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岫庐,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现任职于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毕业于英国华威大学翻译与比较文化中心。研究兴趣为翻译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翻译史研究等。出版有专著Bridging the Political and the Personal: Literary Transl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Peter Lang, 2016)。在 《译者》(The Translator)、《同心圆:文学与文化研究》(Concentric: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世界比较文学评论》(Neohelicon)、《编译论丛》、《中国翻译》、《外国语》、《上海翻译》、《小说评论》、《自然辩证法通讯》、《中国现代文学丛刊》等国内外学术期刊发表论文多篇。
前言:翻译的镜中世界
“Whatever may be their use in civilized societies, mirrors are essential to all violent and heroic action.”
Virginia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
自古以来,镜子是一件蕴意丰富的物品。英语“mirror”一词源自拉丁语的“mirare”,原为观看(to look at)和被迷惑(be amazed)之意。镜子古称“鉴”,字从金,其象形取自一人弯腰,倒影映照于一盆水中,意为自照自反,其后引申为观察和令人警惕之意。从镜子的历史里,我们可以看出人类对真实的探寻、认识自我的努力,对美与身份的追求,也会观察到与我们的心灵、虚荣、欲望等产生微妙关联的细节。
希腊神话中,河神刻菲索斯(Cephissus)与仙女莱里奥普(Liriope)之子那喀索斯(Narcissus)临水自照,凝视着湖水中那个翩翩美少年陷入爱恋,终郁郁而亡,其身化为孤芳自赏的水仙花,永远低头凝视水中自己的倒影。这个故事里,水面发挥了镜子的映照功能,那喀索斯之死则留下了恒久的训谕: 镜像可能会成为我们沉溺虚幻而走向自我疏离的迷途。
镜子是人类认识世界、识别自我的重要工具,也是经常被用来说明文学艺术本质的隐喻。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把艺术反映生活看作镜中的影像,认为艺术家模仿着影子的影子,不论艺术家如何努力,希望经由作品逼真再现世界的各种面貌,作品终究只是如幻似真的虚构,而非实在的世界本身:“拿一面镜子四面八方旋转,你会马上造出太阳、大地、你自己、其他动物、器具、草木以及刚才所提到的一切东西。”在柏拉图看来,艺术的本质就是模仿,只能描摹事物的外表,而不能写出事物的真实,恰如镜中的映象一样虚幻。
中国的诗学传统也有镜之喻,受佛道两家的影响,“一方面强调其‘静’,一方面强调其‘虚’”。老子曾说:“涤除玄览,能无疵乎?”(《道德经》第十章)认为人心深邃灵妙,要去除各种错乱繁杂的信息,就如同拂去四面八方的灰尘,方能保持清明公正、明澈如镜的本心。庄子有言:“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这说的是镜子客观如实映照事物而不留物象的特质,并进而联想到心灵的开放性与涵摄性,指出人心应该和镜子一样不偏不隐,充分地反映自然,逼真地显现真朴。在佛家的观点中,“镜万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虚”(僧肇语),镜子可以映照出大千世界,恰因其本身空无一物。同样地,人的神思若要游于万初,首先也需放空心灵,如苏轼诗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同样是以镜为譬,西方的诗学传统重在突出作品对外物逼真灵动的描摹,并强调虚幻与真实的差别,中国的诗学传统则用来观照创作者的内心,将明静虚空的诗人之心看作审美创作的前提条件。