个空旷的云浮城一眼,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下云霄,向着九天之下而去,旋即隐入深深的暗夜。
看来,获得了解脱的少城主还是毫不犹豫地去了云荒,再度投身万古以来就令她牵挂的洪荒大地。九天之下,那片人类世界里,一定还有她深深牵挂着的东西吧?历经了千难万劫,却始终不曾忘记。
琉璃手握权杖,怔怔地看着黑沉沉的夜空,直到那三缕光再也看不见,才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寒冷入骨。
是的,当初姑姑所嘱托的,她都一件一件完成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约束她了,既然无法忍受这样冷清孤寂的生活,便可以自行展翅返回大地,这中间没有什么阻碍。
可是,她为什么又要回去?
琉璃抬起头,巨大的圆月就在头顶似乎不足一百丈的地方,澄明如镜,仿佛能映照出人的脸。她怔怔地抬起头来,凝视着这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月亮,肩后的翅膀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再度飞起——虽然看上去她只要一跃身就能触摸到圆月。
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曾经无数次想过从这个空城离开,但每次站在高处远眺大地,她都会犹豫——是啊,回去干什么呢?那片大地上早已没有了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
琉璃忍不住低下头去凝望着黑暗中的大地。在九天上的云浮城看过去,凡人居住的下界在六合的彼端,早已渺如烟海——她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但一片黑暗中,却浮现出了那个有着水蓝色长发的鲛人的容颜,远远近近,时隐时现。
在遥远的天上,她俯视着下界,终于想起了自己和他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是在迷墙背后的狷之原。他曾经和她倾诉过那么多尘封已久的往事,从半夜到黎明,连宵语未息,她甚至记得他藏在暗影里的侧脸,和依稀中滑过面颊的泪痕。
——后来,他封印了她的这一段记忆,直到她在云荒和他再度相遇,都不记得曾经有过的第一次邂逅。直到今天,她飞上了九天,成为了翼族之王,超越了星辰和轮回,所有在凡世时被封印的瞬间复苏,一切历历在目。
原来,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原来,自己并不是对这个人有莫名的熟悉,一见钟情——在那一见之前,他们早已相遇过。
可是,即便是明白了这一点,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呢?
山长水远,天地迢迢,一别之后恐怕再无相见之期。
此刻,他应该也在下界继续奔走吧?可是,那是另一个世上正在进行的事,和已经飞上了九天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琉璃轻轻叹了口气,握着权杖,在空空的王座上蜷起身体,将金色的羽翼聚拢在双肩上。那双巨大的羽翼似乎是一双温暖的手,将她小小的、单薄的身体裹住。她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要睡去,然而脑海里全是那个影子,远远近近地浮现,怎么也无法抹去。
“滚出去啊,不要再出现了!”琉璃忍不住低低叫了起来,烦躁地掩住了脸,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然而那个影子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用深碧色的眼眸凝望着她。那是他离开时的最后一个眼神,疏离而隐秘,似乎藏着无限心事。
“呜……”有泪水止不住地从指缝里滑落。那一刻,九天上空无一人的城池里,传出了一个女孩无助的啜泣声。
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哭声。

然而,刚成为云浮城城主的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飞上九天的短短两个多月里,九天之下的那片大地上,已经风云突变。

[第一章]
剑圣之剑

白帝十九年二月,北越郡的雪城,寒风呼啸。
啪的一声,窗户开了。风卷着雪从窗户的缝隙里吹了进来,紫金炉上的火苗摇了一摇。一双枯黑的手搁在羊皮羔子的软褥上,软软地垂下,正凑在火旁取暖。此刻风一吹,火舌猛然一晃,舔了上去——而那双手僵僵地伸着,居然没来得及避开。
更奇怪的是,被火灼烤着,那双手的主人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哎呀!”旁边的一个小丫鬟正忙着去关窗户,一看见连忙回身。她刚将紫金炉挪开,便听到一个声音在耳后冷叱:“废物!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猛然一哆嗦,连忙颤声道:“对不起,主人……”
“滚!”不等她说完,一掌挥过来,将她抽到了一边。
门外走进来的是一个男子,穿着白色葛衣,高而清瘦,神色冷峻,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如风霜镌刻而成,眼神如刀剑一样凌厉,令人不敢与其对视。他进来时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右手还端着一碗汤药。然而在抬起左手把人打飞出去时,那碗满满的药汁居然纹丝不动!
他连看都不看那个丫鬟一眼,把药放在火炉旁的案子上,迅速地拉起了那双被烫伤的手察看——那双枯瘦焦黑的手上结满了疤,狰狞扭曲,五指甚至无法并拢。新伤和旧伤叠在一起,触目惊心。
“该死……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复原?”那人低声咒骂,眉间有煞气一掠而过,“难道真的要逼我按照那个见鬼的方子来吗?”
掌心那只手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缩回去。
“醒了?”他脸有喜色,抬头看去。
那个缩在白狐裘中的女子果然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又看了看室内,似是不知道置身何处。那张脸是令人恐惧的——仿佛被什么燃烧的东西猛烈地迎头砸过,左半边脸已经化成了焦炭,而另外半边完好的脸却美丽如仙子。
“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些?房间里够暖和吗?”他开口问,语气尽量温和。
那个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将身体微微往后缩了一下,似乎觉得对方身上有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煞气——天下第一的杀手之王,即便是刻意收敛隐藏,还是令人警觉。
“来,喝药吧,喝了就会好了。”北越雪主叹了口气,从案子上拿起那碗药,另一只手将她连着狐裘扶了起来,“这是我找雪城里最好的大夫给配的药。”
她被包在狐裘里,很轻,仿佛一片羽毛一样,皱着眉扭开头,似乎想躲开他递过来的碗。他有些不耐烦,抬起左手按在了她的神封穴上,将她扶起在臂弯里。碗到了嘴边,她不情愿地低下头喝药,然而左边嘴角也结了痂,口唇只能张开一线。
毕竟没有做过这种照顾人的细致活儿,喂得急了一点,药汁便顺着女人的嘴角流了下去,将雪白的狐裘染污了一片。北越雪主有点狼狈地连忙将碗放到案子上,拿来手巾替她抹去。然而一离开他的扶持,那个女子便立刻瘫了下来,重新在狐裘里缩成一团,急促地咳嗽起来。
他怔怔地看了片刻,只觉一股浊气从胸口涌起,啪的一声,竟将药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空桑剑圣门下最优秀的女弟子,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帝都那场乱局中,他冒着大险,从深宫大火里将殷夜来救了出来。当时她被压在一根巨大的燃烧着的横梁下,几乎成了火人。趁着一片混乱,他用一具宫女的尸体替代了她,将她放在棺里带出了帝都,从叶城连夜北上,回到了昔日的故乡雪城。
他本以为只要她能活下来,自己便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剑圣绝学——然而,没想到逃出帝都后遍请名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的她竟然还是这种不死不活的状况。已经三个月了,方圆三百里内最好的医生都被他请来过,什么贵重的药材都用过,她却还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从此残废了?
一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有些不耐烦起来,霍地一把将那个委顿的女子扶起,将一物塞到她手里,厉声道:“看,这是什么?这是我从大火里给你带回来的光剑!来,握紧了!”
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手指毫不反抗地握上。然而他的手一松开,她的五指便立即无力地松开,那把光剑就从她焦黑扭曲的手指间滚落——她,竟然连一把剑都握不住了。
北越雪主看着这一幕,心中越来越烦躁,转身便走了出去。那个小丫鬟正好急匆匆地捧着烧伤药走进来,一个避让不及,“啊”的一声撞了上去,手里的药膏糊在了他的胸口。
“蠢货!”北越雪主心下烦躁,杀气一升,手直接就扼向了对方的颈部要害。
他扣住丫鬟的脖子,对方连一声都叫不出来。他一甩手一发力,就要掐断对方筋脉。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只听轻微的唰的一声,一股冷意从旁掠来,直刺他肘后的大穴!北越雪主一惊之下,扔下了手里的人,霍然回身。
“谁?”他低斥,杀气凝聚。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唯有那个伤病垂死的女子靠在榻上,披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只是她的手里,竟然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握住了那把掉落的光剑。
殷夜来没有表情,只是对着吓呆了的丫鬟说了两个字:“快走!”
小丫鬟回过神来,尖叫着捂着脖子站起来,踉跄着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眼看着对方跑出去,那个女子强自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散去,身体往后一靠,软软地倒了下去,手指无力地松开,那把光剑重新滚落。
北越雪主没有去追逃跑的丫鬟,站在那里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得狂喜——剑气!刚才袭来的,竟然是一缕剑气!
“刚才,是你从我手下救了那丫头?”他几步回到榻前,看着榻上的女子,嘴角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丝笑意,“空桑女剑圣殷夜来——你,终于醒过来了?”
蜷缩在狐裘里的女子抬起头来,一直茫然的眼神已经悄然改变,凛然生辉,宛如一把凝聚的光剑!那一刻,北越雪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禁吸了一口气——是的,这才是空桑女剑圣该有的眼神!这才是足以和他匹敌、纵横天下的剑技!
“太好了!”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废掉!”
