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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张之洞

書城自編碼: 3006459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傳記政治人物
作者: 唐浩明
國際書號(ISBN): 9787513312226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5-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1364/1090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2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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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张之洞是近代中国变革的试水者,东西方文明冲突的调和者。他以丰富而颇具争议的一生,致力于国家富强,却在历史潮汐中终结于虚妄。
继《曾国藩》《杨度》之后,唐浩明以五年时间,打磨出他的封笔之作《张之洞》。书中以张之洞一生政治活动为主线,以他与朋友、幕僚、朝廷关系为纬线,叙述了张之洞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怎样跻身于晚清统治集团,却在通经与致用,卫道与维新间迷茫挣扎。唐浩明认为,回到晚清,重新审视张之洞及其失败的洋务事业,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关照性
關於作者:
唐浩明
1946年生,湖南衡阳人,著名作家和学者。著有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张之洞》《杨度》,以及读史随笔集评点曾国藩系列。
目錄
《清流》

第一章 清流砥柱
第二章 燕山聘贤
第三章 投石问路
第四章 晋祠知音
第五章 清查库款
第六章 观摩洋技
第七章 和耶战耶
第八章 谅山大捷

《天柱》
第一章 试办洋务
第二章 筹议干线
第三章 督建铁厂
第四章 参劾风波
第五章 外宾访鄂
第六章 署理两江

《长恨》
第一章 与时维新
第二章 中体西用
第三章 血溅变法
第四章 互保东南
第五章 爆炸惨案
第六章 后院起火
第七章 翊赞中枢
內容試閱
第一章 清流砥柱

一 张之洞拍案而起,愤怒骂道 : 崇厚该杀

深秋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它的最后一缕残照仍留在人间,给大清帝国灰
暗的京师罩上一圈淡黄色的光晕。从西山那边刮过来的霜风一阵紧过一阵。 它将沿途高大的白杨树吹得飒飒作响,又将御道上的黄土漫天掀起,灰尘裹着败叶毫无目的地在空中飘飘荡荡。凄凉的霜风也将沿途的塔寺和宫殿上的铁马,吹得左右晃动,发出清脆悠长的金属撞击声
;又将各大城门上高高竖 起的大清杏黄龙旗,吹得猎猎作响。这情景酷似这座八百年古都此时的境遇 :既陈腐不堪,又带有几分神秘性 ;既处在衰败破落之际,又似乎有一种厚重的底蕴在顽强地支撑着,决不甘心就此沉沦下去!
随着夕阳的余晖渐渐褪去,淡黄色的光晕慢慢地变为灰蒙蒙的暮霭,京师寂寞而寒冷的秋夜来临了。
张之洞斜靠在病榻上,默默地注视着宇宙间亘古以来便这样无声无息周而复始的变化。他已病了七八天,今天下午才开始略觉好点,或许是病体虚
弱的缘故吧,面对着天地间时序的推移,他的胸腔里无端涌出一股惆怅伤感的意绪来。
他已经四十三岁,通籍十六七年了,却还只是一个洗马。在数以百计的官名中,洗马,应该算是最粗俗的一个名称。不要说普通老百姓,就是许多与官场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朝廷中有此种官职。嘉庆朝便有这样一个故事。
某洗马出京赴西北办事,一天傍晚在甘肃一个驿站落宿。驿吏拿出簿册来登记,请问他官居何职,那人答
:洗马。驿吏想,这一定是替皇宫洗刷马匹的夫役。又问 :你一天洗多少匹马?那人知驿吏误会了,便和他开玩笑 :没有定数,忙时多洗,闲时少洗,心情好时多洗,心情不好时少洗。
驿吏确信他是马夫了,说 :皇上待下人真是宽厚!便将他安排在最下等的房间里,不再理睬了,那人也不做声。过一会,县令乘大轿来拜访此人,并把他接到县衙门里去住。那人大模大样地坐在轿里,县令则步行跟随,一面弯着腰恭恭敬敬地与他说话。
驿吏大惊,问县令的跟班 :他不是一个马夫吗,县太爷怎么对他这样客气?跟班斥道
:什么马夫!他是县太爷的恩师。十年前,县太爷就是在 他手里中的举,五年前会试时,他又是县太爷的房师。驿吏明白了,洗马不是马夫,但他始终不知道洗马究竟是个多大的官儿。
原来,洗马是司经局的主管官员。司经局的职责是掌管书籍典册,隶属
詹事府。詹事府原是太子的属官。康熙晚年决定不立太子,并作为定制传下 来,詹事府因此一度废弃,后来又恢复,以备翰林院的官员迁升之用。洗马的品级为从五品,来到地方上,品级既比正七品的县令要高,又加之有师恩
这一层在内,故那位县令对洗马优礼有加 ;然而在京师,洗马实在是一个无 权无势的闲散小官。
若说无才无德倒也罢了,偏偏是无论做史官,还是做学使,张之洞都比
别人做得有声有色,可就是官升不上去,真叫人沮丧。他是个志大才大自视甚高的人,从小起就盼望着今后能经天纬地出将入相,给青史留下几页辉煌 的记载。然而时至今日还只是一个从五品,年过不惑,精力日衰,这一生的
宏大抱负能有实现的一天吗?
