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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安魂祭

書城自編碼: 2580170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沈湜
國際書號(ISBN): 9787517809685
出版社: 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5-06-22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187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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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献给三个好“鬼子”
本书虽也是抗战题材,但跟大多数抗战小说不同,它没有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的战斗场面,没有扑朔迷离、悬念丛生的智力交锋,没有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热血英雄,作家很少见地把目光投向了侵略者集体,从“鬼子”大军中挖掘“叛逆者”,带领读者探入三个“鬼子”的灵魂深处,聆听他们的人生往事,感受他们的心灵挣扎,体悟他们的觉醒历程,见证他们的默默牺牲,进而从人性的高度揭下战争的画皮,突显反战的主题。
內容簡介:
在“鬼子”大军中,恐血的佐佐木嘉树是落后分子,心不甘情不愿,百无聊赖地混着日子,一心指望着在妈妈临别赠送的伊豆黄杨木梳上刻满52个记号后回家;嗜血的小泽卫吉是先进典型,深陷为“贞女”复仇的快感中不可自拔,每杀一个中国人,就在自己的左臂上剜下一个记号,直到撞上一对不逃不屈的母女,败下阵来的反倒是他;“中国通”森田成吉是小头目,追随着因领导怠工而牺牲的之助大哥加入了反战组织,曾在深夜溜出去听太行山来的中国教官的抗战宣讲,正是他,揭穿了侵华日军的强盗本性,撕下了小泽心目中“女神”的画皮。
在森田的策动和带领下,带着一份机密情报,他们从“鬼子”变成了叛国犯。在逃亡中,他们上过军阀的当,却在遇到一群中国庄稼汉后受到了心照不宣的变相保护,眼见得带累一个村庄被夷为平地,他们将自己暴露在了枪口下,助力村民们团灭了整个大竹联队,佐佐木因此牺牲。但最终森田和小泽还是逃无可逃,先后跳崖自尽,求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泄密的揣测始终萦绕在日军首脑的心头,计划中的一场大规模军事行动由此胎死腹中。
抗战胜利后,中国老百姓感念这三个长眠在中国大地上的好“鬼子”,向他们献上了一场安魂祭。
關於作者:
沈湜,原名沈子慧,曾用“戈风”“严峻”“卫吉”“岳贤”等笔名。作家、编辑、教师。
1926年,出生于浙江省原宣平县(今属武义县)。1947年,考入国立浙江大学文学院。1949年7月,参加革命。1951年,转学到南京大学历史系。1953年,毕业分配至南京市文联工作。1954年,任《雨花》兼职编辑。1958年,因父辈故,回原籍从事田间劳动20年。1979年,受聘于原浙江师院(今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任写作课教师,并编辑《黄金时代》。1983年,调任《江南》编辑。1984年8月起,在台州文联工作,编辑《括苍》《东部》《诗与小说》《文艺联报》等。1994年,病故。
在编刊同时,勤于创作,20世纪50年代初加入江苏省作协,后转入浙江省作协,作品有:长篇小说《风雨同舟》三部曲及《蛇丐》《鸳湖残迹》《仇恨》《黑蟒之谜》《传教士的秘密》《梦》《欺骗的战争》等,中短篇小说《江凤英》《路》《一帆风顺》等,儿童小说《尧尧和火吒师傅》等,长诗《妈,让我走吧》,剧本《斗争的序幕》《同心酒》《强盗传》等。
目錄
1.铁皮闷罐车上的三名日本叛国犯
2.小泽卫吉心中偶像的破灭
3.中国象棋的奥秘
4.为了求死而逃生
5.从活棺材到死墓窟
6.被出卖的上等兵佐佐木嘉树
7.命运之树的启示
8.玩火者自焚
9.代他喊声“妈妈”
10.机密情报
11.雪地遭遇战
12.石榴花梦幻曲
13.魔镜的线索
14.森田军曹长的难言之隐和小泽中士的意外结局
15.安魂祭
內容試閱
秋深了,往年一群一群落到收割后的田地上刨食,一圈一圈绕着老榆树归巢、聒噪个不歇的老鸹们,忽然像候鸟似的飞得不知去向,据说是有人捕着吃,用弓子打,用网子罩,把它们给吓跑了。所以今年的秋天便显着异样的落寞。
一个落寞的、深秋的夜,夜也深了,银灰色的雾湿漉漉的,将一切景物都笼上一层朦胧的纱。唯其朦胧便见神秘,唯其神秘便见不祥。人们早早上了炕,孩子拱着娘的怀,婆姨偎着男人的肩,那耳朵,一律狗样竖起,百倍地警惕着。
一声犬吠也吓人一跳,一声枪响人人便都黄了脸,活似待宰的羊六神无主了。不过铁路照常运行,阎老西的窄轨嘎隆隆嘎隆隆,听起来特别刺耳,如今反倒成了定心的丸子、安神的曲。人家说了,只要姓阎的窄轨在,我老阎就在;老阎在,中央也就在。小日本占不了偌大个山西、华北。可私底下却又都相互打探着,询问着,有啥大事儿还非得出门不可呢,这年月?露一脸惊惶神色。
天上漆黑,地下却白得凄绝。
正太线上,18点30分自太原开出的列车,由于某种不得公开的特殊原因,误点了4小时又20分钟,次日凌晨才吭哧吭哧驶抵石家庄,终于发现捅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娄子:原来挂在车尾的一节铁皮闷罐车里关押着的三名叛国的日本士兵,撬开车厢地板跳车逃跑了。据报,这三名叛逆带有绝密军事情报,他们的再次叛逃,对皇军即将开始的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无疑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娄子捅大了便很难掩人耳目。为此,华北派遣军驻北平总部的冈村司令官大为震怒,直接下令三名叛逃士兵所属的144师团大竹联队联队长大竹正义,不论死活都必须立即搜捕拿获,违此,军法是问。
太原驻屯军司令今井少将正在书房里把玩一尊精美绝伦的清水瓷观音,这尊清水瓷观音烧制得跟他心爱的小妾媚子如出一辙,所以他一把玩起来总是不忍释手,闻报后他浑身一抖差点失手将它打碎。那三个该死的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恨的叛国贼,由山西一个中国的专员以皇军不去骚扰他的防区为交换条件引渡回来,正是经他亲自审讯后签发押解令押往北平总部的,一路上派有重兵看守,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应着了中国一句老话——煮熟的鸭子飞上天,硬是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中途脱逃。
这中途究竟在何时何地,现在追究已毫无意义。拂晓前2点15分车至阳泉站时,还曾打开车门检查过,三个亡命徒安安静静躺在车厢地板上,像三具僵尸,丝毫也觉察不出有企图逃跑的种种迹象。从阳泉经娘子关至石家庄,大小车站不过三五座,可铁路沿线的大小庄子却有数十处,散落在地形复杂的丘陵地带,沟壑纵横,草木丛生,到处可以藏身,搜捕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必须立即拿获!
