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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闪闪的红星 红色经典阅读丛书 革命传统教育读本 培养青少年爱国主义情怀

書城自編碼: 3639887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中小學教輔中小学阅读
作者: 李心田
國際書號(ISBN): 9787550168824
出版社: 南方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1-05-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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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丛书精选红色经典名家名作16部,作者包括无产阶级革命家方志敏、恽代英、邓中夏、赵一曼等,以及当代著名作家孙犁、徐光耀、魏巍、李心田、马烽、王愿坚等。这些作品收获多项大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获奖图书、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家儿童文学奖等。
★丛书邀请著名教育家、全民阅读代言人朱永新先生担任总主编,并组成由统编本中学语文教科书执行主编王本华老师领衔的专家审定委员会,对入选的书目质量严格把关,为青少年打造一套值得信赖的红色经典丛书。
★丛书邀请具有一线教学经验的中小学名师撰写创新性体例,为青少年读懂读透红色经典保驾护航。【走进红色经典】,通过作者的创作经历,带领读者走进红色经典,激发阅读兴趣;【如何阅读红色经典】,整体规划,提出阅读策略,让阅读过程明晰化、可执行;【篇章导读 精读批注】,快速锁定阅读目标,解析作品的精彩之处,领悟红色精神的内涵;【知识考点】,归纳总结,加深记忆,巩固阅读成果。

一本具有可读性的红色经典小说,不仅在当时是少年儿童喜爱的读物,在当今依然是孩子们爱不释手的英雄故事,由其改编的电影曾获全国少年儿童文艺创作二
內容簡介:
《闪闪的红星》是一部关于革命战士的成长小说,讲述了潘冬子从七岁到二十二岁之间的成长故事。在革命斗争中,潘冬子与黑心米店店主沈老板斗智斗勇,对地主黄胖子的不平等要求奋力抵抗,逃出壮丁抓捕,游过长江,终于在战火中找到了革命队伍,并最终成长为一名英勇的革命战士。通过这些精彩的故事,作者为我们塑造了潘冬子这样一位爱国、勇敢、机智的少年英雄形象。本书不仅在当时是少年儿童喜爱的读物,在当今依然是孩子们爱不释手的英雄故事。
關於作者:
李心田,当代军旅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编剧。1929年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幼年开始学习认、写文字。1943年完成学业后,在徐州一家百货店当学徒的日子里,他认清了世事的艰辛。1953年,他开始尝试通过写作来表达对人生的认识。著有《两个小八路》《闪闪的红星》等多部经典文学作品。
目錄
章./.001
第二章./.015
第三章./.029
第四章./.045
第五章./.059
第六章./.079
第七章./.091
第八章./.111
第九章./.129
第十章./.145
知识考点./.163
內容試閱


“我”叫潘冬子,生长在柳溪村。“我”爹潘行义是赤卫队队长,他带领村民打土豪、分田地。在一次配合红军、牵制敌人的战斗中,“我”爹左腿负伤,治疗时他将从腿中取出的子弹头交给了“我”。后来,“我”爹被编入红军的主力队伍。在行军前,他又交给“我”一件重要的物品……
一九三四年,我七岁。
我生长在江西的一个山村里,庄名叫柳溪。我五岁那年,听大人们说,闹革命了。我爹也是个闹革命的,还是个队长。闹革命是什么意思呢?我人小,不大明白。一天,见我爹带着一些提着大刀和红缨枪的人到了地主胡汉三家里,把胡汉三抓了出来,给他糊了一个高高的纸帽子戴上,用绳子把他拴起来,拉着他游乡。后来又听大人说,把地主的田也分了,以后穷人有田种,可以吃饱饭了。噢,我当时知道闹革命就是把田分给穷人种,让地主戴高帽子游乡。
我爹的名字叫潘行义,个子不很高,但身体很结实。他会打拳,还会耍大刀。他耍起大刀来,嗖嗖的,大刀光一闪一闪,就好像几条哧哧放光的白带子把他裹起来一样。爹原来是个种田的庄稼人,他闹革命,是修竹哥指引的。
记得一天中午,我蹲在田头的树下看爹耕田,大路上走来了修竹哥。修竹哥姓吴,是在荆山教书的,他家就住在我们隔壁。他来到田头,见我爹累得满身大汗,便喊了声:“行义叔,歇歇吧!”爹说:“不行啊,牛是借人家的,吃饭前得赶着把田耕出来。”说着,又弓着腰,扶着犁向前耕。修竹哥说:“行义叔,你停停,我有事和你说。”爹听说有事,只好来到了田边:“什么事呀?”
修竹哥说:“荆山那儿办起了一个农民夜校,你上那儿去上学吧!”
“嘿,上学!”爹连脚也没停,转身又往田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上学,我当什么事呢!”
修竹哥走过去拉住我爹:“行义叔,你听我说完呀,这个夜校,不光念书识字,还有人给我们讲天下大事哩!去听听吧,净讲些对种田人有好处的事。”
听了这些话,爹停下脚来关心地问:“能让种田人不再受罪么?”
“就是为了让种田人不再受罪。”修竹哥说着把两只手翻动了一下,“要让种田的、做工的都起来,把天地变个样。”
“是要换个光景了。”爹直了直腰,擦擦额上的汗,“耕田没有牛,房子破了没钱修,不到五月里,地里的青谷就押给地主了,日子不能老这么过啊!”
“对呀!”修竹哥说,“毛委员派人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们这里也要跟山南边学,要打土豪,分田地了。晚上一定去啊!”
爹听说毛委员派人到这里来了,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说:“好,晚上我去。”说罢又耕田去了。
晚上,爹和修竹哥一起上农民夜校去了。从那以后,爹每天晚上都去,不久,就学会讲很多革命道理,还学会了耍大刀使快枪。又过了一阵子,便领着头在我们庄子里成立了赤卫队,当了赤卫队队长,领着头打土豪分田地了。
爹当了赤卫队队长之后,人变得更好了,不大声大气地对妈妈说话,也不大对别人发脾气了。爹本来是不爱说话的,现在要是左右邻居谁家里有了什么事,他也去说说劝劝。妈妈整天脸上带着笑,爹叫她去做这做那,她都高兴地去做,天天跑来跑去的,实在是忙哩。妈妈上哪儿去,我都要跟着,妈妈嫌我赘脚,就向我说:“莫跟着我,到隔壁找椿伢子玩去。”椿伢子是修竹哥的侄子,同我一样大,我俩常在一起玩。
一天,妈妈又出去叫人做军鞋去了,我又去找椿伢子玩。我俩玩了一会儿,又唱起歌来,歌是跟大人们学的:
太阳出来红艳艳,
井冈山来了毛委员,
带领工农闹革命,
劳苦大众把身翻。
打倒土豪分田地,
家家户户笑开颜。
唱着唱着,我想起那天给地主胡汉三戴高帽子游乡的事情来了。歌里不是有“打倒土豪分田地”吗,我就向椿伢子说:“你当土豪,我来打你,把你拴起来游乡吧!”
“把你拴起来游乡!”椿伢子不愿意当土豪。
我说:“你当土豪,我拿绳子来拴你。”说着我真的到家里拿了根小绳子出来,抓住椿伢子的手要拴他。
“我不当土豪,我不当土豪!”椿伢子一个劲地摇晃着手,并且抓起绳子的一头来拴我。我见他不愿当土豪还要来拴我,就猛一推,把他推倒了。他哭了起来,爬起来就向家里走,大声地喊着:“妈妈!”我知道把事做错了,爹是不许我欺负人的。就在这会儿,我爹来了,他从地上把椿伢子抱起来,给他擦了擦眼泪,问他:“怎么把你摆弄哭了?”椿伢子说:“他叫我当土豪,我不当。”爹笑了起来,又问:“你为啥不当土豪哩?”椿伢子说:“土豪是坏人!”爹哈哈地笑起来,说:“对啦,土豪是坏人!”正在这时,修竹哥来了。他脸色沉沉的,走到我爹跟前说:“胡汉三跑了!”
“跑了?”爹的眼瞪得老大,忙把椿伢子放下,抽出他腰间的盒子枪,“往哪儿跑去了?我把他追回来!”
修竹哥摇了摇头:“看样子是夜间跑的,说不定是跑县城去了。”
爹气得直跺脚,说:“早把他崩了就好了,他这跑了,可是个后患呀!”
爹说的意思我懂一些。听大人们说,胡汉三有好几百亩田,他家里的粮食,都是从穷人田里收的,够他家吃几十年都吃不完,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外当白狗子,是个坏坏的大土豪。要是上一回叫他游乡之后,把他一枪崩了多好,怎么叫他跑了呢?我看看修竹哥,修竹哥对爹说:“唉,怨我们不小心,放走了一只狼。”爹拨弄了一下枪说:“不论他跑哪儿去,我一定要把他抓回来!”说着转身要走。修竹哥拉了他一下说:“现在顾不得抓他了,白鬼子进攻彭岗,上级要我们赤卫队到桂溪去牵制敌人。”说着他递给爹一张纸条。爹看了看纸条,说:“好吧,我们马上出动。”再没顾我和椿伢子,就直奔赤卫队队部去了。
在我们柳溪就能听到彭岗那边传来的枪声。我一听到一声枪响,就问妈妈:“这一枪是我爹放的吧?”妈点头说:“是的。”我听到这些枪声,心里很高兴,心想,爹一定能打死很多很多白狗子。妈这两天也特别忙,她和一些妇女们照顾那些从前方抬下来的受伤的红军叔叔,给他们喂饭呀,喂开水呀,夜里都不回家。
第三天早上,我和妈妈正在家里吃饭,忽然西院的吴三姑走来,在妈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妈丢下饭碗就向外走。我喊妈,妈也没理我。我也丢下饭碗跟着跑了出来。妈直奔胡家大院,我想,一定是有动手术的了,红军的医生就在那里。
我跟着妈妈跑进大院的东屋一看,见架起的门板上躺着一个人,那正是我爹。爹见我们来,一折身坐了起来,我见他一下子瘦了很多,眼睛显得更大了。妈急促地问:“你受伤了?”爹点点头:“没什么,左腿上钻进去个子弹。”说着他把身子翻了一下,把左腿向上搬了搬,这时我才见到他的左面裤腿全让血染红了。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爹见我哭,有点烦,说:“哭什么,别哭,再哭就出去!”我想不哭,可是又止不住,便偎在妈妈的身边,嘤嘤地哭着,怕爹撵我出去。妈妈轻轻地卷起爹的裤腿,我见爹的小腿上缠着纱布,纱布也让血染红了。这时,一个红军医生走了进来。他和妈一起把爹腿上的纱布解下来,然后看了看受伤的地方,又摸了摸,向爹说:“潘队长,你腿里的这颗子弹要取出来呀!”爹说:“取嘛,在里面又不能生崽。”说着还笑了笑。医生让妈妈站开了点,他就动手给爹洗伤口,要取出那颗钻在腿里的子弹。我躲在妈妈的身后,又想看,又不敢看。
医生替爹洗干净了伤口,就要动手取子弹了。这时隔壁又抬来一个受伤的叔叔,接着就听那个叔叔叫了两声。替爹洗伤口的医生去隔壁看了下,又走了回来。爹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有个同志受了伤,就要动手术。爹说:“没有给他打麻药吗?”医生摇摇头说:“从救护队带来的麻药就剩下一针了……”说着拿起一小瓶药看了看,准备给爹打针。
爹一见几乎要站起来,摇着手说:“我的伤没什么!我不要用麻药,快把麻药拿给他用!”这时隔壁又传来一声叫痛声,医生犹豫了一下说:“潘队长,你手术时间要比他长,这针药还是给你用。”我爹大瞪着眼:“你这人好死板嘛,你不看我的身体多壮实,手术时间长点怕啥!快给送过去。”医生转脸看看我妈。我妈什么也没说,把脸转到一边去。爹瞪着眼向妈说:“喂,你说,叫他们把麻药拿过去。”妈看了看爹,向医生点了点头:“拿过去吧!”医生只好拿了麻药走到隔壁去。
麻药给了那个叔叔用了,没有多大会儿,那边的叔叔就不作声了。等医生再进到这边屋里来的时候,爹向妈说:“你带冬子出去吧。”妈妈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出了屋子,就在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下站着。停了一会儿,听到屋里有些动静,妈向我说:“冬子,你在这儿站着,我进去看看。”说着她又进了屋子。我不敢进屋子,可是又想看看,脚不由得就向屋子跟前挪了挪,慢慢地就挨近了屋门口。门是半开着的,正好看见医生从爹腿里向外取子弹。爹的腿上划了个大口子,血滴答滴答地流着,他的头上滚着大汗珠子,牙紧咬着,呼吸急促,但一声也不吭。我差一点又哭了出来,可是这时爹的眼睛正好瞧见了我。我不敢哭了,爹的眼睛中闪着两道光,那光是不准人哭的。他招招手,要我过去。我怯怯地往前走了走,忽然听到“当啷”一声,见一颗子弹头落在一个瓷盘子里。爹笑了,他问医生:“取出来啦?”医生高兴地说:“取出来了!”他握起爹的手,“潘队长,你真行,一声都不响,一动都不动!”
