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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离开动物园(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0年卷)

書城自編碼: 3675606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文集
作者: 陈小手
國際書號(ISBN): 9787521214871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1-09-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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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陈小手的小说里面,有他唤醒自我生命经验的抒发,对当代生活的幽默和深情的打量,以及克制的表达和隐含的激情。

我很喜欢陈小手的短篇小说的语调在每一篇中的变化……他的小说符合我对某种短篇小说的期待,那就是他在有限的篇幅里写出了短篇小说的饱满感。
——邱华栋
內容簡介:
《离开动物园》是陈小手的中短篇小说集,里面收录了作者八篇风格卓异,独具韵味小说。八篇小说,八个故事,里面有流动而深刻的面孔,更有涓滴细流般的气氛微醺和内心感动。一个失独老人守护一座即将拆毁的动物园,一个留守少年保卫他已然破灭的珍贵心愿,城市的钢筋铁骨隔绝不了那些互相寻找的眼神,他乡的信男善女逃脱不过青春的吊诡摧残,群龙在现实穿行,鬼魂在雨夜歌唱,仙女镇的桃花绕山环荡,长白山的大雪积聚成羊,作者在现实与想象、现代与古典、写实与梦幻,历史与个人的世界两侧游荡,用深挚的情感和酣畅的笔墨书写小小的暗夜微光,用故事的运转和人物的呐喊带给读者长久的回味和情绪的怅惘。雨中漆落,风中树长,陈小手用文字铭记并镌刻所有值得留恋的过往。
關於作者:
陈小手,1993年出生于陕西蒲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硕士毕业。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花城》《天涯》《作家》等刊。曾获第四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首奖。
目錄
总序 袁 鹰/1
序 短篇小说的饱满感 邱华栋/5

眼 1
少年游 27
离开动物园 50
暖之三季 74
长白山 94
醉陶十谭 103
仙女镇 169
俄罗斯故事套盒 216
內容試閱
短篇小说的饱满感
——陈小手小说集《离开动物园》序


邱华栋


我是不怎么给作家同行写序的,自己出的书也很少找人写序,因为怕麻烦别人。可陈小手的本小说集,由我来写个短序,我还是很乐意的。
陈小手是北师大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属于科班出身的新作家。2017年,我当时还在鲁迅文学院担任常务副院长,和北师大文学院张清华教授商议,决定合作开办作家研究生班,叫做“鲁院、北师大联办作家研究生班”,2017年录取了20名在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学编辑方面有成绩的学员入校,由北师大和鲁院进行联合培养。这么几年下来,已经招录了5届80名左右的青年作家、评论家和文学从业者入校,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就是在2017年,我在和北师大联办作家研究生班的教学过程中,由于常常要去北师大,就在校园里认识了陈小手,当时,他还是北师大创意写作专业的研究生,他的指导老师是苏童。他不属于我们的作家研究生班,但这两种类型的研究生常常在一起上课,就这么,我渐渐熟悉了陈小手,也零星看到了他的作品并和他常常交流。
几年之后,2021年的春天,他的这本小说集《离开动物园》经过几轮评委轮番的评审,终于加入到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阵营里,我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是一位作家的重要起步。评委们开会的时候,对陈小手的这部小说集的评价都不错,分工让我写他这本书的序言,我欣然答应了。