今井少将那张保养得十分得体的鸭蛋脸绷得像只打足气的球,而他那只出类拔萃的大鼻子则更加向前突出,先是发红发胀光彩照人,随即变换成铁青色直挺挺戳在那里如同一柄锤子,这柄锤子因为找不到锤击的对手,使他意识到自己成了一头困兽,只好独自在书房里横冲直撞发泄心中的恚恨,完全顾不上平日矜持的仪态,失却了高雅的风度。他在一张乌黑发亮的紫檀木八仙桌前蓦地收住脚步,由于脚步收得过猛,上半身不免微微向前一倾。八格牙鲁,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它个拉网篦梳战,运动大部队朝几条通衢大道直插进去,然后撒开大网从四面八方包抄合围,逐段细细梳理,哪怕是一只野兔崽子也休想漏网。他弯下身子,壁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地板上,恰似一个大问号。
可这么干至少得有两个师团的兵力,还得有摩托化部队的密切配合,旷日持久不说,运用大兵团作战的方式仅仅为了对付三名逃犯,势必会被讥笑为拿着大炮打麻雀,这将在光荣的皇军作战史上留下怎样的耻辱?何况,目前正在部署中的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也绝不可调动如此众多的部队,兴师动众必然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他跳开一步,犹如跳开一口陷阱、一道深壑,他提起左腿作金鸡独立状。
那么,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那三名十恶不赦的罪犯叛国投敌,泄露机密,终至于取消总部的英明决策,从而失去与一次更大规模的军事奇袭遥相呼应的战机吗?
他重重一拳击在紫檀木八仙桌上,哗啦一声,紧紧攥在手中的这尊珍贵得无与伦比的清水瓷观音被击得粉身碎骨,一股鲜血像一条小金蛇,从他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间,扭动着缓缓游出来。他怔住了。
战神的灵感有时候就在这哗啦一声中倏然产生。他的两眼放出光来,整个面容一扫阴霾变得神采奕奕,如同雨后的蓝天。他是真正的战神,转世的恺撒大帝,他总是能够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凭借超人的智慧和力量战胜任何一方,而绝不让对方压倒自己,所以他百战百胜。一个完全不同于大部队作战的新的搜捕方案,立即在他那绝对精明的头脑中迅速形成,并且一经形成便具体可感,如同书房里的一桌一椅,如同桌子上的笔墨纸砚。
他喜爱中国人的文房四宝,爱屋及乌,于是便喜爱上中国一切古色古香的文物,如同这尊少女般纯洁的清水瓷观音,可惜它已经被他击碎了。瞪视着这堆青玉色的瓷片时,他的心陡地一沉,面容也随之黯然失色。三名叛国犯的最高军阶不过是上士,最高军职不过是曹长,绝密情报从何而来,却怎么也无法从他们的口中拷问出来。他遇上了三个老练的对手,居然只不过是三个士兵,这不能不引起他的深思,没有将他们就地正法实在是一大失策。他终于明白,他们并非叛国而是反战,这在战争期间甚至比叛国更加可怕,因为它像霉菌一样能迅速繁殖,而要在士兵当中彻底根除反战情绪,远比抓获三个叛逃士兵困难得多。
但逆境磨砺勇士,顺境培育懦夫。
他慢慢举起右臂,向内弯曲成一个钩子。他穿的是和服,宽大的袖子褪落到肘部,露出一截铁黑色的肌肉,上百青筋突暴,这便形成一副令人生畏的形象——一只名副其实的铁腕。
在他挥出铁腕之前,面对假想的敌人,不是怒目圆睁,而是充满自信地粲然一笑。
在这自信的粲然一笑之后仅仅过了11天,他在这同一间书房里的同一个位置上,对着他的几个下属吐了一口鲜血;而在过了1个月又5天之后,终于爆发了那场震惊世界的突然事变,它为世界战史上另一场空前的战争拉开了辉煌的序幕。但由于事先策划在中国发动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受阻,彼此遥相呼应不起来,这场精彩的突袭显得十分孤立,也就没能为他们赢得预期的效果——这主要是指造成一种心理上的优势,比方说炫耀武力、鼓舞士气等等。而且,最终的事实证明,这场事变的炮声,恰恰成为事变发动时的丧钟。
当然,所有这一切同下面即将展开的故事并无多大联系,但对于对世界战史有兴趣的人来说,也许不全是多余的一笔。
故事得从头讲起。
1.铁皮闷罐车上的三名日本叛国犯
20岁的上等兵佐佐木嘉树正做着一个荒唐的梦。
他看见的马,一律长着弯弯的角,披着长长的毛,在那里慢条斯理地甩动着光秃秃的尾巴,拍打着身上的红蜻蜓;他看见的牛,一律长着奇蹄,飘着长鬃,在那里厮咬追逐,四蹄生风,跑得比闪电还快;他看见母鸡屈着鳞状的颈脖子在那里艰难地打鸣,鸣声咻咻,像苍老不堪的猫头鹰,每打鸣一次天色便暗下一分;他看见公鸡撅起光腚在那里挣扎着下蛋,下得汗水淋漓赛似落汤鸡;他看见高粱长到麦秸上,橙子钻进泥土里,像马铃薯……他突然发觉自己头着地两脚朝天倒了个个儿,那潺潺的流水便在他的头顶欢唱,如同百灵鸟的歌声。