那一刻,他喜极,居然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倏地一个回身,把狐裘包着的女子放回了榻上。
“快,教我吧!我可以拜你为师!”北越雪主毫不犹豫地跪倒在榻前,抬头看着殷夜来,眼神急切而热诚。
“收你为徒?”殷夜来凝视着他,化为焦炭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是啊!要不然我救你干吗?”北越雪主看着她。
“剑圣门下世代有男女两位剑圣,传承不同的剑技,刚柔并济,如日月相互映照。”殷夜来淡淡地道,语气平静,并无丝毫讥讽,“我这一脉的剑技从来只传给女弟子。你是个男人,怎么也觊觎起这个来?”
“剑技是没有界限的!慕湮剑圣当年不也收了破军当关门弟子?”北越雪主却丝毫不动摇,“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如今九死一生,难道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何况,我的资质又不差!”
“呵,资质不差?太谦虚了吧。”殷夜来摇了摇头,轻声冷笑,“你的剑技……咳咳,早已不在我之下,如今只怕说是天下第一……咳咳,也未必不可能。”
“但剑技永无止境。”北越雪主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颇为惋惜,“昔年我曾经登门向令师兰缬剑圣以及灵飞剑圣讨教过一次——你知道吗?能学习剑圣之剑,乃我一生最大的愿望!”
殷夜来咳嗽着,问:“那么……咳咳,你、你有想过两位师父昔年为何不肯收你吗?”
“是啊,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北越雪主抬起头,眼神有些迷惑,“当年令师和我交过手后也非常赞许,说我的资质是其一生所仅见,可为何最终将我拒之门外,却收了清欢那个酒囊饭袋?”
她看着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因为师父早就看出来了——你不配。”
北越雪主脸上的表情忽地凝滞了,眼神重新阴冷起来。忽然间,他冷笑一声,出手如电,一把捏紧了对方的肩。殷夜来想要往后避让,然而重伤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他们说我不配?”他冷笑起来,眼里终于露出了凶光。
“是的。”殷夜来却毫不退缩。北越雪主吸了一口气,似乎强行压下了某种杀意,一字一字地问:“那么,你说呢?”
殷夜来直视着那狼一样凶狠的双眸,丝毫不退避,“依然不配。”
北越雪主脸色一变,手下情不自禁地加力,只听咔嚓一声响,几乎将她的肩骨生生捏断。他哑着嗓子,低声问:“为什么?”
殷夜来冷冷看着对方,“就凭你刚才那么对待区区一个下人。由此可见,当你掌握了超出凡人的力量,成为剑圣后,你又会怎么对待那些力量远不如自己的人。”
北越雪主听着,眼神复杂地变幻,似是不知怎么辩解。
“这些很小的事情,却是人性善恶的分水岭。”殷夜来摇了摇头,咳嗽着,“而你的本性已让人一目了然……咳咳……剑圣门下,怎能容许一个如此暴虐嗜血之徒?”
“暴虐?嗜血?”他冷笑起来,眼里那种愤怒和不平再度泛滥,“你知道什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活下来了!这就是一切!我不杀人,人必杀我!”
“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刚才那个小丫头呢?她妨碍你了吗?她难道会杀你?”殷夜来冷笑,“不,北越雪主,不要找借口,如今你杀人,早已不是为了自保,而完全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杀戮欲望!所以……”
重伤垂死的女子仰头看着他,眼神锋利如剑,“所以,兰缬师父传给我剑圣之剑,我不能交到这样一双手上!”
北越雪主无言以对,忽然烦躁地一把将她拉了过来,恨恨地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敢和我说这样的话?要知道,你自己现在的情况可并不比那个丫头好多少!”
“我知道,如今的我的确是俎上之肉。”被一手拖起,毫无反抗之力,殷夜来却笑了,“但是,有一点你料错了——刚才那个小丫头,她是怕死的。而我,却不怕。”
北越雪主忽地站起,眼神森冷,语气都透出一股杀意来,冷笑道:“说得轻巧!你能忍受多大痛苦?信不信我一寸寸捏断你的骨头,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只怕你会恨不得自己在帝都大火那一夜就死去!”
“尽管试试吧。”她却毫不在意,忽然用尽剩下的力气,将身上那一袭白狐裘扯了下来——看到她的模样,那一瞬,连北越雪主的瞳孔也忍不住收缩了一下。
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体被无情的烈火焚毁过,上下缠满了绷带,每一寸肌肤都涂满了药膏,渐渐结疤的身体上宛如爬满了无数蜈蚣,惨不忍睹。她看着他,忽然间默不作声地抬起手,直接放在了紫金炉上。
炉火正旺,绷带被焚毁了,火焰直接舔舐到了肌肤,发出焦煳的味道。
“你想做什么?”他倏地出手,紫金炉刹那被掀翻。
手上血肉模糊,她的表情却丝毫不变,转头看着他,淡淡道:“看出来了吗?那一场大火,已经烧毁了我身上几乎所有的皮肤,断了所有经脉——如今,我已经连痛感都没有了。”
北越雪主怔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看吧,我已经是这样一具活死人的躯体了,”她微笑着,然而布满疤痕的脸却可怖异常,“你,还能怎么折磨我呢?”
北越雪主看着她,手指几度握紧又松开,迸发的杀意都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这个重伤垂死的女人眼里有如此无惧的光芒,那种力量,竟然令这个冷血的杀手都无可奈何。
“唉……”终于,他身上的杀气散开了,低下头从地上捡起了那一袭白狐裘,将她重新包裹了起来,低声道,“别冻着了。先把身体养好——其他慢慢再说。”
他宛如包一个偶人一样将她包了起来,动作温柔,小心翼翼,末了还低下头细心地将带子一根根地系好,苦恼地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教我剑技呢?我可以向你发誓,入了剑圣一门后绝对不再乱杀人。我会洗心革面,做一个为天下苍生拔剑的剑客。”
“是吗?”她并没有被那种眼神所动,淡淡开口,“没有人会相信一头狼的誓言——我早就听说过你是怎样一个人。蔑视生命,没有敬畏和怜悯的人,同样也是没有信义可言的。”
听到这样的话,北越雪主眼里又掠过一丝凶狠的神色,手指一用力,手上的带子啪的一声被扯断。
“你看,你根本无法控制你心里的杀意。”殷夜来微微笑了一下,“当你一遇到挫折,稍不顺心,就只会想到用剑来让对方臣服——这样的性格,或许是源于先天,或许是出于后天,但无论如何都是极端危险的。我不能让你这只手握住剑圣之剑。”
他看着她,眼里的那抹凶狠渐渐消散,忽然间松开了手,双膝点地,将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低下头来,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求求你。”他低着头,“求求你了!”
这样的语气,令殷夜来不由得愕然。北越雪主深深行礼,语气变得软弱而哀婉,“我这一生并无其他目标,只为追求最高的剑技——殷仙子,你也是当世一流的剑客,应该能体会我这种心情!你……你就不能成全我吗?”
“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对我下毒、下蛊,只要我违逆了你的心意,你随时取走我的性命就是!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那一瞬,他的眼神竟让她微微一动。
那是灼热的、渴望的、极其纯净,也极其诚挚的。那双眼里透出的是无坚不摧的执念,可以为剑而生、为剑而死——是的,她可以想象,如果有着这样一颗心的人继承了剑圣之剑,本门剑术必然光芒万丈,无人可挡!
“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也一定会守住自己的诺言,剑圣一门的声誉绝对会因我而更加隆盛。”他一字一字地许下诺言,望着她,“我也会竭尽全力地报答你——我会治好你,送你回到白墨宸身边,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赴汤蹈火为你做到。”
听到“白墨宸”三个字,狐裘里的女子猛然颤抖了一下,却下意识地摇头,用焦黑的双手抚在心口,似是极痛苦地将身体蜷缩了起来。
“不,”她低声喃喃,“我不想再见到他。”
“白帅他刚刚写了休书,和悦意公主仳离,天下为之震惊。你知道吗?”北越雪主开口道,看着殷夜来吃惊地抬起头,便缓缓地将这段时间以来的局面逐一道出,“那日帝都内乱后,诸王势力均被削弱,最后居然让白墨宸乱中取胜,辅佐悦意公主登了基——他原本可以做摄政王,君临天下,却提出了和已经当上女帝的妻子仳离,挂冠而去!”
“啊?”她忍不住低低脱口,“他这是——”
“真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啊……”北越雪主也忍不住叹息,“你们曾经付出了那么惨烈的代价,却还是分隔两地,如今劫后余生,难道你不想和他团聚吗?”
殷夜来微微颤抖着,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咬着牙摇了摇头。
“你不想?”北越雪主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女子,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许久,才听她低声问:“那么……镇国公府慕容氏呢?慕容隽……他如今怎样了?”
“慕容氏?”北越雪主摇头,有些没有把握地回答道,“白墨宸恨极了慕容家,在杀出帝都重围之后,一度派兵包围镇国公府,准备将其满门上下诛灭。”
“啊?!”殷夜来忍不住失声惊呼,“他……他,难道杀了慕容隽?”