张之洞为自己愁虑,更为国事愁虑,他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忧国忧
民的命似的。国家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无论是任人行政还是 用兵打仗,也无论他本人是身处京师还是远在边鄙,只要让他知道了,他就非得过问不可。他常常难以理解的是,朝廷办出的事为何总是那样不尽如人意,许多原本易于处置的事情,为何总是办得那样乖谬?唉,真个是朝中无
人!倘若自己握秉朝纲,国家绝不是眼下这等一团乱麻似的不可收拾。张之洞常常这样想着想着,便免不了在心里发起牢骚来。
近日就有一件事令他忧虑。 十多年前,趁西北内乱时,浩罕王国的阿古柏带兵侵占了新疆,并与英国和沙俄勾结,企图长期统治这块广阔的土地。沙俄也对新疆怀有野心,借
口保护侨民,出兵占领重镇伊犁。光绪二年,左宗棠率部出关,很快便打败 阿古柏,收复新疆,但沙俄却拒不归还伊犁,朝廷决定派崇厚去俄国会商此事。
崇厚是个洋务派,跟外国人关系密切。同治九年,天津教案发生,时任三口通商大臣的崇厚,就极力主张严办天津地方官以取悦法国。后来奉旨到巴黎道歉,又在法国人面前竭尽讨好之能事。官场和士林中许多人都讨厌这个油嘴滑舌八面玲珑的软骨头,张之洞尤其痛恨,他认为不能委派崇厚办这
样的大事。
朝廷谕旨已下达,当然不可更改。张之洞于是上疏,请太后命令崇厚走西北陆路进俄国,以便在途中实地考察新疆特别是伊犁一带的地理人情,从而做到心里有数,以免上俄国人的当。但崇厚怕吃苦,不肯走陆路,坚持要坐海船
;又声称已对新疆了如指掌,此行决不会让国家吃亏。慈禧终于答应了崇厚。为此,张之洞又添一重顾虑。
于是,他决定自己来研究整个新疆的舆地,随时准备为朝廷提供行之有效的方略。就是因为过度劳累于此,一向不太强健的张之洞病倒了。
这时,他又想起这件事来,伊犁城四周的山川地貌顿时出现在脑子里。
伊犁城南边的那条河,叫个什么名字来着?张之洞拍打着脑门,想了很久想不起来。他掀开被子下床,擎起窗台上的油灯,想到隔壁书房里去查一查 地图。
四爷!听到房间里有响动,正在厨房和女仆春兰一起收拾东西的夫人
王氏忙推门进来。王夫人的年纪比丈夫小得多,不便直呼其名。张之洞在兄弟辈中排行第四,她便以这种尊称来叫丈夫。你要到哪里去?
