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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大崩溃(2023新版)

書城自編碼: 3920447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都梁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72265105
出版社: 浙江教育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11-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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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1944年抗日战争白热化,衡阳保卫战爆发。
★都梁“家国五部曲”之一,全景式大战略军事小说经典力作!
★一部气势恢宏的战争史诗,大视角描写1944中日生死之战,再现历史,审视战争。
★作者耗时四年,搜集资料,爬梳历史,妙笔生花,还原1944年豫湘桂大战的历史画卷,悲恸地描述了衡阳保卫战的每一个细节。
★1944年,中日豫湘桂会战拉开帷幕,五十万国军将士死伤沙场,国军遭遇抗日战场上的大崩溃!本次会战不仅仅是中日两国军事之较量,更是两国政府执政能力、经济实力、国际关系以及军事领袖才能的大比拼。
★本书深度思考中日两国的昨天以及未来,前人所犯的错误,我们还会再犯吗?前事不忘,警世之作。
★全新精美装帧设计,力邀中国书法协会理事丁谦为新版创作书名书法字体。
內容簡介:
1944年,抗日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日军发动了“一号作战计划”,豫中大战爆发。
在日军的猛烈攻势下,国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司令官蒋鼎文、汤恩伯抛下数万大军狼狈而逃。
日军连下郑州、许昌、洛阳等数城,直指长沙、衡阳,意图打通大陆交通线,进逼重庆。
随后衡阳保卫战爆发,持续四十余天,其惨烈程度抗战以来前所未有。
身为士兵的佟满堂和史铁柱、督战官蔡继刚、飞行员蔡继恒等人的命运,因这场战事而被捆绑在一起……
關於作者:
都梁
中国内地作家、编剧。出版长篇小说《亮剑》《血色浪漫》《狼烟北平》《荣宝斋》《大崩溃》等五部,其中前四部已被改编成同名影视作品。
都梁的每一部作品都有独特的情怀与力量。《亮剑》诠释了国之军魂,《血色浪漫》描述了一代人的奋斗史,《狼烟北平》可以当作爱国主义教材,《荣宝斋》堪称一部企业管理学巨作,《大崩溃》则是一部气势恢宏的战争史诗。五部作品类型不同,但其主题却不出“家国”二字。
都梁笔下的人物具有极强的人格魅力,如《亮剑》中的李云龙、赵刚、楚云飞,《血色浪漫》中的钟跃民、张海洋、袁军,《狼烟北平》中的文三儿、徐金戈、方景林,《荣宝斋》中的张仰山、庄虎臣、张幼林,以及《大崩溃》中的佟满堂、蔡继刚、蔡继恒等,这些人物形象都受到读者的热烈追捧。
內容試閱
大崩溃

引子 001
第一章 010
第二章 032
第三章 050
第四章 067
第五章 088
第六章 109
第七章 130
第八章 149
第九章 171
第十章 188
第十一章 209
第十二章 229
第十三章 251
第十四章 271
第十五章 284
第十六章 299
第十七章 315
第十八章 340
第十九章 362
第二十章 382
第二十一章 395
第二十二章 413
第二十三章 428
第二十四章 446
第二十五章 463
第二十六章 480
第二十七章 499
第二十八章 525
第二十九章 547
第三十章 565




引子 ·



那场惊天动地的大血战爆发之时,蔡继刚少将正在郑州以东黄泛区的中牟县西堤上,这是国军暂编第15军第27师的防区,身为军事委员会军令部派来的督战官,蔡继刚少将是这天下午赶到的。他带着副官沈光亚匆匆视察了河堤上的防御工事,然后和守军第354团团长李振甫谈了一个多小时话,此时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蔡继刚仍然没有料到,这场战役的规模竟如此之巨大,交战地域如此之广袤,双方的参战兵力如此之多,其惨烈的程度超过中日战争以来任何一次大会战。
战争结束多年以后,蔡继刚将军还常常在梦中梦到这个春天的夜晚,河南中牟县的黄河岸边,冥冥之中的命运之手选择了这里,作为大战的爆发点。
1944年4月17日晚,席卷近半个中国的豫湘桂大战在此爆发。此后,中日双方为这次大战投入的总兵力达上百万人之众。

那天傍晚,国军第27师的官兵们感到情况很不对劲,因为黄河对岸的日军阵地突然安静下来,平时的喧嚣声变成了死一般的沉寂。
晚上11点左右,第354团第8连连长刘洪民心存疑惑地举起望远镜观察着河对岸,那边日军防区内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灯光,河岸边不时传来几声单调的蛙鸣,黄河水静静无语地向东流去。刘连长对这种反常的寂静感到很疑虑,他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扭头对传令兵说:“日他娘,今天晚上八成要出事,传我命令,固定哨上双岗,游动哨给我增加一倍,密切观察对岸动静。”说完他匆匆向团指挥所走去。
就在这时,黄河对岸突然爆发出强大的轰鸣声,明灿灿、密如蛛网的弹道曲线划过河面上漆黑的夜空,对岸日军的150毫米榴弹炮和100毫米加农炮密集开火,第27师阵地顿时淹没在火光硝烟中,官兵们的残肢断臂被高高抛到半空中,然后化成血肉之雨落下,把活着的人身上搞得一塌糊涂,连马克沁重机枪的水冷筒上都溅满了碎肉块……
10分钟后,日军炮火开始向后延伸,刘连长透过硝烟猛然发现,被炮火映得通红的河面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汽艇、木船、橡皮艇,甚至还有木排,上面满载着日军步兵。船头的轻机枪吐着火舌,木排上迫击炮在猛烈射击,由上百艘汽艇组成的第一攻击波高速向南岸驶来。国军第27师的官兵们也不含糊,立刻用75毫米野战炮开炮还击,阵地上所有的轻重机枪同时开火,河面上腾起无数条十几米高的水柱,数十艘汽艇和木船顿时被炸翻,燃油泄漏在河面上,燃起冲天大火。船上的日军步兵被国军密集的重机枪火力扫得纷纷中弹落水,幸存的日军士兵抱着被炸烂的木板和其他漂浮物,依然顽强地向南岸游来。
正在第354团指挥所观战的蔡继刚很兴奋,他拍着李振甫团长的肩膀,一再保证要给第354团的弟兄们请功。
蔡继刚的兴奋没持续多久,守军的火力招来了对岸日军更为强大的炮火压制。日军炮兵不时校正弹着点,守军炮位被一个个端掉,重机枪火力点一个个被炸得腾空而起,守军伤亡惨重。
李振甫团长命令几个士兵架起不肯离去的蔡继刚、沈副官,强行将他们撤下阵地,自己转身抄起了重机枪投入战斗。45分钟后,日军第37师团和独立混成旅团三万余人,从东西两个方向抢滩登陆成功,成千上万的日军士兵涌进守军战壕,李振甫团长率领残存守军死战不退,双方短兵相接,展开白刃格斗。半小时后,守军最后一名士兵引爆了一箱炸药,爆炸的冲击波将数十名日军士兵送上了天空……
是役,国军第27师第354团自团长李振甫上校以下1500余名官兵全部殉国。
日军随后迅速包围了中牟县城。守军第27师第355团官兵阵脚大乱,日军第37师团一个联队突入城中与守军展开巷战,守军第355团抵挡不住,便且战且退,弃城而去。
凌晨2点,中牟失守。
此时,在洛阳的国军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上将得到了一条极为荒谬的情报:“今晚,敌人在中牟渡河,现在只有百余人,正同我军战斗中。”
这位二级陆军上将的命令倒也很干脆,只有六个字:“注意警戒河防。”
4月18日,天刚大亮,驻守黄河北岸霸王城的日军炮火突然向国军汉王城阵地铺天盖地倾泻下来,鸿沟一侧的沟沿顿时被轰开一个宽约100米的斜坡。国军第85军的观察哨突然惊骇万分地发现,在霸王城背后,日军刚刚架好的黄河铁桥上,坦克集群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日军第3坦克师团300多辆坦克组成的钢铁洪流高速冲上铁桥,浩浩荡荡涌过黄河,随后而来的是如蝗虫一般的数千名日军步兵。
上午8点,大批日军坦克在漫天的烟尘中出现在汉王城国军阵地前,这是自中日战争开战以来,日军首次使用大规模装甲集群作战,所产生的威慑效果令中国守军魂飞胆破。由上百辆97式坦克组成的第一攻击波摆开楔形战斗队型蜂拥而上,跟随其后的是200多辆95式坦克组成的第二梯队。当庞大的坦克集群出现在国军阵地前沿时,国军第85军官兵们的战斗意志险些被轰鸣的引擎声和咔咔作响的履带声彻底碾碎……
日本97式坦克于1939年才列装,为日军当时最先进的主战坦克。它的正面装甲厚度为25毫米,这类厚度的前装甲如果拿到欧洲战场上,无异于一层窗户纸,但是放在东方战场上,尤其是面对缺少反坦克炮的中国军队来说,简直就是战无不胜的巨无霸。
一股恐怖的情绪在国军阵地上像瘟疫一样四处弥漫,有些士兵扔掉了武器,蹿出战壕向后逃窜。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咒骂着,阵地后面督战队的机枪开火了,逃兵们被纷纷打倒……
日军第一辆坦克吼叫着开上斜坡,出现在阵地前沿。国军第85军的战防炮立即开火,一发37毫米钨芯穿甲弹瞬间击穿了坦克的正面装甲,随着剧烈的爆炸声,这辆坦克冒出一股烈焰瘫在那里,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坦克轰鸣着冲上斜坡,也同样被打瘫在阵地前。
三辆燃烧的坦克就像三支冲天火炬摆在国军阵地前沿,85军官兵们欢呼声四起,炮手们重新装填炮弹,准备继续捕捉目标,但他们马上被随之而来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日军的上百辆坦克前赴后继冲上斜坡,大地在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履带的咔咔滚动声中颤抖着,视野中的坦克集群犹如铺天盖地的蝗群蜂拥而来。
黄河北岸日军重炮群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火力压制,第85军阵地笼罩在一片硝烟火海中……一个小时后,日军坦克集群在邙山两翼分两股绕过鸿沟,全部冲进汉王城国军阵地,国军有限的战防炮被炸得七零八落,全军万余人竭尽全力与日军血战20多个小时。4月19日,从中牟渡河的日军第37师团分兵向郑州、新郑逼近,威胁第85军侧后方,国军防线终于崩溃了,残余的部队且战且退,向西南山区溃逃。
从两个渡河点突破黄河防线的十几万日军士兵,分两路迅速穿插分割国军的河防部队。4月20日,郑州只抵抗了一天即告失守。此刻仿佛上帝之手突然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巨大的灾难降临在中国军队的头上。两路日本大军向南向西如洪水般涌入豫中平原,前面是由数百辆坦克组成的突击集群狂奔在公路上,两翼的田野上是上万匹战马组成的骑兵部队,在这支令人生畏的突击部队身后,是十几万日军步兵组成的数路纵队,他们浩浩荡荡掩杀而来,来势之凶猛,推进之快速,战力之强大,均为抗战以来所罕见。极目望去,人喊马嘶,战车隆隆,空中的日军机群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声,大编队低空掠过广袤的田野,豫中平原上腾起一片土黄色的“浪潮”向西南方向席卷而去。
国军官兵对日军突然采用大规模坦克集群突击的战法大为恐慌,绝大多数将校军官对日军这种新战法闻所未闻,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惊心动魄的阵势,极度缺乏反坦克武器的国军官兵们,几乎是在以血肉之躯抵挡这群喷烟吐火的钢铁巨兽,由此引起的恐惧效应,使大部分士兵的作战意志濒临崩溃。

1937年6月,留学于德国柏林陆军大学的邱清泉少将为陆军大学参谋补习班的青年校官们讲了一堂别开生面的战术课,给青年军官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在1944年4月的豫中战场上,还有不少当年听过邱清泉讲课的军官,他们现在多数已成为团级指挥官,这些团长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种战术的名称,这就是高机动性与火力密切配合的“闪电战术”。
当年邱清泉少将是这样解释的:闪电战就是在空中火力的掩护下,依靠高机动性的装甲集群,对敌方做奇袭式的突破,并从突破口做大纵深贯穿,直至达成战略目标。
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苏联、法国和德国几乎同时出现了三个世界级的军事天才,他们分别是苏联元帅图哈切夫斯基,未来的法国总统、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创建者、时任陆军中校的夏尔·戴高乐,以及时任德国摩托化部队总监部参谋长的海因茨·威廉·古德里安上校。这三个在不同国家服役的军人提出的极为超前的军事理论构成了机械化战争理论的基石。
苏联元帅图哈切夫斯基在1928年就提出了大纵深作战思想,并且在此基础上发展出“大纵深战役理论”,首次提出借助坦克群、炮兵、航空兵和空降兵对敌方全战术纵深实施突击的思想。他认为这是组织和实施现代战役的崭新形式,也是达成战争目的的最坚决的战略手段。
古德里安的过人之处是他的战术远见。他设计的作战形式是大量而集中地使用坦克,达成坦克集群的高速进攻,并提出闪电战术的三个要素,即奇袭、快速和集中。古德里安认为这种战术对进攻战役的胜利和整个战争的胜利将起着重要的作用。
法国的夏尔·戴高乐在1932年出版《剑锋》一书,强调机械化部队在现代战争中的作用,在步兵、空军协同下大量集中使用坦克。然而,这部著作在法国未受重视,却受到德国古德里安等人的重视,从而研究发展成闪电战的战术理论。
在西方军事家的眼中,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日本陆军在理论上应该属于一支三流军队,由于国力和资源所限,它缺乏进行机械化战争的物质基础,从而也导致了大部分陆军将领狂妄骄横、目光短浅,缺少战略眼光,战术思想陈旧僵化,指挥手段呆板而缺少变化,在作战中惯用平推硬攻的愚蠢战术。
其实,日本是较早在战争中使用坦克集群的国家之一。1939年6月,日本关东军与苏联远东部队在中蒙边境的诺门坎地区实实在在地干了一仗,关东军将领押宝式地舍出老本,动用了日军第1坦克师团。日本本来就是个穷国,这是当时它仅有的一个坦克师团,一直被心肝宝贝似的捂在怀里,在与中国军队进行的几次大型会战中都没舍得使用,这回也豁出去了,整个师团被派上了前线,与苏联远东部队展开了一场大规模坦克会战。
关东军将领们自以为在最合适的地域和最佳时机使出了撒手锏,定能达到一战定乾坤的战略目标,谁知他们的运气不太好,就像是一个小鬼不留神一头撞在了阎王爷的裤裆上,这小鬼注定要倒大霉了。第1坦克师团的对手忽然变成大名鼎鼎的坦克战专家朱可夫将军,论玩坦克战,朱可夫也算是祖师爷一级的人物了,尤其是在亚细亚广阔的大草原上和朱可夫玩坦克会战,关东军将领们实在是脑袋进了水,思维出现短路现象。
这一战打得惊天动地,其结果是日军的大部分坦克都被还原成机械零件,被送回北九州岛的炼钢厂回了炉。
第1坦克师团的惨败极大地震动了东京。此后,日本陆军将领们愚蠢地认定,今后造价昂贵的坦克不宜大规模使用。几个月以后,纳粹德国进攻波兰,古德里安的闪电战术震惊全球,引起各国军方的强烈关注。而在东方战场上,日本陆军将领们对这一最新军事成果却视若无睹,不再感兴趣。在此后的中国战场上,日军再也没有使用过大规模坦克集群作战,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44年4月18日。
应该承认,在中日长达十四年的全面战争最后的阶段,日军将领们脑子突然开了窍,居然想起使用坦克集群作战了,这不能不说是一迟来的聪明之举,虽然是最后的灵光一现,但是在豫中战场上,这支由300多辆坦克组成的突击力量,的确造成了中国军队雪崩式的大溃败。