所有这些现象虽然有点儿荒唐,倒也不必大惊小怪,他想他大概进到了一部卡通片里,他知道卡通片里凡是变形的怪物都不过是画家们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他们学校的江岛老师就画过一只九个头的大鸟,那大鸟的翅膀撑开来能遮住整个天空,把白天变成黑夜。
可他想他还是早点离开的好,免得也变成画家们笔下的怪物,要是给他们在屁股上安上一条尾巴那可糟了。正巧有一片白云冉冉飘来,飘到他的脚边被他一下子钩住,那片白云便带着他向上飞升,哦,不,不是向上飞升而是向下降落,因为他头着地脚朝天这上下的概念也只好倒个个儿。
他感到口渴难忍,浑身汗如雨下,他恍惚记得这副难以入目的形象仿佛在哪里见过,不等他明白过来,白云已带着他接近了一只表面有着六千摄氏度高温的大火球,白云比他先被烤熔了,化成一股水汽,他失去依托,一个倒栽葱刚好又顺了过来,恢复了原状,便笔直朝下掉。这回同样落到一块不但看不见一切怪物比如公鸡下蛋,也看不见一切生物比如一只蚂蚁或一株小草的没有生命的远古荒原上,他成了这块荒原上唯一用蛋白质构成的有机体,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残酷无情的现实时,不由吓得目瞪口呆。
躺在他身旁的大个儿中士小泽卫吉也在做梦,既荒唐又实在。
他梦见自己被带往刑场。那是个旷野,很难断定它是属于日本的还是中国的。旷野之所以被称为旷野,就在于它缺乏特色。他看见一棵树,叶子掉光了,只留得最后的一片,孤零零地晃荡在一根最高的细枝上,它那么顽强地在为自个儿的生命苦苦搏斗,使他深深感到他还不如一片叶子。他羞惭满面,无地自容,他努力挺直胸膛迈出坚定沉稳的步伐,按照操典一丝不苟地走向自己的归宿。他朝四周瞥了最后一眼,他来到世上才只24岁,他看见了举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他揉揉眼睛才认出那不是枪口而是一门大炮的炮口,口径大得吓人,但他看不清楚那是榴弹炮还是加农炮,他们连队里只有迫击炮。他觉得有点好笑,从没听过拿大炮处决一名逃犯的。他想起了军曹长对他讲过的一个蠢人的故事,他还记得那句中国的谚语——杀鸡焉用牛刀。
轰隆一声,他整个身子飞了起来,他发觉自己就是一颗炮弹,他的归宿将是在中国大地上变成炮灰。
不!
挨着车门躺着上士军曹长森田成吉,他听见了大个儿小泽梦中这声发自心灵的怒吼。他看中他,正是因为他相信他在必要的时刻会吼出这声“不”。在今井司令部的刑讯室里,他的这声“不”至少比他和佐佐木换来多三倍的皮鞭,谁也难以想象他是怎样挨过来的,可是,他挨过来了,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刚才像扔麻布袋似的把他们扔上车来的时候,他只感到一阵头晕,昏昏沉沉,像被骤然扔进一具密封的棺材里,包围着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耳畔刮着呼呼的风,风也是黑色的,并且可以触摸得到,又冷又硬,好比六块巨大的铁板。所以,中国人称空间为天地六合,占满这具棺材的天地六合的风,就这样分成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向朝他挤压过来,要像轧耗子一样将他轧死。
死神有时狰狞可怖,有时温柔可爱,这全由着你的感觉而定,如果你认为死是一种解脱一了百了从此无忧无虑,那死神便会张开光裸的手臂搂抱着你,温柔得像个新娘。
他没有新娘,只有一个比他大8岁的嫂子和一对还不大会说话的侄女,大的叫多多,小的叫米米。每逢他回到家里,多多和米米便像两只毛茸茸的小狗一起扑进他的怀抱,用小手抓他,用小嘴啃他,来表示她们对他的爱,而他所选择的用以表示他对她们的爱的方式,却是她们永远也不能明白的。他叹了口气,他看见的似乎是死神那魔鬼般狰狞的面孔。
在国内,森田是他们东京新宿足球队的主攻手。为了参加那次京都全国足球联赛,他们个个踢得筋疲力尽。到了赛场上,第一轮新宿队就碰上了宿敌京都队。上半场只剩下15秒钟,那球旋转着流星似的朝他飞来,当时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对方的球门足足有30码,他纵身跃起,拿头截住球狠狠朝前一顶。由于用力过猛,他的身子也随着扑向前去,訇的一声扑倒在地。他没有爬起来,就那么躺在场子上呼呼地睡着了,连球被他顶进了球门他都不知道,沸腾的人群那海啸般的欢呼声也没能惊醒他。冈野教练亲自跑进场来将他抬了下去,心疼地说森田君太累了。
是的,他是太累了,冈野教练再清楚不过,为了这场比赛他们哪个队员不累,便是冈野自己也同样累得不可开交,但,那是另一种累。身体上的疲累是可以用睡眠来抵消的,纵然是凄风苦雨、寒气袭人,一觉醒来便又觉得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然而心灵上的疲累呢?当死神用空空洞洞、深不可测的两眼窥视着你时,你所感到的那种莫可名状的疲累呢?