爹说:“把那个子弹头给我吧。”
医生拿起瓷盘子里的子弹头,想擦去上面的血迹。爹忙说:“别擦,我就要带血的。”医生就把那颗带血的子弹头递到爹的手上,然后替爹裹好了腿上的伤口,就出去了。
爹叫妈把我抱到床板上,坐在爹的身边。他把那颗子弹头放在我的手心里,说:“冬子,你知道这颗子弹头是哪里来的吗?”我说:“是白狗子打的。”爹点点头,又问:“隔壁那个叔叔的伤是怎么来的?”我说:“也是白狗子打的。”爹看了看那颗子弹头,又看了看我,说:“白狗子要我们流了这么多血,该怎么办他们呢?”我说:“也用枪来打,叫他们也淌血!”
“好!”爹拍了下我的头说,“记住,等你长大了,要是白狗子还没打完,你可要接着去打白狗子。”
我小心地捧着那颗子弹头,那上边的血鲜红鲜红的,这是我爹流的血啊!我仰头问爹:“刚才向外拿这个子弹头时,你不痛吗?”爹说:“痛啊。”我又问:“打了麻药还痛不痛?”爹说:“打了麻药就不大痛了。”我说:“为什么你不打,又让给那个叔叔呢?”爹说:“冬子,我和他是阶级兄弟,他身上痛就跟我身上痛一样。”爹的话我只能朦朦胧胧地懂一点。我又问爹:“刚才那么痛,你为啥不叫唤哩?”爹说:“我叫唤,它也是要痛的嘛,我硬是不叫,它就怕我哩,就不痛啦!”我听爹的话很有意思:痛的时候硬是不怕,痛就会怕你,也就不痛了!能真是这样吗?妈见我缠着爹只顾问这问那,便把我抱下来,说:“别东问西问的啦,让你爹歇歇吧。”这时修竹哥来了。修竹哥一来,爹就要下来,修竹哥忙拦住爹,问他:“你要干什么?”爹说:“子弹取出来了,我得上去!”修竹哥说:“你上哪儿去?”爹说:“打仗去呀!”修竹哥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别去了,你准备接受新的任务。”
爹问:“什么任务?”
修竹哥说:“红军要离开根据地!”
“为什么?”爹不大明白,问了一句。
修竹哥想继续说下去,见我和妈妈在一边,又不说了。爹让我和妈妈走开,接着就听他和修竹哥激烈地说起话来:
“有人不按的办法打,必然要打败仗!”
“是呀,按的办法打,敌人的四次‘围剿’都被我们打败了,可这一次打了好几个月,越打越糟!”
“我们都有意见!”
我问妈妈:“他们说什么呀?”妈妈不理我,拉着我走出院子。
爹养了一些日子的伤,能和平时一样走路了。又过了几天,任务来了。什么任务呢?原来爹要编到红军主力里去,随红军一起去打仗。
妈妈这几天显得特别忙碌。晚上,她一个劲儿地赶着做鞋,已经做了三双。白天,做早饭时,她总要煮上几个鸡蛋,等到第二天,看爹没走,就把鸡蛋给我吃了,到下顿饭时,她再煮上几个。这样,她已经煮上四次了。我呢,觉得很新鲜,心想爹这次要出去很远很远,打一个大仗吧,要不,妈妈为什么准备那么多鞋呢?
一天夜间,我已经睡熟了,忽被一阵说话声搅醒,我听是爹和妈的声音。爹已经有好几夜没回家睡了,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呢?就听妈说:“你这次出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爹说:“很难说,听说要去和兄弟部队会师,也有的说要北上抗日,要等打完日本鬼子才能回来呢。”
“要是我去也能帮着做点事,”妈妈说,“我和冬子也跟着去吧!”
“不行,那是大部队长途行军,要天天打仗的。”
“你们走后,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像过去一样嘛,该支前还支前,该斗争还斗争。”爹问妈,“你和那几家家属谈得怎么样?她们的思想都通了吧?”
妈说:“都通了。”
“往后更要很好地把大家都团结起来。”
妈说:“是的。你们红军在的时候,大家心里都踏实,如今你们一走,有的人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红军走了,党组织还在,苏维埃政府还在,照样闹革命嘛!”爹稍停了下又说,“当然了,环境变了,革命的形式也要跟着变。”
妈说:“大家也都有准备了。”
停了一会儿,爹说:“你入党的事,我已经向修竹说了,他愿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修竹不走吗?”
“他不走,他负责我们这一片党的工作。”
“只要有党在,大家的心里还是会很踏实的。”妈又问爹,“你看我还有什么缺点,以后也好注意改。”
爹说:“以后斗争性要强些。红军北上了,斗争的环境可能要艰苦得多,残酷得多,你一定要更坚强一些才行。”
妈说:“我一定要刚强。一年多了,我一直想入党,总觉得不够条件,从小就是个绵性子。”
“入了党,就不能按一般人要求自己了。”爹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等你成了党员之后,你就是我们无产阶级先锋队里的一个战士了。”
妈激动地说:“以后我是党的人了,党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还有冬子,”爹提到了我,“我很疼这孩子,以后怕要有很长时间看不到他,你得好好教育他。”
妈说:“这你就放心吧,我会教他好好成人的。”
“要是工农民主政府还存在,要是能念书,就送他上列宁小学。”爹说到这里,大概是挪了下油灯,照了照我,又轻声地向妈说:“等冬子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许要过上真正的好日子了。”爹的大手在我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的手是宽厚的,粗糙的,有力的,温暖的。然后爹又说:“我在冬子这么大的时候,连今天这样光景也没见过呀!今天有工农民主政权,有赤卫队,有共产党和红军。”
“是呀!”妈妈说,“你们要是不走,能保住这个光景,也就是个好日子了。”
“不,真正的好日子是社会主义。”爹说,“等到了共产主义,那日子就更好啦!”
“还能怎么个好法呀?”妈妈似乎不大明白。
爹深情地说:“到了那个时候呀,所有的土豪劣绅全打倒了,天下的穷人都解放了,再没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种田的、做工的,全都为集体劳动。劳动人民都过上美好的生活。孩子全能上学……”妈妈轻轻地“嗯”了一声,爹又接着说:“好日子还要靠我们去战斗啊!”
我听着听着,又睡着了。好像我真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啊,那学校是青砖青瓦盖的,有多少和我一样的小学生啊,全穿着新衣裳……
早晨,我被锣鼓声惊醒。我睁开眼,见爹和妈都已经出去了。我忙穿好衣服向外跑,一看,啊,东头场上集着那么多人啊!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有人喊着口号。我挤到跟前一看,是欢送队伍的。我心想,这准是欢送红军的吧。我到处找爹,找不着。忽然,我被人拉了一下,我回身一看,是妈妈。妈说:“冬子,快回家,你爹就要走了。”我跟妈回到了家。见爹穿得整整齐齐的,身上背着干粮袋、斗笠,还有妈给他做的鞋。爹见我进来,一下子把我抱起来,亲了下我的腮帮,说:“冬子,爹要打白狗子去了,你在家要好好听妈妈的话。”我搂着爹的脖子,说:“爹,你走吧,你去打白狗子,多多打白狗子!”爹笑笑,又亲亲我,把我放下。他从桌上拿过一本书放在我手里,说:“冬子,这是一本列宁小学课本,是我从学校里给你要来的。”
我看看课本,见封面上有个红五星,还有一把锤子和一把镰刀,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认得。我问爹:“我什么时候上学啊?”
爹说:“再开学的时候,妈妈送你去。”随后爹又低声和妈妈说了些什么,妈妈点点头,把她煮好的鸡蛋装在爹的挎包里,便和爹一起向外走。我一下子扯住爹的衣襟说:“爹,你打了胜仗就回来啊!”爹回头看了下我,把我的手拉起来,问我:“冬子,我上回给你的那个子弹头,你丢了没有?”我说:“放在床头上了,没丢。”爹想了一下,从他的挎包上撕下一个红五星,递给了我,说:“冬子,我再给你个红五星。”我接过红五星,问爹:“给我这个做什么呀?”爹说:“我这次出去时间很长,你要是想我了,你就看看这红五星,看见这红五星,就和看见我一样。”我把红五星紧紧地握在手里,又看看爹,爹说:“还有那个子弹头,你也别丢了,你见了它,就会想到红军、赤卫队为打白狗子流过血。长大了,你要去打白狗子!”说罢,爹又拍拍我的头,就向东场大步走去了。那边正响着锣鼓声和口号声。爹出发打白狗子去了,我跑着去送他,心想:爹打了胜仗就会回来的。

爹随红军走了一个月了,我问妈:“爹怎么还没回来呢?”妈说:“仗还没打完哩,打完仗就回来了。”又过去一个月了,爹还是没有回来。我问妈:“爹打完仗了吗?快回来了吧?”妈妈说:“呃,你到大路上看看去,看回来了没有。”我跑到庄头的路上去望,连过路的队伍都没有看到。又过去一个月了,爹还是没有回来。我问妈:“爹还回来不?”妈妈说:“回来。”我说:“什么时候回来呀?”说着哭了起来。妈把我搂在怀里,说:“冬子,莫哭,你爹打完白狗子就回来。”说着指着南边的山给我看,“冬子,你看,山上再开花的时候,你爹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再开花呀?”我问妈妈。
妈妈说:“春天。”
噢,春天,春天快些来吧!