看到她惊惶的眼神,北越雪主笑了笑,“不,最后在广漠王九公主的劝阻下,白帅还是放了慕容氏一马,但慕容隽却就此不知下落,如今镇国公府也交由慕容逸掌管了。呵,对了,听说悦意女帝还准备下嫁慕容逸呢,看来镇国公府日后的荣华不用担心了。”
殷夜来微微松了一口气,再也无法支持,身体沉重地靠在了榻上,只觉得有无尽的疲惫。是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大戏,终究是落幕了。帝都内乱之后,所有人都各奔前程,迎接各自的命运,生死殊途,再无瓜葛。
无论是墨宸还是隽,他们终将继续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唯有她不一样。大火中,她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就这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永远无法返回阳世。
“看来你很惦记他们。”北越雪主看着她的表情,说道,“如果你肯收我为徒,等治好了你的伤,无论你想要去找白墨宸还是慕容隽,我都会把你送到他们身边。”
他看着她的表情,谨慎地开口,不偏向任何一个男人——眼前这个女人的年龄和自己相仿,却经历过如此多的风浪,如今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居然无法揣测。
殷夜来摇着头,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罗刹一样可怖丑陋的脸,低声叹息:“不……就这样吧!我不要再回到任何人身边了。无论是安堇然还是殷夜来,都已经死在了帝都那场大火里。”
是的,一切就应该终结在那一日,又何必多生是非?
如今的她已然成为焦炭枯木一样的废人,容貌尽毁,躯体成炭,饮食起居都无法自理。而以白墨宸或慕容隽的性格,一旦得知她还活着,定会不惜代价来找她,并且将这个负担一辈子背负下去。
够了。这一生相互羁绊已深,如今好不容易作了个了断,就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那好。如果你不愿意去找他们,我也可以养你一辈子。”北越雪主看着她,“我会安顿你,照顾你,尊敬你,尽我的一切能力陪伴你走到生命尽头——只要你答应教我剑术,我甚至可以做你的任何人。”
“不,我不要任何人。”她淡淡地道,“我愿意就此死去。”
听到这个回答,仿佛耐心终于用尽,北越雪主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厉声道:“不可以!你如果就这样死了,剑圣之剑怎么办?它必须传承下去!”
剑圣之剑?殷夜来看着这个名动天下的杀手之王,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当然也明白自己处于垂危的边缘,随时可能死去,而剑圣门下虽然有《九问》《六诀》等秘籍传世,但真正的精华却不在纸上,而是靠着师徒一对一地口耳相传,甚至心领神会来传承的。
作为空桑女剑圣,她继承了兰缬师父的剑技,和清欢继承的灵飞剑圣的剑技迥然不同。如今她已然垂死,却还没有收过弟子,一旦死去,剑圣门下的一脉剑技便可能就此失传——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冒险将剑圣之剑交到这样一双染满血的手上!
北越雪主咬着牙,无可奈何的情绪几乎逼得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发疯。沉默许久,他忽然抬起头,道:“或者,我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你改变主意。”
“什么?”看到他眼神深处的灼热,她不由得一惊。
他倏地站了起来,眼里又露出那种可怕的光芒。然而在她开口询问之前,他忽然一点足,整个人如同闪电一样穿窗而出,跃上了街道。
窗户开着,风雪呼啸卷入,房间里瞬间冷了下来,犹如冰窖。她靠在榻上,看着寒风吹动狐裘上一簇簇雪白的毛,眼神里有些忧虑。
半晌,只听啪的一声,窗户忽然又动了一动,一道人影落到了房间里。
去而复返的北越雪主脸色冷淡,一边看着她,一边将手里提着的人重重扔在地上。那个人落在地上,发出了惊惧的呻吟,然而身体却无法动弹,显然是被封住了穴道,缩成了一团。
殷夜来认出,被他抓来的居然是方才逃出去的那个丫鬟,不由得失声道:“你——”
“你看,她该更努力些逃命的,”北越雪主冷笑,“方才我们讲了那么久的话,她居然才逃出两条街,然后就因为风雪太大,怕冷而躲在一个屋檐下——呵,要知道凭着我的追踪术,就算她提前三天出逃,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抓回来。”
那个丫鬟在地上颤抖着,用充满了泪水的双眼恐惧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殷夜来,嗫嚅着不敢说一句话。
“你到底要做什么?”殷夜来怒道,“干吗为难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的确和她不相干,只可惜她运气比较差。”北越雪主淡淡地道,“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凡是我想杀的人,可从来没能逃出过我的手掌心——”
话音未落,他忽然间俯下身,手腕一翻,一把银色的短刀倏地出现在他手指间,从丫鬟颈间一掠而过!伴随着一声惊呼,一道细细的血柱瞬间喷涌而出,飞溅上了她的狐裘,斑斑点点殷红刺目。
“你!”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殷夜来瞬间坐起。
“你看,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北越雪主一刀割断了丫鬟的咽喉,直起身来,嘴角浮出了一个冷酷的笑,伸脚将地上那个不停惊呼挣扎的少女踢到了她面前。
刚才那一刀,他割得并不深,只堪堪刺破了静脉。血虽然不停流着,样子可怕,但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丧命。
“我不能立刻证明自己洗心革面、放下杀戮之心的决心真假,但是却可以让你看到杀戮的可怕和持续。”北越雪主的眼神冷酷,语气也冷酷,“这些人就在你眼前死去!你一句话就可以制止——空桑女剑圣,你到底救是不救?”
“你——”殷夜来咬着牙,“想威胁我?”
“不,我只是和你做交易,而筹码就是这些无辜者的血。”北越雪主并不讳言,一字一句,“我要求的东西并不多,只是让你收我为徒,教我剑术而已。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会洗心革面,做一个对得起剑圣一门千古之名的好徒弟——如果你不能相信,那么,我会让无数人的血在你面前流淌,直到你相信为止!”
她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死死地盯着他,又看着地上血泊中挣扎着的少女,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救……救救我!”血在不停地喷涌,那个小丫鬟脸色苍白,吓得几乎昏迷,不停地喃喃呻吟,“救救我……”
殷夜来愤怒得发抖,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怎么能这样?!”
“是的,请原谅我。在过去漫长的几十年人生里,我只学会了这样唯一一种说服人的手段。”北越雪主淡淡道,看着鲜血在眼前流淌,漠然不动容,“不过,希望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用它。只要入了剑圣门下,我以后就会做个好人。”
“无可救药的杀人狂!”殷夜来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无可救药?你怎么知道无可救药?你试过吗?”北越雪主猛然回头,一边厉声说着,一边迫近,凶狠地看着她。终于,他压制住了那股怒意,重新直起身子,将那个流血的无辜者踢到了她脚下。
“我保证她能活到今晚子夜。那之前,只要你一开口就能救她的命。”北越雪主冷笑着,又加了一句,“记着,这不过是第一个而已。从今天开始,我就每天杀一个人——无论妇孺、老弱,一天一个,抓回来在你面前杀,直到你答应我为止!”
殷夜来倒吸了一口冷气,直直盯着他,眼神凌厉得几乎要杀人。
是的,她知道他不是说笑——他是真的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看在这些不停流出的鲜血的分儿上,请您慎重考虑。”那个杀人者凝视着她,用一种冷酷到极点,却又恭谦到极点的语气低声问,“空桑女剑圣,我尊敬的师父——您,是想看到血淋淋的当下,还是更愿意担忧可能出意外的未来呢?”
在那样冷酷而低沉的声音里,鲜血从那个少女的咽喉里不停流出,如同一条血色的小蛇蜿蜒爬向殷夜来的脚边。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是的,如今,她已经无法握剑了,甚至连想要保护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墨宸……墨宸,此刻的我,又该怎么办啊……

[第二章]
毕生之敌

然而殷夜来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她所期待的那个人正在离她不足三百里的地方,呼朋唤友,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痛饮,完全不知道此刻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正陷入了怎样的无助之中。
北越郡九里亭的冬天是寂静冷清的,家家户户都闭了门,街道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一天也难得看见一个村民出来走动。在这样滴水成冰的酷寒里,所有人都待在家里,静静等待着严冬过去,连狗吠都听不见了。
村里唯一的酒肆也关门歇业,但里面却还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客官……客官,今晚还住这里吗?”酒肆老板吴老头儿胆怯地搓着手过来,问了一句,被对方眼神一扫,又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酒肆里唯一的客人四十来岁,透着一股书卷气,眼神却又隐隐锐利,不怒自威。他很瘦,裹着一袭厚厚的皮裘,虽然一直靠着炕坐着,脸却还是冻得青白,显然是一个从暖湿地区来的人,并不适应北陆的冬季。
“我说过,整个冬季,你这家酒肆我包了。”客人有些不耐烦,语气也是冷冷的,“钱,我已经付过了,我要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是……是。”吴老头儿嗫嚅着,“我只是想问问客官……晚上、晚上吃点儿啥?”