一年前他曾秘密听过一次中国教官的讲话。那是个大雪天,他们连队驻扎在古长城下一个小庄子里。子夜时分,他们几个人偷偷摸出营房,爬了20分钟的雪坡进入城墙上的一座望楼。冰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但没有谁喊冷,唯独他怎么也止不住瑟瑟发抖,这当然不全是由于外界刺骨的寒风。他蹲在墙旮旯里,心里紧张得要命,他没法集中精力聆听中国教官的讲话。
据说那教官是从太行山来的,白白瘦瘦,像个文弱书生,一点也看不出他会领兵打仗。太行山,还有王屋山,中国古代的一则寓言里讲到过,内容记不清了,好像是说有个老头异想天开,要把那两座山挖掉,山大概没来得及挖掉,现在那里有一支游击队。他感到遗憾的是,这次他从河北被派到山西来,还没有机会看到太行山,他们的机会太少,而他想看的东西又太多。他在国内学习汉语可不是为了要到中国来打仗,他是想要了解这个崇拜龙的民族。
中国教官是四川人。他读过有关四川的书籍,那是个大盆地,号称“天府之国”,四围都是高山,形成天然的屏障,水路有长江三峡,出了名的险滩急流。“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谁说的?管它是谁,反正不会是他们日本人。他们从满洲入关南下,转战数千里,还只占领了小半个中国,已经搞得焦头烂额、民穷财尽了,光一个四川省,就比他们日本本土大两倍。他不大听得懂中国教官那口四川话,但有两句话他听懂了,不用翻译,中国教官举起双拳低沉地说:“抗战到底,最后必胜!”他不但听懂了这两句话,他也相信这两句话。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一个外来的民族能够彻底征服中国。
他轻轻翻了个身,想给自己弄得舒服一点。
说句公道话,他们正是从中国人那里懂得这许多道理的,有些道理一听就懂,只要你肯去听。凡是真理,总都是朴素的,易懂的。一个人,如果闭着眼睛,那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如果你眼睁着,即使在黑夜里,也总能发现一点什么。比如现在,他就发现了一闪而过的灯光,它不是从车厢的壁缝间闪过去的,他们这节铁皮闷罐车的车壁上几乎连一丝缝隙也没有,这灯光是从车厢地板的裂缝中闪过去的,他摸了一下,其中一条裂缝有一指宽。他隐约记起一句俗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笑了笑,原来世上也没有不漏光的地板。
列车正在通过一个小站,这从列车通过时的速度和时间上可以估计得出来,它几乎没有放慢速度并且毫不停留,大概是急于要把他们三个叛国犯押运到北平总部。“叛国犯!”今井正是这么说的;然后是轮番审讯,严刑拷打,最后像野狗一样被拉出去处决掉,从而结束三个年轻的生命。
他们的确太年轻、太年轻了,这可是毫无办法的。
今年35岁的之助大哥比他整整大10岁。小时候,他最佩服之助,家里人都说小阿吉是之助的跟屁虫,他心甘情愿当大哥的跟屁虫。不跟大哥跟谁呀,跟你么?难道你比我大哥更本事、更有能耐么?我大哥可是个无中生有的魔术师,两手空空忽然会变出一只橘子或者一根香蕉,也许又是一把小刀或者一块橡皮擦子,有时候还会变出一捧五颜六色的糖果。小阿吉心里想什么,他大哥那双神奇的手便能变出什么来。后来他明白了,主要并不在于大哥那双手,而在于大哥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魔术人人会变,一颗善解人意的心却并非人人都有。
可惜那次大哥没能逃掉,他领导了一次怠工,将烂棉花当成硝药装填进炸弹里面,把硝药倒进了污水沟。事情败露了,有人通知他逃跑。他打算去马尼拉,东躲西藏,到处都张贴着追捕他的图像,中国如此之大而他的国家又如此之小,他是在长崎附近一个小山村里被逮住的。那个远离京城的小山村同样笼罩着战时的紧张气氛,凡是在东京街头能够见到的景象,在那个小山村里同样都能见到,也常常断水断电,也有许多代用品——用榨过油的豆制品代替猪肉,用草茎纤维代替棉纱,也买不到大米和白面,墙上也贴满了标语,那里的妇女也要参加战时服务队。战争要求人们付出的东西比能够为他们带来的东西要多得多。谁也没有出卖之助大哥,但他被人认出来了,认出他的人并不认识他。
之助大哥临刑前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听着,”他大声说——仿佛要向全世界发布一个宣言——“我的血是为天皇赎罪!”
一股寒气锥子般钻入森田的骨髓,连心都冰凉了。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过来,之助大哥最后留在人世的那句掷地有声的遗言原来是大错特错的。有什么必要拿自己清白的血来为天皇赎罪呢?有什么理由要我们来充当这场战争的牺牲品呢?谁发动了战争就应该拿谁的血去赎罪,不是为天皇,而是向千千万万个无辜的受难者——其中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
2.小泽卫吉心中偶像的破灭
列车哼着单调刺耳的歌,无动于衷于乘客的哀乐祸福,不管不顾地一味向前滚动,滚动,嘎隆隆,嘎隆隆,颠得像个跛子。
其实,大个儿小泽早给颠醒了,只是背上的鞭痕火烧火燎地疼痛,使他不敢动弹。
那回在箱根的阿仁酒店里,他喝醉了,糊里糊涂跟三个浪人干了起来,他的背脊被从上到下划了一刀,阿仁大叔把他送到附近一家医院。
那是家私人开设的小诊所,连张病床也没有,他只好趴在一块木板上接受治疗。医生用碘酒给他消毒,他只觉得嗤地一下,半个身子都麻木了,还以为是该死的医生拿火炭炙了他一家伙。他曾见过乡间的巫婆用火炭给病人治痈疽,那病人痛得咬牙切齿,一脚就将巫婆踢得飞出门外。他猛地一下子撑起身来,正待挥手一拳,手却停在了半当空,怎么也落不下去了,没承想为他治疗的是位年轻貌美的女医生。那年他21岁。说来也怪,背上的伤口居然一点儿也不疼了,他听从着女医生的摆布,像个一年级的小学生,乖乖儿地让她用白纱布将自己捆扎成一头半死不活的蠢猪,说是为了防止伤口感染发炎什么的。
他被女医生留了下来,当晚就住在她那间六铺席的小房间里。房间里只铺着一张榻榻米,窄小得不够他半个人睡,两臂一伸就落到了地板上,他只得缩手缩脚趴在那里,像只笨拙的大龙虾。他当然闻到了一股撩人的气息,仿佛是从他妈妈亲手酿制的米酒缸里飘逸出来的,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未曾闻到过这种家乡米酒的香味儿了,他忍不住响响地打了个喷嚏。
那女医生扑哧一笑,说,小泽君您着凉了。着你妈的凉,没见我给捆扎得浑身冒汗,气急胸闷、口渴燥热得不行么?女医生一边说一边就挨着他躺了下来。我的妈呀,他先是感到心尖上一阵触电般的颤动,那心便像饴糖一样化了开去,麻酥酥,软绵绵,没了一点儿劲,他被紧紧吸住了再也没法儿动弹,那女人的身子绝对是个电磁场,憋得他气也透不过来。带电的女人伸出一只藕也似的手臂轻轻抚摩着他的光裸的肩膀,老天爷,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呵;她还将自己粉嫩的、带有浓浓的家乡米酒那醉人香味儿的脸也贴了上来,老天爷,这又是怎样的一种酷刑啊:他能够咬紧牙关忍受着几十下血肉横飞的鞭打一声不吭,但他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也忍受不了一个带电的年轻女人对他施展的百般酷刑和折磨!他愿意像一匹驯鹿给她电死,像一块冰在她火热的怀里化掉,他愿意为她死上一百次!他终于像一头大雄狮那样发作起来,他猛扑到她的身上,他要咬碎她,撕烂她,将她整个儿吞下去。