红军走了以后,开始时,庄子里还有赤卫队和乡政府,人们还是常常开会。可是过了两个月之后,赤卫队都上山里去了,庄子里也不大有人开会了,只是到了晚上,人们才聚在一起说些什么。
自从妈说南山上花儿再开的时候爹就回来,我常常跑到山上去看。山上的花儿一开,爹就会回来的!一天,我又跑到山上去,站在山上向那山下的大路望去。我希望看到一队人马忽地走过来,说不定那里会有我爹的。可是路上没有队伍,只有一两个人背着柴走着。那大路上,过去可热闹哩,有送军粮的,有过路的红军,有下田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好多啊!怎么都看不见了呢!我看着看着,猛然见大路那边出现一群人,还有几个扛枪的。我心里不由得一振,心想,红军回来了,便大步地向山下跑。我一气跑到山脚下,猛不丁地站住了,原来,我见那些穿灰军装的人,不和红军一样:红军戴的是八角帽,他们戴的是圆顶的;红军的帽子上有颗红星,他们帽子上是个小白花花。我心里一跳,哎呀,是白狗子!我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个戴高帽子游乡的大土豪胡汉三也在当中。白狗子来了!坏人回来了!我忙转过身来往家跑。
我跑进家门,见妈正在收拾东西,床头上放着两个包裹。我说:“妈,白狗子来了!胡汉三来了!”妈一听,更警觉起来。我拉着她的手问:“怎么办啊?妈妈!”妈妈把我拉到她跟前,把我褂子上的衣边撕开,从床头的席底下把爹留给我的那个红五星拿出来,在我面前亮了一下,把它塞到衣边里,低头就给我缝起来。我问妈:“那个子弹头呢?”妈指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说:“在那石榴树根下埋着啦!”我问妈:“我那小学课本呢?”妈指指小包袱说:“在包袱里。”我说:“妈,白狗子来了,我们怎么办?”妈说:“不论是谁,问你什么,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点点头:“我什么也不说。”
妈把我的衣边缝好,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阵子,正要到外边去,忽然门外一阵噪嚷,胡汉三带着几个白狗子走进我家来了。胡汉三大模大样地往屋中间一站,用他手里的小棍子指着我妈:“你男人呢?”
“他北上打日本鬼子去了。”妈镇定地回了一句,连看都不看胡汉三一眼。
“是听说我来,吓跑了吧!”胡汉三翻着白眼说。
“孬种才跑呢!”我妈是从来不骂人的,这回却骂了一句。我想起来了,胡汉三就是偷跑了的。
胡汉三头上暴着青筋,又咬牙又瞪眼,一把抓过我妈妈:“你说,你男人到底跑哪儿去了?”妈妈不回答,他打了妈一巴掌:“说,他还欠着我好大的一笔账呢!”
妈推开胡汉三的手,挺挺地站在屋中间,没有理睬他。
胡汉三忽然看见了我,过来把我抓住:“说,你爹跑哪儿去了?”我记住刚才妈教给我的话,什么也不说。胡汉三见我和妈妈一样,他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一下子把我推倒在地上,照着我的肚子踢了一脚。我痛得喊了一声,但是我没有哭,站了起来,什么也不讲。胡汉三又按着我的头问:“说,你爹跑哪儿去了?”我抬眼见胡汉三的手就在我的头上,突然把两手一伸,狠命地抓住他的手,使劲往下一拉,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头。他像杀猪似的喊叫起来,乱摆着手,想要挣脱。我狠命地咬着,一心要把它咬断。他见我不松口,另一只手就去掏身上的枪。旁边的几个白狗子也过来扯我。妈妈见势不好,过去喊我松了口,把我拉在了她的身后。胡汉三手指头呼呼地向外淌血,他痛得直抽着脸,想用枪打我。妈妈用身子遮住我,一面高声喝道:“你要干什么?向着孩子使什么厉害,有本事找红军去!”这时候门外围了很多很多的人,他们见胡汉三拿着枪要打我,全都拥进屋里,一齐向他喊着:“你敢!凭什么打人!”
“红军走得还不远哩!”
“伤了人,要拿命抵的!”
众人一吵嚷,胡汉三势头软了。他掏出一个手绢来把手缠上,一面喊着问众人:“啊,你们说什么?谁说的?”他一问,大家反而一句话也不说了,全瞪着眼睛看着他。他哼了一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往后日子长哩,欠我的账,我要一笔一笔和你们算!”他叫扛枪的白狗子把众人赶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铁着脸,抱着手,走开了。
自从胡汉三来了之后,妈和我随时提防着。晚上,妈带着我在后面院子的墙脚下拆开一个洞,准备一有动静就能爬出去。洞外面有一丛毛竹挡着,外人看不见,那是通向一个大山沟的。里面的洞口上用一块青石板挡着,还盖上一堆茅草。
几天过去了,胡汉三再没来过。可是夜间妈妈时常出去,天不明时,又回来了。有一次我问妈出去做什么,她说:“大人的事,你莫问,莫胡说哟,妈哪儿也没去,你好好睡吧!”我知道她不肯向我说。
自从胡汉三回来之后,柳溪就变样了。赤卫队没有了,街上常晃荡着几个穿灰皮的保安团的白狗子。乡工农民主政府没有了,胡汉三当了“团总”。红军临走时在墙上写的标语,胡汉三叫人把它涂掉了,在上面写上另外一些字。白天,在街上没有人唱歌,没有人喊口号,也看不见鲜明耀眼的红旗。就连那天也变了,天空灰灰的,阴沉沉的。
这时我更想念爹,想念红军,盼望他们赶快回来,来打这些白狗子。过了旧历年,快出了正月了,我想这已是春天了,花儿该开了吧!一天傍晚,我又爬到南山顶上,去看山上花儿开了没有。我是多么盼望着花儿快点开啊!我察看了山上的花儿,花儿还都没开。我眯上了眼,希望再一睁眼时,山上全变了,所有的花都开放了。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了我一声。我一惊,回头一看,见一个打柴的人站在我身后。他把头上的竹笠向上推了推,我一下认出来了,是修竹哥!“修竹哥!”我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修竹哥问我:“你妈在家吗?”我说:“在。”他又说:“回去告诉你妈,就说今天半夜我到你家去,听见门上连敲三下,就开门。”我点头说:“知道了。”又问他:“修竹哥,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修竹哥说:“他在很远的地方打仗,怎么能一时就回来?”我说:“胡汉三又回来了!”修竹哥抚摸着我的头,眼望着冷冷清清的庄子,停了一会儿,深沉有力地说:“一定要消灭他们!”后来,他见山下有人走,便轻声地向我说:“记住我刚才的话,回去告诉你妈,千万莫跟别人说啊!”说罢,他就转过山头,向山里去了。
我见修竹哥已经走得没影儿了,便跑回家把他的话悄悄地跟妈说了。妈听了这话后,脸上有点笑容,自从胡汉三回来,妈从来没有笑过的。
晚上,妈妈收拾我睡下,她自己却坐在床沿上等着。她把小油灯用个竹篮遮着,外面看不到一点儿光。我原来也想等着看修竹哥来,可是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什么声响。因为知道修竹哥夜间要来,我猛地睁开了眼,借着那小油灯的微光,见妈正和修竹哥在小声地说话。修竹哥说:“现在环境是艰苦了,但是我们必须坚持斗争。”妈说:“众人都盼望红军回来哩!”修竹哥说:“红军北上抗日了,暂时回不来,千斤担子现在就落在我们身上了。”停了会儿,妈说:“胡汉三想笼络人心,现在还没下毒手。大家也都和他顶着,他想成立民团,要粮,要枪,要人,可是众人什么都不出。我昨夜去串了几家,大家的心都很齐,拼死也不出粮,不出枪,不出人。”修竹哥说:“对,要把革命群众组织好,坚决抗到底,粮、枪、人,坚决不能出。”随后修竹哥又向妈说:“你入党的事,党支部已经批准了,从现在起,你就是党在这个村子里的一个战士,你要领着大家同敌人斗争。”我见妈紧紧握住了修竹哥的手,稳稳地说:“我听党的话,党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修竹哥说:“现在宣誓。”
我见妈妈跟着修竹哥站了起来,修竹哥举起了拳头,妈妈也举起了拳头。修竹哥低沉有力地说一句,妈也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一句。
夜静静的,墙壁上映着他俩举起拳头的影子。我觉得这时刻那么庄严,修竹哥和妈妈的身影那么高大。我压住呼吸,不敢出声,浑身上下感到热腾腾的。一下子,我对“革命”比以前懂得多了:革命就是靠这些共产党员带头干的,他们就像修竹哥和我妈一样,白天黑夜领着人们开会,风里雨里带领队伍打白狗子,一个心眼儿专为穷人办事,在坏人面前不说一句软话。他们一个一个都那么刚强,原来他们都举着拳头宣过誓啊!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也举起拳头说刚才修竹哥领着我妈说的那些话呢?
宣完誓,修竹哥又和妈说了一些怎么领导群众同敌人斗争的事。后来妈问修竹哥:“你知道冬子他爹这会儿到了什么地方吗?”修竹哥说:“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四川了。”说到这里,修竹哥着重地说:“在长征路上,党中央在遵义开了个会议,纠正了‘左’倾的错误路线,确立了在党中央的领导,红军在指挥下,接连打了许多胜仗,扭转了被动的局面。”
妈说:“还是领导得好啊!”
修竹哥说:“听传来的消息说,行义同志领的那支部队打得很好,他现在已经当了营长了。”妈似乎笑了笑,我想爬起来问修竹哥,四川在什么地方,爹带领的那支部队消灭了多少白狗子。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外边的狗叫了起来,妈忙吹灭桌上的小灯,听着外边的动静。这时就听有一阵脚步声奔我家门口走来。妈忙到床上来摇我,其实我早已醒了,妈一摇我,我急忙就起来。妈摸着黑替我刚把衣裳穿好,就听有人来敲门了。妈没回声,把小包袱向我怀里一塞,臂里抱着我,一手拉着修竹哥就往后院里走。到了通外面的墙洞前,妈把我放下,拉开了茅草,掀起了石板小声地向修竹哥说:“你快爬出去!”修竹哥顺着洞子爬了出去,妈又把我也推出了洞口。当她自己的身子也探入洞口,这时前边的大门已几乎被撞倒了。妈忽然把身子撤了回去。修竹哥在外边着急地问:“你怎么不出来?”妈说:“不行,这样敌人会发觉的,你快带着冬子,顺着山沟跑吧!”修竹哥说:“不行,你不能留下!”妈听外边门打得更急,也没理修竹哥,只从洞口递过来她一件夹袄,说:“给冬子披上,你们快走吧!”说罢,忙用青石板把洞口堵上,把茅草盖好,回身就向前走去。就在这时,我听见大门让人撞开了,几个人闯进我家里。我替妈妈担心,想喊又不敢喊。忽然我听见一个家伙喊着:“你为什么不开门?啊?”这时我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我埋怨妈妈:你为什么不从这个洞里出来呢?白狗子要是抓着你怎么办?接着就听到一个很熟的声音问道:“有个人到你家来没有?”
没有回答。
“你家孩子呢?”
没有回答。
接着还是那个声音说:“他咬了我一口,今天我要把他的牙全敲掉!”