“随便吧。”客人头也不抬,“来点儿烈酒。这儿真是冷到骨头里了。”
“好……好,小店的酒虽然是自家酿的,但绝不输给郡府里那贵得要命的杏花春酿!”吴老头儿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下来,转身走开,“客官,稍等。”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离开时,酒肆老板默不作声地看了对方一眼,有些疑惑。
这个陌生人是几天前的夜里悄然来到这里的,一出手便给了五个银毫。他原本想不客气地拒绝,说冬天酒肆不开业,但一看到钱就软了下来。
这家九里亭唯一的酒肆很小,楼下招待客人,楼上便是自家生活起居的地方。老婆去世了三年,两个女儿也相继嫁去了别的郡,因此酒肆里一直冷冷清清地只有老板一个人,他正在努力地为自己积攒棺材本儿。九里亭是个小地方,以耕种狩猎为生的村民们一年也难得赚到多少钱,来酒肆里喝的多半是一个铜子一壶的劣酒,所以这个陌生客人的出手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看在钱的分儿上,他破例收留了这个外乡人。然而奇怪的是,这个陌生人到了这里之后就一直待在酒肆里,既没有出去过,也不和任何人往来,每天都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有几次吴老头儿看他喝了几杯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便壮起胆子搭讪,问对方来九里亭是寻亲还是访故,却没有得到一句回答。
“不要多问,也不要告诉村里人我来了这里。”陌生人只是这么说,拿出一枚金铢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如果你不多嘴,等我走的时候这个就是你的。”
一辈子都没见过金铢的酒肆老板眼睛一亮,心跳都几乎停止了,连忙用力点头。
可是……这个人如此神秘,不会是什么被通缉的大盗吧?吴老头儿一边心里嘀咕,一边下厨去准备晚饭,巴不得这个奇怪的客人早点儿离开这里。
晚饭很丰盛,果子狸肉炒蕨菜、冬笋烧肉,还有九里亭特有的榛子口蘑。陌生人喝了一杯酒,脸色稍微红润了一些,便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陪我了,上楼去睡吧。给我留下足够的酒和木炭就好。”
吴老头儿乐得清闲,客气地招呼了几声,便自顾自上楼睡觉去了。
就是在最淳朴原始的地方,金钱也是唯一的通行凭证啊……空荡荡的房间里,陌生人低头看着手里的金铢,眼里露出了一丝锋利的冷笑。看老板离开后,他无声地走到了窗口,用指尖将厚厚的窗户纸捅开了一点,凑上了眼睛——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将这座北陆小村覆盖在一片白色里。酒肆斜对面一箭之地开外,便是那家新盖好的小院。墙上新刷了白垩土,柴门、篱笆是刚扎好的,水井也是新打的,显示着这家人刚刚来到这里,准备安家扎根。
白帅啊白帅……难道你真的选择了这个穷乡僻壤作为你最后的归宿?难道你真的想以庸人的方式了此余生?你是翱翔于天的雄鹰,是数百年一见的王者,怎么能选择这样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余生呢?
如此一来,你让自恃谋略卓绝天下、这一生都在尽心尽力辅佐你的我,情何以堪啊!
穆星北在肃杀的寒冬里咳嗽着,眼睛里流露出不甘的光芒。

大雪持续了整个冬季,让整洁崭新的小院一片素白。在这样寒冷的色调里,唯有窗口透出的火光是暖的,跳跃着、映照着里面每个人的脸。
这个普通农家小院的房内聚集了许多人,人影憧憧,喧闹盈耳。
“属下再敬白帅一杯!”炕上盘膝坐着十二位黑衣铁甲的男子,个个眼神犀利,气势凛然,簇拥着穿着布衣居中而坐的主人。一碗碗的烈酒陆续倒上,十二人轮番相劝,而对方居然毫不推辞,酒来碗干。
“怎么样?你们十二个也喝不倒我!”一直喝到坛子空了,布衣男子才扔下碗,平日肃杀的眉目也染了笑意,“有哪个不服的,再来!”
“服了,服了!”十二铁衣卫也一起大笑——是的,沙场征战十几年,虽然白帅偶尔也喝酒,却从没有一个人见他醉过,更是不知道他的酒量深到什么程度。而今日,在他们主仆一场、即将离散的前夕,他们终于知道了白帅的真正酒量。
“今日之后,我当不会再喝酒。”借着几分醉意,白墨宸将酒碗一顿,大笑,“干脆放开,陪你们一醉方休!安心,安康,快,再上酒!”
“好的,就来了。”后院传来了回应。
厨房设在后院的另一头,和柴房连着。灶前那对十三四岁的姐弟正忙碌着,将新炒好的菜端出,又将温好的酒坛抱起。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弟弟安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哎,大哥怎么那么能喝啊……都半夜了,还不睡吗?”
“客人帮我们造好了房子,打好了井,如今要走了,好好喝上一顿也是应该的。”安心比弟弟年长懂事,“娘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已经先睡下了,我们两个总得陪着。”
“可我真的很困啊……”安康嘀咕着,“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成瞎子了呢。”
“懒惰鬼!”安心没奈何,推了弟弟一把,低斥,“好了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去前面上菜送酒了,大哥看了会闹心——你待在厨房里,我去送。”
“哦。”安康闷闷应了一句,一屁股坐回了灶前,提醒了一句,“外面井口上还没围上石板井台,雪把井口盖住了,小心别掉下去。”
“知道了,你以为我傻啊?”安心提了一坛酒,又将新炒好的小菜放入食盒,推开厨房的门走了出去,“你小心看着火,可不许灭了。”
安康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应了一声。
安心刚出门,就听到后山上传来一阵簌簌声,有几棵树摇了一下,树梢上的雪大块掉落下来。她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冬季的针叶林深邃得发黑,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来——或许是有野猪什么的从林子里走过吧?前几天她去后院收冻好的鱼,还发现围墙上的积雪有几处被蹭掉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悄然翻过那里。
等明天送走了那些客人,一定要去把围墙加高一下,也得把井台上的石板给围起来。安心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提着酒食穿过后院,走进了前面的房间里。
热闹喧哗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几个大汉挤在并不宽敞的堂屋里,高声喧哗,喝酒猜拳,热得都脱了外面的铠甲,露出肌肉虬结的胳膊来。安心已经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了,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转过头去,羞得脸上热辣辣的。
“来来,我家小妹送菜了。”白墨宸喝得也有些高了,但看到安心进来,还是很快地倾过身,迅速从她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另一手拎过了那坛酒,“看,还有酒!”
那些虎豹一样的军人发出了一声喝彩,兴高采烈。
“辛苦你们了。”白墨宸放下酒坛,拍了拍安心的肩膀,“很晚了,你和安康都回去睡吧,这些酒菜够了——”
安心抽了抽鼻子,被满屋子的酒气熏得受不住,便点了点头,低声道:“哥,你可别再喝了。他们那么多人灌你一个……”
“哎呀,白帅还真是得了个好妹妹,这么会心疼大哥!”十二铁衣卫也喝得高了,说话语气不分轻重。安心脸色绯红,瞪了那个粗豪的汉子一眼。
“别担心,你大哥一个人对他们十二个都绰绰有余!”白墨宸笑了起来,“不过我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很快也该歇了,你就好好地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送娘去山上扫祖坟呢。”
“嗯,洗了碗就去睡。”安心将菜布好,乖巧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走的时候还顺手将房间里的空酒坛子都堆在了一处,将桌子上吃空了的盘子也收了回去。她推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口又回头,不放心地叮嘱:“哥,你们早点儿歇息,不要再喝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十二铁衣卫哄然笑了起来,“真是个啰唆的小姑娘。”
“安心几岁了?哪里是个小姑娘啊……”看着她走了之后,铁衣卫里有人趁着酒意,醉醺醺地开口,“对了,为什么……为什么殷仙子的妹妹根本不像姐姐那么美貌,却、却颇有几分像白帅呢?”
一群笑闹中的男人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们看到主帅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明显震了一下,酒从杯子里溅出。尴尬的沉默中,十二铁衣卫面面相觑。那个无意中触及禁忌的人酒醒了大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而只是片刻,白墨宸舒展开了眉头,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安心她过了年就十五岁了,算是大姑娘了,该开始好好为她准备嫁妆了呢。”
“好,到时候白帅别忘了告诉一声,兄弟们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喝喜酒的!”铁衣卫首领连忙将话题接上。
“那是一定!”白墨宸大笑,为大家倒了酒,“来来,喝酒!”
一屋子的男人们再无拘束,重新猜拳行令,声震屋宇——房间里的声音太吵闹,以至于外面那些奇怪的簌簌声响都被掩盖了,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意。
这场大酒一直喝到东方既白才停止,一群人歪歪扭扭地靠在炕上,困倦不堪。然而,当雄鸡唱过第三遍的时候,宿醉的人们忽然一起睁开了眼睛——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这些战士们拥有了牢不可破的自省意识,无论前一晚多累多困,时间一到便会立刻清醒。
“天亮了。”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喃喃道,霍地坐起,“我们该走了。”
白墨宸同时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些属下一个个坐起,捡起了盔甲重新穿戴好,钢铁一样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软弱,却又被掩饰了过去。
“真想留下来,和白帅一起终老此处算了。”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有些恋恋不舍,“我们从军后就是您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跟您出生入死,闯过那么多关,如今离开了您,简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
“什么话!你们年纪轻轻,有大好人生,怎能就此终老山林?”白墨宸立刻毫不留情地训斥,“回去好好辅佐骏音——缇骑在内乱中折损了大半,女帝刚即位,天下局势未定,实在需要你们。”
“白帅之命,定当听从。”十二铁衣卫齐齐躬身。
“不,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白帅’这个人了,我已经舍弃了入赘获得的‘白’姓,以后只是北陆一个普通的农夫而已。”白墨宸披了一件长衣从炕上站起,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如今,这个云荒是你们的了!”
“去吧!”他大笑着走出去,拉开了门,看着身后的一群男人,“如今冰夷未灭,天下动荡,你们该去创立功业!男子汉大丈夫,马革裹尸,才不辜负这一场大好人生!”