那女人嘤嘤哭了,泪水哗哗地流。“小泽君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哽咽着,挣扎着,像一只受伤的小羊羔,“小泽君你先听我说,听我说——”
她说了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说得大个儿恨不得时间倒流,说得大个儿恨不能立刻为她粉身碎骨。
燕子春来,大雁秋去,说起来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那时候她刚从护士学校毕业,在长尾君开设的医院里找到一份工作。由于工作勤奋,她很快便成为长尾医生最好的助手,研究人造血浆和用小白鼠做冻伤实验。八个月后,实验出成果,长尾医生受到政府有关部门的嘉奖。又三个月,她同长尾君结为伉俪,两口子如鱼得水,恩爱非凡,婚后生活无比美满。日子飞快地过去,一年前,长尾医生以特殊建树被征召入伍,派到满洲去主持建立一个实验室,负责做毒素血液测定及其他实验。从此,比翼双飞,良辰美景,只能到梦中去寻觅了,她成了一只孤雁。她天天在等待着他的召唤,天天都要爬到一个长满相思树的小岗子上,面对北方的大海,唱一支心中的歌:“天之涯,地之角,天地难相通,茫茫大海茫茫路,何日随君去……”歌声缠缠绵绵,凄凄切切,不知惹得多少过往的行人一掬同情之泪。时隔不久,她接到了一个用满洲长白山的红松做成的骨灰盒和一份光荣殉职的通知书,丈夫没来得及给她留下一个字一句话便遽然同她永诀了,唯有大海的波涛才能证明她对丈夫的刻骨思念以及他俩生死不渝的爱。她毅然卖掉丈夫留下的医院,将全部所得捐献给了国家以支持“圣战”,自己则办起一个小小的诊所以维持生计。她拒绝接受一切的怜悯和馈赠,她无愧于九泉之下的英灵,她委身给每一个男子,只求他们能替一个弱女子到中国去,为她的被中国人杀死的丈夫复仇。
“小泽君,你能答应吗?”她最后问,随即扯开了和服的带子,宽大的袍襟散了开来,如同一朵款款开放的白莲花,一无遮拦地呈现在万分柔和的灯光下面。
大个儿小泽只觉得眼前一片炫目的白,白得圣洁,白得庄严,白得让人失去一切欲望、一切邪念,只认定一件大事——责无旁贷,非他莫属——复仇!
以后的几个月直至他来到中国,直至他从二等兵小泽卫吉升为中士小泽卫吉,在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片炫目的白光。他开始为他的“贞女”复仇了,打起仗来不顾死活勇往直前,凡是撞到他枪口下的中国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也不管是军人还是老百姓,无一幸免。每杀死一个中国人,他就在自己的左臂上用刺刀剜下一个记号;眼前那片炫目的白光越来越辉煌了,他的两眼则杀得血红,他成了一头嗜血的两脚兽。于是,他便理所当然地获得了他们联队长大竹少佐授予的最高荣誉称号——大竹联队之鹰;并得到一支德国造半自动步枪,鼓励他多多地杀人。
当他的手臂上剜下第19人的记号,连血也还未来得及凝结,第20个和第21个记号又撞到了他的枪口下。
那是一对母女。
母亲挽着篮子,沉甸甸的,落在了后面。
走在前头的女儿,面黄肌瘦,谁也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体型上还是个孩子,可额头却已出现了几条犁沟似的横纹,走起路来一蹦一蹦像个麻雀儿,脑后甩着一根细细的辫子像猪尾巴;她的上衣大概原是花的,肩膀上打了两块老大的补丁则是黑色的,赛似戴着一副铁枷。她停了一下,扭回头去喊了声:“妈,您走快点儿,要不可就赶不上了。”
掩蔽在路旁杂树棵子里的鬼子大个儿,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那一声“妈”是全世界的人都听得懂的,他不禁露齿一笑,在心里回答她:你,还有你妈,再也,走不到啦。
女儿当然听不见他的话,毫无戒备地朝着他隐蔽的地方走来。她的裤子过于肥大,拖着地,显然不是她自己的,怪不得一路蹦蹦跳跳,等她走近了他才看清,原来是一块麻袋皮。

他从未这样仔细地打量过一个即将被自己杀死的人,正如一头猎豹从不会仔细地去打量即将牺牲在它的利爪下的猎物。豹子杀死猎物是它的天性,不完全是为了需要,而杀人也几乎成了他的天性。他从隐蔽的杂树丛中跳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他沉默着像一块石头,高不可攀像一座铁塔,那么矫健有力像一头兀鹰——大竹联队之鹰;但他绝不是凶神恶煞,因为,他是在为心中一尊圣洁的女神复仇!他等待着对方的一声惊呼,他的女神不拒绝一切到手的祭品;然后,他让她转身逃跑,还没有谁能逃脱他的枪口,他要等到这母女俩跑到一起紧紧抱作一团好比猫爪下的耗子在那里瑟瑟发抖,他要等到那时候再开枪射击,他有把握只要一发子弹便能贯穿她们。但是——

没有!他既没有等到对方的一声惊呼,也没有等到对方为了活命而丧魂失魄地逃跑,他等到的是一双睁得大大的燃烧着火焰般的愤怒的眼睛。他怎么也没料到,在这个不堪一击的弱小女子的脸上竟然长着这么一双无畏的眼睛,他不觉怔了一下。仅仅只是一下,他便用刺刀挑开了她的衣襟,挑断了她的裤带,麻袋皮做成的裤子跌落下去,露出了两条赤裸的大腿。这是两条未成年的女子的大腿,由于饥饿,瘦得像两根白木棍子,这两根棍子一动不动地挺立着,支撑着一个少女的全部仇恨!
他倒吸了一口气,心里有种憋闷的感觉,如同雷雨前的那种烦躁不安的感觉,他竭力坚持着不让它表露出来。
这时,她的母亲赶了上来,挽着篮子,紧紧靠在女儿身旁,用身子卫护着她,并不像一头母狼卫护狼崽那样对他龇牙咧嘴地嗥叫,也不像一头母羊卫护羊崽那样对他咩咩地悲鸣。她站在那里,也沉默得像一座山,两眼瞪视着他像瞪视着一头野兽,从她那凹陷的眼窝里射出来的眼光像两支利箭笔直射进他的心口,那眼光,不是愤怒而是鄙视。
这是一对不屈的雕像,在它面前,任何武力都将失去意义,任何复仇都不会得到快意的满足,他感到了恐惧。面对着两个不值一提的中国母女,他——皇军的无敌战士,破天荒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闭上眼睛。但愿这母女俩,在他重新张开眼睛之前便已在他的眼底消失,这是她俩唯一的选择,他深信不会再有别的选择,他在心里数着1,2,3,4……他决定,当他数到10的时候他就要张开眼睛,只要母女俩已经逃了过去,他绝不转身朝着她们的后背开枪,他愿意放过她们。他数到了10,他似乎没听见有什么动静,他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他偷偷睁眼一瞄,果然如此!那母女俩仿佛生了根似的,仍然直挺挺屹立在他的眼前,像两棵无法撼动的大树。他听到了一声冷冷的怒喝:
“开枪吧,畜生!”