我听出来了,这是胡汉三。
“说,你把那个人藏哪儿去了?你的孩子呢?”胡汉三凶狠地逼问着。
还是没有回答。
我知道妈妈让他们抓住了,急着要从洞口钻回去。修竹哥紧紧搂住我,他的脸紧贴在我的脸上,附在我的耳边说:“莫动。”说着他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后面,从身上掏出了匣子枪,轻轻地爬上了墙头。这时我又听到院子里胡汉三说:“不说,给我搜!”接着就听见有人在院内翻茅草。我正在着急,忽听见墙头上“啪”的一声枪响,是修竹哥开枪了。接着又是一声、两声、三声枪响,我好像听到墙内倒下两个人。这时我听修竹哥在墙头上大声喊:“一班从左,二班从右,包围!”我又听到很多脚步声慌乱地向前边跑。接着修竹哥又放了两枪。我当时很奇怪,修竹哥不就是一个人吗?怎么还有一班二班呢?我正想着,忽然见妈妈一下子从洞口出来了。这时修竹哥从墙上跳下来,妈妈说:“他们都吓跑了!”修竹哥说:“快走!”说着背起我来,和妈妈一起,拨开竹丛,顺着山谷大步走去。
天快亮的时候,修竹哥把我背到老山深处的一片林子里。在这里我见到几个熟人,他们全是柳溪赤卫队队员。还有许多人,我不认识。我问修竹哥,赤卫队员都到老山里来干什么,修竹哥说:“我们打游击了!”打游击是什么呢?我也不大懂。经过一夜的周折,我累了,修竹哥让妈妈把我放到一个山洞里,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醒了,睁眼一看,见头底下枕着小包袱,身上盖着妈的夹袄。我翻身喊了声:“妈!”再四下一看,见是在山洞里。洞里没有人,我便走出洞来。这时我才看清,四下里全是高山大树。在一棵大树下,修竹哥正和赤卫队员们谈话,妈也在当中。修竹哥说:“现在各庄的敌人要搞反革命武装,想用这些武装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发动群众,和胡汉三这群白狗子斗争,不出枪,不出粮食,不出人,让敌人什么也抓不到手。荆山、柳溪、彭岗,都要去几个同志。”修竹哥说了这些话之后,就分派几个人到这三个地方去。这时我听妈说:“我也去柳溪吧,那里的人我熟。”
修竹哥说:“昨天晚上你跑了一夜路,这会儿休息一下吧!”
妈说:“多去一个人,就能多做一点事,不用休息,让我去吧!”
修竹哥说:“也好。”又向身旁的一个叔叔说:“陈钧同志,你和冬子妈去柳溪,晚上进去,下半夜就出来。”说着拿出一颗手榴弹给陈钧叔叔,陈钧叔叔把手榴弹掖在腰里。
妈过来看了看我说:“冬子,莫乱跑,妈有事去,明天就回来。”妈妈刚才向修竹哥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就高高兴兴地看着妈妈向山下走去。
第二天上午,妈还没回来。我问修竹哥:“哪儿是柳溪呀?”修竹哥指着一个方向告诉我:“在那边,远着哪!”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不断地向那个方向望去。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见山下走来一个人。我一看,正是和我妈一起到柳溪去的那个陈钧叔叔。我就问他:“叔叔,你是从柳溪来的吗?我妈妈呢?”陈钧叔叔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就把我抱了起来。我想,这叔叔好怪哩,为啥不说话呢?他抱着我来到一棵大树下,见修竹哥在那里,把我放下来,还是什么也没说,一下子就坐到了石头上。修竹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后才问陈钧叔叔:“柳溪的情况怎么样?”陈钧叔叔长长地抽了口气,又把我拉在他的怀里,还没说话,眼泪就流出来了。
“怎么啦?”修竹哥的脸色白了。
“冬子的妈牺牲了!”
“啊!”我先是一愣,立即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向着柳溪的方向跑去。陈钧叔叔忙过来把我抱住:“你哪儿去呀?”
“我去找妈妈!”
“你不能去!”
我要去看我妈,我不愿陈钧叔叔抱住我,他不放我,我就乱踢乱蹬,陈钧叔叔还是把我抱了回来。
“妈妈!”我大声哭着。陈钧叔叔把我安放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修竹哥向他说:“陈钧同志,你快把具体情况谈谈。”
陈钧叔叔说:“我和冬子妈是夜间进的柳溪。我俩串了几家,把当前的斗争情况和群众讲了,大家心都很齐,要坚决和胡汉三斗。可是当我们串完了后一家,准备出庄的时候,一下子碰到胡汉三带着一群白狗子向我们包围来了。我扔出了的一颗手榴弹,和冬子妈向庄外跑,可是敌人死死地追着我俩。正在紧急的时候,冬子妈一下把我推到一条小河沟里,让我顺着河沟往山边跑,她就伏在河沟旁,从地下摸起石块向敌人打去。我喊她快跑,她却高声地向我说:‘快回去向组织报告,别管我!’说着,她一面向敌人扔着石头,一面朝远处去,把敌人引到她那边去,掩护我脱了危险……”
听了陈钧叔叔的叙说,站在我周围的赤卫队叔叔们全都显出敬佩的神情。
陈钧叔叔接着说:“为了探听冬子妈的消息,我没有立刻回山上来。天亮的时候,我装作一个过路的人,又转到柳溪的庄头上。听乡亲们讲,冬子妈不愧是个共产党员,从她被捕起,一直没张过口,什么也没说。胡汉三对她没办法,就把她吊在大树上,下面架起一堆火。庄里的乡亲们高喊着向大树下拥,要救冬子妈。可是胡汉三让保安团白狗子端起了枪,四下里站了岗,老乡们都闯不过去。这时冬子妈见来了很多群众,她张口说话了。她高声说:‘乡亲们,莫要害怕,白狗子天下长不了,红军就要回来的!你们不要听胡汉三的话,不要给他们粮,不要当保安团……’后来,树下的大火烧起来……”陈钧叔叔讲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眼前像燃起一堆火,在那火光里我看见了我妈妈:她两只眼睛大睁着,放射着明亮的光彩,她的一只手向前指着,在她的手指下面,胡汉三害怕地倒退着。妈妈的另一只手握着拳头举起来,像前天晚上那庄严的宣誓。火光越来越大了,妈妈浑身放着红光……
赤卫队员们一个个铁着脸,握着拳,忽然一个同志说:“吴书记,下命令吧,下山去把胡汉三他们消灭掉!”
“打吧!吴书记!”高山上爆发着赤卫队员的喊声。
“给我妈报仇!”我向着修竹哥哭诉着,“下山把胡汉三和白狗子全杀死!”
修竹哥考虑了一下,下了决心:“对胡汉三这样凶恶的敌人应给予狠狠的打击,一来可以煞一煞敌人的凶焰,二来对周围的群众也是个鼓舞。”他下达了命令:“集合!”
赤卫队员们立即雄赳赳地在大树下列好队伍。他们把乌黑的钢枪扛在肩上,把雪亮的大刀提在手中,梭镖的红缨迎着山风抖动,人人脸上闪着复仇的光焰。赤卫队要战斗去了!要去杀胡汉三了,要为我妈报仇去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泪,大步走到了队伍的末尾,也直挺挺地站在队伍里。
队伍出发的时候,修竹哥让一位上年纪的赤卫队员和我留在山上,他说:“冬子兄弟,你留在山上吧,现在你还扛不动枪,等你长大了,再和我们一起去打仗。”
第二天,修竹哥带着赤卫队从柳溪回来了,他们昨天晚上打了个大胜仗,打死了十几个保安团白狗子,缴了十二条枪。可是没有捉住胡汉三这个大坏蛋,他跑掉了。
我在山上住了几天,才知道赤卫队已经成了游击队。因为红军上北方去打日本鬼子,国民党白狗子把兵调来打赤卫队,赤卫队人少,便退到山里,瞅空子跟白狗子打仗,有时候跑到这里打一阵,有时候跑到那里打一阵,所以叫游击队。
我在游击队里,给他们添不少麻烦,一走动,陈钧叔叔就背着我,他背累了,别人再换着背。
一天,修竹哥从山下回来,带来了一个老伯伯。过了会儿,修竹哥把我喊了去,向我说:“冬子兄弟,我给你找了个地方,让你住下来。”我向修竹哥看看,又看看那个老伯伯,老伯伯朝着我笑笑。修竹哥说:“这是宋伯伯,他把你带下山去,就在他那里住下。”
“我不去。”我说着,泪花在眼里转。自从妈妈死后,修竹哥就是我的亲人,游击队就是我的家,我怎么再舍得离开呢?修竹哥把我拉过去,抚着我的头说:“我们这里要打仗,要跑路,你人小,在这里住不安哪。你跟宋伯伯去吧,他会疼你的。我常去看你。”我说:“我长大了,要给妈妈报仇;我去了,怎么给妈妈报仇呀?”修竹哥说:“你长大还早哩,你妈的仇我们给你报。等你长大了,我去把你叫来。”我还是靠在修竹哥的身上,抓着他的衣角。宋伯伯凑到我跟前说:“冬子,你莫拗哟,他们天天要打仗的,背着你碍事呀。”我看看宋伯伯的脸,他的脸是慈祥的。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了过去,我觉得他的手是那么宽厚、温暖,和我爹的手一样。
这时,修竹哥把我妈给我的那件夹袄和小包袱拿来,交给宋伯伯说:“老宋同志,你费心,这孩子是革命的后代,我们一定要把他抚养好,等潘行义同志回来时,我们好交给他。”宋伯伯说:“吴书记,你放心吧,只要我这条老命还在,我就让冬子好好成长。”说着他提起小包袱,把我妈的夹袄披在我身上,拉起我的手来说:“冬子,跟我走吧。”我跟着宋伯伯往山下走,修竹哥、陈钧叔叔,还有好几个人,把我们送了好远。转过一个山环,修竹哥拉着宋伯伯的手说:“老宋同志,冬子可是在革命根根上长出来的一棵芽芽,你千万要照看好了!”宋老伯说:“我知道,都交给我吧。”修竹哥又拍拍我的头说:“跟宋伯伯去吧!”我连连喊了几声:“修竹哥!修竹哥!”又恋恋地看了看老山,宋伯伯怕我走累了,就背着我下山了。
宋伯伯的家就住在山下的一个小庄子里,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到他家里以后,他向邻人说,我是一个过路的穷人送给他的,他要收我做儿子。他让我叫他“大爹”。
开始的时候,修竹哥、陈钧叔叔都来看过我,以后就来得少了。我常听说游击队在什么地方打了仗,消灭了不少白狗子。我要上老山去见游击队,大爹不带我去,我又不知道路,也只好不去。转眼之间,天暖和起来了。
天暖和了,我想起妈妈的话:南山上花儿再开的时候,爹就能回来。当山上草绿了的时候,我爬上山,去看花儿开了没有。这时,花儿还没开,可是那开花的野棵棵已经抽芽儿了,长叶儿了。我想,再过些时候,它就会开花了。
一天,我跟大爹上山打柴,老远老远,我看见一个黄点点一闪一闪的。我跑近前一看,原来在一块岩石前面,一棵枝枝上开了朵小黄花。这朵小黄花是八个瓣儿,迎着阳光,水灵灵的,黄艳艳的,好鲜亮哟!我高兴地叫起来,说:“爹要回来了!”大爹惊奇地走过来看看我,我说:“大爹,你看,这花儿开了。我妈说的:南山上花儿开的时候,我爹就回来,红军就回来。”说着,我找了块高石头爬上去,向山下的大路上望着。大爹也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过了老大一会儿,大爹说:“冬子,回家吧。”我仍不肯下来,向山下的大路上望去。天晚了,路渐渐看不清了。这时,大爹爬到石头上把我抱下来,亲了亲我的脸。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来了,催着大爹上山去打柴。虽说只隔了一天,山上的花儿开得更多了,有黄的,还有红的和白的。我的心和那些花儿一样,也开放了。我爹要回来了,红军要回来了,要给我妈报仇了,要抓起那个胡汉三,要叫他戴高帽子游乡,要一枪崩了他!想到这里,我把我的衣底边撕开来,从那里边掏出爹给我留下的、妈给我缝起的红五星。那红五星在太阳光下一照,是多么鲜艳,像一朵鲜红鲜红的花儿。大爹带我到一块高石顶上坐下来。他拿过我手中的红五星看了看,抚摸着我的头说:“冬子,什么时候你的帽子上也能安上这红五星就好了。”我说:“爹一回来,我就把它缝在帽子上。”大爹点点头,叫我把红五星再塞到衣底边里去,告诉我到家再缝好。我心想:就不要缝了,爹一回来,我就把它戴在头顶上!