“遵命!”战士们大步踏出门外,在庭院里排成两列,齐刷刷地跪下,然后唰地拔出刀来,齐齐刺入雪地,“属下定不辜负白帅期许!”
“起来吧,回帝都去!”白墨宸也抬起手,握拳置于左胸,以军人的礼节送别这些沙场上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泽,眼中隐含热泪,“这一世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等来世再为兄弟!”
“来世再为兄弟!”十二铁衣卫收刀入鞘,同样握拳置于左胸,眼中热泪也忍不住长滑而下。白墨宸压住心中翻涌的感情,默默地走上前去与他们一一告别,然后侧过头,硬下心来催促他们离开。
一行十二人依依不舍地转过身,翻身上马,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中。
马蹄声渐行渐远。白墨宸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些铁甲战士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个人影也消失在村口的树下,这才转过身来掩上了庭院的门。
天地间彻底安静了,大山静默地环绕着大雪的村庄,只有无数鹅毛飞雪。
在一箭之地外的另一幢房子里,一双眼睛从窗户纸背后移开了,露出了复杂而绝望的表情:连护送的十二铁衣卫都离开了,白帅……您是真的打算就此终老乡野吗?您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可是,我却不甘心!
穆星北看着那扇关上的庭院门,眼神一瞬间变得激烈而可怕。
当庭院的柴门和房子的木门都关闭后,房间里的灯火也熄了——显然是白墨宸在送走这批客人后,困倦地入睡了。对面那个院子里顿时寂静了下去,洁白的新房静静地坐落在山下,衬着浓黑的山林,显得静谧无比。
窥视了一夜,穆星北也终于觉得困了。然而,就在他要把眼睛从窗纸的窟窿上移开时,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异常的景象,全身猛地一震。
那片山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然而定睛看去却又看不出异常,院子里很安静,没有人声,狗一声不叫——山林里有几棵树在微微摇动,发出了簌簌的落雪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急速地穿过密林。
雪,依旧无声无息落下。


火……在梦境里,依旧是无边无际的烈火。
宫殿在坍塌,整座城仿佛掉入无边地狱。他穿过那些红莲烈火,疯了一样地狂奔,追逐着那个影子,拼命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然而那个女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身不由己地飘离,只是回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悲哀和绝望。
在他快要追上她的时候,她的身形忽然停住了,看着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在他触及她之前,一团从天而降的大火轰然而至,将她彻底吞没!
“夜来!”他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入大火里,“夜来!”
他抓住了她,用尽全力将她从火里拖出。然而,当从火里冲出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她的模样——火焰无情地吞噬了她的美丽,在他的怀里,她瞬间化成了可怖的焦炭骷髅模样!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那个骷髅嘴开合着,说出最后的话,温柔凄绝,柔白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的脸颊——忽然,那温柔的抚摸化为凌厉,指甲锋利如刀,恶狠狠地一划而落!
“夜来!”他惊呼着从梦里醒来。
睁开眼睛,眼前寒光逼人而来,一把刀正迎头落下!
在意识还未清醒之前,他下意识地左手挥出,堪堪格挡住了那只握刀的手——就在那一刻,落下的刀锋已经割破了他的额头,血流了出来,一下子模糊了眼睛。
刺痛令他瞬间清醒。白墨宸身躯一震,还来不及坐起,只感觉脑后又有两道疾风刺来。出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转过手臂,将手里抓着的那个人抡起,以左肩为轴心,连人带刀狠狠地往身后甩了过去!
只听噗噗两声钝响,来人发出了一声惨叫,硬生生被摔得五脏碎裂而死。
“谁?”他一按炕头,飞身下地,厉声喝问。
没有人回答,只听簌簌几声,又有人从窗外跳入房间,带入一阵冷风。房间里还残留着浓烈的酒气,杯盘狼藉之间却多了五个黑衣人。那些人都蒙着面,一双双蓝灰色的眼睛如同鹰隼一样凌厉冷酷。即便是错手杀了同伴,那些人的眼神也丝毫不动,神情镇定得如同钢铁铸成一般。
出入沙场多年,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杀手的眼神。
是冰夷?!白墨宸猛然一惊。那一瞬间,虽然宿醉依然令他头痛难忍,梦里的恍惚感却终于尽去,冰雪浇顶般的冷贯彻心肺——是刺客!自万里之外而来的刺客!
他的手迅速探出,想从床头拔出刀来,不料却摸了个空。原来随身佩戴的那把刀,已经在昨夜酒酣耳热之际送给了多年的兄弟。
对方看到他一动,也立刻动了起来。第二轮袭击迅速发起,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根本不让他再有寻找武器的机会。
刺客们用的是刀,无声无息地搏杀,宛如一群猎豹。他穿着单衣,赤手和这群冰族人对抗,只能以空手对白刃,硬生生地腾出手去,冒着危险,劈手抢过最靠近自己的那人的刀。他的身手高出对方许多,闪过刀锋后欹身近前,迅速捏住了那人的手腕,咔的一声拧断。然而那个冰夷人毫不畏惧,筋骨虽断,五指却依旧牢牢地握着刀柄,死活都不肯松开。
白墨宸心头怒起,不再多想,左手抬起,闪电般地屈肘撞击对方胸口,用力之大,令那人的整个胸腔咔嚓一声塌陷下去——然而即便如此,对方竟然依旧不肯松手!
只是片刻,其他刺客已经迅速逼近,数把刀朝着他斩来。白墨宸单手回护,然而全身空门未免大露,只听一声钝响,一刀斩中了他的左臂。剧痛令他眼前一阵空白,那一刻,又有刀声响起在耳边,而他已经来不及回头去看。
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吗?
电光石火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挡——第二、第三把刀飞速斩落,接连落在他左边的小臂、手腕上,每一刀都带着斩断钢铁的力量。然而就在斩入血肉的刹那,一道奇特的光芒从他左臂内绽放!
那光是如此刺眼,竟然让近在咫尺的刺客都闭了眼睛。
然而,当所有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奇迹般地,所有刀都凭空折断了——无论是斩落在他手臂上的,还是正在落下的。那些冰夷刺客还保持着竭力斩杀的姿态,但手中空空如也,那些刀,居然在一瞬间都折断了!
连白墨宸都不敢相信这一刻的所见,直到对方的手顺着惯性落下,收不住势地整个人失去重心跌倒在地,落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竖起手掌,向下一斩,咔嚓一声,离他最近的那个刺客颈骨顿时断裂——
那一刻,他才发现受伤的左臂也已经灵活自如,伤口瞬间愈合。
天,这难道是……白墨宸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呼,抬起右手握着左臂,发现那里果然已经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那一刻,他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个隐秘的念头——
难道,是那个在帝都大火里听到的声音又回来了?
可是,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来不及多想,那些刺客在经历了短暂的错愕后回过神来,重新挥着断刀斩了过来,疾风割面而来。白墨宸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蓦然苏醒,四肢百骸似有东西涌入,这个身体竟似不属于自己一般。
他飞速闪过了接连而来的三把刀,抬起左手生生格挡住了砍落的第四把刀,右手迅即探出,咔嚓一声扭断了对方的手臂,劈手将刀夺下,一反手抹断了对方的咽喉——这一切兔起鹘落,速度快得不仅令对方来不及反应,甚至连他自己都惊骇不已。
剩下两把刀交错着斩来,配合得天衣无缝。他挥刀相迎,从双刀夹缝中穿过,手臂一沉,刀锋竖向掠过,只听叮叮两声刺耳声音,居然将双刀瞬间同时居中切断!
“小心!”这时,一直沉默的冰族刺客首领发出了一声警告,“这个人似乎有点儿奇怪——别靠近他!退后,用弩!”
房间内所有人倏地往外退去,穿窗而过,消失。
白墨宸刚要追出去,但人一到窗口,就听簌簌几声响。他下意识地横过刀锋一掠,连续的震动传来,刹那间有五六支三寸长短的短弩斜飞出去,插满了窗棂——那些劲弩都是精铁铸成,寒光闪闪,锋利无比。更令人吃惊的是,劲弩插入之处,窗棂上的木头瞬间发黑,有奇特的淡淡的腐败味道散发出来。
这帮冰夷刺客的暗器上,居然浸了剧毒!而且是追踪了万里到了这儿——这是一次有备而来、预谋已久的刺杀吗?
