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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拖神(精)凭借人神鬼的多重视角,探索潮汕人的灵魂家园乃至中华民族的精神皈依。

書城自編碼: 3842159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厚圃
國際書號(ISBN): 9787521222043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03-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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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独特的构思,魔幻的视角,深邃的思想,复杂的人性,色彩瑰丽的风土人情,悲壮开阔的时代背景,真实的历史事件,诡异的草莽传奇,共同构筑起人神鬼共处、血肉交融、动人心魄的神奇天地。
內容簡介:
这是一轴呈现潮汕平原近代历史变迁、人们精神嬗变的艺术长卷。作品以两次鸦片战争为主要背景,跨度六十多年,凭借人神鬼的多重视角,探索潮汕人的灵魂家园乃至中华民族的精神皈依。小说以樟树埠的崛起与没落为主线,着力描写主人公陈鹤寿为代表的潮汕商人、商帮的命运与传奇。主人公逃亡途中拐走“表妹”,贩卖“鬼火灯笼”,当过走乡药郎,经历了疍民、畲族和潮州人三个族群由冲突走向融合的艰难历程。造巨舟、遇风潮、上花艇、下南洋、救海贼、创船行、与神一战,同行倾轧,埠权易手……太平天国运动风起云涌,鸦片战争再度爆发,汕头开埠,火轮垄断洋货倾销,父子反目兄弟突围,国仇家恨恩怨缠绵,老一代潮商悄然沉落,新一代潮商向海而生,潮起东南,龙行天下。
關於作者:
厚圃,原名陈宇,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广东澄海,现居深圳。著有长篇小说《结发》《我们走在大路上》,小说集《契阔》《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随笔集《草木人心》等,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广东省小说奖、“岭南文学新实力十家”称号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目錄
第一章  鬼迷心窍        /001
第二章  他乡故乡        /011
     潮州花灯        /011
     踏食          /021
     青草药         /032
     鱼饭          /040
     鬼火灯笼        /047
     斗笠屋         /056
     叫魂          /064
     春归堂         /075
第三章  国王下山        /089
第四章  樟树开花        /097
     御赐桌裙        /097
     水手          /109
     巨舟          /119
     落胎          /138
     煮芋头         /146
     海风潮         /156
     老爷生         /169
     花娘花艇        /179
     问死鬼         /189
     平安批         /201
第五章  海国安澜        /217
第六章  仙人翻册        /225
     福音          /225
     大饥荒         /236
     咬狼          /246
     棘心          /258
     食桌          /268
     生死别         /278
     野种          /288
     思乡症         /298
     尽膳尽美        /312
     白色栈房        /325
     三杆帆         /334
第七章  鬼迷心窍        /352
第八章  过番之歌        /362
     四点金         /362
     猴子捞月        /377
     大菜契约        /389
     营火帝         /403
     乌塗屿         /414
     金钩大王        /424
     三蓑          /433
     甲寅之乱        /449
     宣战书         /457
第九章  国王下山        /470
第十章  山海雄镇        /479
     三把火         /479
     大闹热         /491
     手人          /501
     与神一战        /509
     鹤随日舞        /518
     沉舟          /530
     英雄汉         /541
     南澳岛         /552
     斗戏          /558
     耳光响亮        /572
第十一章 海国安澜        /578
第十二章 百鸟朝凤        /585