他慢慢举起枪。他那条已经剜下19个记号,标志着他已为他的神圣女神献上19个祭品的手臂,狠命地发起抖来,好似患上了黑非洲的热病,闪着蓝光的德国造半自动步枪在他的手中不停地晃动,他几乎不能瞄准,他陡地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嘶叫,将枪膛里的10颗复仇的子弹一齐射向了天空。
当天夜里,大个儿小泽忍不住对军曹长森田君吐露了心头的隐曲,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持着白天那一对普普通通的中国母女,使得她们连死都不怕?
“不是她们不怕而是你怕了,小泽君,这是两种精神的较量,也就是说,武力不是唯一无敌的东西,它不能征服一切,如果说,你连两个老弱妇女都征服不了,我们还怎么去征服世界呢?”森田君笑了起来。
中天的下弦月像一只银钩,它能勾起人们多少思绪啊。每个人都有值得自己珍惜的感情,他忘不了他大哥留下的一对幼儿每回扑到他身上时那种毛茸茸、甜滋滋的感觉,还有他嫂子那片潮水般幽怨的眼波。那么你呢,小泽君?你迷恋着一位圣洁美丽的女神,为了她,你可以把人血当成祭品而从不感到心跳——一位嗜血的女神,能做这样的解释吗,小泽君?
他俩就坐在营房左侧中国人的一盘石磨上。拉磨的小毛驴早已被他们宰掉当了美餐,驴粪还残留在脚下的磨道里,磨槽上布满了尘垢。要是不发生这场战争,也许小毛驴正在不急不忙地转动着石碾子,槽上堆着小米、麦子或者高粱,到了明天,主人的早餐桌上便会端上一碟子散发着新谷香味的软暄暄的馍馍和一钵子滑腻腻的面食。这是一幅中国北方农村特有的风俗画,他从他大哥的一本画册里看见过,大哥说那叫水墨画,是中国人足以自豪的一种独特艺术,淡淡几笔写尽大千世界。你见过这样的画吗,小泽君?你即使见过,又能体会得到画中洋溢的那种和平恬静的氛围吗,小泽君?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夜显得越发地沉寂。明天要派士兵去抓民夫来挖壕沟、砌碉堡,又可能发生一场杀戮。他跳下石磨,沿着磨道慢慢走着。大个儿没动弹,也没朝他看,凝然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块门板挡着他。
“小泽君,”他边走边说,“明天就由你带人去抓民夫吧。”
大个儿的嗓子眼里像鲠着一根骨头,他费力咽下一口唾沫。
“为什么是我?”他低声问。
“你不想去吗?”
“不想。”
“我以为你会争着去。”
“不去。”
“那我派谁去呢,谁又是大竹联队之鹰呢?”
“我不是,真的,军曹长,请你相信我,发生了白天那回事,我觉得我再也不配有这个称号了。”
“这倒也是。不过……”森田军曹长没有说下去,他沿着磨道走了一圈,在大个儿面前停住,他似乎看见门板上有一道裂缝,清冷的月光正透过它照进来。他接着说:
“小泽君,你还记得大竹联队长说过的世界上有什么优等民族和劣等民族之分的那番高论吗?”
“记得。”
“我想也是,因为大竹联队长正是在奖给你那支德国半自动步枪时说这番话的,它使我联想起一种人来。”
“谁?”
“海盗——那帮船上挂着黑旗在公海上横行不法的匪徒。他们认为:我比你强,我就是你的主人,你就是我的奴仆,我可以任意驱使你,鞭打你,甚至杀掉你;因为我高贵你下贱,我优等你劣等。”
大个儿听得打了个寒战。
17岁那年夏天,他在巴士海峡遇到过海盗,他们的商船连人带货被一个叫黑旋风大帝的头领掳去,他就在黑旋风大帝的手下干了四个月苦力。黑旋风大帝没有国籍,自称是大海的主人,具有无上的权威。在那四个月里,他看到过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可是这些话今天从军曹长的嘴里重新说出来,他还是忍不住心头的战栗,仿佛又一次感受到海盗的残忍和贪婪。他怕冷似的抱起双臂,他终于意识到心头的战栗还不仅仅是关于海盗的回忆,那剜在左臂上的19个冤魂一齐睁开了眼睛,无言地凝望着他,其中有一个才不过是个孩子,那双眼睛特别大,特别明亮,好似荷叶上滚动着的两颗露珠。哦……他那颗豹子头一样的硕大的圆脑袋,无力地垂挂了下来,一直抵到了屈起的膝盖上。他的整个形象都起了变化,一刹那间似乎足足苍老了10岁。
森田军曹长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小泽君,”他压低声音接下去说,“你被海盗掳去那年你还小,还不能保护自己,可要是现在,再让你遇上那帮海盗,你会怎么样?”
大个儿咬牙切齿地吼起来:“我要将他们统统干掉,一个也不放过!”
“说得对,我也会这么干,”森田说,“可惜偏偏还有人要去为已经被干掉的海盗复仇。”
“你是指我吗,军曹长?”
“你看呢?”
“我不知道。”
“那就听我说,”森田轻轻咳了一下,“我先问你,你可知道派长尾医生到满洲来是做什么的?”
“不是说主持一项医学上的实验吗?”
“是实验,但不是你我所想象的用小狗、兔子或是小白鼠做实验品的那种正常的医学实验。”
“那用什么?”
“用人,用活人!”
“活人?”
“用活活的中国人做细菌战的实验品,他们以接种或口服的方法将鼠疫、伤寒、破伤风、虎列拉、炭疽、天花等等传染病菌注入活人体内做实验,为的是要在中国的土地上进行一场无形的、不见血的大屠杀。”
“为什么要用活人呢?”