收入这部小说集的短篇一共有8篇,分别是《眼》《少年游》《离开动物园》《暖之三季》《长白山》《醉陶十谭》《仙女镇》《俄罗斯故事套盒》。这是一部质量很不错的短篇小说集,每一篇都有自己独特的取向,可以看出,学艺阶段的陈小手在小说写作的题材和表现形式上在不断尝试,这是一个手艺精进的过程,而他显然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
写短篇小说很见作者的功力。练武术的人常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说的是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优势。短篇小说,因其短,就很“险”。险,可以是惊险、险峻、险峰、险棋、险要、险胜,等等。短篇小说篇幅有限,却可以做到出奇制胜,做到以短胜长,以险胜出。这些年,我们常常谈论的短篇小说大师,有汪曾祺、雷蒙德·卡佛、博尔赫斯、巴别尔、苏童、莫言、约翰·契弗、约翰·厄普代克等,他们的短篇小说是各有千秋、精彩绝伦。要想在短篇小说写作上出头,难度相当高。
我想,首先在于要对短篇小说的形式感心中有数。陈小手的这部小说集里的短篇小说,在我看来,手艺都很不错。他的短篇小说不属于简约派,不属于灵性派,他的小说符合我对某种短篇小说的期待,那就是他在有限的篇幅里写出了短篇小说的饱
满感。
《眼》这篇小说有近2万字,篇幅上已经是短篇小说在字数上的上限了。小说的开头就点明了小说的内核,主要人物和即将铺陈的情节线索开始展现:
“我爸的眼睛坏了,看什么都黑黑一片,有一天,他来了灵感,便把我捉住,让我做他的外接眼睛。”
整篇小说,是由父亲治疗眼病引发的过程性描述,以及终父亲去世之后,带给叙事者“我”的深沉和复杂的影响。小说的叙述并不是很悲情,甚至还有一种对待艰难生活境遇的幽默和达观。小说的语调非常紧密、黏稠,这篇小说能够带给我们很饱满的生活感和现场感。小说的结尾,父亲实际上已经因为肿瘤而去世了,“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想了想电话里的声音,好像是王医生的,又或者不是。他给我保证过,要给我爸一双新的眼睛,现在看来,只能在梦中实现了。”
用作这本书书名的小说《离开动物园》的构思非常巧妙。叙述者“我”在一个由别处遗弃的动物组成的“春风动物园”里当饲养员,和另外一个饲养员“猫头鹰”一起饲养动物。这个小小的动物园经历了拆迁的威胁、火灾的打击,终在“猫头鹰”吹奏的一曲萨克斯中,“我”在如水月光中和动物聆听了萨克斯曲,这一场景成为“我”离开动物园的后的感伤记忆。小说的叙述在类似半寓言半写实的描述中,带给了我们生活中的边缘感和人生无可名状的可能性。
《暖之三季》《长白山》和《醉陶十谭》,在短篇小说的形式感上,有很好的切分:有季节的区隔,有叙述的“凤头、猪肚、豹尾”的结构,还有“十谭”的奇谈怪论的铺陈,就像是一串糖葫芦那样把中国古代的章回体和笔记体小说的形式活用,给我们带来了阅读的新鲜和心理时间上的空间感。小说具体的情节我就不在这里复述了,那是需要阅读者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去贴合的,是属于阅读者自己的。
《仙女镇》的多个人物的出场和叙述,带给了我们多声部的声音的肖像,这是对小镇生活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别样摹画,《俄罗斯故事套盒》中,故事的同构和套盒般的情节结构,形成了这篇在叙事上很拉杂的小说的张力。对当代生活的经验性表现和抽取,都能看到陈小手自己的别样视角。
总之,收录在《离开动物园》里的这几篇小说都极具分析的价值。在我看来,总体的叙事都很饱满。饱满感,是陈小手的识别度很高的叙事腔调和语言密度的风格,这和雷蒙德·卡佛的简约一路刚好相反,属于繁复的一路。我也很喜欢陈小手的短篇小说的语调在每一篇中的变化。从上述这些小说的写法上,我能看到陈小手在短篇小说写作上的用心和精心,这里面有他在北师大的创意写作专业的训练,也有他唤醒自我生命经验的抒发,和对当代生活的幽默和深情的打量,以及克制的表达和隐含的激情。这些都构成了陈小手走向未来更加丰富的写作的前景,让我期待他未来更加宏阔而生动的写作吧!