说到这里,事情还要回过头来看。
1944年年初,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已进入第十三个年头,古城开封西边的中牟县位于第一战区的最前线,滔滔黄河水从身边流过,黄河天堑和六年前花园口炸堤后形成的黄泛区是中国军队凭借的天险。自1941年5月中条山之战后,日军与第一战区的中国军队隔河相峙已达三年之久。
单调的对峙局面时间久了,军人们的精神免不了有些松懈,守在最前线的中国士兵与黄河以北的日军相隔只有几百米,没有战事时,彼此隔着工事相望。起初双方的士兵还有劲头操着不同的语言相互叫骂,常有中方的士兵操着河南腔指名道姓要日裕仁天皇的老娘。日本士兵当然也不示弱,曾有一位军曹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兜裆布,晃着生殖器对中国守军做出猥亵动作,以示羞辱。趁怒火中烧的中国狙击手还没来得及瞄准,这位有露阴癖的日本军曹已经光着腚窜回了工事。
国军第354团的李振甫团长在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幕,也气得破口大骂起来,声称有朝一日打过河逮住这小子,非把他那玩意儿剁下来做成“钱儿肉”喂狗不可。
对峙时间久了,双方的士兵也没了骂街的兴致,便开始扯着嗓子吼起各自的民间小调来。这边吼两句《小放牛》,那边来段《拉网小调》,歌声此起彼伏,使双方的士兵都暂时忘记了残酷的战争,好像在参加一场中日青年联欢会。
在黄河南岸中国军队驻守的战壕边上,阵地前的铁丝网成了晾衣架,上面挂满了破烂的军服和绑腿布,像一面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中国守军的岸防工事破旧不堪,有的重机枪巢甚至都塌了半边,勉强用木棍支撑着破油布凑合着。战壕内的积土越堆越高,早已达不到150厘米的规定深度了。掩体边架着几支破旧的中正式步枪,一看就是缺乏保养,全然没了钢铁的光泽。值班的士兵们在单人掩体里铺开草席或布单,抽着烟懒洋洋地躺倒晒太阳。
荥阳以北的邙山头位于黄河南岸,却为日军所占。这里黄河河道较窄,原是黄河大铁桥原址,1938年兰封会战结束时,中国军队将黄河铁桥炸毁,配合花园口决堤形成的黄泛区将日军阻隔于黄河以北及开封以东。
1941年10月,日军为配合第二次长沙会战,突然从邙山头对面强渡黄河,配合开封西进的日军攻占郑州,中日军队在此激战一个月,中国军队将日军主力击退,郑州克复。但日军占据了黄河南岸邙山头旁的霸王城,把它当作日后反攻的桥头堡,国军屡攻不下,最后只好改成监围。日军就这样在黄河防线上楔入了一颗钉子,这颗“眼中钉”终将成为中国军队日后之大患。
霸王城对面隔着鸿沟即为汉王城,两千多年前楚汉相争时,楚王项羽和汉王刘邦就在此地对峙。岁月荏苒,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中日两国军队也对峙于鸿沟两侧的广武山巅。汉王城由国军第85军防守,双方步哨的最近距离只有几十米。在战事沉寂了两年多之后,汉王城中国守军的懒散程度与东面中牟县守军如出一辙,丝毫没察觉到霸王城的日军对黄河防线构成的潜在重大威胁。
1944年2月,这颗“眼中钉”周围发生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变化。
驻守汉王城的中国士兵发现,对岸日军经常有小股工兵部队乘着橡皮艇在黄河铁桥残存的桥墩旁活动,似有修筑浮桥之企图。这一情况立即被上报到洛阳国军第一战区司令部。
当时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正和司令部的几个幕僚作方城大战,赌兴正浓,他不愿坏了兴头,便漫不经心地对参谋长说:“日本人想过河?没那么容易吧,打几炮,别让他们修就是了。”
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接到命令,军部的野战炮营迅速开了几炮,几条橡皮艇上的日军连人带艇飞上了天,残存的日军士兵纷纷跳进水里,国军阵地上的重机枪手们毫不客气地把这些家伙“点了名”。
日军工兵部队如此这般尝试了三五次,均以失败告终,损失了数十条橡皮艇和百十来号人。令人沮丧的是,日军这一显而易见的战略意图并没有引起第一战区国军将领们的警觉。
日军几次失败后并没有罢手的意思,一个星期后的早晨,中国守军的观察哨突然发现黄河北岸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上面有两条巨大的悬臂起重机,长长的机身两侧围以厚厚的钢板,脚下两边各装有16个轮子,沿铁轨滑动。最前面是打桩机,桩打好后,悬臂将预制钢架铺在桩上,机身缓缓向前移动,桥梁就一点点向黄河南岸伸延。观察哨不知道这东西是啥,急忙上报团指挥所,团长急忙用炮队镜向对岸观察,亏得这位团长见识多广,他看到这庞然大物不由得一怔,立刻用河南腔喊了起来:“日他娘,这是架桥机,小鬼子在架桥,命令炮兵马上给我轰掉,马上开炮!”
第85军的数门野战炮立即开火,几发炮弹打在架桥机的钢板上炸开,爆炸过后在钢甲上留下点点凹痕,庞大的架桥机却毫发无损。这位团长终于明白了,野战炮营装备的火炮是法国造75毫米野战炮,这类火炮对付架桥机上60毫米厚的钢板如同给人家挠痒痒。
该团长正无计可施时,南岸邙山头突然闪出一排耀眼的火光,紧接着传来雷鸣般的巨响,河面上空顷刻间布满了密密麻麻橘红色的弹道,南岸日军的重炮群开始进行火力压制,铺天盖地的炮弹纷纷落下,使国军阵地陷入一片火海……第85军的炮营在5分钟之内损失了半数以上的火炮。
此后的日子里,日军炮火实行值班制,每天只打上两三个小时。只要国军炮兵不还击,双方倒也相安无事。一旦国军炮兵还击,立刻会招来凶狠的报复,一发炮弹往往招来百十发炮弹的回击。严重缺乏弹药的国军显得极为可怜,在日军修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一个炮兵连只打了二百多发炮弹,犹如守财奴一般抠抠搜搜。按照规定,炮弹打完后一定要把弹壳收好,用大车运到后方点数,与前一次所发的数目相符时才能领到新炮弹。中国在1944年其国力的衰竭,可窥见一斑。
眼下国军炮兵们算是想开了,干脆把火炮藏进山洞里,摆出一副咱们谁也不招谁的姿态,任由日军工兵部队大张旗鼓地修桥。日军工兵们越发得意忘形,他们居然在国军炮火的射程内热火朝天地搞起了劳动竞赛,由一个有着西洋美声基础的中尉,以抒情男高音的音域领唱劳动号子,百十名日本工兵一边整齐有序地铺设着钢板,一边以多声部合唱的形式应和着领唱中尉,国军官兵们被气得七窍生烟。
有个别炮兵实在气不忿,便在晚上悄悄把野战炮从山洞里拉出来,照着桥上的灯光打几炮,再赶紧把火炮藏回去。一个唐山籍的步兵连长这样发着牢骚:“这他娘的哪是打仗?明明是欺负人嘛。”
可话又说回来,受欺负也有受欺负的好处,日军炮火送来了大量的钢铁,国军阵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弹片。国军士兵们马上就捕捉到了商机,娘的,这分明是给咱弟兄送银子来啦。士兵们趁夜里日军停止炮击时,成群结队打着火把,提着篮子满山寻捡弹片,然后集中起来用骡子驮到广武镇上卖给铁匠铺。
弟兄们有了钱当然得先顾嘴,买肉加菜自不必说,再有余钱就要用在买鞋上了。说来令人懊丧,时间已经到了1944年,战争进行到第七个年头上,中国军队居然还没有解决士兵的穿鞋问题,别说是地方部队,就连最精锐的中央军,甚至是走出国门的远征军部队也发不起鞋子,下级军官及士兵们一律穿着自己打的草鞋。由此看来,这恐怕是世界上最贫穷的一支军队了,一个美军顾问团的少校曾经疑惑地说,他还没见过世界上哪个国家的军队穷得发不起鞋子。
第85军的前身是中央教导师,属于正儿八经的中央军部队,就算如此也是穷得叮当响,一个排长的军饷只有法币38元,以当时的物价,集市上一碗面条就得3元,38元的军饷还不够买两双好点的草鞋。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可怜堂堂的中央军竟成了捡破烂的叫花子。
在日军工兵修桥的日子里,军令部部长徐永昌接到军统河南站特工人员发自新乡的情报:从北平方向开来大批军用列车,上面满载着坦克、大口径火炮、高射炮以及大批弹药、辎重和油罐汽车,这批装备物资目前正秘密集中于新乡以南的小冀镇。据悉,这批坦克的始发站是内蒙古包头市。
徐永昌心里像明镜似的,看来长期驻守在包头市的日军第3坦克师团也奉命南下了,日军马上要有大动作了。
3月4日,又有情报传来:北平、上海各有两批敌机飞抵汉口。蒋介石判断,日军统帅部有打通平汉线的企图,他指示在河南布防的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和副司令长官汤恩伯做好应战准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令部据此拟定了作战指导方案并下达给第一战区长官部。
而军令部部长徐永昌对目前的战略态势却有着不同的判断,他认为蒋委员长对日军企图打通平汉路的判断是缺乏说服力的,这次日军主力很可能是“声北击南”,他从大量的情报对比中得出判断,日军有打通粤汉线的战略意图,其目的是为将来从东南亚向中国大陆撤退做准备。因此他提醒第一战区注意豫南信阳一带的防务,切不可掉以轻心。
徐永昌显然对日军的实力和野心做了过于保守的估计,他这一思维必然影响到第一战区在平汉线上的备战部署。
中国军队的高级将领们显然没有意识到,日本军队将要发动的这次进攻,是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日军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全面出击作战,其动员规模、物资储备、人员及技术装备的集结,超过了明治时期日俄战争的两倍以上。
中国军队马上要大祸临头了。