“因为用活人做实验品能更直接、更迅速地求得更精确的效果。”
“这帮杀人犯!”
“一帮优等的杀人犯,其中也有你要为之复仇的长尾医生;并且——你别激动,小泽君——不幸的是,你已为这帮优等杀人犯中一个最没有人性的无赖杀死了19个无辜的中国人!”
森田军曹长说到这里,有意顿住了。大个儿小泽仰起脸来,好像畏光似的眯着眼睛,恶狠狠地喝了声:“怎么不说下去?”
“还要我怎么说呢?”森田居高临下,逼视着他,“你受骗了,小泽君,那个在箱根等着你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圣洁的女神,而只不过是个下贱的婊子,一个恶毒的娼妇!”
森田军曹长最后说出来的这句话,不啻是一颗曳光弹划过天空,轰的一声炸裂开来,将中士小泽卫吉心目中的偶像击得粉碎。
爆炸的烟云过去之后,在大个儿小泽的眼前,再不见一片炫目的白,只留得一团漆黑,而他左臂上的那19个杀人记号,却像19块通红的火炭,无情地炙烤着一段戳在石磨上的枯木,熊熊燃烧起来。
3.中国象棋的奥秘
不幸掉在无生命荒原上的佐佐木嘉树第一个发现了这股熊熊的火光。不消说,在这个鬼地方发生的一切平常或不平常的现象,今后佐佐木都将是第一个发现者,如同哥伦布第一个发现新大陆,麦哲伦第一个发现地球是圆的。
他先是听见了一阵闷雷般的隆隆声,怕是要下雨了,他想。他不知道在这个没有生命的荒原上会不会下雨。他随即放眼打量了一下,到处光秃秃一片,死气沉沉的模样,附近连个躲雨的场所也找不到,而那不绝于耳的隆隆声,似乎是从地底下,从他站立着的脚底下的深处传上来的。他在发现他的错觉的同时,感到一阵可怕的人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遏制的那种震动——地震!他第一个发现了地震,不靠仪器,全凭感觉,这无疑是个伟大的发现!但他的心中并无丝毫足以自豪的欢乐,唯有绝望。
他喊了声,他的喊声喑哑、混浊、低沉,像是闷在一只巨大的真空罐里,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想跳开去,但两条腿不听使唤,如同被焊在地上。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经历过一场地震,还有海啸,但早都不记得了,几乎连一点儿印象也没留下,这会儿却鬼使神差一般又全都回忆了起来,并且清晰得犹如发生在昨天:那冲天的巨浪,那翻卷的船舶,那海上的浮尸——分不清是鱼尸还是人尸,多得数也数不清——以及岸边那倒塌的房屋,还有妈妈尖厉的呼喊和爸爸急白的脸……
可是——且慢,难道那会儿他还没有长大吗?他妈妈是在他刚刚有点儿懂事,他的花代妹妹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便被他爸爸遗弃了的,虽然妈妈从未这么说过,所以,那冲天的浪涛什么的,同他爸爸毫无关系。原来他的昨天只是一笔乱七八糟的糊涂账,一堆胡搅蛮缠的乱麻丝。
他想这下子一切全乱套了,既然搞不清昨天,当然也就搞不清今天,更不用说明天。果不其然,地面在离他不到五步的地方一下子裂开了一个老大老大足够埋葬一百个像他这种倒霉蛋的口子,那口子不断扩展蔓延,向他靠近,打算把他吞下去。原来他已经没有明天了,这可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接着,他便看见了一股熊熊燃烧的大火从那个老大的口子里喷吐出来,那口子里好像装有来复线,因为熊熊的大火是旋转着喷吐出来的,一喷出地面,便立即转成一只无比巨大的光芒四射的火球。他还记得在他掉落到这个该死的荒原上之前,曾经接近过一只差不多大小的火球,要不他还不会掉落到这个鬼地方来呢。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心头的狂跳,脸孔涨得(也或许是被大火球烤得)通红,虽然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孔,但他能感觉得出来,有个划时代的完全可以媲美于哥伦布和麦哲伦的发现正待证实。
他仰头寻找,啊!天上果然不见了太阳,全世界除了他佐佐木嘉树之外,还有谁见过而且相信太阳会钻进地洞里,地球不再绕着太阳转动了呢?现在太阳居然反过来绕着地球转动了,事实推翻了哥白尼老头的学说,真他妈的倒让教会长了威风。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得有个表示,好用来欢庆他的这个了不起的大发现,他得高举双手向上连跳三次,如同那回他争得全区青少年5000米长跑冠军,他用来答谢上万名观众对他的欢呼时他做的那样,他压根忘了他的双脚已经牢牢被焊在地上,他才一使劲便轰的一声连人带地皮一齐陷进了太阳刚刚从那里喷薄而出的无底深渊。
他开始有一种失重的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张叶子,一片羽毛,一缕轻烟,晃晃荡荡,身不由己。
哎,命运老他妈的跟自个儿作对,他想。
他自小就喜欢蓝天白云、大海碧波,向往着当个哥伦布或者麦哲伦那样的人物,乘风破浪周游世界,后来又想当个登山运动员,踩着云雾爬冰坂、攀雪峰,将雄鹰比在脚底下,成为世界上爬得最高的勇士,谁会想到偏偏掉进这么个不见天日的洞窟里,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半死不活,还不如一只土拨鼠。
他平生最见不得血腥味儿,别说杀人,连别人杀只鸡他也不敢看。那回他走过光头武郎家的院子,正好看见一头猪被缚住四脚,脸埋在地上打哼哼,他转身就逃,仿佛他们家不是要杀猪,而是要追出来杀他。第二天光头武郎来上学,他远远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害得他呕了半天,差点没把苦胆呕出来。江岛老师问他怎么啦怎么啦你这是得的什么病呀,他说他什么病也没有就是见不得人家杀猪宰羊什么的,光头武郎家昨天杀猪来着。江岛老师说你得的大概是一种叫作恐血症的精神分裂症,属想象型的,他只好认了。谁又会想到一个患有想象型恐血症的人偏偏被派到中国来看人家杀人取乐——仅仅为了试一试自己的臂力,便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劈两半,每次战斗下来,别的人可着劲儿叫嚷着,争着向军曹长炫耀自己的战功,你干掉多少我干掉多少,你怎么干我怎么干,他们不说“杀”而说“干”以显示自己是个老手,他们谈论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唾沫横飞,好像不是在谈论杀人而只不过在谈论一场轻松有趣的狩猎,唯有他总是默默地落在人后,躲到一边去大口大口地吸着苦涩的马合烟,让尼古丁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免得再发生什么精神分裂。这当然不仅是因为他无功可表,为此,他曾经三次受到联队长大竹少佐的点名训斥,并为他自己在连队里赢得一连串无可奈何的绰号:胆小鬼、书呆子、孤僻虫、神经病。
这命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感到头晕眼花胸闭气闷浑身不得劲儿。这会儿要有个清净的地方散散心解解闷那有多好,他想。于是,他便想起了营房后面那条小河,他喜爱那条小河,正由于它总是默默地在流逝,从不大喊大叫。
清亮的河水映照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高耸的颧骨如同两个岗子,尖削的下颌恰似一座峭壁,蓬乱的头发便是崖顶上的一蓬枯草。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把梳子,并非为了要梳理一下他那头枯草般的乱发,他只是翻来覆去地抚摩着,倾注着一个19岁孩子纯真的怀念。透过梳子的梳齿,他似乎瞥见有个亲切的白影在石头珠子串成的帘子后面晃动,那白影上有两粒发亮的泪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是一把米黄色的木梳,梳齿密致匀称,木质具有天然的光泽。这日子好难挨啊,他对着木梳喃喃地说,才不过4周,28天,怎么就好像过去好多年了呢!