2021年4月5日星期一






1

我爸的眼睛坏了,看什么都黑黑一片,有一天,他来了灵感,便把我捉住,让我做他的外接眼睛。他要去哪儿,便会五指分开按在我头上,往哪儿走,手掌就往哪边扭,扭方向盘一样,扭完,往前一推,我就抬脚迈步,向目标奔去。我不光是眼睛,还得是播音员,时刻提醒他脚下台阶,不要踩空,地上水坑,注意绕行,前方视野里有些什么,也得一一描述。刚开始时,我还挺有耐心,带着他在镇上四处放风,走亲访友,只要他下了命令,我都一一听从,毕竟没我爸也就没我的眼睛,他要用,理应给他用。但后面,我就不行了,他把我用得太扎实,干啥都要带上我,眼睛都坏了,还改不了下棋的毛病,下真正的盲棋。下棋离不了眼睛,他到哪儿,我都得随行,别人挪子,他就吩咐我替他走动,下盲棋得心中有谱,挪子这事其实棋友可以代劳,原本用不上我,但他脑子又不够用,记不住走过的棋局,得靠我时时提醒。这哪行,我才刚上五年级,正是贪玩的年龄,玻璃球、陀螺翁、超级玛丽、拳皇格斗,哪一样的诱惑都很要命。于是,我总是想办法躲出去,让他找不到人影。
我爸是个电焊工,因为电焊,坏了眼睛。开始还能看见,只是视力模糊,看东西有重影,去医院看了后,医生说发炎了,打了几针,开了点药,还真药到病除,立竿见影,就像换了双新眼睛。于是,他愈发不爱惜,为了挣钱,焊枪不离身,那玩意儿时时喷火星,都快变成他身上的器官了,没多久,病情反弹,视力更糟了。再去找医生,什么药也不顶用,越吃越坏,直吃到干电焊都不用护目镜了——没了视力,还要护目镜干什么,电焊也没法干了。
我爸是家里的支柱,他这工种,没了眼睛可怎么行,我妈赶紧带他去县城换了个医生。检查做遍,医生说,眼睛病变了,眼底有黄斑,啥病因,还不能确定。这病比较复杂,不敢乱用药,用错了方向,容易恶化。医生问我爸疼不疼,我爸说,疼。他说疼就更不敢乱用药,用错了,可能得摘掉眼球,现在这情况,只能保守治疗,不疼就是万幸,坏就是啥也看不见,但一般不能,保养得好,不济能看个影影。
花了一大笔钱,没查出病因,就查了个瞎了的结果,我妈不乐意,说,这不花钱也能知道嘛,这半吊子医生。西医看不好,我妈就四处打听中医,药没少喝,钱没少花,视力却没任何变动,治得急了,没想到药把眼睛没治好,耳朵还给喝耳鸣了,得不偿失。我爸心情更糟,经常打我,我就拐着弯逃,看来我这外接眼睛他也不想要了。中医也不管用,我妈就打听了个江湖郎中,郎中有个偏方,就是有点恶心,但据说有神效,那便是闻加热的鸡屎,刺激刺激,醒神明目,视力就能恢复。我爸一试,还真挺管用,能从一堆人里辨别出我妈来。看这能行,他们就加大药力,没想到刺激有点过度,吃什么吐什么,恢复的视力又吐回去了。郎中说,吃羊眼也管用,但得清蒸,不能见任何油盐荤腥。想雨就来风,一家人又开始新的折腾,一盘子羊眼,圆滚坚挺,血丝纵横,让我想到人的眼睛,于是我夜夜噩梦,一群没有眼睛的羊在我的房间里飞行,它们眼窝空洞,闪着红光,咩咩叫着舔我的眼睛。
吃羊眼完全没用,又开始针灸、艾熏,折腾了大半年,钱快见底了,没见半点用。我爸有点心灰意冷,觉得挣不了钱了,也不该拖累家里花钱,想放弃治疗,瞎了就瞎了,大不了学按摩去,天无绝人之路,按摩不用眼睛,手上有劲就行,听说越瞎越有行情。我妈不同意,说眼睛怎么也得治,县城看不好,就去省城看,省城看不好,还有北京呢,好好个人,眼睛怎么能说没就没呢,人生路还长,用眼睛的地方多着呢。我妈虽然态度坚决,但家里的确是没钱了,没钱光有决心不顶用,于是两个人整天在家里坐着叹气,说这都是什么命!
没过多久,我妈也出事了,她在造纸厂给人家做工,左手被绞进机器,机器只吞不吐,手掌轧坏了,我妈疼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只剩了个小臂。造纸厂给她赔了些钱,让她看病,她说,手坏了又不能长出来,于是在医院简单恢复了几天就回了家,把钱省了下来。回家没多久,我妈就对我爸说,你的眼睛不能再耽搁了,好钱用在刀刃上,得赶紧去省城,去好的医院,找个好医生。我爸不同意,我妈执拗,说,赌后一把,赌输了咱也就彻底死心了。我爸听出了惨烈的味道,抠着手,眼睛里没任何内容,说,也不急那一天两天,等你彻底好了再说吧。我妈不依,说,再耽搁就真没戏了。我爸说,你的伤还很重,不能出门,感染了会要命,我这“睁眼瞎”咋摸到西安去?
这的确让人犯难,我妈坐在床上,双腿一直把我夹在怀里,手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一看,她表情一亮,似乎找到了答案。她犹豫了下,但还是说,你不就缺个眼睛吗,省城你早熟了,带上儿子不就行了,他一定比那电视上的导盲犬好用,不仅能带路,还能照顾你吃喝。我爸说,胡扯,人家哪有这么不听指挥的导盲犬,他心野了,我支使不动,再说,这小子从没进过城,一见人就犯愣,带出去丢人不说,走丢了我就更瞎摸了。我妈把我身子扳正,拽了拽衣角,悄悄在我耳边叮咛,她叮咛了什么,我走了耳旁风,但小霸王游戏机我听得清。我妈问,能完成任务吗?我一蹦老高,喊着,能!小指勾到她脸上,说,骗人是狗哦。我妈跟我一勾,笑着说,行,骗你就是狗。我说,你要不骗我,我从西安回来时也给你带个礼物。