我看着山下的大路,心头涌起战斗的情景:我耳边像听见了激烈的枪声,我像是看到大队红军向敌人冲去,一面大红旗迎着枪声呼呼啦啦地飘动着,那红旗下面有端着机枪的,有挺着刺刀的,有举着匣子枪的,有抡着大刀的,全喊着杀声,勇猛地向敌人冲去。敌人一个个倒下了,逃跑了,消灭了!那大红旗越飘越大,越飘越大,所有的山,所有的水,整个大地都红了!红军回来了!爹回来了!
大爹和我一起坐在山头上。太阳偏西的时候,我见大爹站起来,两眼不转地向一个山头上望去。那山头上,立着一棵挺拔的大青松,那高高的青松,树干像铜又像铁,青铮铮、黑灿灿,那一丛丛松叶,像针又像剑,绿油油、亮晶晶。一阵大风吹来,那棵青松迎风呼啸,显得更加精神。大爹忽然向我说:“冬子,你看那青松高不高?”
我说:“高。”
大爹又说:“你看那青松硬棒不硬棒?”
我说:“硬棒。”
大爹说:“冬天下雪,秋天下霜,那青松叶子败不败?”
我说:“不败。”
大爹说:“它高,它硬棒,它不怕雪,不怕霜,好不好?”
我说:“好。”
大爹说:“对,我们要像青松一样啊!”
我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大爹的话,却完全同意地点了点头。大爹又说:“红军走了,白狗子要凶一阵子的,但是我们不怕,我们要像那青松一样,风再大,不低头,雨再猛,不弯腰。”
我昂着头看着大爹,见他那古铜色的脸上布着深深的皱纹,刚毅的眼睛里闪动着坚定的目光,他多么像那高山上的青松呀!
大爹接着说:“冬子,你不但要记住你妈的话,更要学她那样硬骨头。”
我点点头,记下大爹的话。是的,我妈妈多刚强啊!她也像那山头上的青松。
大爹指着遍山的花儿,又对我说:“花儿到了春天就开了;打败了日本鬼子,红军就会回来的。不论等多久,冬子,你莫忘记你爹是个红军!”
听了大爹的话,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想着爹是跟上红军闹革命的,我也要学爹那样闹革命;我又想起妈妈牺牲时对乡亲们说的话:“白狗子天下长不了,红军就会回来的!”是啊,红军一定会回来的,爹一定会回来的!
我在大爹家里住过了这个春天。接着夏天来了,秋天来了,冬天也来了。
一天晚上,北风呼呼地刮着,大雪纷纷地下着。我在油灯下打开爹给我留下的那本列宁小学课本,大爹在一旁指点着,边教我认字,又给我讲书上的道理。大爹从小念过一本《三字经》,那课本上的字,他大都认得,有不认识的,就照着意思往下顺,也就都念下来了。爹临走时嘱咐说:“要是工农民主政府还存在,要是能念书,就送他上列宁小学。”可现在呢,我没有进列宁小学。我是从游击队来到宋大爹的小屋里,是宋大爹把活生生的革命斗争结合书上的道理和文字一起教给我。所以那书上的话,我记得更深:
工农,工农,
工农不能忘,
手中没有枪,
永远做羔羊。
要翻身,要解放,
快快来武装!
书上的话时时在我耳旁响起,直到上床睡觉了,那“要翻身,要解放,快快来武装”还在我脑子里萦绕。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回到了游击队里。啊哟,有那么多的人来参加游击队呀!有男的还有女的,都排着队在那儿领枪。我也想领一支枪,便也排到那队伍里去。可是发枪发到我跟前时,只发给我一支红缨梭镖。红缨梭镖也很好啊,我扛着它,到处走,可神气啦!忽然我见有一群人喊着口号过来,我近前一看,原来是大土豪胡汉三被绑着游乡哩!我哪能饶得了他,跑到跟前,拿起梭镖就要捅他。可就在这时,我的手让谁抓住了。我挣扎着,一下子醒了,睁眼一看,嘿,屋子里连坐带站的,满满一屋人,吴书记正在摸着我的胳膊哩!我陡地坐了起来,一把拉住吴书记:“修竹哥!”我一边喊着,一边跳下床来。
“冬子!”修竹哥和屋里的人全都喊着我。我一看,呀,全都是我们的游击队员!我说:“你们怎么来了?”
修竹哥说:“路过这儿,来看看你呀!”
大爹说:“他们打了个胜仗,把驻在南山的白狗子老窝抄了,得了二十多条枪。”
我一听,可高兴啦,便说:“也发一支枪给我吧,刚才做梦还发了一支枪给我哩!”
屋里的人全笑了,修竹哥说:“做梦都想要枪,好啊!不过你现在还扛不动枪,快点儿长呀!”屋子里的人又都笑了起来。这时又陆陆续续地进来不少人,这些人全是我们房前房后的邻居。他们见了修竹哥和游击队员们,可亲热啦,顿时屋子里热腾腾的。我们院后的刘三妈也来了,她手里提着六双草鞋,细一看,是用麻和布条打成的。她把鞋递到修竹哥面前:“吴书记,你把这六双草鞋带着。”
“三妈!”吴书记抓住三妈的手,“谢谢你老人家。”
三妈说:“都是自家人,还说什么谢。”
“我们正缺鞋哪!”吴书记把鞋接过去,又从里面衣袋里掏出一块光洋,“三妈,你收下这钱。”
刘三妈愣住了,她看看吴书记,不大满意地说:“我这鞋不是买来的,是我攒了些布条,自己给你们打的。我知道你们整天跑来跑去的,脚上穿得费呀!”
我看到游击队员们都很激动。吴书记把钱按在三妈的手掌上,他的两只手把三妈的手紧紧握住:“三妈,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是我们军队有规矩呀,要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怎么?”刘三妈把另一只手搭上去,又紧紧攥住吴书记的手,“把我当成什么群众了?我们和游击队是一家人,只是你们在山上,我们在山下罢了!”她抽出手来,把那块光洋“啪”的一声放在吴书记手心里,“拿去,去替革命买点什么吧!”这时屋子里的人都纷纷地说起话来,游击队员们说要三妈收下钱,老乡们就说不要收。后来,吴书记只好把钱放到了口袋里。
不多会儿,又来了些邻居,屋子里挤得满腾腾的。他们全都围着修竹哥,让他给讲讲斗争形势。大爹把一件大袄披在我身上,说:“你到外边看着,见有生人来,就在后窗上拍三下。”我觉得我像个去站岗的战士一样,高高兴兴地到门外去站着。
外边风不刮了,雪也不下了,站在门外看看庄里,我见有几家茅屋里也亮着灯。我想,那灯下准也有游击队员给老乡讲斗争形势,也准有像刘三妈那样的群众把自己积攒下来的什么东西送给游击队。我想,为什么群众那么拥护游击队呢?是因为游击队爱护人民啊!看,游击队够困难了吧,可是他们还要拿出光洋来给鞋钱。
过了一会儿,从庄里走过来一个游击队员,他到屋里去不久,修竹哥和游击队员便走了出来。老乡们全都跟在后边。
我拉着修竹哥:“你们又走了?”
“我们走了!”修竹哥抚着我的头,“好好听宋伯伯的话。”我点点头答应着,拉着修竹哥的手,和乡亲们一直把游击队送出庄子。
送走了游击队,我和宋大爹回到屋里,见油灯下放着一张纸条。宋大爹把纸条拿起,见纸条下放着一块光洋。他拿纸条凑在灯前看,我也伸过头去,见上面写着“请三妈收下这块钱,谢谢。”大爹拿起这块钱,激动得手都有点颤动。他把钱和纸条一起拿着,去找刘三妈,我也跟着他来到三妈家里。大爹把纸条上的话向三妈念了,把那块光洋放在三妈手上。三妈托着那块光洋,想了一下说:“好,我拿这块钱去买些麻来,再去捡些布条,给他们多打几双鞋!”大爹听了点点头,默默地从衣袋里把前天卖柴的钱也掏出来交给刘三妈:“把这钱也添上,多买点麻,多打几双!”我被两个老人的行为感动了,我摸摸身上,我什么也拿不出来帮助游击队。我想,我只有快快地长,长大了我把我自己全交给游击队。
长啊,长啊!一个个春天过去了,我在大爹这里,整整过了六个春天。
第六年的春天时,我已经十三岁了。我几次要求大爹带我到老山上去找游击队,大爹总是摇摇头。这期间陈钧叔叔也来过几次,修竹哥也来过,但都说我还小,不愿带我去当游击队员。
一天,我又叫大爹带我到老山去找游击队。我觉得我都十三岁了,应该去替妈妈报仇了。大爹见我一说,还是摇摇头,他说:“冬子,你莫心急呀,你会去当游击队员的,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要到什么时候呢?”大爹说:“到时候,吴书记会派人来叫你的。”我说:“吴书记在哪儿呀?我一年多都没见到他喽。”我现在也把修竹哥叫吴书记了,他是上回送钱来给大爹,我才见到他一次,已经一年多了。大爹说:“这些事情你莫要问,该怎么办,他会给你安排的。”
我知道大爹不会带我去上老山,可我又想见吴书记和游击队,吃罢早饭,我拿了条绳子和扁担,说上山打柴,就直奔老山去了。
我爬过两个山头,见前面有好几条小山路。我想,哪一条是奔老山的呢?又怕回来的时候走迷了路,心想,我找一条宽的路走,回来的时候,我还找宽的路回来。就这样,我向前走着,碰到有两条路的时候,就拣宽的一条走。一会儿走到山岗上,一会儿又走到山涧里,这些我都不管,只想着进山里找到游击队,在路上,我也碰到过几个人,但是我不敢问,我怕给游击队泄露了秘密。走着,走着,路两边的毛竹多起来了,山上的树林也多起来了,我想,这儿快有游击队了。再往前走,就没有宽路了,全是些窄窄的小道,还都是弯弯曲曲的。我想,这再怎么走呢,这可容易摸迷呀!后来我又想了一个办法,找了一条通高山的路往上爬,每走不多远,就在路边插一根小竹竿。这样,我又继续往山上走。
我走着,爬着,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忽然我在一棵大树下停下来了。咦,这个地方我好熟呀!我再向前面一看,呀,那不是我睡过的山洞吗?那边一块石头,我不就是在那个地方听陈钧叔叔说我妈让胡汉三烧死的吗?对,我在这树下哭着喊过我的妈妈。是这个地方,六年前我跟游击队住过的这个地方!我跑进我睡过觉的那个山洞,洞里空空的。我走出山洞,又爬到一个高岗上向四下看看,四下里连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喊一喊吧,他们也许能听见的。于是我站起来,放开了喉咙高喊着:“游击队!”“吴书记!”“陈钧叔叔!”还是没有人回答。游击队到哪儿去了呢?我多么希望在这里能看到那些熟悉的亲人的笑脸,看到那坠着红穗子的大刀,我多么希望马上被吸收成为一个游击队员,跟着队伍去打白狗子啊!