     做四句         /585
     福潮教堂        /595
     名门逆子        /606
     冬节丸         /618
     汕头埠         /633
     繁盛里         /644
     老爷须         /656
     寿终          /667
第十三章 鬼迷心窍        /672
內容試閱
第一章
鬼迷心窍





倒退六十年,桑田滚回娘胎,弟弟浩云不得不耐着性子排队,樟树埠的八街六社、高樯巨舰、水闸货栈、神庙前的人山人海,就像被下了魔咒,隐匿于天地的巨幕之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喧响也都一股脑儿流回大地,如无数溪流消失于荒漠之中。一切似乎又回到万古洪荒的初始状态:寂寞、饥渴、病痛、贫瘠、瘟疫、瘴气重新包围了这片三角洲,蚊蝇成灾蛇蝎出没,大群大群的白鹳贴着滩涂野地低飞,黑压压的老鸹起起落落啄食着巨兽腐肉,长草繁花如野火般烧得满山烂漫,老樟古榕在风里摇荡着泥淖湿地蒸腾出来的恶臭,天光云影急遽飞逝,山川原野忽明忽暗……
十郎啊,你从时光的这头奔回那头!滔滔白浪般卷起的胡须黑了短了细了,腰杆如桅直了壮了硬了,饱饱的气血再次注入干枯瘪塌的肌肉,身体像升起的风帆呼呼鼓胀,乌烟似的长发在脑后飞舞缭绕。你那“假表妹”暖玉像被吹了口仙气,胸脯丰满了屁股圆实了,褶皱的脸光洁了细润了,眉眼间多了几分新媳妇才有的机灵与羞涩。
江湾变得荒凉开阔,镰刀锄头轻了,短针长线活了,周遭的东西触手可及,一个崭新野性、瑰丽多刺的天地犹如画卷徐徐打开……
我的夫君呀,别躲在门外了,快来大殿吧,省得我要抬高嗓门。也就昨天,冥府的判官骑着高大的异兽,冲开由无数蝙蝠和乌鸦组成的重重帷幕驾临神庙,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我回去接受审判,随业受报。他说你的阳寿已尽,我再无拖延下去的道理。
判官口气威严不容抗辩,临走时却丢给我一只小瓶子,一缕阴风捎来了他的劝告:“喝了它吧,你就自由!”我想都没想就把它扔出去,我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不等到你老娘我哪儿也不去!
今晚我真的没喝多!十郎,我最讨厌别人这么啰里吧唆了。就像那个爱管闲事的天妃娘娘,还有那个鬼鬼祟祟的三山国王,老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才懒得理他们。你也真是,咱俩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怎么可能喝高呢?不就涮了下口嘛。你忘了?我外公可是开酒坊的,平原上有哪个酒鬼没喝过他老人家酿的“莲花白”?我一岁时从高处跌下,连神医都说骨头碎裂无力回天,我外公二话不说将我拎起来丢进酒池,从此后酒液就浸透了我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我血管里流的是酒,肌肉里吸的也是酒,莫非你真忘了?洞房花烛夜你揭开我的红盖头,嘴对嘴给我的不也是一口酒?你说这叫“相濡以酒”。温热的酒从你的唇浸润着我的唇,从你的嘴滑进我的嘴,又从我的嘴吸进你的嘴,你抱着我冲撞翻滚战栗,烈酒的辛辣醇香就从你我的唇齿、皮肤、毛发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咱俩就像整个儿掉进这甘醇圆润、无边无尽的波里浪里,任由幻觉引领着我们突围、翱翔。
我哪里醉了?你要是觉得我神神道道,那是因为我沉迷于过去。你带给我的那些琐琐碎碎的往事啊,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今天,就刚刚……冤家啊,要是没有这些回忆,我就没有了你。要是没有了你,我还不如一株小草,一缕青烟。好好好,我唠叨,我偏执,我倔强,我神经,我愚蠢,我胆大,我逞能,我胡搅蛮缠,我口是心非,我自欺欺人,我执迷不悟……可是我的负心贼,我最敬重的男人最痴迷的好汉,我阴道里的游子眼皮底下的泪滴心口的创痛酒后的污垢子宫里的播种者,我的鳏夫我的冤家我的庇护者我的无情郎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短暂一生的终结者,整整一个甲子,如果我不把自己灌迷糊,你叫我如何孤零零地熬过这漫长的等待?你叫我如何去面对你的新欢新爱?又如何去面对我自己?
你问我是谁?呵呵,我的名字曾沾满了烟草味的口水,在你的唇齿间吞吞吐吐;我的名字也曾衍生过无数肉麻的卿卿我我,蝴蝶般地在你的唇边飞舞。可惜我还没来得及逮住那些鲜丽多彩的幻象,它们已经化成了灰烬化作了尘埃。我埋怨过自己福薄,也庆幸过自己命短,一个姿娘(女人)能在皱纹未深、青丝未白、乳房尚未松垂之时留在爱人的记忆里,那是多大的幸运啊!
不管你承不承认,十郎,我是你生命里的一部分,孤独的那个部分,而你,却是我生命的全部。咱俩早就无法分开了,就像无法跟过去分开一样。
是啊是啊,我也问过自己我是谁。我是这世间的一粒尘埃,一道真气,一颗水滴。我是一尾流星,一阵风,一坨冰雹,一绺雨丝。我是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一抹亮光,一道暗影,是来去无踪的无形之物,我可以分裂成无数的微粒,也可以凝聚成透明的物质,我可以随风起舞,也可以顺着时光沉浮。我可以随意舒展“玉体”自由呼吸,像鸟一样飞掠万里长空,将残留的酒气还有深深的忧虑播撒于云海之间。我是时间长河冒出的泡沫花儿,是沧海一粟,是樟树埠俯仰枯荣的见证者,是潮汕平原的守护神。我是酒鬼,是孤魂,是你的新娘!