母亲是在母亲节前一周走的,我给她准备的礼物没法给她了,这礼物,她老早就知道了,我们都知道是什么,那就是她心心念念快要出生的孙子,可惜,母亲没挺过去,孩子出生后,她头七都过了。母亲刚走,迎来小生命,原本可以冲淡点悲伤气氛,但孩子的降临,让人一时不知是忧是喜。孩子很好,是个女孩,能哭能闹,喝奶能一口气喝到睡着,脸上粉嫩,睫毛弯长,料想,长大了肯定能出落得让人着迷。可大家都没这个底气,因为,她生下来就唇裂,俗称兔唇,人中有条缝,嘴合不拢,虽说手术能治好,但毕竟是女孩,怎么手术,上颌都得落疤。落了疤,伤痕就得伴随孩子一生,不光是在身上,还在心里,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想到母亲先走一步,也算是一点安慰,若让她看见孙女这样,走也走得不安心。从小到大,我就没让她省心过。
孩子叫小甜,我们希望她以后能甜甜地笑,不要有负担。笑容要甜,就得时间找医生,医生说,这事急不得,还得缓缓,先全面检查,再观察看看,一切顺利的话,三五个月后才能动刀。说实话,我一分钟都等不了,我怕越等,唇裂越大,手术更不好做。医生说,现在做,一是孩子太小,承受不了;二是做得太早,伤口也会生长,愈合偏离预期,嘴要歪了就不好了。我问医生,手术完了能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吗?医生说,这不敢保证,能保证的是离远了看,看不出来。我说,您是在跟我说笑吗?医生说,家长都有完美心理,能理解,但手术只是步,长得好不好,每个孩子情况各异,得看运气。我问,家长能做些什么?医生说,养好孩子,耐心等着,相信医生,三个月后再来医院吧。
三个月得多长时间啊,咋能一直拖着?这问题悬而不决,孩子嘴包不住奶水,都没法吃奶,总是漏出来,再说,大人整天面对着这扎眼的裂痕,多少也有点心理障碍,凡事做不进去,时刻担心孩子的未来。这样拖下去,可真耽搁了怎么办,母亲的病就是拖出来的,要不是一直拖着,母亲也不会匆匆走了。
病不能拖,早治早好,一直是母亲的口头禅,父亲瞎了以后,她整天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催着父亲去医院,可搁在她自己身上,她却把病藏了起来,拖到后才告诉我们。等到了医院,吃药打针已经治不好了,医生说手术意义不大,花钱是小事,只是病人白白受苦,只能保守治疗,等待奇迹降临,拖一天,多活一天。我说那也不能眼睁睁就看着人没了,医生叹一口气,说,时日有限,让老人快快乐乐就行了。母亲的病我们使不上一点力,如此这般,无力和难过一路纠缠,直到她去世,这都是我们心里的一道坎。
现在到了小甜身上,这份无力越发让我们绝望。妻子整天在家里哭,说都怪自己,怀孕那会儿不该吃那么多酱兔头。我说,要怪也该怪我,酱兔头都是我买的,怕你不够,每次还都买双份。好了,别哭了,哭多了,奶水不够,小甜身体长不好,更没法手术。哭归哭,妻子倒没嫌弃小甜,一直搂在怀里,她哭小甜笑,小甜欢乐的舌头在裂唇后面舞动。
我抱小甜比较少,总是远远望着,一脸阴郁,不知如何是好。孩子我是打心眼里疼爱,可我没有勇气近距离直视她,她的裂唇像是一把刚淬出来的匕首,看一眼,就烫得我心慌难受。我并不是没法接受,只是一时没找到有效的办法去接受。给母亲烧七七纸时,我把苦恼告诉了她。母亲不置一词,浅浅笑着,仿佛在说,这有啥苦恼,不是个事。我看着石碑上的照片对她说,妈,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仅是小甜的命运,也是我和慧慧的命运,现在看来,我们只能接受。这没什么,我们认,但接受之余,您在那边有办法的话,希望也能出点力,在那边,您是新人,新人一般都会有照顾,您就多想着点我们,让小甜运气好一点,手术顺利,恢复顺利,争取能恢复得离远离近看都看不出痕迹。母亲在石碑上还是浅浅笑着,盯的时间久了,她好像不笑了,就跟犯难了一样。不知道这让不让母亲犯难,我把带的鲜花给她摆好,挤了个笑,说,这事,您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哈。

2