我知道游击队在继续战斗,就是一时找不到他们。没找到游击队,我只好向回走。这时我想起大爹,我的心慌了,我出来时,一声也没跟他说,他这半天见不到我,不着急吗?对了,我得赶紧回去,以后有机会再来找游击队。我总会找到他们,和他们一起去打白狗子的!我站了起来,往山下走。幸亏来时做了些记号,下山时没有走错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条宽路上。一到宽路上,看看太阳,已经坠到了西边。天已经晚了,我加快了脚步往下走。
走到一个大路的岔道口,见迎面来了一群人。我心里猛地一亮,心想,是游击队来了吗?我忙凑到跟前一看,不觉得一愣,咦,一个家伙挑的个啥旗子呀?那旗子是一块白布,中间一个圆圆的、像膏药一样的红蛋蛋。我再一细看,他们也有扛枪的,也有挂刀的,可是连一个熟人也没有。这些扛枪的家伙,穿的是黄军装。我心想,这准是白狗子。他们见我扛了根扁担,带着根绳子,也都没管我,就顺着山路向山里去了。可是当他们快过完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很面熟的人走在后面。这个人穿着长衫,戴着呢帽,当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碰在一起时,我立刻认出来了:胡汉三!他那两只狼一样的眼睛,我是不会忘记的。我的血冲上了头,两手紧握肩上的扁担。因为我的眼一直是瞪着他,他也注意地看了我两眼,眼看着他走过去了,我心里恨得不得了,很想举起扁担从他的后面打过去。就在这时候,胡汉三忽然又回过头来向我上下看了看。他站下来,转过身问我:“喂,小孩,你姓什么?”经他一问,我倒冷静了,我想,我一个人是对付不了他们这些人的。我没理他,转身就往山下走。他见我走,又提高了声音说:“喂,站住,别走!”我听他一喊,更觉得停不得,撒腿就往山下跑!我跑着,听到后面有人乱喊,喊什么,我也听不清。后来又听到头顶“砰”的一声,他们放枪了!我不管,还是飞快地向下跑……
我跑到庄头上,见大爹正在庄头四下里望着。我跑到他跟前,急急忙忙地说:“白狗子追我,胡汉三来了!”大爹见我再也撑不住了,便把我背了起来,又回身向山里望望,迅速地背我向家里走。走到家里,大爹从锅里拿出两个米团子给我,拉着我就往后院走。走到后墙的一棵椿树下,慌忙地把我搓上了树,说:“快翻到刘三妈家去。”我也来不及说什么,从树上翻过墙头,跳到刘三妈的后院里。我心想,已经逃过胡汉三的眼了,也就平静下来。肚里实在饿了,便坐在墙根下吃起米团子来。
我刚吃完一个米团子,忽听大爹院里有人吵吵嚷嚷。我连忙侧过耳朵去听。我一听,不由得一惊,原来是胡汉三找我来了,就听他说:“你说,你那个孩子哪儿去了?”
大爹说:“去打柴了,还没回来。”
胡汉三说:“回来了,我是脚前脚后撵过来的,有人看见你把他背回家来了。”
大爹说:“没有。我今天下晚就没离家门。”
“你还嘴硬!”我听见“啪”的一声,大概是大爹挨了一巴掌,“你说,你这个孩子是哪儿来的?”
“在路上,一个过路的穷人送给我的。”
“这孩子姓什么?”
“姓王。”
“他不姓王,姓潘!剥了皮我也能认得他,他咬过我一口哪!”我又听到一巴掌,“说,你把他藏哪儿去啦?”
“我为啥要藏他呢?我孩子又不偷不抢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爹还是像平日一样讲话。
“你说他是不是姓潘?”胡汉三发狠地追问。
大爹说:“他爹说他姓王,我怎好说他姓潘哩?要么,就姓我的姓,姓宋也好哇!”
“你别跟我装!我搜出他来,他自己会说的!”胡汉三说着就下了命令,“搜!”
这时我听到大爹生气了,他提高了声音说:“你们凭什么跑到我家里来搜?你是柳溪的,怎么能管到我们茂岗呢!”
“嘿嘿!”胡汉三冷笑了一声,“天下都是皇军的,哪里我都能搜!”
我听了这话有点纳闷,他们不是白狗子吗?怎么又成了“黄军”了呢?是他们穿着黄军装吗?我正想着,就听大爹说:“你们不能搜,我又不犯法,你们凭什么到我家乱翻腾?”
我听到他们要搜,就轻轻地走到刘三妈的鸡棚后面的一个小夹道里躲起来。
那些叫“黄军”的没有搜着我,就向胡汉三报告。胡汉三又大声地骂起大爹:“你个老东西,快说,那个姓潘的孩子藏哪儿去了?”
“那不是什么姓潘的孩子,是姓王,他打柴去了,还没有回来,要不,我可以带你们上山去找。”
“哼!天黑了,带我们去上山,要我们吃游击队的子弹呀!”
游击队?游击队就在这山上呀!我白天怎么没见到他们呢?要是我见到了,带他们来打死这些叫“黄军”的白狗子有多好呀!
“好吧,要是你不愿交出那孩子,就得把你带走。”胡汉三又说话了。
大爹说:“为什么要带走我呀,我好好的一个老百姓。”
“你窝藏奸匪!”
“什么是奸匪呀?我可啥也不知道。”
“实话告诉你吧!”胡汉三说,“我们是进山剿匪的,一个奸匪跑你家来,你把他藏起来了,你要是不交出来,就把你带去交给皇军!”
大爹提高声音说:“你要的那个孩子已经跑了,你叫我交什么给你呢?”
“跑了?跑哪儿去了?”
“你不是说,你们从山上撵下来的吗?我哪知道让你们撵哪儿去了!”
“他跑了,你顶着,走!”
我听到院子里有走动的脚步声。我急起来了,他们真要带走大爹吗?我又轻轻地走到墙根前,蹬着墙缝爬上了墙,拨开树叶一看,哎呀,大爹真让他们带走了。我急得身上出了汗,这怎么办呢?正在这时,我见胡汉三忽然停下来,说:“喂,你老老实实地把那个孩子交出来吧,把你带走,你可就没有命了!”
大爹连头也没回,提高声音说:“他已经跑了,我找不到他!”大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胡须抖动着,两只眼睛一眨不眨,他多么像高山上的青松啊!
胡汉三见他的诡计没有用,便照着大爹背上打了一棍:“带走!”
那些穿黄衣裳的白狗子,又是推又是拥地把大爹推出门去了。我急了,刚要跳下墙去救回大爹,这时刘三妈忙跑过来拖住我,小声说:“冬子,你不能去,你下去救不了,大爹还要遭罪的。”我紧紧咬住嘴唇,心里一阵阵发痛。大爹啊大爹,你抚养我六年多,为了救我,你就那样被叫“黄军”的白狗子带走了!我一定要去找到修竹哥,把你救回来!
自从大爹被胡汉三抓走以后,白天我不能在家里待着,只有到了晚上,我才从刘三妈的后院翻回家来。大爹被抓走的第二天晚上,陈钧叔叔来了,他告诉我,大爹被押在城里的大牢里了。我问陈钧叔叔:“大牢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大爹。”陈钧叔叔说:“大牢是白狗子关押好人的地方,不能去。”我说:“不能让大爹关在那儿,要快点把他救出来。”陈钧叔叔说:“你莫担心,吴书记会想办法救他出来的。”我说:“是去打白狗子吗?”陈钧叔叔说:“白狗子和黄狗子混到一起了,要看准机会才能打他们。”陈钧叔叔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便问他:“为什么白狗子又叫‘黄军’了呢?”陈钧叔叔说:“皇军是他们对日本鬼子的称呼。”接着陈钧叔叔又向我说明:“日本鬼子也侵略到我们这儿来了,胡汉三他们白狗子投降外国人了,给日本鬼子当走狗。”
“噢,白狗子又当了走狗了。”我这才懂得“皇军”是个什么东西。陈钧叔叔又告诉我,明天傍晚的时候到北山根下等着,吴书记要给我再找一个地方。
我想大爹,心里很难过,陈钧叔叔陪着我坐到半夜才走。
山里的鸡叫头遍了,我醒来了,再也睡不着,便披着衣裳坐起来。屋里黑洞洞的,我就靠在小床上想,先是想我爹,我想他一定在前线上和敌人打仗,我的耳边好像听见枪声、喊声,在那枪声和喊声中,我前天白天见到的那像膏药一样的旗子倒下了,我爹举着大红旗向前冲……
山里的鸡叫第二遍了,我穿上衣裳坐起来。屋子还没有亮,我还是在想,我想起我妈,我先是看见妈妈向我笑,又看见妈妈向火光走去,妈妈的头发飘起来了,她高举着手,像是高喊着:“乡亲们,莫害怕,白狗子天下长不了……”
山里的鸡叫第三遍了,屋子里微微有点儿亮。我走下床来,坐在屋中间的小凳上。我还在想,想起宋伯伯——我的大爹,我看见他昂着头,让白狗子押着向大牢走去,那大牢的门是黑洞洞的。
爹啊,妈妈,大爹呀!你们打仗时向前冲,在白狗子的大火里、刀尖下,你们也不低头,我要像你们一样。我又想起修竹哥和游击队,他们多辛苦啊,从这个山爬到那个山,住在山洞里,吃着红薯团子。是的,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我已经十三岁了,该懂事了。我要快点长啊,长到十五岁,我就来找游击队,那时我能扛得动枪了,跑得动路了,我要跟他们一起去打白狗子,打那些叫“皇军”的日本鬼子!山里的鸡全叫起来了,屋子里已经亮了。我站起来收拾东西。
我要离开这里了。明天我要到个什么地方去呢?我还会不会遇到一个像大爹那样的好人呢?我把大爹的东西收拾在一起,给他放到一个竹箱子里,把我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裹。这时刘三妈和几个邻居进屋来了,他们知道我要走了,不少人给我拿来吃的东西。我多么感谢乡亲们啊,六年来,你们看着我长大,对待我像亲人一样。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了,我向三妈和邻居们说了几声感谢,请他们看管大爹的房子。我又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然后告别了乡亲,提着小包裹,把门锁了,就上山去了。
春天,山上的树全绿了,竹子全蹿起来了,花儿全开了,天空有鸟儿飞着,山涧里的水哗哗地流着,这天儿多好啊!如果现在还是红色苏区,我会像那鸟儿一样自由,像那泉水一样欢快,会像那春天的万物一样蓬蓬勃勃成长。可是现在呢?胡汉三的黑爪子到处捕捉我,连大爹的茅屋里我都不能存身。胡汉三呀,白狗子!有一天,我要跟你们算账的!
我在山上一直等到了傍晚。我要到北山脚下去见修竹哥了。我站起来,向大爹的小茅屋看了看,心想:大爹,等你出大牢时,我再来看你吧!太阳快落了,有点儿凉,我打开小包裹,把妈妈给我的夹袄拿了出来。见到了夹袄,我又想起了妈妈,摸摸夹袄下襟的底边,爸爸给我的红五星还缝在里边——因为我人大了,原来穿的衣服小了,我就把红五星缝到妈妈夹袄的衣边里。我把夹袄披到身上,向山下走去。
在北山脚下,我见到了修竹哥和陈钧叔叔。见到了修竹哥,我亲得什么似的,拉着他的手,不愿放开。修竹哥也把我的手有力地握着,说了些想念我的话。后来我问修竹哥:“你知道我爹在什么地方吗?”
修竹哥说:“他现在在延安。”
“在延安?”
“是的,他们跟着,到了延安。”修竹哥一说起,脸上闪着光彩,“你爹跟着,经过长征到了延安。现在,他们又在的指挥下打日本鬼子。”
这时我脑子里出现很多影子:打土豪,分田地,开斗争会,爹去长征,妈举手宣誓,游击队同敌人做斗争,这一切,全都是革命啊!全都是领导啊!还要指挥红军打日本鬼子,还领导着很多很多我不懂的事!啊,你在我们这里的时候,柳溪、茂岗到处飘着红旗,响着歌声,现在你到了延安,延安必定有更好的光景。想到这里,我向修竹哥说:“我也跟去吧!”