第一章 ·



在洛阳第一战区司令部的作战室里,司令长官蒋鼎文上将正在主持军事会议,与会的有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以及军长以上将官和参谋人员。
此时的中原战场,中国军队分为两大重兵集团。一是以汤恩伯为首的机动作战部队,下辖4个集团军,总兵力为30万人。汤恩伯集团名义上是军委会直辖兵团,但因配合作战的需要,仍然归一战区司令长官指挥,因此汤恩伯还兼任一战区副司令长官。二是蒋鼎文指挥的一战区主力——河防军,这是由8个集团军、1个兵团共17个军组成的大军,总兵力为40万人,其任务是依托黄河南岸既设河防阵地抗击日军。
1944年4月,中原地区70万中国军队的命运就落在蒋鼎文和汤恩伯这两位位高权重的陆军上将身上。
蒋鼎文是个老资格军人,早年毕业于浙江陆军讲武堂。1924年黄埔军校成立时,他已经是孙中山大元帅府的上校参谋,那时蒋介石还不过是个少将参谋长,军衔只比蒋鼎文高一级,合称孙中山身边的“两蒋”。这“两蒋”恰巧又都来自浙江,操一口宁波官话,所以人们总是错把他俩当成亲戚。那时颇有心计的蒋鼎文,做出了一生中最为正确的决定,他以上校之尊,甘愿屈就黄埔军校第一期学生队的中尉区队长,军衔被降了四级也在所不惜。当年秋天,军校举行野外演习,蒋鼎文任连指挥官,蒋介石和苏联顾问加伦将军亲临现场。加伦将军见蒋鼎文小身板儿挺得笔直,一举一动都透着军人范儿,怎么看怎么顺眼,于是便即席发问了几句,蒋鼎文皆对答如流。事后加伦将军对蒋介石说:“此人可重用。”这一字千金的评语非同小可,以加伦国民政府首席军事顾问的身份,他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从此蒋鼎文官运亨通,成了“黄埔八大金刚”之一。
平心而论,此公即便在内战战场上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战绩,他官场上的政治手腕倒是远远超过其军事才能。此外,这位蒋鼎文上将还有个不太好改的恶习——嗜赌如命,曾经干出过一夜间输光全师官兵三个月薪饷的事,是个一粘赌台就舍生忘死的赌徒。
此时的蒋鼎文双眼布满血丝,不住地打着哈欠——看来他昨天又是豪赌一宿,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蒋鼎文慢吞吞地说:“诸位同人,本战区近日形势颇紧,河对岸日本人调动频繁。据情报称,日军似有较大的战略动作。本人已上报军委会及蒋委员长,军委会已派人来我战区商议军事部署问题。”
说到这里,蒋鼎文看了看身边一位中等个子、身材匀称的陆军少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军事委员会军令部派来的督战官蔡继刚少将。”
年仅40岁的蔡继刚“咔嚓”一声立正,潇洒地向大家敬了个礼。
蒋鼎文继续说:“我们讨论的作战问题,诸位均可同蔡将军磋商,我们第一战区的重大决策,都可由蔡将军直接向军委会上报,获得批准。”
会议室内所有将官的目光一下都落在了这位少将身上。
蔡继刚不卑不亢地微微欠身:“晚生年轻无知,虽粗通军事,也多是纸上谈兵,各位长官长年带兵,身经百战,蔡某岂敢班门弄斧?还望各位长官多多指教!”
众将官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位来自军令部的少将身后有何背景,自然没有人敢多嘴。
蒋鼎文继续说:“我们现在的兵力部署大致是:郑州至陕县沿黄河南岸一线,约200公里的河岸上,集中4个集团军。孙蔚如第4集团军驻守郑州;刘茂恩第14集团军驻守洛阳;李家钰第36集团军驻守新安;高树勋第39集团军驻守渑池、陕县地区。”
蒋鼎文说到这里,转向一战区副司令官汤恩伯:“恩伯,给大家谈谈你那个方向的兵力部署。”
汤恩伯扫了一眼众将官,面无表情地报出一连串布防数据:“王仲廉第31集团军驻郑州以南;何柱国第15集团军及陈大庆第19集团军全部置于平汉路南段西侧;另有贺粹之第12军,刘昌义暂编第15军和豫皖边区的地方部队布防于平汉路南段东侧。我集团兵力的态势和战役决心是:在郑州东边黄泛区中牟,部署前哨守军暂编15军的第27师,其他主力的任务是确保平汉铁路南段之安全。”
这时,一位中将举手要求发言,这是第36集团军司令官李家钰。
蔡继刚因工作关系,早就认识这位中将,李家钰字其相,是川军老资格将领,抗战前就是第47军中将军长了。他1937年9月率第47军出川,一直在太行山与日军作战。1939年李家钰积功升任第36集团军总司令,1940年才调到河南担负黄河防务。因为关系比较好,蔡继刚总是称他为“其相兄”,从来不称呼官职。蔡继刚的字为云鹤,所以李家钰称蔡继刚为“云鹤老弟”。
李家钰忧心忡忡地发言:“各位长官,目前日军正在修复黄河铁桥,此举表明日军近来要有大动作,铁桥一旦修复,后果不堪设想。愚以为,与其坐等日军来攻,不如先发制人,立刻派飞机轰炸桥南的邙山阵地,然后派小部队过河突袭日军,掩护我工兵将桥再次炸毁。”
应该说李家钰的这一建议非常可行,颇有现代战争中使用特种部队的出奇效果。
但蒋鼎文不以为然:“这类战术动作我看成功的把握不大,对岸日军重兵防守,我小股部队贸然过河,岂不是飞蛾扑火?我战区与日军隔河相峙已达三年,谅日军不敢轻举妄动,我军沿河防线坚固,可称之为三百里血肉长城。因此,目前我战区防线没有必要调整,我军只要固守沿河防线,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司令长官蒋鼎文这一表态,李家钰马上闭了嘴,几个正准备发言的将领也不再吭声了。
蔡继刚是三天以前到的洛阳,这几天他一分钟也没闲着,仔细研究了蒋鼎文的兵力部署,私下里对他的指挥能力颇感担忧。这位二级陆军上将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使,他缺乏现代化战略思维,打防守永远是线性布防,缺乏战役纵深。他把自己的全部主力都放在黄河沿线的各个据点及平汉铁路南段,而广大后方却无任何机动兵力和战役预备队,这种玩法实在太悬了。当然,如此排兵布阵是根据军令部部长徐永昌的判断而形成的,徐永昌认为日军意在打通粤汉线,而黄河以北日军的种种迹象完全是一种战略佯动。
问题是,徐永昌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谁能保证他的判断不会出现失误呢?如果黄河以北的日军不是佯动,而是真的打算突破黄河天险,首先从北面发起进攻,那又将如何应对?这种一厢情愿的判断,并以此判断进行兵力部署,一旦日军突破河防快速推进穿插,分割包围国军的主力师团与各城镇点,那么几十万中国军队将陷入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蔡继刚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忍不住站了起来:“各位长官,我能否谈谈自己的看法?”
蒋鼎文客气地说:“当然可以,你老弟是军令部派来的督战官,是握着尚方宝剑的人嘛。”
蔡继刚谨慎地发言:“我有一个担心,据现有的情报判断,日军这次肯定是要大举进攻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关键是它的进攻方向,日军的战略意图是什么?它的兵力部署和作战计划我军究竟了解多少?如果并不了解,仅凭笼统模糊的主观猜测,必将铸成大错。请蒋长官明察!”
蒋鼎文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蔡老弟,这些我心里有数,谢谢你的提醒。老弟还有什么建议吗?”
他这话等于封了蔡继刚的嘴,而蔡继刚若是识相些,此刻就该闭嘴了,可偏偏他并不打算结束:“还有,我认为刚才李长官的提议很重要,邙山头霸王城是大桥南岸的桥头堡,楔入我军防线已经两年多了,就目前态势而言,它早已不是什么眼中钉肉中刺的问题,而是生长在我军身上的一颗毒瘤,它早晚要化脓溃烂,我军一天不除掉这颗毒瘤,我河防部队就一天寝食难安!”
讲到这里,蔡继刚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司令长官将战区司令部设在洛阳,我以为十分不妥,此地离火线太近,一旦指挥部被敌人打掉,我数十万大军分布在数百公里地域内,将如何统一协调作战?”
会议室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有一半以上将官不住地点头,相互交换着眼色。
蒋鼎文笑了笑,以对待晚辈的口吻道:“老弟不必多虑,我半数以上的主力都集中在黄河沿岸,日军想突破我黄河防线怕是没那么容易。退一万步说,即使我防线被突破,但要一口吃掉我几十万人,日军怕是还没长出那么大的嘴。只要我河防部队能与日军绞杀几日,我南线平汉路重兵集团即可北上合围,围歼敌军于豫中平原!蔡老弟还有什么问题?噢,对了,至于指挥部为何设在洛阳,我在此要向诸位解释一下,指挥靠前是我一贯的作战风格,本司令官愿以行动表明,誓与一线将士安危同在,生死与共。”
司令长官这么一解释,在座的众将官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连蔡继刚也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人微言轻,再多嘴就讨人嫌了,司令长官对自己已经够客气的了。
蒋鼎文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周,又补充一句:“现在,我要求各集团军,各军长官把军官眷属及笨重行李、重要文件尽快向后方转移。”
副司令长官汤恩伯发言过后,再也没有开口,他时不时将眼神移向窗外,显得心不在焉。
这时一个参谋将一封密信交给蒋鼎文,信是第40军军长马法五转来的庞炳勋的情报:
“敌人已计划4月中旬发动攻势,望早做准备!”
蒋鼎文阅后皱起眉头,随手将密信交给在座的高级军官们传看,众人看完信后都默不作声。
蔡继刚心说,是不好表态啊,这个庞炳勋于一年前投降了日本人,被汪精卫伪政府任命为暂编第24集团军总司令,成了大汉奸,而这关节他居然转来了重要情报,谁信呢?谁又敢信呢?
去年4月,日军五万余兵力扫荡太行山区,庞炳勋的第24集团军防地豫北林县被日军突破,庞炳勋带领集团军总部向深山转移避战,后在九连窑附近与日军发生遭遇战,总部人员大乱。混乱中庞炳勋和儿子庞庆振以及两名卫士躲进了半山腰上的一个山洞里。
数日后,经早已投降日军的孙殿英从中斡旋,庞炳勋正式投降了日军。庞炳勋的投敌在重庆官场上引起轩然大波,蒋介石极为震怒,一时舆论大哗。庞炳勋本是抗日名将,1938年台儿庄会战时,庞炳勋与张自忠率部在临沂和日军板垣师团血战,解了临沂之围,成了名噪一时的抗日功臣。如今连庞炳勋这样的抗日功臣都投敌当了汉奸,这实在让国民政府下不来台,蒋委员长颜面扫地。
军统负责人戴笠是个现实主义者,他认为,你庞炳勋愿意自毁名声当汉奸,那是你的事,可就算你当了汉奸也没关系,我照样可以把你变成“卧底”,让你这个集团军司令成为我的编外特工,老子连薪饷都省了。戴笠指示军统人员对庞炳勋进行策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承诺将来对庞投敌之事不予追究,战争结束后一样论功行赏。
对戴笠伸出的橄榄枝,庞炳勋也很高兴,他没想到这一投敌行为不但什么也没失去,集团军司令照当,还弄了个“高级特工”的身份,天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吗?因此庞炳勋一再表示,自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愿意为国立功。事实上,近一年来,他一直和军统河南站保持着秘密联系。
1944年年初,庞炳勋调任伪开封绥靖公署主任。在此期间,庞炳勋的绥靖公署成了重庆国民政府、南京汪精卫伪政府和日本军方三家共享的接待站,三方的官员谁来都接待,衣食住行全包了。庞炳勋认为,只要这三家的官员互不见面,互不相扰,他多花点招待费倒也是小意思。
戴笠经过多方面考察认为,庞炳勋与军统方面的合作还是很有诚意的,他不时发送的一些日伪方面的情报,经核实,这些情报是真实的,也是有价值的。
而蒋鼎文可不像戴笠这么现实,他是个典型的民族主义者,与日本人的仇恨不共戴天,他的思维层次比较单一,认为凡是投降者必是汉奸,是汉奸就不可信任。
于是蒋鼎文说了句很有分量,也很有导向性的话:“诸位,有没有人相信这位大汉奸的情报?”
众将官都不吭声,是啊,长官的话说到这份上了,谁敢说自己相信大汉奸,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只有汤恩伯有些迟疑地说:“这份情报和军令部的其他情报似乎能对得上号,应该仔细斟酌一下。不过……万一是个圈套呢?”
蒋鼎文接嘴道:“是啊,万一这里面有阴谋,责任恐怕还是要由战区长官来负责。汤副司令,你准备为这份情报负责吗?”
汤恩伯摇摇头:“不,我负不了这个责。”
这时蔡继刚又忍不住了:“二位长官,庞炳勋的情报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我认为,我们做好敌人从北面进攻的准备总没有坏处。”
蒋鼎文有些不悦:“督战官,你的提醒我注意就是啦。我军部署方案基本不变,各位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了?那就先散会吧。”

散会后,蔡继刚走到司令部院中的花园边,在一排绿篱旁停下脚步。刚刚浇过水的小叶黄杨萌出嫩叶,青翠欲滴,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春意,他忧心忡忡地陷入了沉思。
蔡继刚是安徽桐城人,这一年整40岁。他父亲蔡朝云是晚清举人,早年曾留学日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在东京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任广东督军府参谋、外交督办等职。蔡继刚自幼在家乡读书,1922年考入清华大学化学系,1926年他清华毕业后决定投笔从戎,走富国强兵之路,于是赴美考入弗吉尼亚军校。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时,蔡继刚早已从军校毕业,正在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游历。那段时间他玩得很开心,因为他历经千辛万苦在丛林深处找到了传说中的食人族,还和一位食人族青年交上了朋友。
那个土著青年一开始把蔡继刚当成了猎物,准备先杀死他,然后把他的尸体风干后存起来慢慢享用。两人交手的过程很简单,土著人虽然动作敏捷灵活,但并不擅长格斗,当他举着一支吹管准备向蔡继刚吹出毒刺时,蔡继刚一掌打飞了他的吹管,紧接着土著人的睾丸遭到膝盖的重击,他疼得弯下了腰。蔡继刚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拎着他的脑袋往一棵高大的马黛树上连连撞击。土著人对这种野蛮的打架方式感到很不适应,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就被撞晕了。土著人醒来后摸着自己满头的紫包大为诧异,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野蛮了,没想到这位长得貌似印第安人的家伙比自己还要野蛮。南美热带雨林中的土著民族大部分都讲究生殖崇拜,他们认为裤裆里那个东西比较神圣,自家人打架时也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决不照那个地方打,这是延续种族的必要工具,而不是某种攻击性武器。土著人实在想不明白,眼前这家伙怎么能如此不懂规矩,竟毫无顾忌地往生殖器上踢呢?
蔡继刚可管不了那么多,一旦出手就异常凶狠。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些生长在热带丛林中身材矮小的土著居民,打架虽然不怎么样,可玩起独门暗器来个顶个是高手。用吹管发射毒刺那都是小意思,你永远也弄不清他们都有些什么歪门邪道的暗器,他们可以无师自通地从热带植物中提取诸如生物碱之类的剧毒,然后涂抹在暗器上,让人挨上一下就完蛋。蔡继刚从军校毕业后,便在世界各个角落游荡,为的是增长见识,磨炼意志,锻炼自己处理危机的能力,以便将来回去报效国家,而绝不是为了被一个处于蒙昧状态的土著人当成点心吃掉。要是一不留神着了这小子的道,个人丢命是小事,传出去非让人笑掉大牙不可,做鬼都没脸面。
蔡继刚忽然惊喜地发现,这土著人居然略通英语,因为他嘟囔着几句简单的英语:“你是个魔鬼,我不和你打……没有人可以和魔鬼打架……”
蔡继刚用英语回答:“你才是魔鬼,只有魔鬼才无缘无故夺人性命。”
土著人毫无愧色:“我在狩猎,因为我饿了,杀了你我才能吃到饱饭。”
蔡继刚顿时大怒,这他妈的算什么理由?土著人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使他感到很不高兴,你凭什么吃老子?老子还想吃你呢。蔡继刚一生气,好久不用的国骂就脱口而出:“去你妈的……”可转念一想,这小子听不懂汉语,还是说英语吧。蔡继刚和颜悦色地用英语告诉他:“现在你成了我的猎物,我也饿了,准备把你吃掉,你同意吗?”
土著人摊开双手,表情夸张地说:“我除了同意,好像没有别的办法。”
蔡继刚被他奇怪的逻辑气乐了:“那你能给我个建议吗?你是喜欢被烧烤呢,还是喜欢被煮熟了吃?”
土著人回答:“你应该先杀了我,剩下的问题需要自己考虑。”
蔡继刚忍不住大笑起来:“如果我不杀你,我能得到什么?”
土著人考虑了一下说:“你可以得到一个奴仆,或者……一个朋友。”
蔡继刚说:“那好,我不杀你,我们做个朋友吧。”
土著人点点头,又提出一个令蔡继刚大为恼怒的建议:“我们可以再找到一个人,合伙杀死他,一起享用他的肉,你可以多吃一些。”
蔡继刚差点儿又用汉语骂起娘来。
他决定给土著人起个名字,于是想起英国小说家笛福的作品《鲁滨孙漂流记》,鲁滨孙流落荒岛28年,在岛上收留了野人星期五。眼前这个一心一意想吃人的土著青年干脆就叫星期五吧。
通过和星期五交谈,蔡继刚得知,几年前有个国籍不详的白人探险家,划着独木舟沿亚马孙河顺流直下,走到这里时船翻了,那个白人刚刚爬上岸就被食人族的弟兄们抓住,本想当晚就杀掉,用于改善生活,可部落首领认为此人太瘦,食用时可能口感不太好,便决定等养肥了再吃。于是,星期五被派去看守这个囚犯,和他一起度过了几个月时光。这个白人教会了星期五一些简单的英语,但星期五没有得到继续深造的机会,那白人最终还是被吃掉了。
那次部落宴会星期五没有参加,他拒绝吃自己老师的肉。
蔡继刚本来想去部落里看看,但星期五拒绝带路,他认为蔡继刚一旦走进部落,一定会被吃掉,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变成美味的食品填饱别人的肚子。星期五帮助蔡继刚在一棵巨大的马黛树上搭了个窝棚,他时常溜出部落给蔡继刚送来一些令人难以下咽的食品。在蔡继刚逗留的十几天内,星期五还教会他不少丛林知识和生存技巧,两人相处得很愉快。若不是部落里其他土著发现了两人的秘密,蔡继刚也许还要在窝棚里多住些日子。
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星期五惊慌地跑来通知蔡继刚,部落里有人发现了他的窝棚,前来抓捕的人马上就到。蔡继刚匆匆告别星期五,以长途奔袭的速度逃离了这片危险的丛林。
几天以后,衣衫褴褛的蔡继刚出现在厄瓜多尔的首都基多市,他住进当地最好的一家旅馆,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穿上睡袍坐在露台的躺椅上,一边品尝着哥伦比亚咖啡,一边浏览刚送来的《华盛顿邮报》,这一天是1931年9月20日。蔡继刚在报纸的第4版上发现一条新闻,顿时扔掉咖啡杯蹦了起来。就在两天以前的9月18日,日本关东军袭击了沈阳北大营的中国驻军,张学良的东北军不战自溃,日军兵不血刃占领沈阳和辽宁全境。
蔡继刚顿时气血翻涌,经脉逆行。该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几年来他一直关注着日本军队的动向,尤其是日本关东军。他早就断定,那些桀骜不驯的少壮派军人早晚会整出点事来,这是一群成天拎着脑袋要和别人换命的家伙,他们厌恶和平生活,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在战争中建功立业,报效天皇。如果眼下没有发动战争的借口,他们也要不遗余力地制造出战争借口。这个不安分的大和民族,既然中国不幸与它做了邻居,那么战争是难以避免的。
蔡继刚当即决定回国。他的想法很简单,祖国有了危难,身为军人,他理应血洒疆场,报效国家。回国后,经清华校友介绍,他加入了刚成立不久的财政部税警总团,任上尉连长。
这个税警总团在中国现代建军史的地位绝对非同小可,它原是1930年宋子文任财政部长时期建立的私人武装,顾名思义应该是一支用于缉私征税的准军事武装,但在宋子文的苦心经营下,居然建成了一支连甲级正规军都无法比拟的精锐部队。它的人才选拔全由宋子文亲自网罗,各任总团长全是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生,排以上军官大部分由留美学生担任,另还有一个由八名德国军官组成的顾问团。税警团对士兵的招募要求也很高,文盲一个不要,最起码念过几年私塾。
税警总团的武器装备均由财政部自行采购,全部装备欧美武器,精良程度非一般部队可比。该团还把中国传统教育和美国军校教育方式结合起来,制订出一套与国军其他部队不同的训练操典。蔡继刚在这支部队中一直服役到1937年的淞沪会战。
“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深刻意识到,中日两国之间的全面战争已不可避免。既然战争迟早要爆发,那么国民政府需要做的,就是尽量延缓战争的提前爆发,以赢得时间进行战争准备。在此期间,国民政府建立了国防委员会,并连续颁布了1935~1936年的《防卫计划大纲》,军队建设最重要的就是从1933年开始利用中德军事合作契机,准备组建80个德械师的新式军队,收复东北失地。到了1936年,国防委员会又实行全国整顿,拟订三年内整编120个精锐师的扩军计划。
早在1933年,国民政府鉴于“一·二八事变”的教训,针对日本的侵略意图和日军可能进攻的方向,决定在京沪杭地区构筑规模巨大的国防工事,于浙江境内修筑了两条国防工事,即“乍浦―平湖―嘉善―西塘”防线。此国防工事按照德国军事顾问的意见,由参谋本部城塞组设计,苏浙边区绥靖主任张发奎主持修建。该工事号称“东方马其诺防线”,工程可谓浩大,至全面抗战爆发前,尚未全部完工。
国民政府还派出采购团赴德、法、意、美等国采购最新式的火炮、作战飞机和坦克。
在以后的岁月中,蔡继刚经常发出这样的感叹,若是战争再晚爆发几年,我们的抵抗会更加从容,也更有把握一些。
1937年的“七七事变”是个偶发的事件,当时中日两国都没有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战后所有证据都指出,此事变绝非预谋,因为双方都没有准备军队部署以及事件发展的兵力计划。当时主政北平的中方军政最高长官宋哲元要求部属息事宁人,尽量不要给日军扩大事端的借口,为中国争取更多准备抗战的时间。
此时,南京国民政府正与延安的中共红军进行改编国军的谈判、与西南诸侯进行军队整编安排以及进行准备抗战的理财、练兵计划,根本顾不上在北平郊区发生的军事冲突。
当时的日本政府,则是受困于全球经济大萧条余波的影响,财政上正焦头烂额,无意对外生事。日军参谋本部,在参谋次官多田骏及作战部长石原莞尔的领导下,正在推动对苏联作战的战略整备,并指示驻华日军减少对中国的军事挑衅。而日军在河北的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中将刚刚暴毙,尚未下葬,新任司令官香月清司还没有到任。日本政府与军部并没有决定要对卢沟桥发生的冲突进行直接军事干预。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日本的强硬派将校却决定联手利用这个意外事件,对中国平津地区进行一次扩大的控制拓展。他们的目的是,至少要拿下永定河以东的河北地界,将其并入殷汝耕的冀东自治区,若是能一步到位,并吞冀察两省,分裂中国华北,则更为上策。
蒋介石及其麾下的战略家们认为,虽然日本帝国的长远目标是要征服整个中国,但在具体策略上,要采取的是逐步蚕食,而非一口吞下。它的国力、兵力有限,没有能力占领整个中国。而当时的日本军部断定,中国不敢全方位反击日本的侵略,中国军队最强烈的反击,不过是在事发热点上进行局部有限的抵抗。根据过去的经验,中国军队面对日军的一次次进攻,竭尽全力也无法防守,在遭到巨大伤亡之后,中国政府只好被迫签订停火协定,默认既成事实。
蒋介石认为,日本这种逐步蚕食的战略比发动全面战争更为可怕,它就像一头巨兽,每得到一块地方,就会强壮一分,占领区的全部资源都会纳入其总体战体系,最后由量变而产生质变。中国巨人就像被野兽撕咬下一块块肌肉,每失血一次就衰弱一分,终有一天,日本帝国将羽翼丰满,真正强壮起来,用最后一击将中国巨人击倒。
1937年8月初,蔡继刚去拜访父亲的好友、时任军事委员会高级顾问的蒋百里将军。那天蒋百里家高朋满座,来访的都是一些军政要人,其中有第9集团军司令官张治中将军,有军政部政务次长陈诚将军,有刚刚被任命为副参谋总长兼军训部部长的白崇禧将军,还有自己在弗吉尼亚军校的老校友、时任税警总团第4团团长的孙立人上校。还有一些曾留学日本、德国、美国军校的青年校官,其中大部分人蔡继刚都很熟悉。
蔡继刚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大人物,蒋先生家的大客厅里将星闪烁,到处是身穿黄呢军服、武装带上佩中正剑的将军。他感到来得很不是时候,本想和蒋先生寒暄几句就告辞,谁知蒋百里一见到这个晚辈很是高兴,亲热地拉着蔡继刚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还问他是否看过自己刚刚发表的军事论著集《国防论》。
蔡继刚谨慎地回答:“蒋伯伯,晚辈看了,非常推崇,尤其那句扉页题词很是鼓舞人心:‘万语千言,只是告诉大家一句话,中国是有办法的!’”
蒋百里笑道:“哦,看来你看得很仔细,说说看!”
蔡继刚说:“您对日军作战的主要论点有三:第一,用空间换时间,‘胜也罢,负也罢,就是不要和它讲和’;第二,对日本的策略是不畏鲸吞,只怕蚕食,须全面抗战;第三,开战上海,利用地理条件减弱日军攻势,阻日军到第二棱线湖南形成对峙,形成长期战场。”
蒋百里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许,并顺着他的思路说:“中国不是工业国,是农业国。对工业国,占领其关键地区它就只好投降,比如纽约就是半个美国,大阪就是半个日本。但对农业国,即使占领它最重要的沿海地区也不要紧,农业国是松散的,没有要害可抓。所以我的结论是:抗日必须以国民为本,打持久战。”
蔡继刚试探着问:“蒋伯伯,晚辈听说蒋委员长准备在石家庄建立指挥行营,由徐永昌出任行营主任,并动员100个步兵师北上,与日军决战于华北。这个传闻属实吗?”
蒋百里微笑着反问道:“如果是这样,有什么不妥吗?”
蔡继刚猛地站起身来,脱口而出:“此举万万不可!我认为华北决战的方略隐藏着严重的地缘战略危机,假如日军在华北决战中获胜,那么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就会沿津浦路和平汉路迅速南下,渡过黄河,进入中原,进窥武汉,切断国民政府撤向西南的战略通道,从北向南完成对中国的战略切割,那么我国就会失去进行抵抗的战略纵深,无法与日军进行持久抗战。也就是说,在战略上,中国非败不可!”
蔡继刚急促的嗓音惊动了在场的所有将校,他们都扭过头来注视着这个年轻的中校。老校友孙立人上校还向蔡继刚挤了挤眼睛,以示鼓励。
副参谋总长白崇禧那年44岁,年纪虽不老,却在多年的征战中练就一套老谋深算的处世方式,他沉静地看着蔡继刚说:“中校,请继续说下去,如果由你来主持制订战略方案,你准备怎么打?”
事关战略大局,此时的蔡继刚也顾不上谦虚了,他慷慨陈词:“我认为当前我军唯一的策略是迅速开辟第二战场,以争取战略主动,控制战略轴线的发展,即使付出最高昂的战略成本也在所不惜。如果我统帅部以京沪杭地区的重大地缘经济政治利益,来吸引日军改变战略决战地点,然后以长江作为我国战略纵深轴线,由东向西节节抵抗,步步后撤,逐渐拉高我国的地理优势,同时也将抗战的战略资源同步移转到长江上游的西南地区。我认为,如能做到这一步,中国就亡不了。”
白崇禧微笑着问:“你的意思是,改华北决战为华东决战,先发制人在上海打响,吸引日军主力师团增援淞沪,将战略轴线由南北方向改为东西方向?”
“是这样,我认为非如此不可,否则日军三个月灭亡中国绝非危言耸听。”蔡继刚回答。
孙立人把一杯咖啡递给蔡继刚:“云鹤兄,刚才大家正在讨论这个问题,而且是英雄所见略同。蒋先生、张总司令、陈长官和白长官都想到了改变战略轴线的方案,并准备上报蒋委员长批准。”
蒋百里赞许道:“贤侄啊,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倒是很有战略眼光,能一针见血地提出问题,并且马上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这样的军官将来前途无量啊。”
“蒋伯伯,您过奖了,其实各位长官早已想到这一点了,我不过是马后炮罢了。”蔡继刚恭敬地回答。
1937年的蒋百里,是中国军界当之无愧的重量级人物。他早年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后来又留学德国学习军事,回国后曾任保定军校校长、陆军大学代理校长等职,一生桃李满天下。他在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先后被赵尔巽、段祺瑞、袁世凯、黎元洪、吴佩孚、孙传芳、唐生智、蒋介石等聘为参谋长或顾问,却从来没有亲自指挥过一次战役,只是充当高级幕僚,颠沛于诸侯之间。准确地说,蒋百里先生是位军事学家,而非军事家,但他的军事学术成就是举世公认的。中国最早关于空军构建的思想,是来自陆军出身的蒋百里。他也是提出对日持久战理论的第一人,被称为中国“现代兵学之父”。
蔡继刚年轻时一贯恃才傲物,看得上眼的人不多,唯独对这位军界老前辈,他始终奉其为终生导师。