六十六年前,一道血光将我送往阴阳边界。乡人一直将难产视为凶死,你将我草草埋葬时连“脚尾灯”也来不及点亮。无边的黑暗倏忽而至,我尾随着几条鬼魂惶惶然去了冥府。在昏天黑地的地狱里听了近两年的哭号惨叫,我更加想念你,痛惜那段才开始就仓促结束的美好,尤其是想到临终时你跟我的约定:“下辈子后会有期”,泪珠儿就滚出来,恨不得马上回到你身边。中元节开地狱门,我发誓要去一趟潮州府城。我心情沉重、身体轻盈,沿着韩江溯流而上,抛下后面的千般呼唤万般责难,来到那座三山环抱、一江潆绕的古城,飞过七层八面的涸溪塔,掠过老鸦洲上的凤凰台,在咱俩第一次相遇的湘子桥上空盘桓良久之后,我飞得更高,将这城内的人间烟火全部纳入眼中:夕阳西下,灰扑扑的屋脊屋瓦如长波细浪,大街曲巷交织如网,家家户户烧着金箔银纸,千盆万盆火舌伸缩飞舞,金色纸灰滚滚浮起又滚滚落下……我正看得出神,一阵悠扬的乐声渺渺升起,红墙黄瓦的开元寺上空飘来无数魂魄,有法师敲响引钟领着座下众僧诵念各种咒语真言,一盘盘“施孤”的“面桃”和大米抛向四方。成群的饿鬼嗷嗷如虎狼一拥而上,白牙森森红舌伸缩口水横飞。在这张牙舞爪的背后,有个老鬼黯然躲避,我靠近一问,才知道他大限将至,再不去投胎就会灰飞烟灭。
“我原本打算找个无主的柴头老爷(老爷,潮汕人对神的尊称;柴头老爷,泛指神偶)寄身,好让黑白无常找不到,可惜晚矣。”老鬼的话一下把我戳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每个不甘心的鬼也都有自己的怨念。
灰暗的夜色层层铺开,人们在自家门口点燃香枝,舞出通红的线迹以祈求来年五谷丰登。韩江边逐渐热闹起来,好心人放起“河灯”为鬼魂引路,成千上万、挨挨挤挤的“莲花船”汇成一大片壮丽的橘色光亮,被滔滔流水簇拥着漂向下游。我夹杂在无数的鬼魂中间追逐着那片闪闪发光的江流。十多天后我们抵达韩江下游的出海口,冥府的狱卒拿着花名册高声点名,孤魂野鬼凄然作别,一个个随着沉没的莲花船飘然离去……那样子看上去不像去投生,而是坠入无底的
深渊。
从海口涌入的大风吹得我晕头转向泪流满面,我在茫然中不断地念叨着你的名字,十郎,我生怕再也见不到你!我仓皇地飞来飞去,只为了找到老鬼所说的“容身之所”。这时,一片灰白的冲积扇在我的眼皮底下豁然展开,似乎有个声音在召唤我,我不及多想就一头扎下去。
在这即将破晓的时刻,我头朝下脚向上,白茫茫的大气环绕四周,耳朵里灌满了沙沙作响的气流和呼啸的风声,心儿紧缩成一团,两眼刚一睁开又赶紧闭上,丘陵黑坨坨的如牛粪,江湾更像一摊尿水,由韩江沙泥托起的三角洲好似一只苍白的手掌,摊开来像要将我接住捏牢。
我张开双手奋力扇动着身边的大气,我想揪一朵云彩好延缓这急遽俯冲的速度,可惜没有用,只能任由自己像一颗雨滴或者一粒冰雹,砸穿随着气流急速飘移的轻云薄雾,向着荒芜广袤的大地坠落。地面越来越近,蒸腾的水汽中掺杂着粪便、精液、胃气、热汗、残腐食物、动植物陈尸还有泥土的各种气味,被水纹分割成细细的一格格的浊黑江水,像一整块的地板朝着我倒栽的脑瓜撞击过来。我听见无数水鬼的欢呼声,抢着要我替换他们好回去投胎。我听见无数鸟兽虫鱼在吼喊吟唱,期待着我与它们长相厮守。我可不想成为一个无助的“叫替”的水鬼,也不愿成为因孤独和饥饿而怪叫的小虫,我急急地扭动脖子到处搜寻,有间棚屋如指甲大小的石子孤零零地撒落在江湾南岸。我想都没想就飞了过去,那里就算贫穷简陋,就算住着一个脾气暴躁的酒鬼男人和一个只会诅咒的刻薄女人,总还是个家。对于孤魂野鬼来说,你永远无法明白“家”的诱惑。