母亲答没答应,我不敢肯定,父亲近却总是来找我,当然是在梦中。他过世都快二十年了,但还是年轻那会儿的样子,头发理的板寸,横平竖直,方方正正,国字脸,大眼睛,整个看起来像肩膀上顶了个黑白电视。父亲来找我时,总是在雨天,雨天天凉,我睡得早,能待在梦里的时间长一点。父亲在梦里,头顶草帽,戴个墨镜,胯下骑一辆二八自行车,骑车不转弯,直直往前开,遇人也不避,什么障碍都礼让盲人,自动退去。骑到我跟前时,父亲用鼻尖对着我,像是闻见我一样,身子一弓一起,收拢腰身,右腿一抬一扫,跨下车来。他双臂拄着车头,稳稳站立,确认是我后,丢了车子,摸了过来。自行车没了支撑,丢了魂一样扑然倒地。
父亲见我,也不客套,开口就说,你小子过得挺好啊,是不是把我都忘了。他一摘墨镜,瞳孔不动,四处摸着,摸到我胳膊,扯着喊,咋了,成了大人都不认我了,连声爸都不叫。我一看,父亲年纪都跟我相仿了,我追着他长,他却永远定型了。我说,爸,那不能够,一日为父,终身为父。他说,终身为父,也没见你跟我走动,我要不找你,你梦里从来没我。我说,跟您走动少,都是我不好,我过得狼狈,活得窝囊,没脸去打扰您。父亲说,行了,到底是长大了,学会套话连篇,随意敷衍了。我说,那我哪敢。父亲背着双手,用嘴角看着我,说,我是瞎了,又不是傻了,你这就每年清明烧几张白纸骗骗我,平时的节气连个屁毛都舍不得给我捎。我没吃过你的粽子,也没闻过你的月饼,过年时连饺子也不给我供前摆了,你这没心没肺的坏种。我说,爸,你说得是,但也不能都怪我,这些事我妈比谁都上心,我们谁也插不上手,日子长了,就给疏忽了。
父亲戴上墨镜,喊了一声,哎,走了。只见自行车听见呼唤,魂又回来一般站了起来。父亲说,走,回。自行车速速移近,侧了车身,矮了车梁,父亲跨了上去,说,光顾着怪你,倒把正事给忘了,这也没时间说了。我说,别呀,您怎么刚来就要走?他说,我们那边有规定,探亲时间有限,只能等下次再来找你谈。你近都早早睡,别在外面疯玩,睡着了等着我来,我那事没你办不成。我问,到底啥事嘛,老话说,说话说一半,出门就完蛋,不带您这样急人的。父亲说,我比你更急,我们超时会罚款的,走了。说完,他跨上自行车就抡圆踩圈,自行车前面有个手电,光照得老远,光照到哪儿,自行车就赶到哪儿,车身鬼影一样嗖嗖急闪,一会儿,自行车就不见了。
父亲再来时,自行车不见了,他手里就拿了支手电,我在梦里也不是我了,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父亲开门见山,说,还是小时候更顺眼点。我说,爸,你又看不见,拿手电干什么。他说,这灯引不了路,是为了别人避让我方便。我说,你又看不见,怎么找到我的。他说,像这种探亲,我们那边会有专车接送,无人驾驶,逢叫必达,就是有点贵,上次那破自行车都花了我半个月的开销。这次,那自行车预约不上,等不及了,就叫了个专列,专列上人多,送完我又送别人去了。我说,这么先进?你们那边能治兔唇吗,看不出任何痕迹那种?他说,小甜的事我知道了,能得这病,是你命中一劫,跟孩子无关,等你帮我把手头这事办好了,我想想办法,帮你把这劫渡了。一听这,我来劲了,说,爸,事不容缓,啥事,你赶紧说。
他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难办也不难办,说好办也不好办。我说,您就赶紧说吧,都十几年了,绕圈子的毛病还在。他说,你妈不是刚走吗,据可靠情报,她已经到我们这边了,而且离我也不远,我想见她一面。原本,我跟她已约好了地点,让她来找我,可你知道,你妈一直迷方向,一出远门,东西南北就在她身上失效了,再说我们这地方,没有参照系,也没有东西南北,她更不好找。现在都过了约定时间半个月了,我要不去找她,怕就再见不到了。我说,这事听着就不简单,你们那边没政府吗,找政府不就啥都解决了。他说,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说来话长,你只需要知道我在这边是非法滞留就行了,和政府沾边的我都得离远,不然我费这劲找你来干吗?我说,那我能干什么?他说,你还记得你当我眼睛,我们一起去找的那个王医生吗。我说,记得,那个王军,说能包管治好你眼睛那个。他说,对,就是他,你去找到他,给他说,君子一诺,二十年不晚,他的话我一直记得,心心念念,给了我不少期待和力量,他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医生,当年要不是命运捉弄,我不会错过他的手术,更不会来这边。现在你去问他,愿不愿意把手术给我做完,治好眼睛,我就能去找你妈了。我说,爸,天人两隔,你都不在了,咋做手术,这不现实啊。
父亲顿了下,说,只要他同意,这事简单。
我说,这事简单?你说他上哪儿给你手术去。
父亲说,在他梦中。