1937年8月13日,中国军队先发制人,在上海八字桥打响了淞沪会战的第一枪,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血战骤然爆发,中日双方在这场会战中投入的总兵力达到上百万人。
蔡继刚以税警第4团副团长的职务参加了淞沪会战,在孙立人团长率领下,于蕰藻浜一线同日军血战两周。在阻击战中,孙立人身先士卒,负伤13处后撤下战场,蔡继刚接替了第4团的指挥,直到第五天他身上三处负伤后才被抬下战场。
从表面上看,蔡继刚的军旅生涯很完美,军校毕业后从连长干起,直至副团长,在战争中独立指挥团级建制打过恶仗,经历过最惨烈血腥的现代化战争,他的资历似乎无可挑剔。但蔡继刚坏事就坏在嘴上,弗吉尼亚军校的立校精神是诚实与荣誉,蔡继刚一直将此奉为金科玉律。他性格直率,口无遮拦,不愿说违心话,他看不惯军官之间的倾轧和钩心斗角,也难以容忍国军内部的腐败风气。他当营长时,曾经有个军需处长诱劝他经手全营伙食费时“捞一把”,蔡继刚当即翻了脸,毫不客气地向团长孙立人揭发了那位军需处长,使这位仁兄连降三级。
本来税警总团就标新立异,以众多的留学生来管理军事训练和日常生活,这已在传统排外的国情之下显得鹤立鸡群了,再加之留过洋的军官们无视环境如何,相互间开口便是洋文,这更让不懂外文的军官们感到自卑,他们将这些洋派军官视为异类。而蔡继刚的为人更是异类中的异类,因此处处受到排挤。蔡继刚心灰意冷,渐生脱离税警总团的念头。
淞沪会战中,税警总团伤亡惨重。会战结束后,当时的总团长黄杰被第三战区长官顾祝同拉拢,将余部编为第40师,而五千多个伤员就不管了。蔡继刚闻讯,伤未痊愈便赶往第40师师部归建,他实在不愿再回到税警总团了。
孙立人以后就以这五千多个伤员为基础,于1938年重建税警总团,不久便率部参加了武汉会战。1941年年底,这支部队又被改编为新38师,加入远征军战斗序列,归国后编为新1军,成为国军五大王牌之一,此为后话。
淞沪会战历时三个月,最后以惨败告终,还连带着首都南京失守。蔡继刚痛定思痛,得出诸多痛苦的结论。他认为,当时的中国军界虽名将如云,但真正具有大战略思维的将领却属凤毛麟角。将领们缺乏战略眼光倒也罢了,即使在战役预案的制订与战役指挥层面上,也同样缺乏操作性。以淞沪会战为例,国军统帅部的长官们表现得很弱智,淞沪地区水网密布,地势平坦,地域狭窄,属于战略防御的浅近纵深。在既无战场筑垒准备,又缺乏回旋机动余地的作战地幅内,仓促展开70万大军,摆开决战的态势,此举在战略指导上是极其愚蠢的。蔡继刚百思不解,统帅部的长官们在战役布势和兵力运用上,为什么眼光总盯着淞沪这个弹丸之地?假如国军在淞沪地区打响后,趁日军大举增兵登陆,采用交替掩护、节节抵抗后退的方式,把防御纵深拉长到长江三角洲地区,将日军主力引往预设战场,以现成的国防工事为依托进行正面阻击,进行大纵深防御,再灵活运用轻装部队在江南水网地带进行逆袭,这样既拉长了日军的补给线,又避免了日本海军舰炮火力的威胁,而且能使以航空母舰为基地的日军飞机降低作战半径,削弱其作战效能。若真能如此,中国军队在战场上的伤亡就不会如此巨大。
淞沪会战的结局使蔡继刚感到很悲哀,没办法,自己虽早有预见,但由于人微言轻,这场大血战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蔡继刚对这场会战的结论是,在战略上,国军统帅部的将领们天才般地制订出改变战略方向的作战方案,使中国以弱势与守势竟然掌握了战略主动,创造出劣势一方引导战略主动的先例,在战略指导方面策划得近乎完美。
然而,在淞沪会战中,国军统帅部在战役布势及兵力运用方面却极为愚蠢,其作战指导思想无法适应机械化兵团大纵深突击的特点,既未形成纵深梯次配置,又缺乏强大的反突击战役预备队。国军一线兵团紧贴海岸线以单薄的点线防御迎敌,在日军优势的空中火力及舰炮火力的攻击下伤亡惨重。而二线兵团在战术上又无法对前线进行有力支援,只能无所事事地采用逐次增加兵力的“添油战术”,不断将大量后备兵力输送到血肉横飞的作战地幅内,将这些有生力量逐渐碾碎于血肉磨坊中。
万幸的是,日本陆军的将领们也同样愚蠢,他们的战术呆板,缺乏灵活性,只会一味地平推硬攻,自恃火力与兵力的优势,专门攻击国军坚固阵地,采取硬碰硬的打法。如果他们的智商再高一些,以优势的火力和机动能力进行迂回攻击,直接切断国军上海与南京之间的交通线,那么国军在上海的阵地早就被日军分割包围,丧失战斗力。若如此,淞沪会战无论如何坚持不了三个月,中国的70万大军完全有被聚歼的危险。
战争初期,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蒋介石采取了以空间换取时间的持久战。综合武器装备、作战技术、将士之士气等诸因素,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对日军战斗力的评估是:一个日本士兵可以对抗八个中国士兵。在战争期间,中国军队的兵力部署也基本按照这个比例。这是个极其无奈的选择,弱势的中国军队只能以巨大的牺牲,换取优势一方的日本军队有限的伤亡。这毫无疑问是不等价的交换,但蒋介石仍然希望以中国人多地广的优势,最终将日本消耗至战败。
纵观淞沪会战,中国方面的战略指导是成功的,而战役布势及战役指挥是失败的、愚蠢的。万幸的是,中国军队以正确的战略指导为此后的长期抗战赢得了时间,同时也将东部的工业及战略资源,有序地转移到长江上游的西南地区,为此后的长期抗战打下了物质基础。凭此一点,中国就亡不了。
蔡继刚在中央军系统中因性格问题及非黄埔出身等原因,一直郁郁不得志,虽然由于不同凡响的学历背景升至上校军衔,但也只是在军一级指挥部当个作战参谋,始终没有带兵权。
1942年年底,军委会军令部需要一名往返各大战区的联络官兼督战官。军令部部长徐永昌认为,此督战官的首选条件,应该由与军内任何派系都不沾边的军官担任,于是蔡继刚理所当然被选中。考虑到经常要和将官们打交道,区区上校何以服众?军令部斟酌再三,上报何应钦特批,破格提升蔡继刚为少将军衔。其实这不过是个礼仪性的虚衔,并无实权。
光阴荏苒,转眼蔡继刚回国参战已近十三余年。此时,刚刚参加完第一战区司令部军事会议的蔡继刚心情抑郁,呆呆地望着青翠的绿篱,本能地觉得李家钰的建议是正确的,那个黄河铁桥一旦被日军修通,战役的结局显而易见。到那时,广阔的豫中平原将无险可守,潮水般涌过黄河铁桥的日军坦克集群将在豫中平原上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至于蒋鼎文坚持将司令部设在洛阳的理由,更令蔡继刚哭笑不得。这位陆军上将完全混淆了指挥官与指挥机关的界限,高级指挥官亲临前线,与将高级指挥部设置于前线完全是两回事!
蔡继刚的目光仿佛越过洛阳城,越过黄河,伸向雾气迷蒙的黄河北岸,他心中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敌人在调兵遣将,蓄积力量,庞大的战争机器已经发动,随时有可能向中国军队发出致命的一击,而我们什么也不做,几十万大军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坐等日军的进攻。悲乎!我的中国!