我一头扎向铺着厚厚干草苇叶的屋顶,还以为坠入柔软幽深的江底。我发疯地挣扎着,敞开喉咙发出绝望的呼叫,等待着冰凉的液体填进身体里的每一道缝隙。奇怪,天地静止万籁俱寂。
我钻进了一方纹路清晰、坚硬无比的物件里,有什么东西拘得我动弹不得。我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地喘气,咳嗽,骂娘,哇哇大哭,就像捡回一条命。一阵浓浓的樟脑味总算让我稳住神儿,我再次感受到四周致密的纹理夹挤着我,如贴身的甲胄那样硬邦邦的很不舒服。我骂了句粗话,又安慰自己,这也许就是他妈的天意,先像条虫儿寄生下来再说。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当晨曦水样般汪进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喘息把我惊醒。木床的响声愈来愈急,伴随着陌生姿娘的哼哼唧唧。我以为还在梦里就使劲地眨巴眼睛,冤家啊,那一刻我宁愿自己又瞎又聋,那个山一样压着姿娘仔(姑娘)的男人居然就是你!从此后我不得不反反复复地接受这种噩梦般的折磨。一听到你和你那姿娘人缠绵着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我就像听见地狱深处的鬼哭狼嚎一样抓狂,那光洁的乳房,结实的大腿,娇艳的红唇,迷离的眼神,还有才洗过的鲜亮柔软的秀发,本该是我的,由我来给你!而你饥渴的眼神、挺突的鼻尖、狂野的嘴唇、无处不至的大手还有那撬得动石磙的硬家伙,也都应当完完全全属于我!
你这个无赖,骗子,通缉犯,强奸犯,臭流氓,你骗了我又骗了这个憨姿娘。当你将她压在身子底下,我像狗一样朝着你狂吠,你这负心汉,你会卡断她的脖子的,你看她的气都快接不上来脸红得像灯笼,你看她细弱的腰身快要被你粗壮的身坯压断了你这个薄情郎……每次你想来就来,像个粗鲁的庄稼汉将她当袋米粟扛在肩上或者夹在腋下,那个憨姿娘却甘心成为你胯下的玩物。而我,只能躲在一旁落寞地抚摸自己的乳房,腿侧,阴部,屁股……可摸到的只有这粗硬冰凉的木头疙瘩。这难道就是老天对我躲避投胎的惩罚?
告诉我吧十郎,是什么让你翻脸如翻书、变心如变天?是受了我胎死腹中的刺激呢,还是被我难产时狰狞的表情惊到了?你到底是风流成性,还是一时的寂寞无聊?亏我还冒死满世界寻你,你却撒着欢儿搂着别的姿娘人亲嘴撕扯。
也就从那天起,我一门心思要让你的这个憨姿娘,这个小骚货,这个小婊子滚蛋,打哪来滚哪去。十郎啊,我发誓要用最清澈的泪水洗净她的眼,让她看清你的薄情寡义。我还要扒开自己的胸膛把那颗热烈跳动的心掏出来给她看,让她知道我是谁你又是谁,她永远也休想替代我!
我看戏一样看着你们分分合合,我嘲笑你们诅咒你们,可是老天爷啊,这“因果”到底是个什么鬼?我本来想让你的憨姿娘重蹈我的覆辙,到头来却伸出温热的舌尖替她舔去血污,还用黑色的蛤蟆肝白色的蜘蛛卵囊舂成药膏,涂抹在她心口的淤紫处帮她消炎镇痛。

十郎啊,我离你这么近,却又那么远,我爱你这么深,可缘分却又那么浅。我燥渴焦灼如猫爪挠心,一刻也停不下来,要不是这尊有名无实的柴头老爷保护着我,我早就溺亡在自己的愤怒里。我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这柴头老爷可是你专门为我而造的,它裹藏着你的深情,贮存着你的体温,记忆着你掌心的纹路,它就是你你就是它,别人不懂,我还能不懂啊?