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去之前,我妈早把路线给我们画好了,医院也托人问了,要看眼睛,好是去四医院,西京医院和唐都医院也行,但那里人太多,估计号有限,排不到。我们离西安远,当天来回不可能,得住一天,我爸原本在西安有工友,借宿一天不成问题,让工友带他去看病是方案,但我爸不愿意,凡事不求人是他死守多年的底线,他也不愿耽搁别人挣钱。找个亲戚陪着去也行,我这小屁孩都没进过城,平时在自家窝里豪横惯了,进了城能吓了胆,叫我去误了事怎么办。我爸不管这些,谁也别想看他夹着尾巴瞎了眼,很丢面子,还是自己的儿子可靠,所以他谁也不找,住宿就去小旅店。
早上五点,天还正暗,我爸已穿得周正体面,准备拾掇,奔赴西安。他穿着黑外套,白衬衫,手拎提包,腕戴钢表,头发溜滑,墨镜遮面。我笑他,又看不见时间,戴什么表?他说,我戴你看。我妈埋怨,看个病又不是去省里竞选,穿成这样?我爸不耐烦,说,不用你管。在暗夜里,我们往车站走去,车站是十字路口,车来是五点半,母亲到路口送我们一段。到了地方,四围清冷,在黑暗中,稍一响动就能听得特别明显,一家人沉默,我妈把叮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原本我还记了些,她不停说,我不想听,记住的还都忘了。我抬着我爸的手腕掐时间,秒针一抖一抖,拨动着表盘里的夜光石点,声音震颤,让人等得心跳烦乱。还差三十秒五点半,终于,车声长鸣,如一头大象醒了过来,光柱转了个弯,车奔来了,长途班车是个发光的温暖房子,我们被光吸了进去,我妈在暗夜里招手隐去了。
三小时半,我次坐这么久的班车,路上吐了三次。车快进城时,我看见了城墙,高高的墙上,插满旗子,我只在电视上见过,一激动,站起来够着看,给我爸喊,城墙,快看。没想到,一站,晕得更厉害了,给人家吐到了过道上。车上的人捂着鼻子扭着脸,一脸厌恶。售票员喊,戴墨镜的,把娃看好,不是你一家人的车,赶紧收拾一下。我爸脸上挂不住,拍了我的头,骂,完蛋玩意儿,你去收拾。我去售票员那要了卷纸和垃圾桶,收拾了一半,车过了城墙后就不停拐弯,看着自己吐的东西,我吐得更多了,车一晃,我还蹲坐上去,一身污秽,衣服脏了一半。售票员喊,戴墨镜的,你看这成啥狼场了,都不管一下。我爸两手搭在椅背上,四处看着,看不见我,便对着别人骂,你这个祸精又干啥了?我直接哭了,售票员就喊,戴墨镜的大人,你赶紧来收拾。我嚷道,你喊你妈啊,我爸瞎了你知道吗。小孩骂人,车上的人都笑了,售票员没说什么,自己打扫了。
赶个早车,九点就到站了,下了车,我爸一直扶着我的肩,不按头了,他说不太雅观。出了站,大车小车挤成一片,一条条高楼把太阳遮得没处露脸,看着这么大的地方,我有点打战。我爸说,不慌,你引好路,有啥我给你挡着,先找公交站,你找人问问,名字叫纺织城。路边人来来去去,我怯生,不敢开口。我爸就急了,快嘛,不然到医院都下班了。我为难着,磨蹭到路边,对着一个人,低声说,哎,纺织城站在哪儿?那人绕开我,回头看了一眼,走远了。电视上说,城里的人都比较冷漠,什么都得收费,我看还真是。我想了个办法,引着我爸,拿着兜里的钱去报亭买水,老板是个大娘,给了水,收了钱,我问,纺织城站在哪儿?大娘给我一指,说,往那边走,一直走,不要停就看到了,牌子上写着纺织城站。我爸给大娘点了个头,扶着我走,大娘喊住了我,要把钱退我,说水是送的。我不要,不知大娘是啥意思。我爸说,快走,别管那老娘们,把我们当要饭的呢。
按照大娘的指示,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买的水都喝完了,也没见纺织城站。好心的大娘说一直走,不要停,听她的准没错,我们就没有停,不敢歇气,都走上立交桥了,还没见站牌。立交桥在空中转圈,巨大的圆环,所有的路涌到一处上下交缠,织毛线一样,谁看都得晕,我们在桥上转了两圈,什么都没找见。我就有点着急,请示我爸,找不见啊。我爸一生气,说,就不该省这点钱,你直接拦个出租不就行了。我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手臂伸出,手指忽闪,但没车理我。我以为他们看不见,就高举手臂,像是要发言,出租车来往不少,但没一个停的。没一会儿,一个老头蹬着三轮过来,说,立交桥不让停车,要坐车上我这,去哪儿?我说,我们要去四医院,拉个我们能打出租的地方。老头一拍座位,招呼着,走,走,赶紧上,在这上车逮住了要罚款。我们上了车,还没喘口气,老头说到了。一下车,看见个站牌,不就是纺织城站吗。不到三分钟,老头收了我们十块,黑心老怪。我给我爸汇报了这个情况,还坐出租吗?我爸又舍不得钱了,说,既然找到了,那还是公交吧。
上了公交,人很多,售票员问我们去哪儿,我说,朝阳门。售票员说,两人四块,往后挪,你们路远。给了钱,售票员瞥见我爸戴着墨镜,走路还搭着我肩,就喊着,老幼病残孕专座,占着的小伙子起来了哦,让这人和他娃坐下。坐在位子上,热气烘烘,人一多,车一摇,我们很快就睡着了。售票员也忘了我们要去哪儿,到了终点站火车站,她才叫醒我们,说,你们到了,该下了。我喊着,朝阳门吗?她说,哎呀,我弄错了,我以为你们要去火车站上班呢。我问,上什么班?她说,你们这组合,让人有点误解,以为是要去火车站要钱呢。我爸说,你这人咋说话呢,我穿成这样像是要钱的吗?我们是要去四医院看病。我很着急,原本想说,你是吃屎长大的啊,净误人事,但司机看起来很凶悍,我就收敛了点,急急喊,我们要去朝阳门!倒车,朝阳门!朝阳门!我前面给你说过两遍!售票员笑着摸我的脸,我拨开她的手,她说,你这娃还狰得不行,好了,是我错了,你们就不用下车了,一会儿我们就又返程了,给你们省四块钱,就当赔偿,反正朝阳门也不远,就两站。
车上闷热,司机和售票员都去休息了,没有空调,我们父子坐在位子上,阳光直晒,热浪浸泡,我们流着汗,静静听着外面的吵闹和杂乱。不远处,人和车搅成一团,黑车司机在扯人揽客,卖烤串的扇着烟,他们争相吆喝高喊,听得人心烦。十分钟过去了,司机还没回来,再过了十分钟,还是没人影,想换车,我爸又嫌折腾麻烦,我抬着手表,掐着时间,把所有骂人的话都温习了一遍。我们父子赌气一样,谁也不说点什么,过了很久,我才忍不住说,再也不要到西安来了。