我想到书房里去查看一下地图。
外面风大,刚好一点,不要再受凉了。王夫人接过丈夫手中的油灯,扶着他回到床边,说,你依旧坐到床上去,我去给你把图拿过来。 王夫人从隔壁房间里把那张标着《皇朝舆地图》的图纸拿了过来,摊开在桌面上。地图很大,把一张桌面全部遮住了。张之洞将油灯移到地图的西北角。
特克斯!他抬起头来,一边折地图,一边重复着,特克斯。是的,就是特克斯!王夫人帮他把地图收好,问 :特克斯是什么? 伊犁城南边的一条河。张之洞自己掀开被子,重新坐到床上,自嘲地说,我怕真的是老了,很熟的一个名字,一下子就想不起来。
王夫人安慰道 :这不能怪你,只能怪它名字没取好。什么特克斯、特克斯的,多难记,若是取一个像淮河、汉水一样的名字,不一下子就记住了吗?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夫人这句话把他逗乐了,连声说:是的,是的,夫人说得对,不能怪我记性不好,而是它的名字没取好!
王夫人也笑了起来,她给丈夫把四周的被角压好,说:不要再想这些事了,这几天都是让什么伊犁呀、特克斯呀把你累病的,安安稳稳地静静心吧,等康复了再说。二哥说明天上午还会来号号脉,开张单子。廉生的医道是越来越精了。大前年我在成都也是得的这种病,川中名医龙运甫给我开的药方,见效也没有这样快。我看要不了几年,他的医术
会比太医院里那几个只会开平安单方的老太医还要高明。
张之洞说的廉生,就是王夫人的胞兄王懿荣,懂得点文字学史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十多年后,就是这个王懿荣,凭着他对医药学的兴趣和深厚的文字学根底,因一个偶然机会,发现了商朝时期我们的祖先刻在龟板和牛胛骨上用以记事的文字,为中华民族文明史的研究作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从而被尊称为甲骨文之父。但现在他只是翰林院的检讨,一个七品小京官。
二哥反复说了,要静心休养,不要劳神。
我一直在养病,没有劳神。 没有劳神?王夫人嗔道,没有劳神,怎么又会想起特克斯了呢?
唉!张之洞叹了一口气,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好长一会儿没有做声。
墙壁上只挂着一幅画。这画是王夫人娘家祖上传下来的,题为《林泉归隐图》,乃明代大画家文徵明的真迹,是王夫人的陪嫁之物。王夫人顺着丈夫的目光,看了一眼《林泉归隐图》,想起了去年丈夫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咱们也学文徵明,去归隐林泉吧!她马上接言
:好哇,到哪里去归隐呢? 是去你的老家南皮,还是去我的老家福山呢?见丈夫不再吱声,王夫人笑着说:归隐好是好,可你的那番志向呢?张之洞沉吟半晌,说:看来,
还不到归隐的时候。从那以后,再不提归隐的事了。眼下莫不是又动了这 个念头?王夫人的目光从《林泉归隐图》上转回,深情地望着凝神不语的丈夫。
在通常人的眼里,张之洞的长相算不上一个英俊的男子汉。他是自古多豪杰的燕赵人的后裔,却没有燕赵豪杰高大雄壮的身躯。他的个头甚至不及中原人,肩窄腰细,手无缚鸡之力。他的脸形五官也长得不好。脸是长长的,下巴尖尖的,眉毛粗短,两只眼睛略呈长形,鼻子却又大得出奇,粗看起来,犹如泰山镇鲁似的压在长眼与阔嘴之间。只有与他朝夕相处的夫人,才真正知道其貌不扬的丈夫的魅力所在。她知道丈夫矮小身躯里滚动的是真正燕赵豪杰的血液,不起眼的眉宇之间,蕴藏了许多人所不及的学问见识。
她试探着问: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又想学文徵明去归隐?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放心不下啊,不知崇厚与俄国人谈到什么程度了。崇厚那家伙一向怕洋人,又不熟悉新疆的情况,我担心他会栽在俄国人的手里。
四爷。王夫人笑着说,依我看,这国家大事你还是少操点心为好。上有皇太后、恭王、醇王各位王爷,下有军机、六部、九卿各位大员,现在
还轮不上你这个小小的洗马费心,安安稳稳养好身体,日后做了侍郎、尚书 再说吧!