在古今中外的一切战争中,交战双方对战略主动权的争夺是首要问题,哪一方掌握了战略主动权,就能够控制战争的进程,继而取得最后的胜利。
那么在1944年春季的中原战场上,中日交战双方究竟谁掌握着战略主动权呢?答案很清楚:日本。这个经过长年战争消耗、业已气息奄奄的帝国,仍然掌握着战略主动权。
其实日本帝国的日子过得相当糟糕,自1944年始,美军攻占马绍尔群岛,进而轰炸日本联合舰队基地特鲁克和马里亚纳、加罗林群岛。日本军务局长佐藤面见东条英机,提出从马里亚纳和加罗林群岛撤退。这样,日本首相东条英机于1942年宣布的太平洋绝对国防圈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2月26日,美英军队在新几内亚北面的阿德默勒尔蒂群岛登陆,日本南洋派遣军司令部拉包尔完全陷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3月5日,英国温盖特少将的空降兵团在北缅伊洛瓦底江两岸空降。更致命的是,由于美国潜艇群的出色表现,日本帝国向南洋战区输送兵源补给的海上运输线被严重封锁。以战争的总趋势来看,日本帝国就像是拳击台上一个连遭重击、即将被打倒的拳击手,只需对手盟军方面最后一击就可结束比赛了。
可奇怪的是,这个已经鼻青脸肿的拳击手在倒下之前,却一反常态地向胜利者发出致命一击,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即将获胜的对手居然被打得轰然倒地,几乎丧失了比赛资格。
现代化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总体战,在1944年中日两国的战力比较上,并不是日本军队太强,而是中国军队太弱。弱在哪里?不仅仅是综合国力和武器装备上的悬殊,也是双方高级将领在智力层面上的悬殊。
1944年春,日本派遣军总司令官畑俊六大将,在南京的派遣军司令部召开由各方面军、野战军及师团长以上将领参加的军事会议,制订出一套完整的作战计划,即“一号作战计划”。
其内容是,此次作战将要达到三个战略目的:
第一,在美英海军封锁太平洋航线的情况下,打通一条北起东北,横穿中国大陆,南至越南河内的铁路交通线,从东北到朝鲜半岛与帝国相连,保持帝国与大陆的进出自由。
第二,消灭中国西南地区的中美空军基地,消除其轰炸日本本土的威胁。
第三,消灭重庆军队的主力,特别是蒋介石的中央嫡系部队。
畑俊六大将的战役布势及兵力运用是这样的:第一阶段作战,将打通郑州至信阳之间的铁路线,围歼中国第一战区防区内的重兵集团,尤其是消灭该战区的核心主力,汤恩伯的王牌第13军。
华北方面军冈村宁次大将为此次作战的总指挥。由华北方面军第12军司令官内山英太郎中将率领第37、第62、第110师团,独立混成第7、第9旅团,骑兵第4旅团、坦克第3师团从郑州以东突破黄河防线,向平汉铁路南段沿线发动攻势,一举击溃中国军队,占领并确保平汉铁路南段的畅通。
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中将,以独立步兵第11旅团主力七个大队的兵力,从信阳出发北进,策应华北方面军作战。第13军以一部分兵力从安徽蚌埠地区沿黄泛区南侧前进,策应华北方面军作战。第5航空军司令官山下琢磨中将,以一部航空兵力量,配合地面部队进攻。此次战役,日军投入总兵力初步定为20万人。
为实施“一号作战计划”,日军大本营倾其明治维新以来所有累积的陆军战力和物资,孤注一掷投入此行动。日军大本营决定,中国派遣军在执行“一号作战计划”中,所有的兵力与支援要求都给予最优先的配合。在兵力动员上,日军大本营决定再动员51万部队,优先补足中国派遣军所有的缺额;尽量将原先在中国战区的乙种师团与丙种师团,调升为甲种师团,这样就使得日军甲种师团加上所有补充、特种作战单位之后,其作战兵力已达到3.2万人。此外,日军大本营还抽调日本本土与关东军的部队,进一步支援中国派遣军的一号作战。
日军对于“一号作战计划”的先期后勤准备,周全到几乎难以想象的地步。先是改组中国战场的航空兵团,仅是空军作战的油料,就有半年的储量,而弹药的储量多达两年。
陆军方面则破天荒地派出从未在中国战场上使用过的坦克师团。参战各军的粮弹后勤支援,都有半年以上使用量的准备,并且调集了马匹6.7万匹,运输汽车1.3万辆,运输补给船艇1万艘,还调动了日本全国所有的道路、桥梁工程支援人力与器材,投入战线后方道路的维修。
日军大本营为“一号作战计划”所有的作战需求,上至野战医疗设备,下到士兵军靴的修理,都准备得一应俱全。
箭已在弦上!日军的一号作战,很快将成为中国军队的噩梦。

现在,日军对黄河大铁桥的修复工程显然加快了速度,汉王城国军炮兵的炮火干扰索性成了应付差事的象征性行动,而对面日军的炮火却丝毫没有懈怠,只要国军敢发一炮,立刻就回敬20炮,到后来国军炮兵干脆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了。于是黄河大铁桥在中国守军的注视下,在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向南岸延伸。与此同时,浮桥的铺设也在日军火力的掩护下进展迅速。
4月初,黄河大铁桥终于修通了。
忧心如焚的蔡继刚连连向重庆发报,汇报第一战区的作战计划存在严重偏差,同时申请动用空军,不惜一切代价炸毁新修复的黄河铁桥。
军令部第一厅厅长在电话里训斥着蔡继刚:“我说小蔡呀,第一战区的作战计划是军令部依情报编制下达的,你的任务就是督促各部执行落实,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不能越权干涉,你这么干是两头不落好,以后不该说的话少说!再说,美国驻重庆武官认为,日军在河南的攻势准备不过是春季演习,日军很快便会退回原防地。怎么?你小蔡比美国盟军的参谋官还高明?”
蔡继刚忍着气说:“厅长,卑职并不认为官阶低就该闭嘴,这是关系到几十万大军生死存亡的大事,卑职明明看到其中潜藏的危机却不说话,其良心何在?现在黄河铁桥的修复是明摆着的事实,日军重型装备云集新乡的情报也确定无误。一旦敌人大量坦克过桥,豫中平原河流稀少,全是旱田,几乎无险可守。我军缺少反坦克武器,后果将不堪设想!我认为,动用轰炸机炸桥是最后的办法。厅长,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总得想想办法呀!”
厅长的口气缓和一些:“这个嘛……我倒可以向上面反映一下,不过批不批准我可不敢保证,当然,责任不在你啦。”
挂上电话,蔡继刚颓然瘫倒在沙发上,他悲哀地发现,那些手握重权的将领,脑子好像根本没用在打仗上。
蒋介石、徐永昌、蒋鼎文等人的脑子出了问题,而盟军驻中国战区的参谋长史迪威中将的脑子也没好到哪儿去。
近一个月来,沉寂的中原战场上呈现出越来越多的危机态势,美国第14航空队的侦察机发现,日军在黄河故道曲折处有大批运兵卡车向新乡以南开去,湖北北部的日军车队越过省界,向豫南信阳集中。沿长江有数不清的日军船舶在集结向武汉推进。第14航空队司令陈纳德将军向史迪威发出警告,认为日军在河南的部署是珍珠港事件以来最危险的态势,并建议4月份将驼峰航线的空运量提升至8000吨,立刻派轰炸机沿长江对日军船舶和九江、岳阳一带的交通线进行饱和轰炸。
由于美军机场大部在华南,B-17和B-24轰炸机载弹量和航程有限,难以对豫中战场提供密集支援,陈纳德准备调集飞机进驻汉中、安康一带的川陕机场,试图在日军过黄河之前将黄河铁桥炸毁。但史迪威认为,日军不具备在中国战场大举进攻的能力,陈纳德有些“大惊小怪”。第14航空队的第一任务是保卫成都的B-29轰炸机基地,其他的他让陈纳德“少管闲事”,对陈纳德的建议和行动予以制止。
对于轰炸黄河铁桥的建议,史迪威提出,必须由第一战区提供邙山日军桥头堡的防空火力情报,否则他“不便”派飞机轰炸。令人不解的是,美军B-29飞机轰炸日本本土时却并没有提出这个条件。汉王城的国军驻军也根本拿不出对方的防空情报,事到临头就是想收集也来不及了,于是轰炸黄河铁桥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邙山桥头堡的日军似乎增加了好几百人,在拼命修筑工事。他们的阵地沿鸿沟在向东延伸,扩大了近两倍,虽然大桥已经修通,双方的炮击也停止了,形势却一天天紧迫起来。
十万火急的军情报告打到洛阳,第一战区长官部的回复仍是千篇一律的措辞:
“注意警戒监视,不可轻举妄动!”

4月8日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一大早,汉王城守军阵地上传来一阵阵铃铛声,几个老百姓牵着牲口向阵地走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壮实的五短身材,一脸络腮胡子,一双小眼睛不住地左顾右盼。他左耳上夹着一支铅笔,头戴一顶脏兮兮的破毡帽,身穿蓝布长衫,腰围布腰带,还把长衫的前后摆撩起塞在腰带间,显得很精干。另外两个牵驴的都是短衣打扮的精瘦年轻人,黑布裤腿高高挽起至膝盖,一看就是庄稼汉。
一个国军少尉拦住庄稼汉:“嗨!往哪儿走呢?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去去去,离这儿远点儿。”
壮汉摘下帽子朝少尉鞠躬道:“老总,俺是西面王村镇铁匠铺掌柜,听说队伍上卖炮弹皮,俺来上门收购,也省得老总们费时费力往集上送。”
少尉上下打量了壮汉一眼,疑惑地说:“每次都是我们把炮弹皮送到广武镇李掌柜那儿卖,从来没人上门收购。再说了,也没听说王村镇有铁匠铺呀?”
这时连长急匆匆赶来,查看了两头毛驴的跨篓,没发现什么,他面露喜色地说:“这下好了,每次送货还得借后勤处的骡子,闹不好还要为分钱吵架,你是……”
壮汉赶紧又鞠了一躬:“老总,俺是王村镇的,铁匠铺刚开张五天,这年头生意难做,唉……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往后你这儿的炮弹皮俺包下了,俺比广武镇李掌柜每斤多出两毛钱,你看咋样?”
连长心中窃喜,表面却不动声色:“河防重地禁止闲杂人员入内,我让你们进来,还担着干系,不能让上面知道。每斤加两毛我犯不上,这样吧,每斤加五毛咱就成交了。怎么样?”
壮汉显得很为难,他咬咬牙,朝地上猛啐一口唾沫:“中!加五毛就五毛,这买卖俺做啦!”
连长立刻吩咐一个上等兵带两个年轻伙计去后面战壕搬炮弹皮,同时令少尉在此监秤记数,自己就回连部了。
壮汉笑眯眯地从藤筐里抽出一杆秤,耐心地等待两个伙计将炮弹皮搬来倒在地上,另外两个士兵用扁担将秤和藤筐抬起过数儿,由少尉在小本上记下数目。那壮汉从耳朵上取下铅笔,靠着大青骡也在小本上记着什么。
少尉心中很不高兴,心说有我记数就行了,你还记什么?莫非是不放心,还要跟我对账不成?国军军官都是有些脾气的,他们横行惯了,对老百姓从来不大讲礼貌。少尉冷不防一把抓过壮汉手中的小本,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正要扔掉,谁知这一瞟不打紧,少尉惊出一身冷汗,小本上记的哪是什么数字,居然是国军阵地上的工事炮位标记。
少尉大喝一声:“你是奸细!”他一把揪住壮汉的衣领。
那壮汉早有准备,他反手攥住少尉的手腕,熟练使用柔道投技,将少尉隔着大青骡摔了出去,砸在两个毫无防备的过秤士兵身上,壮汉闪电般从怀里抽出手枪连开三枪,随后掀掉青骡背上的藤筐飞身骑上,用枪柄狠命砸在青骡屁股上,大青骡一头冲了出去……
这一切都是在短短十几秒内发生的,阵地上乱作一团,连长从连部里冲出来,大梦初醒地狂呼:“日本探子!给我开枪,别让他跑了!”
哪里有人开枪,枪都在掩体边架着,士兵们乱哄哄地跑去抓枪,在狭窄的交通壕里挤作一团。
阵地工事里的机枪哒哒哒地响了,而壮汉已经骑着骡子冲进阵地旁的深沟里。连长气喘吁吁地带着士兵们赶到沟边,朝着跑远的日军探子开枪射击。谁知对面的日军大炮轰然响起,一个密集齐射就把阵地变成一片火海,连长和士兵们连个愣儿都没打,立刻抱头鼠窜,逃回掩体。
这次事件导致一名军官和两名士兵丧生,那两个搬运炮弹皮的年轻伙计被当场抓住,经审问后确系日军雇用的中国农民。连长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连请示都免了,掏出手枪当场就给毙了。
无独有偶,当天下午中牟县西堤守军防地上也出了事,是阵地最东端的几个哨位。
原来三个哨位的哨兵寂寞难耐,他们盘算离吃晚饭时间还早,便离开哨位挤到一个碉堡里,和两个机枪手推起了牌九赌钱。没一会儿,这五个士兵为出牌顺序发生争执,两位弟兄还动起手来,一个机枪手一拳把一个哨兵的鼻子打出了血,其余三个士兵连忙上前拉架。弟兄们正折腾得热闹,碉堡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八个全副武装的“国军”士兵。在刺刀的威逼下,五个打牌的士兵被破布塞住嘴巴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士兵们瞪着惊恐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靠墙根儿站成一排,他们本以为对方会给个战俘待遇,谁知对方毫不留情,瞬间用刺刀将五个士兵钉在了墙上……
这是日军的一支侦察分队,他们的任务就是渗透、侦察、突袭。日军士兵们迅速擦干刺刀上的血迹,走出碉堡。三个人进入哨位扮作哨兵继续放哨,其余人则扮作巡逻队,沿交通壕的边缘大摇大摆向阵地纵深走去,沿途不停记录着守军的炮位、工事、碉堡的位置。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个炊事兵提着饭篮走进碉堡,见到碉堡里的惨状,他不由得发出瘆人的一声怪叫,回身冲出碉堡朝天鸣枪报警。
“叭!”一声震耳的枪声打破了阵地上的宁静……
炊事兵鸣枪后还没来得及逃走,脑门上就中了一颗子弹,潜伏在哨位上的日军士兵迅速冲进碉堡里埋伏起来,
一个中尉带着一个排的士兵朝枪响的地方奔来,和日军假扮的巡逻队撞个正着。
中尉刚喝了声:“口令?”日军特工队就开了火,国军士兵立刻还击,阵地上顿时枪声大作……国军伤亡了几个弟兄。日军特工队交替掩护着撤退,国军中尉一把夺过机枪狂扫,撂倒了跑在后面的两个日军士兵,其余人跑得飞快,越过碉堡朝河滩上跑去。国军士兵们蜂拥而上,突然碉堡里的机枪响了,国军士兵们在猝不及防中被打倒一片,其余人被猛烈的火力压制在地上抬不起头来。
那个中尉还算镇定,他知道碉堡已被日军占领,便带着一个下士翻身跳进交通壕,慢慢接近碉堡的后门。中尉一脚踹开木门,将两颗手榴弹扔了进去。爆炸过后机枪声停了。中尉发现碉堡里只有一个日本兵,此时已被炸得支离破碎,而其余的日本兵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这两个事件同时上报到洛阳的第一战区长官部,蒋鼎文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个时候哪怕是个白痴也会明白,日军的进攻已经迫在眉睫!他气急败坏地下令:“河防阵地全部戒严,守军进入一级戒备,加固工事,增加粮弹贮备,派出巡逻队日夜不停巡视,严密监视对岸一举一动。”
在一旁的蔡继刚跨前一步说:“长官,日军的进攻意向已十分明确,我建议向汉王城和中牟县西堤阵地增派兵力,并且向汉王城阵地两翼急调战防炮部队增援。还有……守中牟西堤的暂15军27师装备差,战斗力弱,我建议从85军抽调一个师加强中牟防务。”
长官部参谋长董英斌也表示赞同:“蔡督战官言之有理,现在部署还来得及!”
蒋鼎文不以为然:“你们怎么就能断定日军准在这两个地点过河?这极可能是敌人故弄玄虚,我们不可上当!再说了,85军抽一个师到中牟,他们守临汝的任务谁来代替?一个萝卜一个坑,丢了临汝你们俩谁负责?”
蔡继刚急了:“长官,这两个地点正好是郑州的左右两翼,如果同时被敌突破,郑州将三面临敌,实在太危险了!郑州一旦失守,马上会变为日军的前进基地,此地又是平汉、陇海两大铁路的交会点,敌军接济极为方便,而我军战况将会变得十分艰难!”
蒋鼎文干脆转过身子,慢条斯理地说:“小蔡啊,作战计划是军令部批准的,现已实施到位,怎么能临时变更?我负不起这责任,你小蔡更负不起!”
蔡继刚还要做最后努力,被参谋长董英斌连拉带拽拖到了室外。
董英斌小声劝道:“蔡老弟,再坚持就是犯上啦,何必呢?天塌下来有蒋长官撑着,管他呢……哎哟,老弟,你……你这是怎么啦?”
此时蔡继刚的眼泪抑制不住夺眶而出:“英斌兄,完啦,全完啦,我们的排兵布阵就好像十个指头按下十个跳蚤,哪个都不敢松开,没有任何防御重点和机动兵力,一旦被敌人突入分割包围,十个指头将挨个被斩断。到那个时候……我们几十万大军将死无葬身之地!”
董英斌叹息着:“可我们人微言轻,谁会听我们的呢?”
“上帝啊!求求你,救救我们中国!”蔡继刚泪流满面地祈祷着。