对应翻译研究的历史,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镜子”也是用以理解翻译的一个重要隐喻。一方面,我们期待译作如同一面平整明亮的镜子,“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完全忠实复写出原作的思想、风格和手法;另一方面,我们希望译者自身的退场或隐没,“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毕竟读者对译本的解读与欣赏,希望获得的是对原作的理解,而并非译者借翻译之名而进行的自我创作。
韦努蒂(Lawrence Venuti)在《译者的隐身》(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一书中,引用诺曼·夏皮罗(Norman Shapiro)的话来表明这种传统的翻译观:“译文应力求透明,以使其看起来不像译文。好的翻译像一块玻璃。只有玻璃上的一些小小的瑕疵——擦痕和气泡。当然,理想的是好什么也没有。译文应该永远不会让读者感到他们是在读译作。”
现实中,译者即使甘于努力让自己变得透明,仍不免受到各种责难;他们念兹在兹的“等值”,期望对原作逼真而忠实的再现,始终也只是一种至美的理想,无法真正实现。当我们凝视他者的时候,我们的眼睛里既有他者的影像,同时也嵌着自身历史文化的瞳孔,我们对他者的理解,有真实的一面,也有变形、歪曲的一面,有受社会文化、政治因素所左右和夸大的部分,有想象的部分,也有视而不见的盲点。因此,跨越语言的壁垒和视角局限而产生的译本,如果真是一面镜子,也难免在文化的摩擦与语境的挤压中发生变形,甚至有可能支离破碎。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在意外中打破了镜子,我们只能收拾碎片,但结果却会是更意外的发现: 镜子之碎片一样可以反映影像,而且更加具有多元性。
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的《巴别塔之后》(After Babel)以非凡的独创性和洞察力,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定义了翻译。斯坦纳将翻译描述为一种“阐释运动”(hermeneutic motion),是一种具有认知力的、有意义的解释行为。翻译并非原作的镜像与转写,而是包含着译者对原作理解和认识的再现。翻译这一阐释运动分为四个阶段: 首先,译者对文本的意义产生直觉的信任,这种信任源自他对世界一致性的信任;其次,译者不动声色由信任转为进攻,“冒险一跳”(ventures a leap)对原作发动攻击将其据为己有;再次,译者通过“归化”(domestication/ naturalization),将异域之知加以提取和引进,并“打乱或重新定位整个本土结构”;后是恢复阶段,译者“满载而归”(come home laden),并找到一种新的平衡,来弥补他在直面文本的过程中造成的失衡。终,斯坦纳给出了饶有深意的总结:“翻译就像一面镜子,它不仅反射光,并且产生光。”
这或许是我们理解翻译之镜的另一种方式。如果翻译是一面镜子,那么它的存在不只是为了反射原作的光,也会产生自己的光。我们与其追问翻译对原作之光的扭曲,不如将其看作文本的另一种客观存在,冒险纵身一跳,进入译作本身,观察其本身独特的透镜构造,寻找文本之光的不同来源。这不仅帮助我们逼近原作的真实,更重要的是,文本旅行和变迁过程中的丰饶世界,将在这奇妙的镜中之旅当中,向我们缓缓打开。
王岫庐
“译事三难”的迷思
在中国语境里,谈论翻译,几乎不可能绕过“信、达、雅”这三个字。自严复在1896年《天演论·译例言》中提出“信、达、雅”之说以来,大多数翻译读者早就将这三个字奉为圭臬,将其看作理所应当的翻译原则或标准。在签订翻译合同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条款:“译著符合信、达、雅的要求。”每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总会心里一沉,准备签名的笔顿时重如千斤了。的确,又有哪个译者,有胆量保证自己的译作完全“符合信、达、雅的要求”呢?