不能这样说!张之洞跟夫人认起真来,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洗马虽然官职低,比起匹夫来不知高了多少;何况崇厚这次跟俄国人谈的是 收复国家领土的大事,我怎能不关心!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辩了!宦门出身的王夫人既深知朝廷命官与
公务之间的关系,又深知丈夫素以国事为身家性命的脾性,便主动退了下来。至少这几天不要去想这码子事,完全康复了再说。天已黑下来了,我去把药端过来,喝了药,躺下睡觉吧!
王夫人正要起身,春兰走进门来说
:老爷,宝老爷、张老爷和陈老爷来了。 噢,是他们来了,快请!张之洞一边说,一边掀开棉被。王夫人赶紧将一件玄色缎面羊毛长袍给丈夫披上。 刚迈出卧房门,内阁学士宝廷、翰林院侍讲张佩纶、翰林院编修陈宝琛便走进了庭院。

未待主人开口,精明灵活风度翩翩的张佩纶便先打起招呼
:香涛兄,听 春兰说,你近来身体不适,好些了吗?张之洞答 :在床上躺了几天,今下午开始好多了。 什么病?矮矮胖胖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陈宝琛端详着主人说,才几天,就瘦多了。
张佩纶、宝廷和陈宝琛是这里的常客,且为人和张之洞一样的通脱平易不拘礼节,故王夫人不回避他们,这时走出卧房,笑着说 :黑夜来访,必有要事,快进客厅坐吧。只是有一点,他的伤风病还没好,不要谈久了。
好厉害的嫂子,还没说话哩,就先下逐客令了。张佩纶笑嘻嘻地说。
这个出生于河北丰润的三十一岁青年,确实不同庸常。他博闻强识,文笔犀利,尤为难得的是,他嫉恶如仇,敢作敢为。朝中的重臣,各省的督抚,凡有人做了他认为不该做的事,他都敢上折参劾,并不畏惧会遭到打击报复。很多人怕他恨他,更多人则喜欢他敬重他。他这样无所顾忌,居然官运亨通,通籍不过七八年,便已经是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了。
光绪三年,朝廷为穆宗神主升祔的事颇为棘手。因为太庙只有九室,而这九室分别由太祖、太宗、世祖、圣祖、世宗、高宗、仁宗、宣宗、文宗的
神主给占满了,慈禧的亲生儿子、十九岁去世的同治皇帝庙号穆宗的神主摆 不进去,廷臣们为此事议论纷纷 :有的建议再建一个太庙,有的建议在原太庙的左右再扩建几室。张佩纶上书提出一个办法,他说可仿效周朝为文王、
武王建世室的成法,为太宗文皇帝建一世室。大清一统江山,实际上是太宗打下来的,他理应享受这种特殊的礼遇,今后可将前代神主依次递迁太宗世室。 这个主意,既通过建世室崇隆太宗的做法,来颂扬皇太极入关进中原的历史功绩,又解决了眼下穆宗神主升祔的实际问题,同时也一劳永逸地解除了后顾之忧,得到两宫太后的嘉许,予以采纳。张之洞也想到了这一层,也给朝廷上了两道内容相近的奏折,他后来读到张佩纶的折子后,深觉自己讲得没有张佩纶的透彻。他感叹说,不图郑小同、杜子春复生于今日!于是亲自登门拜访,与这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年轻人订交。
陈宝琛拉着张之洞的手对王夫人说
:香涛兄的手还是冷的,确实未复原,按理我们看看就该走了,但今晚有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我们要在这里多赖一会,请嫂子原谅。
矮矮胖胖的陈宝琛祖籍福建,和张佩纶同年,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模样生得敦敦厚厚,写出的文章却尖利苛刻,读起来有一种痛快感。
宝廷笑嘻嘻地望着王夫人说 :请嫂子法外施恩,这件事的确重大得不得了!宝廷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郑亲王哈尔朗济的九代孙,真正的黄带子。满
人入关二百多年了,努尔哈赤的后裔们久享荣华富贵,既不屑于以学问诗 文博取功名,连老祖宗的刀枪骑射也弃之不顾,他们可以通过各种途径轻 轻巧巧地进入官场。但宝廷不这样,他走的是一条汉族读书人的艰难科举之路。他由举人而进士,由进士而翰林,是黄带子中极为少见的正途出身的官员。
王夫人无可奈何地说 :我知道,你们谈的都是国家大事,哪一次谈的事都很重要,只是这国家又不是你们几个人的,用得着你们这般苦苦操心吗?我不管你们了,外面冷,快进客厅吧!