第二章 ·



凌晨时分发生的一件事让佟满堂陷入疯狂状态,他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杀人的冲动。他家的母猪“黑妮”惨遭毒手,要不是肇事者麻老五舍弃赃物逃走,他佟满堂今天闹不好就成杀人犯了。
事情是由麻老五的偷窃行为引起的,麻老五是下沟子村一个颇有名气的地痞赖子。下沟子村离岗子村只有两里地,多年来两个村子的村民彼此通婚嫁娶,血缘融合,几乎家家都沾亲带故。仔细说来,麻老五和佟满堂还算是远亲呢,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泥巴掏老鸦窝,很是知根知底。后来大了些,麻老五和佟满堂各自成了下沟子村和岗子村的孩子王,两人的关系才疏远起来,原因很简单,两个孩子王谁也不服谁,都拿自己当老大。
成年后的麻老五越来越不上道儿,他生性懒惰,厌恶农活儿,又没什么本事挣钱糊口,渐渐变成了人人厌恶的二流子,成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从古到今,这类青年在中国农村都很常见,几乎每个村子都有。
满堂家在岗子村属于佃户,父亲佟春富是个老实庄稼人,靠给东家陈家兴当佃农度日。由于租种的20亩土地是陈家兴的中药园,种植的是各种草药,因此比种庄稼的收入高,佟家的日子在岗子村属于中等水平。
民国三十一年河南大旱,中原一带出现数百万饥民,方圆数百里炊烟绝迹,饿殍遍野,很多地区出现人相食的惨剧。岗子村大部分村民也断了粮,饿死了几十口人,村西头的陈保仓一家七口人全部饿死,没一个活下来。像这样的绝户,岗子村还有几家。若不是大善人陈家兴拿出积蓄到洛阳买粮赈济村民,村里至少会饿死一大半人。作为陈家兴最忠实的佃户,靠着陈家的慷慨施舍,佟满堂家不但没有饿死一个人,还养起了一头猪。说起来,此后发生的一切事都和这头猪有关,完全是这头母猪惹的祸。
这头猪是佟春富去年春天在集市上用两斗玉米换来的,抱回来时只是个刚刚断奶的猪崽子,瘦得像只耗子。因为是母猪,满堂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黑妮”。灾年间人都没粮吃,何况是猪,是佟满堂带着铁柱和妹妹翠花靠打猪草,到池塘里捞水葫芦,切碎了喂猪,才含辛茹苦地把它养大,为的是把猪卖掉,给自己娶媳妇。过了农历七月满堂就满19岁了,这个年龄在农村已经不算小了。
如此说来,“黑妮”已经不是一头普通的母猪,它承载着佟满堂一家人对未来的全部希望,就是把它当先人一样供养也不为过。
前几天,佟满堂又一次给“黑妮”过了秤,这货还真争气,体重居然长到一百二十多斤了。照这么侍候着,再有两三个月“黑妮”就能长到150斤以上。到那个时候,它就不再是猪了,它会变成一个俊媳妇,和佟满堂一起过日子啦。想到这里,佟满堂心里乐开了花,浑身上下洋溢着幸福感。
在二里地以外的下沟子村,麻老五也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了。他和佟满堂一样,也盼着“黑妮”长大。麻老五的嗜好很多,其中最上瘾的是推牌九赌钱,其实他赌技并不高明,经常是输多赢少,因此落了一屁股债。不用说了,这“黑妮”如果到手,至少能抵消他一部分赌债。
麻老五的作案工具很简单,一柄短把铁锤,半瓶烧酒,一个白面馍,一块蓝花布门帘,其中铁锤是从张家镇张铁匠那儿偷来的,蓝花门帘是从邻村蔡寡妇家随手顺来的。
这天夜里,趁着月黑风高,麻老五终于行动了。他摸到满堂家猪圈前,用蘸了烧酒的白面馍喂“黑妮”,“黑妮”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白面馍,即使有些怪味道也不大在乎,于是它连嚼都没嚼就一口吞下。接下来“黑妮”就有些迷迷瞪瞪,它晃晃悠悠走了几步便一头撞在圈门上。这时麻老五出手如电,抡圆了铁锤照着“黑妮”脑门上砸去……可怜的“黑妮”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轰然倒下。
麻老五将蓝花门帘的两个角系在“黑妮”的两只前蹄上,然后抓住两只前蹄把“黑妮”背到背上,这样蓝花门帘就像披风一样把“黑妮”从头到脚全部盖住。麻老五心说了,回村还有二里地呢,就算碰上走夜路的,人家也看不清你背的是啥。
可该着麻老五倒霉,这天夜里满堂和铁柱也出了门。因为听村里的佟大宝说,这几天鬼子和国军干了大仗,国军怕是顶不住了,大路上国军的败兵像潮水一样朝西跑,路上丢的东西多了去啦!佟大宝启发性地说,好不容易有点发财的机会,现在不去捡洋落儿那才傻嘞。
满堂当然不想放过发财的机会,他和铁柱天刚擦黑就出去了,哥俩在大路边的灌木丛里蹲了半宿也没找着机会,大路上的败兵太多,都跟放了羊似的,一群一群向西跑。满堂琢磨着,要是这会儿蹿到大路上去捡洋落儿,非他娘的让人家抓了差不可,这帮鳖孙正缺挑夫嘞。
天快亮了,大路上的败兵还没有过完,这哥俩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便决定回家。这里离岗子村有三里地,在回村的路上,倒霉的麻老五鬼使神差般撞上了满堂兄弟俩。
麻老五这趟活儿并不轻松,他要背着一百二十多斤重的“黑妮”赶两里地夜路,这无疑是件苦差事。路刚走了一半,麻老五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后悔当初没找个帮手,哪怕分走一半猪肉也值了。正这么想着,迎面就遇见满堂兄弟。
满堂模模糊糊见麻老五背着什么东西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心里好生纳闷,心说这货咋深更半夜从岗子村方向过来?于是就大声问:“老五,你去哪儿?背着啥?”
麻老五是个盗窃老手了,心理素质绝对强过一般人,他面不改色地回答:“哦,是满堂啊,莫事!俺老娘病了,去你们村找陈先生瞧病。”
一听是麻老五的老娘病了,满堂就不能不表示一下关心,好歹两家还是远亲呢。满堂立刻凑了过去:“哎哟,是婶子病了,要紧不要紧?你歇歇,俺帮你背!”
麻老五客气地说:“莫事!莫事!这就到家了,俺娘吃了药刚睡着,莫吵醒她。”
满堂停住脚步:“那也中,往后婶子的病有啥要帮忙的,你给俺捎个话儿。”
麻老五忙不迭地道谢,准备开溜。谁知这时“黑妮”从昏迷中醒来,发出一种怪异的哼哼声,麻老五的冷汗一下子顺着脑门流下来,但他毕竟是老手,早就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他扭头柔声安慰着:“娘啊,俺知道你难受,忍着点儿,这就到家啦!”
佟满堂这才感到哪儿不对劲,老五他娘的声音咋这么熟悉?不像是老太太的呻吟,倒有点像壮汉打呼噜的声音。
铁柱的脑子比满堂快,早看出麻老五有鬼,他冷不防一把掀开麻老五背上的蓝花门帘,“黑妮”那硕大的猪头立刻露了出来……
麻老五见势不好,一把甩掉“黑妮”,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怒不可遏的满堂兄弟拎着柴刀杀进下沟子村,准备劈了麻老五这鳖孙。谁知麻老五根本就没回家,听邻居说,他半个月前就把老娘送到亲戚家去了,至于他亲戚家在哪里,下沟子村无人知晓。
天亮时分,可怜的“黑妮”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它的颅骨几乎被铁锤打碎,能活到天亮已经是奇迹了。佟满堂一家人都哭成了泪人,在这可怕的大灾年里,“黑妮”的离去使满堂一家人的希望全部破灭。

1942年夏到1943年春,河南大旱,全省夏秋两季庄稼大部分绝收。谁知祸不单行,大旱过后又遇蝗灾,数十亿计的蝗虫如龙卷风般席卷大地。蝗群遮天蔽日,呼啸而来,啃光了地面上的一切植物,全省受灾民众达500万之众,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二十。
中原大地饿殍遍野,赤地千里,河南的部分地区人口锐减,已达到十室九空的程度。经国民政府有关部门私下统计,这场大灾难使河南省饿死了300万人之多。
河南受灾后的惨状,自然引起大后方新闻媒体的极大关注,除了《中央日报》之类的官方报刊,重庆几乎所有的民间报刊记者,包括驻渝外国记者,都蜂拥而至,赶赴灾区,一时关于灾区惨状的新闻报道汗牛充栋,国内舆论大哗。
对于河南灾区的新闻报道,蒋介石和国民政府的大员们一开始并不重视,战争期间,大人物要操心的事太多,中国这么大,某个地区遭灾饿死一些人,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照理说,像这样巨大的天灾,政府理所当然应承担起调集粮食进行赈灾的责任,但国民政府也有自己的难处,长达六年的战争消耗,已经使积贫积弱的中国经济濒临崩溃边缘,其综合国力的衰竭也到了临界点。当时的河南为中日战争的主战场,中日两军的重兵集团隔黄河对峙,在河南境内,三面临敌的中国驻军达几十万人,其交通运输极为困难,唯一可以依靠的战略通道,就是西面的陕西省。而陕西省自古就是个缺粮的贫瘠省份,在粮食问题上自顾不暇,岂有余粮支援河南的几十万驻军和数千万庞大人口?
算来算去,河南的军粮也只能在河南就地解决。战争时期,军人不能饿肚子。至于老百姓,只好委屈一下了。这一年,中央政府给河南省的征粮指标一点没减少,这对赤地千里、嗷嗷待哺的灾区民众来说,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当时的美国驻华外交官约翰·谢伟思在给美国政府的报告中写道:河南灾民最大的负担是不断增加的实物税和征收军粮,全部所征粮税占农民总收获的30%~50%,其中还包括地方政府的征税,通过省政府征收的全国性的实物土地税,还有形形色色、无法估计的军事方面的需求。
一些政府军高级军官把部队的余粮高价卖给灾民,大发横财。来自西安、郑州的奸商,地方政府的小官吏、低级军官,一些仍然囤积粮食的地主,拼命以罪恶的低价收买土地。
1943年2月1日,重庆《大公报》刊发记者张高峰的报道《豫灾实录》,披露了灾区哀鸿遍野、饥民相食的惨状。2日,《大公报》刊发主笔王芸生先生根据这篇实录激情写作的新闻述评《看重庆,念中原》。一石激起千重浪,大后方民众舆论鼎沸,悲愤莫名。当晚,国民党新闻检查所派人送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通知,勒令《大公报》停刊三天,以示惩戒。
这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蒋委员长和国民政府的大员们有着超稳定的心理素质,任你舆论闹翻了天,人家就是打死也不作为,看你有什么办法。
对于政府的不作为,中国的报人们闹腾一阵子也只好无奈地闭了嘴,可洋人们不大了解中国政治,他们对中国政府的态度感到不可思议。
美国《时代周刊》的记者白修德就是这样一个“轴人”。
这位白修德先生是美国著名汉学家费正清在哈佛大学的第一位弟子。大学毕业后,他带着费正清的推荐信,于1939年来到重庆,任《时代周刊》驻重庆特派记者。白修德是继斯诺之后,又一位与中国关系密切、有着重要影响的美国记者。
1943年2月,白修德从重庆飞抵宝鸡,又乘火车走陇海线到西安,经潼关进入河南洛阳,在美国传教士梅根神父的带领下进行采访。他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这样描述他当时看到的情景:“我们所看到的,我现在已不敢信以为真——但是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笔记上记载下来的东西却让我相信。首先是尸体,第一次见到是在离开洛阳后不足一小时的地方,躺在雪堆里,死去一两天的一具尸体。她的脸已经萎缩,可以看见头盖骨。她一定还很年轻。大雪覆盖着她的眼睛。直到小鸟和狗来吃光她身上的肉,也不会有人来掩埋她。沿途的狗在恢复狼的野性,一条条吃得油光光的。我停下来拍摄了一条狗从沙堆里扒尸体的照片。还没有调整好相机,狗已把一个脑袋上的肉吃得精光。有半数的村子都废弃了……”
这次灾区之行使白修德先生受到极大刺激,中国官员们习以为常的事,在白修德看来简直不可容忍,这不能不让我们承认,东西方的价值观是存在极大差异的。
白修德回到重庆后,在写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自从回来后我的精神便有了病——神经紧张、压抑、难受。那些事情至今我也难以相信,哪怕战争结束后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告诉别人。军队强行从农民那里抢走粮食;饥民卖掉孩子来交税;路上到处都是尸体;我看到狗从土里扒出尸体;狗群撕开铁路上死去的饥民。省政府在当地军队的威胁下,试图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走漏风声。重庆政府根本没派人到灾区的中心郑州进行独立的实地调查。中央政府为河南提供的赈灾资金是两亿元。我试图了解其下落——实际上它们根本没有到达灾民手中。”
应该说,白修德的采访稿件是很犯忌的,因为重庆政府的新闻检查制度相当严格。按规定,当时从中国各省发往海外的所有文章,都要先传到重庆,经新闻检查机构审查后方可发出。但让白修德感到惊喜的是,洛阳电报局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这篇稿件居然绕过了重庆,从洛阳经成都的商业无线电系统直接发到了纽约《时代周刊》总部。
这篇来自河南的灾荒真相报道在《时代周刊》上发表了,时间是1943年3月22日。这件事惹恼了蒋夫人宋美龄,因为仅仅就在21天前的3月1日,宋美龄成为《时代周刊》封面人物,这无疑是个莫大的讽刺。蒋夫人这年2月刚刚在美国风光了一回,她在美国参众两院发表支持中国抗战的精彩演讲,她的魅力一时间几乎征服了整个美国。正在这节骨眼上,白修德的文章极大地败坏了蒋氏夫妇的国际形象,这不是毁人吗?
蒋夫人看到报道后大怒,她气急败坏地给《时代周刊》老板卢斯写信,要求卢斯解雇白修德,但卢斯拒绝了她的要求。
事后白修德分析,如果不是审查系统出了问题,就是那位电报员受良心驱使,希望世界能够了解真相,哪怕这样做事后可能会受到迫害。
白修德回到重庆就像鬼魂附了体,他发了疯似的去找所有能找到的人反映情况,他找了宋庆龄、孔祥熙、何应钦等人。在与何应钦面谈时,两人还大吵起来,何应钦不承认军队抢了从外省运去的赈灾粮食,认为这是共产党制造的谣言。白修德坚持说他和被抢的农民谈过话,将军们的汇报都是假的。
两人就此闹得不欢而散。
最后白修德终于见到了蒋介石。他在一封信中,以极不恭的口吻描述了他与蒋介石的会面:“这个老家伙给我20分钟时间。他像通常一样,面无表情,冷冰冰的,坐在昏暗房间里的大椅子上一直一声不吭,只是表示同意或不同意。开始,他不相信我所报道的狗从土里扒出尸体的事情。于是,我就拿出福尔曼拍摄的照片给他看。接着,我告诉他,军队抢走老百姓的粮食,这个老家伙说这不可能。我说真的是这样。他便开始相信我,动笔记下我们旅程的时间、地点。他把这些记在他自己的小本子上。好了,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那些发赈灾财的人该倒霉了。他们大多数是CC系和财政部的人。委员长对那些贪污犯,只要让他知道,那就只有一个简单的惩治办法——把他们枪毙。”
就这样,一场迟到而无奈的赈灾行动才开始实施。
不过蒋委员长的赈灾行为着实令人费解:他一方面心急火燎地召开“前方军粮会议”,决定将河南省的总征粮数减为250万石,由国库拨款两亿元用于河南赈灾,同时命令征用所有的交通工具,火速将陕西的贮粮运往河南;另一方面,这位蒋委员长又同时强调今年河南省的军粮征收不能减免。
蒋委员长的这一举动使日后的历史学家们感到一头雾水,一边是火急火燎的“赈灾”,一边是不由分说的“纳粮”,这两件南辕北辙的事居然搅到了一起。
有人这样分析,蒋委员长“赈灾”是假,“征粮”是真,三面临敌的河南驻军不可一日无粮,老先生从战略角度考虑,无奈地采取了舍民保军的残酷政策。
白修德写完那篇灾情报道后,又采访了一位中国军官,当他义愤填膺地指责国民政府横征暴敛造成的惨剧时,这位军官却振振有词:“老百姓死了,土地还是中国人的,可当兵的饿死了,日本人就会接管这个国家。”
这话应该很对蒋委员长的心思,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希望老百姓应有这种觉悟,宁可饿死也绝不当亡国奴!
可问题是,奄奄一息的数百万河南灾民,此刻他们该如何选择?是宁肯饿死当中国鬼呢,还是当有饭吃的亡国奴?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悖论!似乎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若干年后,白修德对中国民众做出这样的评价:“他们是创造了世界上最伟大文化之一的民族的后代,即使是文盲,也都在珍视传统节日和伦常礼仪的文化背景中接受熏陶和成长。这种文化把社会秩序看得高于一切,如果他们不能从自己这里获得秩序,就会接受不论什么人提供的秩序。如果我是一个河南农民,我也会被迫像他们一年后所做的那样,站在日本人一边并且帮助日本人对付他们自己的中国军队。我也会像他们在1948年所做的那样,站在不断获胜的共产党一边。”