外面白雪皑皑,那些刺客落地瞬间就在院子里伏倒,每个人手里拿出了一把改造后的精巧射日弩,对着那个房间便是一阵激射。只听簌簌声响,几百支短弩纵横交错,密集如雨,从窗户倾泻而入。
白墨宸连忙退回,刀光倒卷,化作一片光幕,护住周身。只听铮铮声不绝于耳,密集如暴雨。忽然间,连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啊的一声,传出了脱口的痛呼。
刹那间,房间里再无声音。
“进去看看。”刺客首领低沉地开口,挥了挥手。匍匐在雪地里的人从各个方向迅速接近房子,当先几个人从窗口飞速跃入,小心翼翼。
房间里根本无法立足,几乎每一寸地面上都插满了劲弩。然而令人吃惊的是,里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既没有尸体,也不见活人。
“小——”在低头四处搜索的时候,忽然有一人看到地上有影子一动,不由得失声惊呼。然而“心”字还没吐出,头颅便和身体分离。
刀是从上而下劈落的,宛如闪电。
原本攀在梁上、身体几乎贴着屋顶的人从天而降,从进屋的刺客头顶一掠而过。刀光匹练一样横卷而来,刺客来不及退出,倏地身首分离,一股血从腔中直冲而起,居然溅得屋顶斑斑点点。一切不过刹那,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解决了房间里的五个人后,白墨宸穿窗而出,直掠向外面的院子,身形一沉,一刀便将离得最近的那个人斩杀,然后毫不停顿,直向那个出声发令的冰夷人冲去。
猝不及防之下,外面的刺杀者阵脚大乱。劲弩只利远袭,这样近身肉搏之下反而成了累赘。那个刺客首领当机立断,弃射日弩于雪地,反手拔刀。然而白墨宸的动作却快如鬼魅,他的刀还在鞘中,咽喉已经被捏住。
擒贼先擒王,这是沙场百战得出的教训,此刻居然也用得上。
白墨宸正要随手捏断对方的脖子,忽然间一个声音冷冷响起:“住手,放开牧原少将!”
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令白墨宸蓦地一震。
他回过头去,看着后院雪地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人。那个人穿着淡青色长衫,披着狐裘,虽然出现在这样的荒僻之地,依旧带着一种来自帝都钟鸣鼎食之家的贵族气度。他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侧头看着前院尸横遍地的惨况,淡淡道:“果然很厉害。在被偷袭的情况下,居然还能以一当十,难怪这么多年来冰族屡次派刺客刺杀你都没有成功。”
“慕容隽?”那一瞬间,白墨宸忍不住失声喊道。
后院里的狗软软地趴在雪地上,一声不吭,早已失去了知觉。厨房的门也半掩着,里面的碗筷都堆在那里一动没动,灶台下的火也早已熄灭,只有星星火光跳跃着,一明一灭,衬得昏暗的室内更加诡异。
那个熟悉的人正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他。那张温润俊美的脸上已经满是风霜之色,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才出现在这里。他也在看着他,那种眼神,沉默而坚忍,带着刻骨仇恨。
“你怎么会在这里?”白墨宸愕然,“你跟踪我?”
“白帅,好久不见。”慕容隽的左手裹着绷带,似乎受了伤,却不停地把玩着一个小物件,“帝都一别,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能在这里见面。”
听到“帝都一别”四个字,白墨宸猛然一震,眼神宛如魔鬼,有难以抑制的怒火熊熊燃烧——他原本是个冷静沉稳的人,然而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个人就无法控制自己。
帝都……那是他和夜来分别的地方!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是啊,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他看着慕容隽,咬着牙,一字一字道,“看来,是老天送你来这里,好让我为夜来报仇!”
对着这样一双眼眸,慕容隽却没有惊惧。
“为夜来报仇?可笑……一个凶手,还嚷着为她报仇?”他发出了一声冷笑,“白墨宸!明明是你害死了她!如果没有你,夜来她根本不会卷进这件事,更不会被活活烧死!”
“住嘴!”白墨宸的手瞬间加力,手里的牧原少将脸色迅速发青。然而,不等他发力捏断对方的咽喉,慕容隽已抬起了手,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了他的眼前——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朵白色的绒花,仿佛洁白的雪。
白墨宸猛然一惊。这……这是安心的!
雪还在下,天色昏暗,只能依稀猜测如今已经是正午时分,整个九里亭还是很安静,院子里也寂无人声。然而那一刻,白墨宸却被这样的寂静弄得有些不安,心里猛地掠过一个念头:上午应该是去祖坟祭扫的时间,而奇怪的是,安心他们居然没有来叫醒他。
“安心呢?你……你把她怎么了?”白墨宸脸色发青,声音第一次发抖,“你居然和冰族人勾结,做出这种事情来!”
“勾结?如果我不和冰族勾结,以这个云荒之大,只怕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再助我一臂之力!”慕容隽不出声地笑了笑,然而眼睛却是冷酷的,一丝笑意也无,“白墨宸!我从帝都一直追到这里,就是为了杀了你,替堇然报仇!”
“报仇?明明是你害死了她!”一瞬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白墨宸气极反笑,“我当时一时心软,没灭你们慕容氏满门,你今日倒是送上门来了!”
他厉喝着,手上一动,刀锋往里一收,便要割断手里冰族将领的咽喉。然而那一刹那,慕容隽低声再度喝止:“住手!否则别怪我——”
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推开了身后的门。
房间里很昏暗,杯盘狼藉,还没有收拾,灶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只有隐隐的星星点点的余光——那一瞬间,映入白墨宸眼帘的,是雪亮的刀锋,如同狼的尖利牙齿,恶狠狠地咬着咽喉。刀握在两名刺客手里,刀锋反射着刺眼的几点光芒。
他看到了刀锋下面那两张满是稚气的脸,闭着眼,一动不敢动。
“安心!安康!”白墨宸失声惊呼。
“喏,还有一个,在这里。”慕容隽示意房间里的刺客略略侧开身体,让白墨宸看到在灶前凳子上匍匐着的一个老妪。灶上星星点点的余光隐隐约约地映照出满头银发来,那个老人昏了过去,满是皱纹的脸庞很是安静。
慕容隽的语气平静,毫无杀意,“安大娘年纪大了,得让她坐在比较暖和的地方——你看,我对你的家人多有礼貌。”
看到自己一家人尽数落入敌手,饶是白墨宸再冷静,也忍不住脸色大变。他一个箭步,握刀上前,耳边却听慕容隽淡淡道:“白帅,请你把刀放下,再放了牧原少将——不要和我谈条件。我只数三下,每数一下,就杀一个人。”
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然而骄傲如白墨宸,只是沉默了一瞬,随即就将手里的人放开,依言将刀扔到了慕容隽的脚边。牧原少将受了重伤,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但却硬气,撑着自行踉跄走到了房间里,颓然坐到地上,喘息不已。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白墨宸抬头,死死地盯着慕容隽,厉声道,“居然勾结冰夷,做出这种事!要知道他们三个也是夜来的亲人,你怎么做得出来?”
“是啊,所以我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图,我要的,是你的命。”慕容隽却也直白,语气平静,“我来这里,只是要和你做一笔生意而已——”
“真不愧是世袭的商人。”他不禁冷笑,“生意?”
“拿你的命,换这三个人的命。”慕容隽淡淡地道,伸出脚尖,将那柄刀踢到了白墨宸脚下,眼神冷冷地看着他,“一换三,很划算。”
白墨宸身子一震,冷冷地看着这个万里跟踪而来的人,而对方用同样冷酷的眼神和他对峙,毫不动容。头顶的雪还在下,寂静无声。虽然是正午,但整个九里亭仿佛睡着了,没有人上街走动,静得连雪花落在屋顶上的簌簌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难道是我的出价没什么吸引力?”慕容隽冷冷地道,“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身后的刺客手一收,刀锋割破了少年的皮肤。安康本来已经被击昏,一受痛猛然醒了过来,看到架在脖子上的刀,顿时吓得大哭起来,挣扎着往外跑。
“闭嘴!”慕容隽厉叱,安康嘴里顿时被塞入了一块破布,又被拖到了一边。
“别以为我是和你开玩笑,别以为我会因为他们是堇然的亲人就心软。”慕容隽看着脸色大变的白墨宸,语气冷静而残酷,“我数到三,你如果不动手自己了断,我就砍下他一只手;数到十,你不动手,我就砍他一只脚!先这个男孩,再那个女孩!”
白墨宸死死咬住牙,两边腮上的肌肉都凸了出来,眼神可怖。然而不等他说什么,慕容隽已经开始数数:“一!”
白墨宸只犹豫了一下,他已经迅速地数到了“二”。
那一刻,白墨宸迅速弯下腰,去捡起脚边的那把刀,却没有立刻动手。就在那一瞬,慕容隽已经毫不犹豫地数到了“三”。
只听房间里一声惨叫,安康小小的身体弹起了两尺多高,拼命挣扎,却立刻被按住。孩子在落地时声音立刻哑了,软软瘫倒。房间里的冰族刺客手起刀落,砰的一声,一样东西被扔到了地上,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断手。
“慕容隽!”白墨宸失声大吼,目眦欲裂。
“四!”然而对方却往前走了一步,用同样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眼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杀气,狰狞如魔鬼,已经完全不再是平日贵公子的模样。他直直地看着白墨宸,咬牙又吐出了一个字:“五!”
不等他再吐出“六”,白墨宸的手探出,扣住了对面人的咽喉,刀锋压住了动脉,便要一抹而断。慕容隽没有挣扎,只是冷冷看着他,眼神毫无畏惧,嘶哑着道:“……六!”
“啊——”这一瞬,房间里的安康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这边牧原少将已经缓过了气,毫不犹豫地再度命令手下将那个少年按在地上,拿刀对准了他的另一只手,冷然道:“不放开慕容公子,立刻砍了这个孩子的右手!”
“住手!”慕容隽却在此刻厉声喝止,“我还没数到十呢,不许动手!”