张之洞摆摆手,请客人进他的客厅。客厅设在坐北朝南的正房里。正房共有四间,东边的一间是藏书室,四壁立着顶天接地的木架,木架上陈放着
一函函书籍卷册。房间里摆着两张大木桌,桌上也堆满了书,有的正摊开着,看来这些都是主人近来正在使用的书籍。藏书室过来,便是主人夫妇的卧室。再过来一间,面积最大,这是主人平时读书治事之处。一张极大的书案摆在窗户边,上面放着读书人惯常使用的文房四宝和几册《皇朝经世文编》。另有两个博古架很引人注目。架子上摆满了破破烂烂的陶罐、泥碗,锈迹斑斑的箭镞、刀柄,残缺不全的瓷瓶、铜盆,乍然来到面前,如同走进了出土文物陈列室。另一壁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一首七律
:心忧三户为秦虏,身放江潭作楚囚。处处芳兰开涕泪,年年寒橘落沙洲。婵媛兴叹终无济,婞直危身亦有由。宋玉景差无学术,仅传词赋丽千秋。字迹笔酣墨饱,劲拔洒脱。熟悉书法的人一眼便可看出,这字学的是苏体,结体虽不及苏字
的匀称,而其中的舒张意气,或有过之。这是主人的墨迹,录的也是他自己凭吊屈原的诗作。
西边的小间即客厅。客厅布置得简朴庄重。当中放一张大理石桌面的深红色梨木长方桌,四周摆着六张明式雕花高背红木椅。靠墙边摆着两对带茶几的半旧楠木太师椅。最显眼的是客厅中高悬的一画一字。画面上一男子长发长须伫立茅屋中,两眼怒视窗外,双手后背,其中一只手上紧握一管羊毫,胸前的书案上残灯如豆,一纸平摊。画上首题着三个字:锄奸图。显然,画上的男子是明朝以弹劾严嵩出名的兵部员外郎杨继盛。这画出自主人的好友翰林院编修吴大澂的手笔。字录的是孟子的一句话: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左下角有一行小字:与香涛贤弟共勉高阳李鸿藻书于三省斋。
进了客厅刚坐下,张佩纶便说 :香涛兄,你看了今天的邸抄吗?
没有。张之洞摇摇头说,我有几天没看邸抄了。今天的邸抄上有什么大事吗? 哎呀,大得不得了!张佩纶边说边从袖口里取出一份邸抄来,甩在桌子上,说,崇厚那家伙把伊犁附近一大片土地都送给俄国了!
有这等事?张之洞忙拿起邸抄,我看看!
陈宝琛走到张之洞的身边,指着邸抄左上角说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张之洞的眼光移到左上角,一道粗黑的文字赫然跳进眼帘
:崇厚在里瓦几亚签署还付伊犁条约。
条约有十八条之多,不必全看了,我给你指几条主要的。张佩纶迈着大步,从桌子对面急忙走过来,情绪激烈地指点着邸抄上的文章,大声念
道,伊犁归还中国。其南境特克斯河、西境霍尔果斯河以西地区划归俄国。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之洞气愤地说,拿邸抄的手因生病乏力和心情激动而发起抖来。
岂有此理的事还多着哩!张佩纶指着一条念道,俄国在嘉峪关、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哈密、乌鲁木齐、吐鲁番、古城增设领事馆。
为何要给俄国开放这多领事馆?张之洞望着站在一旁的陈宝琛责问。
那情形,好像陈宝琛就是崇厚似的。
陈宝琛板着脸孔没有做声。

张佩纶继续念 :俄商可在蒙古、新疆免税贸易,增辟中俄陆路通商新线两条。西北路由嘉峪关经汉中、西安至汉口,北路由科布多经归化、张家口、通州至天津,开放沿松花江至吉林伯都纳之水路。
这是引狼入室!张之洞气得将手中的邸抄扔在桌上。
还有一条厉害的!张佩纶不看报纸,背道,赔偿俄国兵费和恤款五百万卢布,折合银二百八十万两。 啪!张之洞一巴掌打在大理石桌面上,唰地起身,吼道 :崇厚该杀!