3

进医院之前,我爸把胳膊伸向我,快,报个时。我歪头数着格,一点半了。我爸说,白起那么早了,这会儿哪还能挂上号。我们进去一问,专家号果然没了,普通号还有一个,有个人来不了,刚退的。挂号的是个姐姐,她问,普通号要不要?我爸说,我这眼睛在下面的医院看遍了,一直不好,这次就是奔着专家来的,你看,我这拖家带口的,耽搁不起啊。姐姐说,你可以去问问专家,他要是愿意加号,我可以给你加一个。这任务落在我肩上,我爸催着,儿子,全靠你了,快,抓紧时间。
找专家没费工夫——队排长的那个,怎么进去让我犯了难,怵得我浑身出汗。我在专家门口一直守着,房门紧关,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踢着脚尖,用头轻轻磕着墙,半天也没把胆壮起来。门开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爸就在我耳边小声叮嘱,卖惨,卖惨。他一把推我进去,喊,说呀。里面三个人,全是白大褂,老的一个坐在中间,头发只有三缕,湿漉漉贴着头皮。我说,哎!我爸要加号。手一指,说,就他,门口那个。我爸连忙哈腰,说,不好意思啊大夫,孩子不懂事,您别怪他没大小,我大老远专门来找您的,加不上您的号,我这眼睛就没救了,孩子还等着我挣钱养呢。门外排队的人有点起哄,有人骂着,人多着呢,没挂上号别耽搁大家。年轻的白大褂把我和我爸请到门外说,教授今天不能加号了,他看完这些号还得赶着去参加一个会议。你要约他的号,可以约下周三。我说,我们住不了那么久,一两天就得回去。白大褂说,那没办法,病人太多,你们自己安排吧。
又到了挂号处,那姐姐说,怎么样了。我爸说,专家不给加,不能白来了,挂个普通的吧。姐姐说,这会儿工夫,普通的也完了,已经预约到后天了。我爸说,我们没多少钱住店,能想办法今天看吗?她说,普通号的大夫叫王军,你去找他问问能不能
加号。
这次,我爸又让我去。我说,坑人,带你过去可以,但得你自己卖惨。一听是加号的,护士不让我们进,说,加号也满了,后天再来吧。一听这,我爸不走,跟护士求情,说,我们来一趟不容易,我都瞎了,孩子领我来的,就不能看孩子的面给我看看吗。护士进去问了问,出来说,加不了,还是后天来吧。我爸不听,嚷着想摸进去,被护士拦住了,王医生走了出来。这个王医生眼皮耷拉,眼缝很小,看人就跟闭着眼一样,他问,闹啥嘛,这么吵还怎么看病?护士说,都说不能加了,劝不住他。王医生原本有点生气,但看了眼我爸鼻梁的痦子说,是你呀,蒲城来的?我爸说,你咋知道?王医生说,上次我们医疗下基层,你找我看过,当时是你老婆陪你去的,这次怎么换个小娃来了?我说,我妈的手被机器轧坏了,在家歇着,她让我当我爸的眼睛,把他引到医院来。王医生问,你多大了。我说,明年本命年。他点了点头,给护士说,再加一个,也不差这一个。
加好号,我们就一直在走廊等着,我爸有点后悔,低声对我说,早知道这医生给我看过,我就不挂了,之前都没看好,这次还指望什么。我补充道,这医生睁不开眼,眼睛只留一条缝,小得看不见,这咋给人做手术。我爸说,欸,那有啥办法,挂都挂了,骑驴看唱本,就让他看吧。
到我们时,走廊都空了,王医生有点累,说话有气无力。他看了我爸之前的化验单,又开了几个新的,说得比对看看,等检查完,明天再来找他诊断。我爸问,等那么久,这就看完了?王医生说,你这病看着没啥,但实际复杂,上次在基层没法给你全面检查,只能开些药维持一下,这次既然来了,就好好查查。我爸说,王医生,您能记住我,说明咱也算半个熟人,您看我这情况,孩子还小,他妈手又坏了,我这眼睛现在还不能瞎掉。好好查查我不反对,我只是怕后又像我们县城那些医生,查了半天,又说看不了。我这病不能再拖了,您要有办法,可一定要给我看好啊。王医生说,你要不相信医生,这病就没法看了。我爸还想说什么,被王医生打住,他说,小男子汉,这是明天的加号单,你拿好了,明天你们就不用再折腾了。去吧,抓紧时间检查。我爸站起身,叹了口气,我扶上去,他一转身被椅脚绊了一下,整个扶在我身上,我支撑不住,斜着倒了,擦破了胳膊。王医生忙把我们扶起来,帮我处理了伤口,完事,他给我爸说,你既然来找我看病了,就得相信医生。我女儿今年也十一岁,我知道做父亲的辛劳,你放宽心,你的眼睛我不敢打包票说彻底治好,但恢复视力,能讨生活能做到。
检查完,薄薄一沓钱更薄了,我爸心疼,就没找小旅馆。住哪儿我不在乎,八月份的天,又不冷,睡哪儿都是一晚,但肚子早扁了,从早上到现在就吃了俩鸡蛋。我爸为了奖励我,说可以带我吃个大餐。我对大餐的概念,仅限电视上教的那点,我嘴角一抬,想也没想就唱了起来,有了肯德基,生活好滋味。肯德基,吃肯德基。我爸犹疑了下,还是大臂一挥,说,这个彩头好,生活好滋味,就吃肯德基。肯德基吃得我狼吞虎咽,吃完后,很快就忘了是啥好滋味了,猪八戒吃人参果,就跟没吃一样。趁我爸看不见,我把他的薯条偷吃了一半。
吃完后,我们趴在桌上,一会儿就眯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夜已大半,我推醒我爸,他让我报时,我一看,一点十五。都这会儿了,店里面依旧灯火一片,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也在座位上睡觉,服务员埋头在柜台写写算算,不赶人。一看墙上,发现写着二十四小时营业,我放心了,赶紧给我爸汇报了这一情况。我爸一脸自豪,夸着我说,我的儿子挑了个好地方,这地方冷不着热不着,有水有空调,快,咱接着睡。我肚子叫着,那些食物的香味不断伸着小爪挠得我心焦火燎,我咽了咽口水,把眼睛闭起来,趴在桌子上,额头枕在手上面,浑身的劲攒在脑袋里,快点睡,快点睡,全神贯注心里默念,念咒语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着了。