白墨宸的手有略微的颤抖,他看了看房间里的孩子和老人,眼神复杂地变幻——这种彷徨和恐惧,从未在这个戎马半生的军人眼里出现过。
“你看到现在的情况了吧?”慕容隽回过头看着他,眼神镇定,“你就是杀了我,也绝对于事无补——现在要你命的不止是我,还有冰族人。你若不做这个交易,他们三个就得死在当场,没别的条件可谈。”
刀锋已经割破了慕容隽的肌肤,然而却停了下来。
“真卑鄙啊……”白墨宸喃喃,“居然利用孤儿寡母!”
“兵不厌诈。”慕容隽脸色不变,淡淡道,“本来能顺利地刺杀了你是最好,可惜你身手了得,偷袭未能成功——我们要回去向元老院交差,也只能这么做了。”
白墨宸咬着牙,“我已经辞职归隐,何必苦苦相逼?”
“白帅乃不世出之将才,就算暂时归隐,十巫哪里肯放心?”慕容隽冷笑起来,“何况你征战西海多年,手上沾了多少冰族人的血?如今落了单,他们怎肯放过你?”
“够了!”房间里忽然传出低沉的两个字。
“你看,牧原少将都不耐烦了。”慕容隽冷笑,随即开始报数,“七!”
房间里开始骚动不安,传来安康的呻吟和惨叫,安心也被惊醒了,一连声地叫着弟弟和娘。白墨宸在门外听着,虽然一声不吭,脸色终于渐渐变了——面对着至亲之人所遭受的折磨,即便是冷定如铁的人也忍不住战栗起来。
“别……别杀他们。”他终于颓然开口,喃喃道。
那一刻,慕容隽能感觉到压在自己颈上的刀在剧烈地抖动,不由得眼神暗自变幻,知道对方心理已然到了极限,然而嘴里却不停顿地继续数下去:“八!九——”
就在他即将吐出“十”的时候,白墨宸的刀猛然一沉,一把将他的声音逼停,凝视着慕容隽,一字一顿:“如果我死了,谁能保证他们平安?”
“我。”慕容隽断然回答。
“你?”白墨宸冷笑,不肯相信,“就凭你?”
“他们毕竟也是堇然的亲人,无论如何我也会保护。”慕容隽冷冷道,“而那些冰族人,他们要的是你的命,和这三个平民百姓根本也没有关系,何必多此一举呢?”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忽然将刀收回,刀锋一转,抵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神变得冷厉,“那好,我就和你做这个交易!”
当他将刀架上自己脖子的那一瞬间,房间内外所有人都屏息而视。
那些冰族刺客看着他,眼神冷冷,却又含着渴血的残酷,如同一群狼在雪地里围住了一头末路的受伤雄狮。
“不要!”安心大哭起来,拼命地挣扎,“不要啊,哥!”
她被冰族刺客按住,却不顾一切地想要跑过来阻拦白墨宸。安康却吓得面无血色,蜷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神里只有恐惧。苍老的安大娘还没醒来,匍匐在灶前昏迷着,只有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映照在明灭的余光里。
慕容隽眼神复杂,慢慢伸出手来,低喝:“拿命来吧!——白墨宸,今日,我们之间,总算要有个了断了!”
白墨宸握刀的手紧了一紧,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瞬,三十几年来的金戈铁马、爱恨情仇逐一掠过脑海,如潮而来,如潮而退,转瞬心境一片空明——原来,在结束的这一天,才发现这三十几年终究不曾白过。
“大好头颅,今日竟落到了你们这帮鼠辈手上!”白墨宸仰天大笑,再不犹豫,横过右臂,用力一挥,咔嚓一声,刀锋掠过了咽喉。
刀过,血出。
那一刹那,慕容隽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幕,似要把这一瞬间的景象刻入脑海。他咬着牙,神色复杂无比,似是极其狂喜,又显得极其黯然。
已然决意舍命,白墨宸右手握刀,横过来一刀割断自己的咽喉,下手又狠又稳,并无丝毫犹豫。然而就在同一瞬间,奇特的景象出现了——他的左臂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啪的一声击在了握刀的右手腕上,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手里的刀击落在地!
左右互搏?那一刻,房间内外的人都惊呆了。
“你——”慕容隽失声,“想反悔?”
“我……”白墨宸似乎也震惊地低下头,看着不受控制的左手——曾经断臂的地方发出了一圈诡异的金色光芒,那光正向着他的心脏迅速地逆行而上,浸透了他半边的身体!那一刻,他的半边身体居然完全不听指挥了。
“你是想放弃吗?”那一瞬,耳边又响起了那个恶魔般的声音,“真的想死?”
这……这个声音!是他在帝都火劫之变里听到的声音!
“白墨宸!你想做什么?”那一瞬间,慕容隽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立刻一步退入了门里,“你不要他们三个的命了吗?”
就在这一刻,身后的冰族战士迅速将安心和安康高高举起,雪亮的刺刀对准了两姐弟。仿佛为了示威,一刀扎入了安心的肩膀,女孩痛得大叫起来。
“不!”猛然,白墨宸和慕容隽一起失声叫了起来。
听到安心惨叫,那一刻,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压制,白墨宸全身猛烈地一震,眼里的金光忽然间越发明显,竟仿佛是火焰在颅脑内燃烧一样!
“真的想要放弃吗?”那个声音在脑海里说着,满含讥讽,“帝都大火的时候,你第一次向我求助——我回应了你。可那之后,你却不肯履行我们之间的契约,非要逆着我行事:放弃了兵权,离开了帝都,回到了这里。如今,你难道还想死在这里吗?
“要知道,你的生命已经交换给我了,不再属于你自己!”
谁……是谁在说话?白墨宸捂着脑袋,下意识地开始摇头,却怎么也无法把那个声音从脑海里甩出去。旁边的冰族人看着他反常的表现,有些惊愕,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给我闭嘴!”白墨宸失声,对着虚空大喝,喘着气,右手忽然翻过来,猛然扣住了左手,抬起头,对着慕容隽厉声道,“来,动手!”
“什么?”慕容隽微微一怔。
“你不是要取我的性命吗?”白墨宸厉声大喊,“动手!我不会反抗!”
慕容隽看着他左右手交扣的奇特姿势,心里犹豫了一瞬,却听对方再度催促了一声——抬头看去,白墨宸的脸色又变得隐隐有些奇怪,眼眸里透出金光来,令人望而生畏。
“快!”白墨宸只觉得身体里的异动越来越强烈,左手已经开始再度不受控制,他咬着牙,右手几乎扣到了血肉里,厉声道,“要取我性命就自己放马过来,慕容氏的孬种!”
“闭嘴!”慕容隽只觉得胸口热血上涌,一个箭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反手就是一刀!
“哥哥!不!”安心撕心裂肺地大喊。
房间里的人也发出了一声惊呼,看到一切在瞬间结束——大雪中,白墨宸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退让,也没有抗拒,那把长刀在一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血喷溅了对面的贵公子半身。
慕容隽咬着牙,眼里透出狠劲儿来——这一刀他用尽了全力,从白墨宸的心口插入,从背后直透出来,毫不留情。
握刀在手,杀戮的快感令人从心底生出一股狂热来,他只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的憎恨如潮水一样宣泄而出,再也无可抑制。慕容隽忍不住低低发出了一声呼喊,唰地将刀血淋淋抽出,再度猛然刺穿,咬牙道:“去死吧!”
在刀锋穿心而过的那一刻,白墨宸的右臂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软软垂了下来,竟然是被自己的左手生生拗断的!
重伤的人往后一退,心口鲜血急涌。
“好吧,如果这次你真的是甘心就此死去,我也不会阻拦你。”那一刻,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在灵魂深处低声冷笑,“去死吧!把这个躯壳空出来!”
被一刀穿心而过,白墨宸再也无法支撑,血从他的心脏里奔涌而出,将身下的白雪染成刺目的红色。他用力抽刀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眼睛直直地盯着慕容隽,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
“我知道。”慕容隽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放心,不动你的家人。”
白墨宸看着他,眼神复杂而沉郁,低低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感觉身体开始变得无比沉重,意识慢慢远离。他的手臂失去了力量,整个人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再也不动。
一时间,整个天地间都安静下去。
“大……大哥!”房间里的安心回过神来,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哥!你们这些坏人,杀了我大哥!”
“死了吗?”牧原少将示意属下上前查看。那个冰族刺客小心翼翼地上去,俯身探了探侧颈的动脉,再看了看已经成为血窟的心脏,抬起头对首领点了点头,“死了。”
听到这句断语,慕容隽松了一口气,全身的疼痛令他颓然坐倒在台阶上,沉默了片刻,忽然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这一生的无数个片段。
在码头上初次遇见堇然时的惊艳、少年时刻骨铭心的初恋、被命运的潮水卷着,转瞬而至的分离……等再次相遇时,她已经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沦落风尘,成为外室——他曾试图将她夺回,用尽了各种手段,到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喊着这个男人的名字冲入烈火,在自己面前被活活烧死。
那一刻,她头也不回。
她终究是把他丢弃了,为了这个男人赴汤蹈火!慕容隽笑着,抬起头看着天空。眼前是灰冷的苍穹,雪一片片从头顶落下,沾在睫毛上,仿佛覆盖了整个世界。
时隔多年,自己终究把这个男人给杀掉了!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两个是不是又很快能在黄泉下团聚了呢?
“你们杀了我大哥!”安心哭得撕心裂肺,“一群坏蛋!坏蛋!”