张佩纶和陈宝琛、宝廷都吓了一跳。他们知道张之洞是条热血汉子,但这些年还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正在卧房灯下读诗的王夫人也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不迭地朝客厅跑来。还未进门,又听见丈夫激愤的声音
:中国的土地一寸都不能割让出去!他崇厚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权力可以这样出卖国家的领土!
王夫人进门来,只见张之洞正靠在桌子边站着,敞开羊皮袍,双手叉在
腰上,脸色煞白,额头上冒着虚汗。她吓得心里发颤,忙过来扶着丈夫 :什么事气得这样?
又转过脸问张佩纶等人 :刚才为的什么事?见他们都不吱声,又问
: 你们吵架了?
陈宝琛把绷紧的脸竭力和缓下来,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对王夫人说
:崇 厚在俄国签了卖国条约,香涛兄正在为此事生气哩!
王夫人放下心来,将丈夫敞开的皮袍扣上,对着门外喊
:春兰,给老 爷打盆热水来!
一会儿,春兰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客厅。王夫人亲自从脸盆里拿出面巾拧
干,给丈夫擦去额头上的汗,一面轻声地说 :你的病还没好哩,怎么能动 这么大的气!
宝廷起身走过来说 :嫂子说得对,不要冒火,我们平心静气地谈。
张佩纶说:刚才怪我,我也太激动了,心里气不过。
热毛巾擦过脸后,张之洞的心绪平静多了。他坐下,喝了一口热茶,
说 :伊犁本是我们自己的土地,当年俄国是趁火打劫,强占去的,归还我 们理所当然,我们为何还要拿土地和银子去跟他们换呢?这不太欺负人 了吗?
正是这话!张佩纶也坐下来,刚才激愤的心绪也慢慢平缓了。二百八十万两银子已是毫无道理的勒索了,还要特克斯河、霍尔果斯河一带的土
地。你们知道,这片土地有多大吗?
不待别人开口,张佩纶自己作了回答
:我量了一下地图,这片土地宽有二百来里,长有四百来里,共八万多平方里的面积。
陈宝琛说 :这比一座伊犁城不知大过多少倍了,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收回。
这能叫谈判吗?宝廷冷笑道,这整个一割地投降!

张之洞又气愤起来,高声骂道 :崇厚这个卖国贼,比石敬瑭、秦桧还坏!
王夫人见丈夫又动气了,心疼地说
:四爷,你要自己爱惜自己。二哥一再叮嘱不要劳神,不要生气,你不听劝告,刚好的病又会犯的。
不料,张之洞竟哈哈笑了起来,说
:夫人,我要感激刚才发的脾气,多亏出了这身汗,我现在竟然大好了,一点病都没有了。
说罢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他真的觉得自己神志清爽,脚步有力,七八天来的病痛一扫而光了。
他快活地对春兰说 :你去准备夜宵,今夜我和几位老爷有大事商量。深知丈夫脾性的王夫人无奈地对着张、陈等人苦笑着说
:真是拿他没办法,只要有件大事在他面前,他立刻就会精神陡长;事情一完,也就瘫倒在床了。
说罢带着春兰出门张罗去了。张府客厅里,四个地位不高却对国事异常关心的官员继续谈论着。四人一致认为,崇厚所签订的这个条约决不能答应,同时决定办两件事。一是约
集一批志同道合者在城南龙树寺开一个会,声讨崇厚的卖国罪行,联合上一个折子给太后、皇上,恳请否定这个丧权辱国的条约。二是四人每人各自再上一个折子,详细地申述对此事的看法。
直到子初时分,张之洞才用自家的马车将张佩纶、陈宝琛和宝廷送出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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