这尊外貌凶残的神偶啊,我可没少怪过它,它禁锢了我的魂魄我的生我的死我的爱我的恨我的悔。可我又眷恋着它,毕竟它给了我一个家,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避难所。当然要是没有我,它也只是一块破木头,是我把它变成了神。其实它是不是神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有了它,你我之间的距离就不再是距离了,我不再是一块你可以随手扔掉的破抹布!不管那个小狐狸精如何花样百出,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敬着我畏着我,就连你也不敢小瞧我。冤家,与其说你创造了神,还不如说你创造了我!我和这块木头疙瘩早就合二为一,没人能分得清是它缠绕着我还是我缠绕着它,是它需要我还是我需要它,我和它这两个孤独无依的家伙注定要走到一起,注定要你情我愿,注定要血肉相连,不管是天妃娘娘还是三山国王,从此再也不敢小瞧我。而且啊,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你长得越来越像它。狡猾的家伙,你是有意照着自己未来的容貌刻的吧?所以啊,它就是你你就是它,而我也是它,真没想到,咱们成了同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有它,这下看谁能将咱们分开!
在这神偶里,在这块散发着樟脑气味的木头疙瘩深处,我一次次徘徊在阴阳之间。要想弄清你,我得先弄清这个人世间。每当更深夜静,月盈月亏,我尝试着捕捉尘凡的幻梦,并循着梦境的路径去接近人们的灵魂,再拿来细细端详。大多数时候,我不吃不喝,不眠不动,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太阳也没有星辰,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没有你也没有我,我一度忘了我是谁,只一遍一遍地顺着所有人的声音所有人的记忆,顺着他们的血管和肌肉,爬进他们的心里脑里,我从他们每一次的呼吸里找寻答案,终于,人世间不再是我的藩篱,所有人的隐私,所有人的奥秘,还有所有人的生存之谜,都在我眼前徐徐打开,清晰如同一幅幅地图,有山脉有河流有平原有洼地,世界之门从此打开,那是生之门,死之门,永恒之门……我顺手拿起你用过的秃笔,一根一根地勾画出他们也是你们交错分岔的命运轨迹,曲曲折折的隐秘历程,就像你们用各种文字和图画来想象神仙鬼怪的模样和传奇那样。我之所以乐此不疲,并非为了证明自己的鬼斧神工,而是想要凿通这阴阳的边界,勘破人心的欲望,明明白白地知道你在想什么。
十郎啊,我知道你忘不了我,看看你坚持要把“水流神”供奉起来、把他吹上天去就知道了。村民们是有样学样,都把我尊为天帝的使者,山海的大神,“红头船”的庇护者,游子的守护神……只有我和你清楚,他们真正想要什么又需要什么。当你的吹捧如潮州弦丝乐般美妙地响起,当那些猪头五牲银锭香烛第一次堆满供桌,我像被一道太强烈的光伤到眼睛那样本能地往后缩。灯笼烛火的辉光,堆积如山的供品,匍匐的老少躯干,羞怯的眼神,热诚的赞美,恳切的求告,轻柔的鼻息气浪,悔过的泪花啜泣……一股脑儿化作自信注入了我的全身,随着沸腾的热血循环往复,我感觉到有股力量聚拢在我的肩胛处,像嫩芽拱开土壤长出叶子般的两瓣,再迎风舒展变成毛茸茸的雪白翅膀。它们将我整个儿地抱住托起,再用力扇了扇,我像个赤身裸体的新生儿在感到一阵痒痒的温暖的同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尘埃的浮沉飞转中冉冉上升,长期蜷曲的脊背仿佛得到了捋抚牵引节节抻直。我挣脱了木头疙瘩离开了供桌,脑袋快要撞上雕梁画栋的大殿顶部,那些由能工巧匠夜以继日精心制作的浮雕彩塑彩绘——栩栩如生的麒麟狮子仙鹤喜鹊都在朝我殷勤地眨眼媚笑,透雕的花篮里花朵竞放喷吐芳香,如意彩带抽动起来挥舞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我如雄鹰踞于悬崖那般伫立于庙宇的飞檐之上,一手扶着色彩斑斓的“嵌瓷”圆雕群像,一手拨开烟火烛油升起的蒙蒙薄雾。太阳沉落,周遭呈现出敛尽余晖的清亮,韩江如带,平原一马平川,不远处便是烟波浩渺的大海。我收回目光掷向跪伏在供桌之下、蒲团之上的善男信女,还有那些拥塞在大殿之外的走廊天井风水池边、前来“圆梦”的人们,用无形之手抚摸他们的头顶,只为了从他们身上吸收蒸腾的赞美、热情与希望。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屋檐下有只小蝙蝠眼红地问老蝙蝠:“木头疙瘩多得是,为什么人们偏偏喜欢它?”老蝙蝠轻叹一声:“你忘了?它可是挨了千刀万剐才有今日的模样!”