手脚一颤,我醒了过来,左右看了看,父亲已不见了。头脑昏沉,我花了好些时间才把自己完全抽离出来,眼神游离,使劲回顾梦中画面,鱼往上溯游一般,费了挺大劲,还是被遗忘冲垮,只能掉转方向,随波流转撒手不管了。父亲走后,几乎没找过我,近能来我梦中,而且还来好几次,看来的确是遇到了麻烦。我这个做儿子的,行事的确有点不太体面,父亲走得早,走了就是祖先,我平时心里没半点父亲就罢了,国家安排的该想父亲的节日我也视而不见,是有点数典忘祖了。不过父亲能出现,真希望他能给小甜上点心、出点力,小甜要能彻底好了,我一定把他放在抽屉的照片,重新摆在桌上,一天三炷香,早晚倒点酒,晨昏叩首,好好伺候。
打小,父亲就净做些让我为难的事,这次出的题更是无稽之谈,让我去找医生,还让人家在梦中给他做手术,治好眼睛,他好和我妈团聚见面。好在就是个梦,不用当真,但我又不太敢完全无视,毕竟这梦也太有鼻子有眼了。父亲在梦里谈局势,摆困难,能看出他在那边过得不太顺心遂愿,好像经济也有点困难,他要跟我妈会面,我完全能理解,没有我妈那只手换的钱,他的病可能至死都会是个谜面,他过世后,我妈又用另一只手把他留下的烂摊子撑了下去,对他也从无怨言。父亲是重情之人,所以,他来找我办的这事,我情感上完全支持,只是现实层面,的确像是个笑谈。即使我卸下心理负担,去找了医生,医生想起了当年给一对父子的承诺,我给人家说,我爸让你在梦中实现诺言把手术做了,估计医生除了无可奈何,只能建议我换个科室给自己诊断诊断。
小甜的手术提上日程了,我们提前去医院做了检查和准备,我问医生,孩子的唇裂怎么感觉越发严重了。医生说,小孩长身体,唇裂也在长,所以,得抓紧时间手术,不然怕影响鼻子,挤对得鼻子塌陷,手术难度就更大了。我说,那就赶紧做吧。医生有点为难,说,这手术其实不难,原本做就完了,但你家小孩身体有点瘦弱,抵抗力也不行,怕会感染,另外就是她唇裂那部分,又紧又短,可供我们手术发挥的地方有限,家长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承担一定的风险。我说,没生命危险吧。他说,有过这种先例,但你家小孩不会,的风险就是手术成功了,嘴和鼻子也可能会有点歪,而且后面手术矫正也很难完全复原。我说,那怎么办?医生握着我的手说,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毕竟是女孩儿,我们晓得一张脸对她未来意味着什么。只是话说在前面,风险虽然小,但还是要让你知道,你只要不苛求,我们就有十足的信心,给你个满意答案。我握着医生的手,按了按,说,劳累您了,这次我不苛求,您可得确保孩子平安,至于伤口,只要以后离远看,看不出疤痕就行,我们小甜就交给您了。
为了小甜的手术,我和妻子整天思虑不安,就怕她会遇到些意外风险,两人都有点失眠,觉越睡越少,梦就更不用说了。没了梦,父亲也就不来了。虽睡不着,我和妻子也没聊什么,外面暴雨如注,闪电的光在房间里来回游窜,隐身现形,四处躲闪,时不时照在我们脸上。房间有点漏水,拖鞋在地上都漂了起来,我们两个人就静静呼吸着,不为所动,随时听着小甜的动静。小甜夜里从不哭闹,像是布做的娃娃一样乖巧。半夜,起了个夜,看了眼表,四点多了,我躺在床上,突然响起敲门声,拳头砸门,一声压一声,开门,开门,是父亲的声音。这可吓坏我了,不住心跳,我站起来,明知故问,谁呀。父亲喊,快开门,来不
及了。这我哪儿敢开,说,爸,梦里不行,你咋还找上门来了,你那事我真没法办,你说说,这种事让我咋给你办。父亲吼着,快开门,我给你送口罩来了,他们来了,你快开门。我说,什么口罩?我要睡了,时候不早了,你们那边估计也要睡觉,你也快回家睡觉吧。说完,父亲啊啊喊着,别抓我,别抓我,我跟我儿子话还没说完呢。看情况危急,我赶去把门打开,看见四个纸人,竹架子支撑着,身材瘦削,两腮酡红,眼睛笑着,歪头咧嘴地看我。四个人向我整齐点头,像是致意,他们揪下口罩,扔在地上,拉扯着父亲走远,父亲骂着,你当我跟你玩呢,啊?把我说的话当放屁了,这下彻底没法找你妈了,你满意了?四个纸人步伐统一,动作僵硬,机器人一样来到空地上,他们扭着父亲看我后一眼,父亲喊着,口罩是给小甜的,让她戴上,你的劫我给你渡了。纸人顿了几秒,他们深深屈腿,卖力一跳,身后腾出火焰,白影闪过,冲上云霄,一行五人就这样消失了。我赶紧跑过去,把口罩捡了起来,看见一只淋湿泥泞的儿童口罩,上面印了个甜美微笑。
我手脚一颤,醒了过来,太阳早已老高,回身一看,小甜睡在我的枕边,嘴里咿呀喊,小手挥舞,来回拍打我的脸,而我手里的口罩,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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