他有些迟钝地转过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少女——在那对姐弟的眼里,他看到了那样深重的仇恨和愤怒,完全蒙蔽了孩子原本透亮澄澈的双瞳。那样的眼神里烈烈燃烧着地狱之火,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刺痛。
他们都是堇然的亲人,此刻,却用如此仇恨的眼神看着自己!
在少年时,他曾不止一次设想过跟着堇然回家,去拜见她的家人的情景——堇然出身贫寒,她的家人到底是怎样的?对他这样拥有悬殊的出身和惊人财富的夫婿,是欣喜若狂,还是避之不及?他们……会喜欢自己吗?会答应让堇然嫁给自己吗?
这些,都曾经是缠绕在心头的丝丝顾虑,令他裹足不前。
但命运无情,这些顾虑不曾有幸经受现实的考验,却都已经随着岁月的洪流被逐一剥离,随风逝去。
他没有想到,自己和堇然家人的第一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把她拉下去……”他虚弱地喃喃,吩咐那些人,“不要再让我看到他们的脸。”
手刃了毕生劲敌后,他的心里却陡然升起了巨大的空虚。
是的,他曾经视白墨宸为一生之敌,因为这个男人无论在情场上还是在国事上,都成了自己的巨大障碍,几乎拦住了他前行的所有道路。如今,这块巨石终于被搬走了——然而面对着空荡荡的、一望无尽的前路,他忽然失去了前行的勇气。
还有什么用呢?堇然已经死了,他已经成了一个叛国者,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已经毁灭了。
那一刻,他几乎想扔下染血的刀,大笑着走入北越郡冬季的茫茫大雪里,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筋疲力尽地一头倒下,永远不再醒来。
慕容隽坐在落满雪的台阶上,用缠着绷带的手扶着额头,一边摇头一边笑,眼角却有泪水流下,令旁边的冰族刺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别管他,”牧原少将看了他一眼,喝令,“割下人头,回去复命。”
“是。”有一名属下疾步走出,“那么,屋子里那三个人怎么办?”
“放了。”牧原少将看了一眼屋子里哭闹不休的两姐弟,又看了看昏沉的瞎眼老妇人,皱眉道,“我答应过慕容隽,要留下这几个人的命,不可反悔——何况这几个也是些无关紧要的妇孺老弱罢了。”
听到命令,身后的刺客们松开了姐弟俩。安心立刻扑向了安康,颤抖地抱紧,却听到弟弟颤声道:“姐姐,我……我……好害怕!”他用手紧紧搂住了姐姐的胳膊,安心这才发现弟弟的双手居然都完好无恙,压根儿没被砍断。
这……女孩一时间愣住了。
“放心吧,你弟弟好着呢。如果不是慕容力保,谁会在乎你们这几个家伙?就算真的砍了双手双脚又怎样?”牧原少将踢了踢地上那只“断手”,嗤之以鼻,“慕容这家伙居然不肯,还非要玩这一出苦肉戏来骗白墨宸,实在是太冒险了。幸亏成功了,否则……”
说到这里,冰族刺客脸色一变。
院子外不远处,有一个青灰色的人影一闪而过,朝着远处跑去。
“来人,快来人!这里杀人了!”院子外面,有一个尖厉的声音忽然间划破了村庄的寂静,疯了一样地喊起来,“快来人!”

[第三章]
雪中之血

片刻间,整个村庄仿佛苏醒了,骚动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开门开窗的声音,无数脑袋从紧闭的室内探出来,朝着这边疑惑地窥探。
“不好!”牧原少将失声道,“快撤!”
“是!”所有人应声迅速撤退,训练有素地翻越了屋后的围墙,跃入山林,朝着山林深处奔驰。牧原少将奔出几步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又硬生生地折回来,一把拉起了还坐着的慕容隽,足尖一点,便跃过了围墙,飞速撤离。
慕容隽没有反抗,就这样随着他们撤退了。一路上无数杉树枝条拂过他们的脸,簌簌落下冰冷的雪,冷得足以令人清醒。
深入林中三里地后,他们停了下来。山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上有秘密的辎重和车骑,是他们原本就准备好撤离时用的。
“走吧。”牧原少将翻身上马,对在原地等待的传令者吩咐,“立刻传消息给空明岛上的十巫大人,就说,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即刻返回!”
“是!”等待消息的人露出狂喜的表情。
“怎么样,这回你也如愿了吧?”牧原少将回头看着慕容隽,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手刃了多年的宿敌,痛快吧?跟我们合作,果然没错吧?”
慕容隽没有回答,只是苍白着脸默默翻身上马,扯下风帽遮住了半张脸。
痛快?大抵是吧……在刀刃穿心、热血喷溅的那一瞬,多年的仇恨爆发而出,淋漓尽致,的确是令整个灵魂都战栗的痛快。如今那个人已经成为一具尸体,倒在一个荒僻村庄的角落,那些围观的愚昧无知的村民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当他想到这一点,那种痛快忽然间又烟消云散。
人生短短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吗?
他和堇然都已经走完了属于他们的路,或许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重新相遇。唯有他自己,还需要在这天地之间跋涉,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走吧。”牧原少将看到他沉着脸不回答,有些无趣,回头下令,“螺舟在烛阴郡的海湾里等我们,得快点儿赶回去。”
“可是……高宣好像还没回来。”领队的刺客有些犹豫,“不等他了吗?”
“哦?”牧原少将愣了一下——高宣是那个最后领命去割白墨宸人头的战士,可能由于惊动了村里人,这么一耽搁,没能及时跟着队伍撤退回山里。
他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往山下的村庄看了一眼,发现那个院落里已经围满了人,惊呼和哭泣声响彻整个村子,不由皱了皱眉头。这种情况下,只怕任何一个外乡陌生人一露面,大概都会被当作凶手被村民围攻吧?
“算了,看来一时是回不来了。”牧原少将摇头,策马前行,“高宣身手不错,那些村民奈何不了他,我们先出去,到了螺舟旁再等他。”
“是!”
一行刺客在大雪里翻身上马,穿过密林,悄无声息地朝着北方海边奔去,只留下身后村庄里的一片沸腾喧闹。

当同伴迅速撤离时,那个叫作高宣的刺客正在白墨宸的尸体边俯下身,单膝跪地,拿出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来。当牧原少将那句“撤离”的命令发出时,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却不想放弃已经进行了一半的任务,试图将头颅割下。
嚓的一声,尖刀割裂血管,抵住了颈椎。
“住手!”身后忽然响起了少女的哭喊,安心奋不顾身地扑上来,一把将这个杀手抱住,“坏蛋!不许杀我哥……放开,不许杀我哥!”
“滚!”高宣不耐烦起来,手臂一震,将那个女孩如掸灰尘一样弹开一丈。
“姐姐!”安康连滚带爬地上去抱住了安心,把她拖开,声音发抖,“你打不过他的!别过去了……快跑,快跑啊!”
“坏蛋!”安心拼命挣扎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刀刺入了白墨宸的后颈。
刚死去的人身体还是温的,骨骼还没有收缩,血肉也容易分割,虽然听到村子里已经开始骚动,高宣还是有把握在村民们围上来之前将人头干脆利落地割下带走。他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尸体——那个心脏上的窟窿还在汩汩不停流出血来,就算是钢铁打的人也早已没了气息。他决定专心致志地完成剩下的任务,继续半跪在地上,转动刀锋。
“住手!”然而,就在他刚转动手腕的一瞬间,忽然间耳边风声一动,有什么东西投掷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一躲,那东西擦着脸落地,居然是一团雪。
谁?他愣了一下,眼里凝聚起杀气:难道除了这一家人,还有其他旁观者?
“快来人!杀人了……这里杀人了!”那个嘶哑的声音在院子外又响了起来,正是那个最初叫破这一切、惊动村里人的声音。随着声音,一个青灰色的人影从门外冲了进来,不顾一切地扑过来,赤手空拳地想要阻止这个杀手。
该死的!高宣心里一怒,杀气便腾了起来。
然而只看了一眼,他便发现对方脚步虚浮,竟是个毫无武功,甚至手无利器的普通人,简直是送死一样往自己这边撞了过来。
他冷笑了一声,为了不耽误时间,并没有拔出那把尖刀,一只手继续旋转着切割头颅,另一只手却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对着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拦腰便是一斩。
然而,看到白帅横尸就地,青衣谋士穆星北顿时状若疯癫,完全失去了冷静,高声喊着,居然不退不让地直冲了过来!
眼看就要被拦腰两段,就在那一刻,咔嚓,高宣忽然觉得手腕一震,啪的一声,百炼钢居然匪夷所思地居中折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
然而,高宣的意识只能永远凝固在这一刻了。悄无声息地,一只手从雪地上抬起,五指并拢,硬生生地插入了他的身体里,一把捏碎了他的心脏!
他没有发出一声喊就倒了下去,叠在了那具“尸体”上。
血从他心里汩汩流出,顺着那只手臂流向雪地上白墨宸的“尸体”——血从伤口里倒灌着进去。仿佛汲取着新死者的力量,奇迹般地,白墨宸心脏上被慕容隽洞穿的伤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弥合!
这一切无声无息,在大雪中悄然进行,没有任何人留意到。
当刺客颓然倒地的刹那,穆星北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白墨宸扶起,声音嘶哑,“白帅……白帅!”
然而,在一眼看到白帅身上那把插入颈椎的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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