其实,严复《天演论·译例言》所说的“信、达、雅”,并非翻译的标准,而是要指明翻译的“难处”:
译事三难: 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
严复明确了“信”和“达”的统一关系,它们就好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缺一不可。求信为译之本,同时必须考虑通达,若译文诘屈聱牙,就“译犹不译”了。根据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的理解,“信”“达”“雅”出自佛典的“信”“达”“严”(释为饰,即雅),三者是一个系统的整体,“信”处于统摄全局的地位:“译事之信,当包达、雅;达正以尽信,而雅非为饰达。”
长期以来,学界关于“信、达、雅”之说的历史渊源、学术内涵乃至与国外译论的相互参照阐发的可能性,不乏热烈的讨论和争议。学理上的推敲,并不总能够解决实践中的困境。即便是天才翻译家傅雷,也曾感慨“真要做到和原作铢两悉称,可以说是无法兑现的理想”。在翻译的学习和训练中,我们不妨从这个“无法兑现的理想”中暂时抽身,琢磨一下“译事三难”的这个“难”,根源到底在哪里,有哪些解决之道。
回到《天演论·译例言》,就在“译事三难”这句之后,严复接着说:
海通已来,象寄之才,随地多有。而任取一书,责其能与于斯二者则已寡矣。其故在浅尝,一也;偏至,二也;辨之者少,三也。
海通以后,晚清士人开眼看世界,学习外语乃至留洋的人越来越多。严复却敏锐地指出一个问题: 这些懂外语的“象寄之才”,译书的水平往往不敢恭维。社会上不乏双语人才,却很难找到合适的译者,这个问题其实到如今依然存在。全球化的时代,中国人的外语水平普遍提高,海归人才比比皆是。有一种普遍的误解,认为懂外语就等于会翻译。也有不少外语学习者自信满满,刚学了一些语法皮毛,捧着字典查几个生词,就认为自己可以做翻译了。更有甚者,将机器翻译的文字稍做修改,一篇译稿就诞生了。
事实上,在翻译这项工作中,外语能力是一个必要但不充分条件。译者知识结构和译学修养的欠缺,往往是造成误译的根源:“浅尝,一也;偏至,二也;辨之者少,三也。”浅尝,指译者的学问做得不深;偏至,指译者懂的知识比较集中,专业之外的文本就很难处理好;辨之者少,指懂得辨别译事三难的人不多。换言之,好的翻译既要是个专才,也要是个通才,还得有相当丰富的翻译经验,深知其中甘苦。
学问做得过浅、过偏,都没法做好翻译。用一句很多翻译专业同学都听过的话来表达,就是要“Try to learn something about everything and everything about something”。这是赫胥黎的名言,并不针对翻译这个职业,而是泛指所有人的成长。这个“通才 专才”的模式,也只是一个理想。毕竟,再博闻强记,也不可能无所不知;再极深研几,也不可能明察所有深奥隐微。赫胥黎的话里有个不可忽视的动词: try(努力/尝试),努力是态度,尝试是行动。鲁迅翻译果戈理的《死魂灵》,说自己“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就是表明了这个态度。朱生豪在动荡不安的危困环境中,笔耕不辍,矢志译莎,就是付出了这样的行动。这个try的态度与行动,便是破解翻译之难的步。
翻译,是一个不断努力的过程。每一个特定的翻译任务,都是对译者知识面和专业水平的挑战,是对译者学习和研究能力的挑战,也是对译者职业态度和操守的考验。从长远来看,译者的学养是做好翻译的保障。实际翻译中,总会出现文本内容超出译者现有知识储备的情形。如果足够认真,通过阅读相应的专业书籍,查阅有关资料和工具书,能够吃透原文,译文就能避免不少低级错误。
话说回来,人的知识结构、理解能力乃至时间与精力毕竟都是有限的,译者需要有to try的态度和行动,也需要有not to try的智慧和判断力,明白哪些翻译任务是自己可以胜任的,哪些是可以尝试的,哪些暂时是mission impossible。这是一个“辨”的能力。
在现实中,读者依然会希望翻译做到“信、达、雅”,翻译合同中还是会出现“信、达、雅”的条款。面对这样的期待,译者往往觉得很有挫败感,好像翻译是一项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注定失败的任务。面对“信、达、雅”的迷思,也许我们更应该牢记严复先生同时提出的三大问题: 浅尝、偏至、辨之者少。如果自己尽力做到细读、泛读、明辨,翻译出的文字也应当会更加妥当。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我想,这不但是解决翻译之难的良方,也是解决所有学问之难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