修竹哥笑笑:“我还想去呢!太远了,现时去不成啊!”
我问:“延安在什么地方?”
修竹哥说:“在北边。”
北边,我向北望着,彩霞映得西北天边火红火红的。我心想,我爹跟着就在那边呀!我要能变成一只鸟儿飞到那地方去多好呀!
修竹哥说:“冬子兄弟,还是说眼前的事吧,胡汉三到处要抓你,茂岗这地方你待不住了,我叫人在城里给你找个地方,你到城里一家米店当学徒去。”
“上城里当学徒?”我马上摇起头来,“我不去!”这六年当中,我跟着大爹进过两次城,见过一些店铺里的学徒,他们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呆呆地站在柜台里,像鸟儿关在笼子里一样,我才不去呢!
“冬子兄弟,”修竹哥劝着我,“你去吧,你在游击队很不方便,胡汉三又知道你在这个地方,你必须换个新地方。”
“我不去!”我嘟哝着,“跟着游击队,死了我也愿意。”
“不行啊,冬子兄弟。”修竹哥耐着性儿对我说,“为什么要你去当学徒呢?因为那样比较安全,在城里我们有个同志,他还可以照顾你。”他见我还不大愿意,又说:“你是革命的后代,组织上必须把你安排好,待你长大点再参加战斗。你爹也会打回来的。”
一听爹要打回来,我心里踏实了,就点头依了他。
第二天一早,陈钧叔叔装扮成卖柴人的模样,挑着一担茅柴,带着我进城了。到城里,他把我交给一个刻图章的赵先生,说了两句话,他就走了。
我管赵先生叫赵叔叔。在赵叔叔家住了两天,第三天他告诉我,要带我到茂源米店去当学徒。我带着我的小包裹就跟着他去了。他带我到南大街上,在一家三间门面的米店前停下来。他指着屋里悬挂的一块横匾说:“你看,这就是茂源米店。”我抬头看看横匾,认得“茂”“店”两个字,当中那个字好像也见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正在努力想那是什么字时,就听米店里有人咳嗽一声,接着走出一个肥头肥脑的矮胖子。赵叔叔一见这矮胖子,笑着说:“沈老板,我把这孩子带来了。”这个叫沈老板的矮胖子上下看了我好几眼,咳了两声说:“啊,土里土气的。”
“是我乡下的一个亲戚。”赵叔叔说,“老老实实的。”
“好吧,上屋里来吧!”沈老板招了下手,我和赵叔叔跟他到一间有门帘的屋里去。刚到屋里,沈老板就向赵叔叔说:“赵先生,押金带来了没有?”赵叔叔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放在桌上:“先带来一半,另一半,下个月给你送过来。”沈老板点点头说:“早些送过来。”赵叔叔说:“一定,一定。”这使我很纳闷,我来学徒,为什么还要先给老板交钱呢?我正在想着,沈老板就向我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叫郭震山。”震山,是大爹给我起的大名儿,来的时候,赵叔叔告诉我,叫我改姓郭。
“小名儿呢?”
“叫冬子。”
“还是叫冬子吧!”沈老板又咳了一声,“我说冬子,你看见了吗?”他指着桌上的一叠钞票说:“你以后在这里干活,不许偷东摸西的,要是手脚不干净,就得用这些钱来赔。”
我心里很生气,为什么我刚到你这儿,你就把我当贼看呢?我什么时候偷过人家的东西?
沈老板又说话了:“三年当中不许你半路上不干,要是吃不了规矩,跑掉了,这个钱得当作饭钱扣下来。”
赵叔叔笑笑说:“不会的,这孩子什么苦都吃得,哪能半路上不干呢?”
沈老板又咳了一声说:“这是规矩,反正三年之后,师徒合同满了,这些钱还如数退给你。”
这时我真想马上就不干,我想起游击队在山里没得东西吃,没得衣裳穿,怎么还能拿这些钱交给这个胖老板呢?我看看赵叔叔,赵叔叔也笑着看我,我看出他的眼神是鼓励我干下去。我低下头来了,我想修竹哥他们宁愿自己困难,也要凑出一些钱来,赵叔叔为了我,又向胖老板装笑,又向胖老板点头,我要是说不干,这多使他们为难呢!我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胖老板把桌上的钱装进衣袋,又叫我打开带来的包裹,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给他看。然后,胖家伙咳了一声,说:“到后面见见你师娘去。”
“师娘?什么是师娘,谁是我的师娘呀?”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头脑乱哄哄的。
赵叔叔说:“走吧,到后面看看去。”我只好跟着胖老板和赵叔叔向后院走去。
我跟他们穿过一条夹道来到后院,后院有北屋、东屋和西屋,房子都很高大。胖老板带我们到东屋里,我见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女人,有三十多岁,她个儿很高,身体很瘦,大长脸儿,颧骨高高的,嘴唇又大又薄,两个大门牙向外龇着。还有一个老太婆,有六十多岁,头发白了,弯着腰,在扫地。在一条长方凳上,坐着一个小女娃子,正在向嘴里放冰糖块儿,她有十一二岁,脸煞白煞白的,尖鼻子,眼有点儿斜,当她咕噜咕噜吸着冰糖水的时候,露出一排让虫蛀了的牙齿。屋子中间墙上挂着一张“财神”像,长条几上有香炉和蜡烛台。胖老板到屋里先咳嗽两声,指着那个瘦高个儿女人向我说:“这是你师娘。”我不声不响地翻眼看着那瘦女人,心想,她是我师娘?她能教给我什么呢?那女人见我对她不声不响,不高兴地看了我两眼,哼一声坐到一边去了。沈老板又指着那个还在吃糖的女娃子说:“这是我娃,你以后叫她玲二姐。”我又不声不响地看了看那个吃着冰糖块的女娃子,觉得这女娃很讨厌。那女娃看看我,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屋里没有我一样,一个劲儿地吸她嘴里的糖水。我觉得这里的人和所有的东西全都冷冰冰的,想马上离开这儿,抬眼看看赵叔叔,赵叔叔又笑着向沈老板说:“带冬子到前边见见几位先生吧!”胖家伙哼一声,说:“好吧,跟我到前边去。”
沈老板带我到前柜上来,柜台里共有六个人:经理姓钱,管账的姓冯,还有一个马先生,一个朱先生,另两个也是学徒,大师兄叫王根生,二师兄叫刘来子。赵叔叔叫我和他们都一一地见了。当我的手续都办完之后,赵叔叔又向柜台里的六个人全说了些好话,请他们多照顾我,多包涵我,又嘱咐我几句话,就回去了。
直到赵叔叔走了,我头脑里还是晕晕蒙蒙的,心里还是恍恍惚惚的。刚才我进到店里来都办了些什么呀?交钱给胖老板,搜查了我的小包,逼着我去认那位师娘……我觉得像有个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压到了我的头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压着我了呢?
站在柜台里,我见到街上人来人往。在乡下我很少见到过这么多的人。有人来买米了,交钱了,把米拿走了,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我怕碍他们的事,便站在柜台的末头,看着,看着。
站着,看着,熬着,直熬到天黑上了门板,先生们都去睡了,我才跟着两个师兄,就在柜台里的地板上,铺上两条麻袋躺了下来。当我把身子在地板上放平了的时候,虽然我对自己说这次再也不准掉眼泪,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想起我的家乡柳溪,想起那个时候的工农民主政府,那里是不许压迫穷人的。我还想起爹临去长征时向妈说的话:“将来的好日子,是天下的工农都得到解放,没有人压迫人,没有人剥削人……”啊,我现在正是受着压迫和剥削啊!那沉甸甸地压在我头上的,不就是这个东西吗?
我每天,不但要在前柜上侍候老板、经理、先生们,还要被叫到后院去听那个瘦高个儿女人的使唤。那女人的声音和她的个儿一样:又高又长,喊起来刺人的耳朵。“冬子!你买糖去!”“冬子!你买烟去!”那个女娃真馋,一天到晚,嘴里得含着冰糖,还得吃酸楂糕什么的。她要吃什么,都得喊我给她买去。每逢听到那又高又长的声音喊我去给女娃买东西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股气儿向上冒:你也有胳膊有腿,为什么坐在那里要我来侍候呢?我多么盼望这城里也像柳溪那样闹革命呀,一革命,你就别想坐在家里光吃不动了。
我在米店里觉得实在闷气。一天,我跑出来找赵叔叔。我说:“还是让我回乡下去吧,这儿我过不惯。”
赵叔叔笑笑,要我在他身旁坐下。他说:“你在乡下,胡汉三到处要捉你,不安全呀!”他看我还不高兴,又说:“在米店里是要受些罪,吃些气,但这个地方不引人注意,适合隐蔽。乡下那些土豪、顽军是很凶恶的。”
赵叔叔的话是真的,胡汉三这样的白狗子抓住红军家属就要杀掉的。
赵叔叔又说:“一旦条件好转了,随时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在这里,一天到晚光听他们说赚钱,赚钱!一句好话也听不到。”
“嗯,对了。”赵叔叔说,“不要把这段时间空过去了,要注意学习。”说着便拉我到里边的屋里,他从铺底下拿出一本很旧的书来,向我说:“这是一本杂志,你拿回去,晚上自己看看,这上面有很多革命道理。”
我看这本书,已经很旧了,连个封皮都没有,我想,这大概是不准随便看的吧,便把它装到里面的衣袋里。
赵叔叔又向我说:“在米店的日子不会很长的,只要形势许可了,就离开这儿。”我想这都是组织上的安排,不能由着个人性子来,便带着那本旧杂志回米店去了。
在米店里,我和两个师兄处得很好,待我好的是二师兄刘来子。他原来也是乡下穷人家的孩子,过去他那个地方也闹过革命,背地里我和他讲到革命的事,他还蛮有感情哩!大师兄也很好,可是晚上,他只要往地板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这几天晚上,我都和刘来子,借着那微弱的灯光,看那本从赵叔叔那里拿来的杂志。
愈是遭受压迫的人,愈是渴望革命,而革命的道理又能够开阔受压迫者的心灵。晚上,地板上刚刚铺好了麻袋,大师兄一躺下就睡着了。我和刘来子又翻开那本旧杂志,一边小声地谈论着我们所能理解到的道理,一面念那杂志上的话:
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
为啥会有这现象:
地主不劳动,
仓里堆满粮,
财东不出力,
吃得白胖胖;
工农流血又流汗,
吃不饱肚,
住不上房,
穿不上衣裳。
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
这个日子要不要变个样?
微弱的灯光照着我们三个学徒的脸,大师兄带着一整天的劳累睡去了,我和刘来子,头靠着头,在轻轻地说着,默默地想着。我想,现在有多少人为了改变这个不公平的日子在战斗啊!在这个战斗的行列里,有我爹,有修竹哥,有很多很多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有工人和农民……我什么时候能投身到这个革命的队伍中去呢?