两辆美制军用敞篷吉普车在叶县通往洛阳的公路上艰难地爬行着。这段公路由于年久失修已变得凹凸不平,再加上日军的空袭,使原本已经很糟糕的路面上布满了大小不等的弹坑,车子颠簸得很厉害,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上将和幕僚、卫士们被颠得七荤八素。汤恩伯的帽子歪斜着,落满了灰尘的黄呢军服敞着领口,满脸的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的圆脸上留下一条条污痕。
汤恩伯的心情很恶劣。大战爆发的第一天,国军重兵防守的黄河防线就被撕开了两个巨大的口子,日军三面包围郑州,只在城西方向留出通道。日军的战略意图十分明确:与其在攻城上多耗时间,不如迅速夺取交通枢纽,主力尽快南下控制平汉铁路。至于郑州的中国守军,日军干脆放开一条通道,使其主动撤退,避免守军做困兽之斗,增加日军攻城部队的伤亡。
据中美空军混合团的侦察机飞行员报告,日军另有一股强大的兵力正向西南方向涌动。这一态势使蒋鼎文心里一惊,此时他就算再傻也看出了日军的路数,那是日军统帅畑俊六大将朝思暮想的心病:在豫中围歼汤恩伯集团的精锐主力——石觉的第13军。
蒋鼎文为此惊得张皇失措,他知道13军是汤恩伯的心肝宝贝,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于是急令汤恩伯火速赶到洛阳召开军事会议。这就是蒋鼎文的愚蠢之处,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他还要正儿八经地召开军事会议进行讨论。
汤恩伯为了赶时间便轻车简从,只带了副官、参谋及四个卫士就匆匆上路了。
汤恩伯本不是等闲之辈,他是蒋委员长的同乡,早年毕业于浙江讲武学堂,后来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八期炮兵科。回国后先任孙传芳部少校,后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参谋、黄埔六期军训区队长,1932年任国民革命军第13军军长。
汤恩伯的威望随着第13军的赫赫战功渐渐声名鹊起。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汤恩伯率第13军在南口居庸关一带和日军血战14天,直到张家口被突破,才不得不下令突围。
在1938年台儿庄会战中,汤恩伯才真正显露杰出的指挥才能,他率领第20军团猛攻枣庄、峄县。日军以一个旅团进援台儿庄,汤恩伯一个反手将日军第10师团圈入包围圈内,第20军团的骑兵团随即沿台枣公路展开攻击,上千名手持马刀的轻骑兵组成数道凶猛的攻击波,在日军猛烈的火力下前仆后继,连续攻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楔入日军防线纵深达四公里,数百名日军士兵横尸骑兵团刀下……
一个随军的日本《朝日新闻》记者亲眼看见了这场惨烈的搏杀,他是这样报道的:“凶猛的中国骑兵展开战斗队形,旋风般冲进我们的防御阵地,随着战马冲击速度的加快,他们手中令人生畏的马刀犹如割草机,霎时造成我军血流成河的景象,即使是中世纪马木留克骑兵再现,也不过如此了,我们一些步兵的神经系统处于崩溃状态……”
台儿庄大捷是抗战初期的传奇故事,汤恩伯军团和下属第13军功不可没。1939年随枣会战,汤恩伯军团纵横襄东平原,收复唐河、桐柏、枣阳、随县,其主力第13军成为中国陆军的明星部队。在当年的冬季攻势中,第13军奉命进击日军第3师团,大获全胜,成为冬季攻势中最辉煌的一役。1942年2月豫南会战,第13军与日军激战于舞阳,再度重创日军。
日本华北方面军的高级将领们对汤恩伯这个老对手恨之入骨,以汤恩伯部为天字第一号大敌,汤恩伯遂成为国军中少数为日军所畏惧的将领之一。
1940年,汤恩伯兼任鲁苏豫皖四省边区总司令与边区党政军分会主任,这是当时的一个流行做法,将战区中的党政军大权集于军事长官之手。不过,汤恩伯的主政之才却不敢恭维,1942年豫南大灾,汤恩伯不事赈灾、救民于水火,反而大肆扩军,为了维持军费,居然在重灾之区大肆征敛,河南省征起了著名的“汤粮”。汤恩伯部的大肆扩充,只要数量,不求质量,因此大批散兵游勇、土匪流寇被招入其中,他的部队一度发展至四个集团军,共计30万人。部队素质良莠不齐,所需军费大半靠河南一省支持,致使河南四害“水旱蝗汤”之谣不胫而走。这便为此次的豫中大溃败种下了不可逆转的苦果、恶果。
中午,汤恩伯一行穿过伊川县城,两辆吉普车颠簸着向北开过一个小村子,只见村口一间土坯房的墙上用石灰写着“岗子”两个字,已被雨水冲刷得斑驳模糊,几乎辨认不出。村中道路冷冷清清,两个村民慌慌张张跑回家,将院门紧闭。更多的院门缝隙后面是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注视着两辆汽车穿村而过。
村子北口有一棵巨大的古槐树,汤恩伯无意中看了一眼,他发现这棵古树的树皮已被饥民们剥得精光,早已死去,狰狞的枯枝冷冷地伸向灰色的天空,一群乌鸦被汽车的轰鸣声惊起,发出一阵阵鼓噪。
汤恩伯看了看手表,已经是12时30分,他觉得有些饿了,于是吩咐停车,吃一点东西再走。
副官从后面的警卫车上搬来食物箱,在村北口的打谷场上铺开一块军用雨布,打开折叠椅,请汤恩伯坐下,然后开始分配食物。
卫士们每人分到一个野战饭盒,这是美军标准野战口粮,里面有涂好黄油的面包片、午餐肉、果酱和色拉调料等,还夹有两支“骆驼”牌香烟和三根火柴,饭后还可抽上几口。
汤恩伯和几个军官吃得要好一些,他们的午餐是美军C类战斗口粮,这是一种使用工业化生产包装的战斗口粮,以中国军人的眼光看,这种食品简直太奢侈了。每份口粮重三千克,有六个小铁皮罐头和一个附件包,其中三个罐头是肉类、蔬菜、通心粉、腊肉、鸡蛋,称为M成分。另外三个罐头是主食类,有饼干、混合压缩麦片、糖衣花生仁或葡萄干、速溶咖啡、速溶柠檬粉或橙粉、水果糖、果酱、可可饮料粉和褐色牛奶糖,称为B成分。附件包里有九支香烟、净化水药片、火柴、卫生纸、口香糖和开罐头器。这六个罐头组成一天的口粮。在多数情况下,美军的C类战斗口粮为冷餐,但也可加热食用。
这种专门设计的野战食品都兼顾了营养、热量和口味,体现了美国强大的综合国力和工业化程度,属于《租借法案》物资中的一部分,在盟国军队中很普及,每个士兵都可以享用。
1941年以后,中国战区也分到少量的《租借法案》物资,但由于数量太少,只能优先供应驻印军和远征军,像这种C类战斗口粮也只有汤恩伯这个级别的高级将领才能够享用。
汤恩伯的胃不太好,平时几乎不能吃凉食品,但今天也只好凑合一下,在兵荒马乱的路途中,能有这种食物已经很奢侈了。
饭刚吃了一半,军人们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不知何时,周围出现一些围观的庄稼汉。一开始他们并不在意,这种情况以前也有,乡下农民没见过世面,部队休息吃饭也时有围观者。但不一会儿工夫,围观的庄稼汉已达到数百人,更严重的是,他们手里拎着锄头、扁担、柴刀等五花八门的家伙,已经把军人们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庄稼汉们都沉默地盯着用餐的军人们。
满堂和铁柱手执菜刀站在人群的最前边。
一个少校参谋站了起来,他根本没把这些农民放在眼里,右手习惯性地扶着腰间的枪套,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满堂向前跨了一步,蛮横地回答:“没啥事,车子和身上的家伙留下,你们走人!”
少校参谋大怒,他感到匪夷所思,这些农民简直是疯了,居然打劫到堂堂国军头上,想找死啊!他冷笑道:“小子,知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吗?”
满堂一脸不屑:“俺管你是啥人,咋这么多废话?”
铁柱上前一步:“就是蒋委员长从这儿过,也要把家伙留下。”
“小兔崽子,简直没王法啦,想造反呀?卫兵!”气急败坏的参谋骂骂咧咧地想掏枪。
庄稼汉们哪还容得他掏出枪来,五六把粪叉立刻顶在少校的喉咙上,少校的脸色变得惨白,摸枪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着,几个卫兵刚刚举起冲锋枪,还没来得及开保险,枪已经到了人家手里。
汤恩伯刚要说话,忽然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原来满堂已经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了。汤恩伯斜眼瞟了一下,发现这菜刀是刚刚磨过的,如剃刀一般锋利,他只要稍稍动一下,就很可能被割断颈动脉。汤恩伯无法想象,一个身经百战的陆军上将会稀里糊涂死在几个傻乎乎的庄稼汉手里,这事要是传出去,非让畑俊六、冈村宁次等日军将领们笑掉大牙不可,他们做梦都想干掉汤恩伯,这下可省事了,还没等日本人动手,汤恩伯上将就被几个中国农民给宰杀了,这事儿想想都窝囊。
汤恩伯再看看自己部下,发现他们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儿去,每个人后脊梁上都顶着几杆梭镖,脖子上架着菜刀,头顶上是斧子。如果此刻贸然开枪,也许能打倒几个,但军人们转眼就会变成肉酱。
见此情景,汤恩伯算是彻底丧失斗志了,他把手一挥,泄气地说:“都放下枪吧,有事好商量!”
军人们顺从地交出了武器,汤恩伯很不情愿地把自己那支名贵的象牙柄左轮手枪交给了满堂,这是一个美军准将送给他的礼物。
少校参谋这时换了一副面孔,他点头哈腰地和领头的满堂商量:“我说好汉,我们有重要的军事会议,得马上走,您看是不是这样,这汽车和车上的东西您可以留下,只给我们留几条枪即可,现在正打仗,路上不太平啊。”
满堂不耐烦了,张嘴便骂:“我日你个娘,快点滚!再废话爷爷我连你身上的衣服都扒了,让你光着腚上路,你狗日的信不信?”
汤恩伯气得七窍生烟,但又不敢发作,他铁青着脸对少校参谋说:“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了,军务紧急,我们赶快抽身走人!”
少校参谋低声骂道:“娘的,遇上汉奸了,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
他话音未落,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扁担。铁柱凶狠地再次举起扁担:“你个狗日的骂谁?”
汤恩伯烦躁地训斥着少校参谋:“你就少说两句,我们走。”
少校参谋不吭声了,军人们就这样两手空空狼狈地离去。