十郎,我死水般的心湖又泛起了欲望的涟漪,降临的权力和权威让我浑身是劲,有那么些时日我竟忘了栖身于此的初心,也忘了世界的真实模样,我和这块木头疙瘩一起,只接受奉承和赞美,只需要香火和迷信,其他的通通滚蛋。我们只想尽情享受这眼前的一切,因为我们是神!而你呢,当然是我们当之无愧的代言人。冤家,别怪我,有时候我真搞不清是你赋予了我们权力呢,还是我们给了你意旨?我是该谢你呢还是该恨你?当然更分不清是你成就了我们还是我们成就了你。有时吧,我觉得我才是你内心真正的统治者,没有我你啥也不是;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不过是你挂在灶边的那绺肥肉,烟熏火燎只为了延缓肉质的腐烂,好长出更多肥白似雪的肉蛆(你们叫它肉笋),供你油炸后吃个满嘴流油……我知道你要怪我瞎操心,明摆着,我离开了你我就不是我,你离开了我你也不是你,咱们都是对方的冤家,又都是彼此的信仰。其实你信不信我或者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了,有人信你我就行,就算你和那个小贱人搞出的什么“拖神”,就算有人把我从宝座上拽下来,将锦袍撕烂把胡须薅光我也没有怨言,我愿意时时刻刻、无条件地宠着你,爱着你,就像你是我唯一的孥仔(孩子)。
都说岁月无情,十郎,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如嗜血的蝙蝠把你体内的气血精髓吸光,有意无意地把死亡隐喻的珠子撒向你苍茫的暮年。你头发胡须皆白,路走不稳腰挺不直,胸膛干瘪得像层夹板,可是你依然放不下这人世间活活泼泼的一切。就像你当初拼了命想要拥有一样,现在你又拼了命想要守住,你想要守住财富,又想要守住人心,啧啧啧,这也太贪了!不管你高不高兴,我还是要说,无论你掌握了多少人的命运,拥有了多少金银财宝,最终还不是像这老樟树老榕树结出的果儿那样回落大地,在这限时的游戏里尘归尘土归土。想要世世代代被铭记被赞美,你要么变成一个传说,要么变成一尊神,否则,精气神也会随着肉身的腐烂而消失,生前有多热闹,死后就有多寂寥!这人生,不就是一个虚幻的小圈圈?起点是终点,终点也是
起点。
十郎我的夫,今夜的月光真好,月亮又大又圆,正是咱俩团聚的好时候,别磨磨叽叽了,我知道你就坐在殿外的门槛上,正细细检视着自己的一生,像扒拉着算盘珠子那样加加减减来来回回。可就你们那点小心思小伎俩,怎么算计得过天算计得过地?醒醒吧十郎,你可知道天妃娘娘和三山国王都在惊讶地看着咱们,尽管他们自诩站得高望得远,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可他们就是勘不破你我。其实啊,不管他们是鄙视还是恋慕,是后悔放过我一马还是恨不得叫我立刻滚蛋,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已经等到了我想要的,那就是你,也只有你。
进来吧十郎,让我看看你那被海风磨破的眼皮,还有像风浪中的白沫堆在胸前的胡子;进来吧冤家,让咱俩十指相扣一起去面对判官的拷问和阎王的责罚,哪怕小鬼们用沸滚的岩浆把你我灵魂的罪污和前世留下的痕迹通通焚毁,哪怕他们把十八层地狱里所有的严刑重罚都用在我身上,我也决不说半个悔字。
说定啦我的亲亲,咱们还像当初喝合卺酒那样,嘴对嘴喂对方一口孟婆汤,一块儿去投胎,再活它个三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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