我们憎恨那压迫和侮辱,可是那压迫和侮辱却不断地向我身上压来。
一天,下着雨,我又被那又高又长的嗓音喊到后院去了,要我给她送马桶去修理,顺便再给那女娃捎一包冰糖回来。我打着把破雨伞,把马桶给送到修理铺子,路过点心店,又给那女娃买了包冰糖。当我把冰糖送到后院东屋的时候,我身上的衣服几乎全淋湿了。我刚想离开东屋,忽听那女娃叫了起来,她要大便。因为马桶送去修理了,她妈叫她到后边的茅房去。她不去,说怕雨淋。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忽然喊住了我:“冬子,你莫走。”我不知她又要我干什么,只得停下来。她拿过一个小瓷盆递给那女娃,那女娃接过瓷盆进屋去了。我预料到她要留下我做什么了,拔腿要向外走,可是那瘦高个儿女人又叫住我:“你莫走。”这时外边雨下得正大,我也就停了下来。一会儿,那女娃出来了。瘦女人向我说:“去把那瓷盆刷了!”我的血一下子冲上头来:你孩子怕雨淋,我就该替她到雨地里刷屎盆吗?我没理她,一头冲出屋,那雨水淋在我的头上,灌进我的脖子里。我身上滴着水,来到前柜上,也不去换衣裳,咬着牙,站到柜台的末头去。刘来子见我身上冷得打战,问我:“你冷吗?快换件干衣裳去。”我也不说什么。正在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打着把伞来了。她的身子也哆嗦着,脸铁青,大板牙龇着,像是要咬我两口。她没朝我说话,到银房里把胖老板拉出来,扯起她又高又尖的嗓门喊着:“你这招来的是学徒吗?是个小祖老爹!都使唤不动他哩!”老板问:“怎么回事?”那女人就理直气壮地说她叫我去刷屎盆,我没去,一边说还气得直哆嗦。胖老板一听,过来瞪了我两眼:“去!你还是什么公子少爷啦,干个事儿还挑三拣四的!去把盆刷了!”我的身子没动,那胖老板见我不动,又要举手来打我,那个白了头发的李妈,弯着腰来了。她向老板说:“莫打他了,盆我已经刷了。”瘦女人一听,反而向李妈发起脾气来:“哪个叫你去刷的?我偏要叫他刷去!一回使不动,下回坏了规矩!”老板见老板娘的气尚未消,还要来打我,经先生们劝住了。可是那瘦女人不拉倒,她说:“得叫他罚跪,我没见过这样的学徒的!”
“跪着去!今天晚饭也莫要吃!”胖老板威严地命令着。这时我身子不打战了,只觉得心里冒火,便怄气地走到后边栈房的窗子前站了下来。
我站在后边的栈房里,胖老板从前边银房的窗子里向我大声吼叫着:“跪下!”
我为什么要跪呢!我就不理他,把脸转到另一边去。胖老板又生气地喊了几声,我还是不理他。因为外边雨下得正大,他也不愿过来。我听他还哇啦哇啦地叫着,就“咚”的一声把栈房门关上了,除了外边哗哗的大雨声,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站在那里看看窗外,雨哗哗地下着,湿衣服贴着身,觉得有些凉。这时,我想起那胖老板和瘦老板娘,他们大概被我顶得很不舒服吧!我也想起那女娃,我想她又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长方凳上吃我给她买回来的冰糖了。我不由得恨了起来,恨这米店的一切。那矮胖子,瘦女人,他们随便使唤我,侮辱我,要罚我跪……而这一切他们都干得理直气壮。这是什么日子啊,我真想放起一把火来,把这些东西都烧掉!
渴望着革命,可是革命的大浪还没有冲击到这个县城;盼望着红军早日回来,可是听赵叔叔说,红军正在前线打日本鬼子。就这样,我在这个米店里整整待了一年多……
又是一个春天。这年的春天,穷人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啊!去年天旱,稻子歉收,乡下的穷人愁着没有米下锅,城里的穷人愁着米价贵,没钱买米。说明米贵伤民的现状,为下文故事情节的展开做铺垫。
可是沈老板的米仓里却堆得满满的。
一天晚上,刘来子喊我到后门口去。茂源米店的后门紧挨着一条河,在河里停着一条船。这时,我见大师兄王根生和朱先生从船上抬下一麻袋东西,悄悄地从后门抬进院里去。刘来子喊着我也到船上抬东西,我和他一起上了船。我们两个人抬起了一个麻袋包,这包特别重,要比一包米重得多。我伸手摸了下,问刘来子:“这包里装的是什么?”刘来子摇摇头,不要我问,叫我向院里抬刘来子显然知道这包里装的是什么,但是他为什么不告诉冬子,也不让冬子问呢?
。我只好吃力地抬着这包沉重的东西走进院里。我们一共抬了十麻袋,全放在米仓的门外。我很想知道这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趁人们都走了的时候,我解开一个麻袋,伸手去摸了摸,里面全装的是像米粒一样大的东西,我用手搓了搓,又不是大米。我抓了一把拿到有亮的地方看了看,原来全是些和米粒大小一样的沙子。沙子!弄这些沙子做什么?等睡觉的时候,我问刘来子,刘来子说:“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往日,都是经理、先生们先睡,然后是大师兄睡下,后,我和刘来子才睡。可是今天,经理和先生们还没睡,沈老板就叫我们三个学徒先睡了。我们三个人刚睡下,钱经理和两个先生就向仓房去了。大师兄头搁到枕头上就睡着了,我因为要弄明白他们到底要弄些什么花样,所以不让自己睡去。停了一会儿,刘来子拉了我一下,我跟着他悄悄地起来。我俩轻手轻脚地走到离仓房不远的地方,见仓房里灯亮着,沈老板和钱经理正抬着一麻袋沙子向米堆上倒,两个先生就用木杈子在米堆上搅。啊,原来是这样,是向米里掺沙子!要把这些沙子当大米卖给人吃。我更恨起沈老板:你做买卖赚钱赚得还少吗?为什么还要做坑害人的事呢?我想到跟前看看,刘来子忙拉了我一下,扯着我回到柜台里的地铺上,按着我,要我躺下来面对掺沙的米,冬子与刘来子一个愤怒而冲动,一个愤怒但稳重。“拉了我一下”表现了刘来子不希望冬子惹上麻烦。
。我躺下来,睁着眼不能睡下去,我像是见到沈老板的那颗心,那心是黑的,乌黑乌黑的。我想,人家做饭时,向外一点一点地挑沙子,可是你们却整麻袋整麻袋地向米里掺沙子,你们这安的是什么心啊!慢慢地,我睡着了,做着一个一个的梦,全梦的是吃着带沙子的米饭,咯哧,咯哧,我的牙都快要硌碎了,好难受哟!
第二天天亮,我还觉得我的牙发酸,我眼前老出现那向米里倒沙子的情景。我觉得沈老板这些人像山里的狼一样,我不能跟这些人在一起。将沈老板比作狼,足见沈老板的心狠手辣。
下午,我去替那女娃买冰糖时,转了个弯,去找赵叔叔。
赵叔叔正坐在小桌前刻图章,见了我,笑着叫我坐到里面的小屋里去。他进来问我:“能过惯了吧?”
我摇摇头,说:“过不惯。他们净办些坑害人的事……”
“怎么坑害人?”
“他们黑夜里,一麻袋一麻袋地向米里掺沙子!”我把昨晚上见到的事向赵叔叔说了。
赵叔叔听了后,气愤地沉着脸说:“天下狠毒的是地主、资本家的心,他们明里抢,暗里坑,什么坏事都办得到。”
..我说:“我跟这些坏人在一起干什么,我再也不愿在米店干了,送我回游击队吧!”赵叔叔看了看我,没说话。我又说:“我已经十四岁了,跟着游击队,绝不会再添麻烦了!”冬子的话表明了他对沈老板的恶行实在忍无可忍。
赵叔叔走了两步,摇摇头说:“现在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我们游击队大部分都转移到外省同日本侵略者作战去了……”
听了他的话,我想现在就回游击队看样子是不可能了。后来我又想了一个法子,我说:“赵叔叔,我跟你在这里学刻图章吧!”赵叔叔笑了笑说:“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你要离开这里?”
“是的。我已经接受一个新的任务,要离开这里。”
“以后我怎么办?”
“你就安心在这里当学徒,过几个月,我还回来。”
我更不愿留在米店里了,便说:“我跟你一起走。”
赵叔叔说:“任务不允许我带着你。”他拍拍我的肩:“你现在在这里比较安全,同时也能多见识见识这个万恶的社会。只要条件一允许,就让你离开这里,去参加自己的部队。”说着他从床下拿过一双鞋给我,说:“这双鞋是给你买的,你拿去穿吧!”赵叔叔早就给冬子买好了鞋子等他来拿,他对待冬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接过鞋,心里热烘烘的,我想,在革命的队伍里,处处都有我的亲人。赵叔叔又从铺底下拿出一本书给我,说:“要利用晚上时间看点书,多懂点革命道理,多长点知识,将来干革命都是有用处的。”我接过书,塞在衣襟下,感激地看了看赵叔叔,又回茂源米店了。
我刚回到茂源米店,听银房里有人谈话。我探头看了一下,原来是沈老板和警察局的孙局长。孙局长说:“你囤着这么多的大米不卖,老百姓买不到米怎么办哪?”沈老板说:“那活该,米价一个劲地看涨,我得等个好价钱。”孙局长又说:“你这是囤积居奇a,老百姓要是知道了,闹起事来,恐怕不好办。”说着眯起眼睛看了看沈老板,沈老板赶忙说:“那就全靠你老兄帮帮手喽!有你这局长在,我还怕什么?”孙局长说:“你发了财了,我在中间给你卖力气。”沈老板说:“我请客,我请客……”说着把一包钞票塞在孙局长手
a.囤积居奇:为了牟取暴利而囤积大量低价或紧俏的货物,待机高价出售。
里,两个人全笑了起来。
这时,我忽然听见前边柜上有孩子的哭声。我连忙跑到前柜,见柜台外边站着一个穿得很破的女人。她一手提着个小竹篮子,一手抱着个小孩子,柜台上放着两张钞票。她正向柜台里的几个先生苦苦求告:“先生,请你卖点米给我们吧,我家已经两天没做饭了。你看这孩子,饿得直哭。”我再看她怀里的孩子,只有两三岁,又黄又瘦,小细脖颈儿弯弯着,头向下耷拉着,直瞪着两只大眼,不住地啼哭。“弯弯着”“耷拉着”“直瞪着”这三个词细致生动地刻画出孩子因长时间饥饿而瘦弱可怜的样子。
那女人又求告说:“先生,不管贵贱,你随便给我们点米就行。小孩的爸爸不在家,这钱还是借来的。你权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孩子吧!”柜台里的马先生看看朱先生,两个人脸上都表示出同情的样子。朱先生又看看钱经理,钱经理就向那个女人说:“实在没有办法,米确实卖光了,连一粒也没有了。上面又没分配给我们,乡下我们又进不来米,这有什么办法呢?你到别家看看吧!”那女人还是不走,向钱经理说:“先生,你们这米店是个大米店,随便扫扫仓底,也够卖给我们的。你行行好吧,你看这孩子饿的。”那孩子嗷嗷地哭个不止。正在这时,沈老板从银房里出来了。他冲着那女人把眼一瞪说:“我这里又没死人,在我门口号什么?”那女人一面哄着孩子,一面说:“老板,这孩子是饿的,你卖点米给我们吧!”沈老板说:“快走吧,米早卖光了!”说着他把柜台上的两张钞票向外一推,转身又走进银房去了。那女人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钞票,抬起头来的时候,眼泪汪汪地向着柜台里的每一个人全仔细地看了一下,再没说什么,抱着那大哭的孩子,慢慢地走了。当她那满含眼泪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两把刀子穿着我的心,我的心立刻疼了起来。这句话表现了冬子的善良。面对见钱眼开的恶老板,他实在无能为力。因此,穷人的泪眼让他仿佛感受到了锥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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