初冬时节,河旁的几株垂柳掉光了叶子也变得消瘦了,风吹过来时几束柳丝缠在一起,多像妈妈那未经梳理的憔悴的发丝啊。咚的一声,他将一块石子踢进河里,溅起一串晶亮的水珠。
河水清清,可惜看不见游鱼,大概鱼儿也害怕寒冷吧,不知道这条小河通不通向大海,这样的小河在中国的北方难得看见,在中国的南方到处都是,虽然他还没到过南方,但他猜想南方的小河一定不如这条小河清亮,他也是在南方长大的,他们那里的河水便很浑浊。
“想家啦,”一双大手拍在他的肩头,拍得他心口突的一跳,想家可不是一桩好事,你开的什么玩笑。
“嘿,好漂亮的梳子,一看就知这是把闻名于世的伊豆黄杨木梳,哪位多情的妹子送的呀?”军曹长森田笑着问。
他没理他,又将一块小石子踢进河里。
“我好像听谁说起过你很喜欢泰戈尔?我也喜欢,尤其是他的抒情诗。”
泰戈尔可不喜欢杀人,他反驳着,只是没敢说出口来。
“你看这里的景致多么富有诗意,有山有水,山上的枫叶转红了,红得让人陶醉,所以泰戈尔写道:‘心儿醉了……那望不尽枝头的红。’还有这小河水,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简直就是一首秋天的诗……”
他的目光随着水流缓缓而去,被那边一座长有枫红的土崖隔断了,他收回目光,朝军曹长瞥了一眼。
“这小河水会流向大海吗?”他低声问。
“大海?哦,当然流向大海,水流千转归大海嘛,那是它的归宿。”
“也是我的归宿。”
“你的?”
“我家就在海岛上。”
“我知道,我到过你们家乡,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岛上到处都是黄杨木林,美极了,一到夏季就成了鸟的世界,有百灵鸟、画眉鸟、白头翁、喜鹊,岸边满天飞舞着海鸥,还有……”
“还有鸽子,野鸽子,飞起来带着哨声,好像吹奏管风琴似的,怎么也听不厌。”他说。
“你也喜欢音乐?”
“你不喜欢?”他反问。
“喜欢,当然喜欢,音乐是带旋律的诗,怎么能不喜欢呢,连大象也喜欢,我看过大象表演,一个小姑娘吹奏着管风琴,那大象便合着拍子扇动起两只蒲扇一样的大耳朵,身子摇摇晃晃像摇动着一座肉山,太感人了,那还是在战前。你听说过有个叫海京伯的德国人吗?”
“没有。”
“一个了不起的人,他指挥起动物来就像指挥一个乐队……你还喜欢什么,你会走中国象棋吗?”
“不会。”
“哦,那太遗憾了。中国象棋是所有棋类中最有意思的一种棋,两军对阵,变化无穷。那可不像日本对中国作战,它是势均力敌的,凭智慧取胜。我带有一副,棋子就是用你们家乡的黄杨木做的。”
“那是伊豆七岛的黄杨木,我老家在奈良。”
“这我倒没想到。南都奈良。那你们家怎么又搬到伊豆去了呢?”
“我爸爸在南边经营造纸业,后来破产了,留下一大笔债务,妈妈为了还债,就把我们带到了伊豆。”
“把你们?还有谁?”
“我妹妹花代。”
“哦,是这么回事。你妈妈在伊豆干什么?”
“当舞女。”
“伊豆舞女?”
“是的。有人瞧不起舞女,可我瞧得起我妈妈。”
“我明白。瞧不瞧得起一个人,不在乎他干什么,首相还有人瞧不起呢。”
他又朝他瞥了一眼。
“你妈妈一定很美丽。”
“也很坚强。”
“是的是的,我明白,并且善良,跟你一样。佐佐木君,祝贺你有个好妈妈。”
“谢谢。”
森田搂着他往回走。
“你看,我们不是谈得很投机吗,可你还不想理我呢,”他羞赧地笑了笑,“好啦,有机会我来教你走中国象棋。”
过了两天,森田军曹长果真教上等兵佐佐木走起中国象棋来了。
从气质上说,佐佐木并不特别喜欢中国象棋,他把所有的棋类,不论是中国象棋、国际象棋、军棋、围棋,还是小时候玩过的跳棋,都看成是一种消遣。
但现在他需要这种消遣,甚至如同冬天他需要一盆火,夏天他需要一阵风,孤寂的心灵需要一个伴侣一样。这就是说,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心,察言观色,心领神会,很快他便掌握了棋法要领,尝到了个中滋味。从此,他一扫平日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情绪,不再离群索居,变得轻松活泼起来,成了连队里一个出名的棋迷。有时见他在低眉沉思,人们便都说,这小子又在动车马炮的脑筋,想赚军曹长两包“老刀”牌过过瘾了。
至于森田军曹长本人呢,当然非常乐意输给他两包“老刀”牌,不过其中的奥妙却是局外人很难领略,而且永远也无法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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