这一天对岗子村的村民们来说,简直是个狂欢的节日。
岗子村大街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涌出各自家门,观看满堂、铁柱领头打劫来的战利品。半大的孩子们爬上汽车按着喇叭,抱着方向盘,嘴里“轰轰轰”地学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女人纳着鞋底子叽叽喳喳议论着,老人们则摇头叹息,悄悄退回自家院门。
佟满堂和铁柱正忙着清点战利品,东西虽不算多,但看着还值些钱。除了两辆吉普车无法估价,那几支手枪、冲锋枪都各有各的价,附近专门有枪贩子来收购,他们信誉不错,一向是用“袁大头”支付,其中手枪收购价5元,步枪10元,轻机枪、冲锋枪15元。
铁柱掰着指头算了算,仅枪支一项今天就能换回百十块“袁大头”。还有两箱C类战斗口粮,上面印着不少洋字码,谁也看不懂是什么,满堂和铁柱还没来得及下手,这些食品就被村里的老少爷们当场瓜分了。大家都饿疯了,各种罐头被粗暴地用柴刀砍破,老少爷们滚在地上抢作一团,有两位村民还为抢食厮打起来。
铁柱抡起菜刀扑上去,也想抢上几口,却被满堂止住:“算啦!这帮鳖孙不要脸,咱还要脸嘞。”
最奇怪的是一个小铁箱,上面有十几个表盘、七八个按钮。老少爷们谁也不认得是什么玩意儿,这东西好像留下来没啥用,扔了又觉得糟践了。满堂吩咐道:“管它是啥,留着吧,等枪贩子来了给他看看,兴许还能卖俩钱。”
老少爷们将汽车推到村南打麦场上,用麦秸草把两辆吉普车盖好,大家开始琢磨如何把汽车变成现钱,然后平分。
满堂家后院的李狗娃踢踢汽车轱辘说:“这货可值老鼻子钱啦,八成连县长都买不起,我看还得卖给国军的大官儿。”
满堂在李狗娃屁股上踹了一脚:“放你娘的屁!找死啊?从国军手里抢的再卖给国军,人家先要你狗日的小命!”
铁柱问:“哥,那你说咋办?这么大个铁家伙搁在这儿,早晚搁出事来。”
满堂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办法,便吼了一声:“日他个娘!这铁家伙先放着,乡亲们都别围着啦,先散散,以后再说!”
众人各自散去。
满堂和铁柱推开自家院门,见他爹佟春富正怒气冲冲地坐在院子当中的小凳上,看样子他早听说了满堂兄弟抢劫的事。母亲满脸愁云,不声不响地纳着鞋底,时不时停下手叹口气。13岁的妹妹翠花胆怯地躲在娘的背后,像一只瘦弱的小猫,手里不停地择着野菜,一双大眼睛不时观察着爹的脸色。见两个惹是生非的儿子回来了,佟春富铁青着脸怒骂起来:“鳖犊子,越来越出息啦!敢造反啦?官府要是知道了,咱家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满堂分辩道:“爹,话不能这么说,这叫官逼民反,闹灾快两年了,咱这一片哪个村没饿死人的?远的不说,光是咱村和下沟子村就死绝了好几户!可官家照样征粮征税,不管咱死活,咱不偷不抢就要饿死!”
佟春富气得发抖:“你个鳖犊子还有理了?你有种去抢鬼子抢汉奸,咋抢起自己人啦?你帮着鬼子打自己人,这是汉奸干的事!”
满堂索性破罐破摔了:“爹,你爱说啥说啥,反正俺不能让全家人活活饿死。再说了,那汤司令的兵没一个好东西,打鬼子没多大能耐,糟蹋起老百姓来,个个是他娘的好手,这种队伍比鬼子还坏,就该抢他娘的!”
佟春富被气昏了头,抄起一把铁锨:“俺活劈了你们两个孽种!”他举着铁锨满院子追打两个儿子,满堂和铁柱抱着脑袋四处乱窜,满堂娘忙扔下鞋底,死死拖住丈夫的袖口:“当家的,当家的……有话好好说,咋动起真家伙来了?”
佟春富正在气头上,他胳膊一甩,满堂娘就飞了出去,一头撞在篱笆上。
翠花慌乱中打翻了箩筐,野菜撒了一地,她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尖声叫道:“爹!爹!求求你,别打俺哥呀,让哥认个错还不行吗……”
一家人正闹得鸡飞狗跳墙,院门开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春富啊,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八大锤大闹朱仙镇吗?”
东家陈家兴手提一杆长长的烟袋锅,白净的面皮刮得利利索索,唇上留着精心修饰的小八字胡,略有少许银丝的头发向后梳着,一尘不染。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走了进来,儿子陈少林跟在后面。
佟春富一见来者,顿时收起了铁锨,恭敬地向陈家父子鞠了一躬。乖巧的铁柱立刻从屋里搬出两把椅子,请陈家父子坐下。陈家兴把长衫前摆一提,坐在椅子上,开始专心致志地往烟袋锅里装烟丝,满堂急忙欠身替他点上了火。
陈家兴是伊川县有名的乡绅,也是中医世家。他的祖父陈德元为晚清举人,做过伊川县令,又有祖传的中医手艺,在洛阳开着一家叫“德慧堂”的中药铺。陈德元辞官后在自己的药铺坐堂问诊,其医术之精湛,在伊川县极有口碑。陈家兴的父亲陈广济除行医外,还在乡里办了私塾,教授本族子弟,家境逐渐殷实起来。到了陈家兴这代,除了经营洛阳的药铺外,还在岗子村置地二百余亩,租给佃户耕种。
陈家兴为人豪爽,广结善缘,他牢记陈家家训:“庶民之业,唯仕唯尊;贾而崇义,儒而尚仁。读书知礼,乃陈氏之尊荣,积德行善,本陈氏之家风……”陈家的地租比起邻村的地主要少二分。他还经常放债借粮,如果对方太穷还不上,他便淡淡地说一句:能还多少是多少,实在还不上就拉倒。给乡亲看病,完事后就问一句:“手头紧吗?”见对方难以启齿,他会心一笑:“那就算了。”同时奉送五服草药。
陈家兴的管家老黄对东家的乐善好施很有意见,曾几次向陈家兴辞工,说:“您这家我没法管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每当这时,陈家兴便双眼紧盯着黄管家,不做一句辩解,足足三分钟,盯得黄管家心里没了底儿,终于败下阵来。有什么办法?!这黄管家原是陈家私塾里的学生,因家境贫寒,陈家兴免了他的学费,后来又是陈家兴亲自登门请老黄当管家,解了他囊中羞涩之围,所以老黄深知欠陈家的太多,实在不好意思真辞职。
民国十一年,陈家兴的妻子难产,生下独子陈少林就死了。满堂娘那年刚生了满堂,奶水还足,佟春富便让妻子给陈家小少爷当奶妈。本来嘛,陈家待佟家不薄,孩子吃几口奶算什么!可陈家兴不这么想,他认为陈家的孩子吃了佟家的奶,这种人情一辈子也还不完。就这样,陈家少爷陈少林从小到大一直管满堂他娘叫奶娘,而佟满堂小时候也沾光同陈少林一起上了三年私塾,陈家兴特地免了满堂的学费,两家的关系非同寻常。只是这陈少林长大了却不肯学陈家的祖传中医,自己做主上了郑州的新式学堂。陈家兴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失落,总觉得这儿子没什么出息。
此时陈家兴坐在椅子上,吸着烟锅不动声色地问:“满堂啊,听说你带着村里老少爷们把当兵的给抢了,有这回事吗?”
佟满堂低着头回答:“陈老爷,有这回事,是俺领头干的。”
陈家兴仰天长叹:“唉,天灾人祸,世道艰难,这倒也罢了,更可恨的是官吏无道,鱼肉乡民啊,百姓们活不下去,干些出格的事,也是情有可原……”
佟春富垂手肃立,恭敬地说:“陈老爷,俺是个庄稼人,官府的事俺闹不懂,可满堂这么干,不是在帮着鬼子收拾咱自己人吗?”
陈家兴看了满堂一眼叹息道:“是啊,政府也有政府的难处,都不容易呀!抗战打了快七年了,打得民困国穷。我只是担心又要出事,打民国三十一年起,旱灾、水灾、蝗灾就没消停过,可政府征粮派款却丝毫不减……”
陈少林插嘴道:“爹,其实早就出大事啦,去年七月,豫南七千多灾民抢了驻信阳国军的枪,政府派兵镇压,听说杀了五千多人,血流成河啊!结果灾民暴动从豫南蔓延至鄂北,灾民们到处袭击国军的小部队,甚至把国军整排整连地缴械,直到现在也没平息下来。”
“陈老爷……”满堂咬牙切齿地说,“年初谢保长就把我家种子粮收走了,后院李狗娃家的老黄牛也被拉走顶了数,三十一年闹蝗灾,咱村一下饿死了五十多个!村北头贺长顺家去年年关把最后20斤玉米交了军粮,全家六口吃耗子药自杀了,您该知道吧?政府这么干,就不怕遭报应吗?”
陈少林插嘴道:“爹,咱家从去年起就没收上过租子,现在吃的粮食都是洛阳药铺的伙计从米市上买来送到村里的。前些日子谢保长又来咱家征粮,是黄管家拿钱顶的数,连咱家都快过不下去了,何况佃户?满堂哥抢了国军的车,我看也是活该!逼急了,咱们也暴动!”
“胡说八道!”陈家兴瞪了儿子一眼,训斥道,“政府就是再不好,也是咱中国人自己的政府,我们就是再委屈再难,也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帮小鬼子打中国人,这么干对不起列祖列宗!”
陈少林轻声说:“听说日本人在郑州过了黄河,看这架势要打通平汉线。国军本来就有点撑不住,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出呢,满堂他们这一闹事,我估计上面不会轻易罢手。”
满堂倔头倔脑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俺不会连累大伙,你们把俺绑去见官,我没的说!”
佟春富又来了气:“你个鳖犊子说得轻巧,这是什么罪过?满门抄斩啊!你早晚把全家人都拖累了……”
满堂猛地飞起一脚将小凳子踢出老远,然后一头撞进屋里,铁柱连忙跟了进去,满堂又回身关门,把门摔得山响。
满堂娘急得一个劲敲门,满堂既不理睬也不开门。她回身埋怨丈夫:“满堂从小脾气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
佟春富指着满堂娘斥责道:“都是你给惯的,要是倒退20年,我非宰了这鳖犊子!”他回身暴怒地去踹门……
陈家兴想化解冲突,急忙站起身来拉住佟春富:“春富啊,你该去药园子干活了。唔,我看金银花和连翘两块地也该浇啦,跟我走吧!”
一见东家发了话,佟春富立刻拎起铁锨跟着陈家兴父子走了。
屋子里满堂还坐在炕沿上生闷气,铁柱慢慢走到满堂的背后,双臂搭在哥哥的肩膀上,把头靠在满堂后背上轻轻地说:“哥,不管以后出了什么事,我都听你的!”
满堂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拍了拍铁柱的胳膊。这兄弟俩的感情非同一般,佟满堂和史铁柱并不是亲兄弟,史铁柱是佟春富夫妇收养的一个孤儿。
六年前的民国二十七年,兰封会战失利,日军逼近郑州,国民政府情急之中“以水代兵”,扒开郑州近郊的花园口黄河大堤,豫东皖北44县一片泽国,遇难百姓达89万之众。史铁柱是中牟县人,那年只有10岁,他爹挣扎着将儿子抱到一块门板上,在铁柱脖子上套了一只长命锁以祈求平安,再返身去救全家人时,房屋轰然倒塌,全家人包括父母、弟妹、奶奶五口全部遇难。苦命的铁柱被人救上大堤后,跟随逃难的人群流浪乞讨四百余里来到伊川县,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昏倒在佟家的草屋门外……
那年佟满堂13岁,他在门外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史铁柱,二话没说就把他扛进了家门。满堂娘点燃油灯,一家人凑上前来全惊呆了:这孩子上身赤裸着,下身穿条黑色土布裤子,裤子膝盖以下已经磨得不见踪影。双脚血淋淋的,瘦得像副小骷髅,如果不是在瑟瑟发抖,还真看不出是个活物。这孩子已处于昏迷状态,肯定是饿的。佟春富赶紧吩咐满堂娘热了碗面汤,给孩子喂了下去,不到一袋烟工夫,孩子缓了过来。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翻身下炕双腿一并,跪在全家人面前流泪磕头:“大爷大妈,行行好,别赶我走,只要给我口吃的,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大爷大妈,行吗?”
满堂娘鼻子一酸,把脸背了过去,抽泣着:“作孽啊,这苦命的孩子!”
佟春富仔细看看这孩子,一张小脸上布满泪痕,眼眶深陷,眼睛显得格外大,一副招人心疼的模样。
佟春富的眼泪也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回头对满堂娘说:“他娘,现在让我把这孩子赶出去,我下不了手,干不了这缺德事儿!收下这孩子吧,做饭时多添一碗水,多摆副筷子就行了。”
佟春富把铁柱抱上了炕,这才看见铁柱的脖子上挂着一把长命锁,黄铜质地,锁面两端刻着两朵牡丹花,中间有四个小字:富贵长命。这长命锁刻工精细,佟春富拿起来仔细看着:“唉,说不定这东西真的管用,你的命已经够硬啦!娃呀,你叫啥?”
“俺叫史铁柱。”孩子怯生生地回答。
就这样,史铁柱成了佟家的第二个儿子,为了让铁柱牢记死去的亲人,佟家没有让铁柱改姓。善良的陈家兴对佟春富的义举大为感动,特地将佟家的地租又减了一分,说是也算他为这孩子尽一份力。
说来也奇怪,佟满堂从第一眼看见史铁柱那天起,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他认准了铁柱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就算爹娘不同意收养这孩子,他也要把铁柱留下,大不了他把自己那份口粮分给铁柱一半就是。

外边满堂娘拍门叫道:“满堂啊,你爹走啦,你们兄弟俩还没吃饭呢,快点吃了,到北面河担水浇地去,那块地可是保命田,不能旱着。”
满堂弟兄俩在院里的小桌旁大口喝着野菜糊糊,满堂娘一脸愁云地望着他们,满堂虽说19岁了,长得一副好骨架,就是长年吃不饱,瘦骨嶙峋的。铁柱更是没长开,都十六七岁了,乍一看就像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身子骨单薄得轻飘飘,风大点就能被刮倒似的。满堂娘一直在自责,觉得对不住铁柱死去的爹妈。这世道太艰难了,她操持这个家早就心力交瘁,满堂早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哪有钱去提亲呢?
满堂娘的目光落在小桌上三个掺了豆饼米糠的小窝头上,两个儿子谁也没动它。
她敲敲桌子说:“儿啊,这是爹给你俩留的,说你俩的活儿最重,他自己才吃了半个就走了。别看他又打又骂的,心里还是疼你们俩。”
铁柱看了一眼翠花,小心翼翼地说:“娘,让妹吃一个吧?”
“哥,俺吃饱了!”懂事的翠花立刻提着野菜篮子,两个小辫子一撅一撅地扭头跑了。
满堂娘看不下去,背过身撩起衣襟擦着涌出的泪水说:“什么吃饱了?就喝了一碗糊糊,说是给大哥二哥留着。”
满堂和铁柱面面相觑,满堂急忙掰了半拉窝头咬了一大口说:“娘,别伤心,我吃还不行吗?”同时用眼光示意铁柱,铁柱这才把另外半个窝头拿了起来。
满堂娘深深叹了口气:“这点豆饼和棒子面还是跟东家借的,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离麦收还有两个多月呢,你爹说不能再开口借了,东家也难啊,租子收不上来,你没听少林兄弟说他家也要拿钱上洛阳买粮吃啊。”
铁柱捧着半个窝头在流泪。
满堂娘问:“儿啊,你咋啦?”
铁柱擦了擦眼泪说:“娘,剩下的这个窝头给翠花妹留着吧,她要不吃,我以后也不吃,光喝糊糊!”
铁柱说完扛起扁担拎着水桶走了。

汤恩伯带着几个随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恼怒之中还把路走错了。汤司令主政河南,积怨太深。这次在伊川县境内被暴民打劫,连车带电台被抢,他算是亲身体验到了什么叫作“报应”。
汤恩伯任高官已久,哪里吃得这般苦头,他的黄呢军服袖子开了口儿,脚板上磨了几个硕大的血泡,脚上精致的皮靴也张了嘴儿。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和随从们都扯下了军服上的领章,一路风餐露宿,沿途由随从们向老百姓讨口饭吃,有几次还被灾民们拿着棍棒给赶了出来,因为他们看到汤司令穿着黄呢子军服,便认定他是大官,对大官百姓们从来没有好脸,不宰了他们已经是客气了。
从伊川到洛阳这短短几十公里路,汤恩伯一行居然整整走了四天。等他们灰头土脸赶到洛阳见到蒋鼎文时,汤恩伯一路上的愤怒和委屈一发不可收,他还没说话,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蒋鼎文一见汤恩伯的狼狈状,惊得眼镜差点掉在地上,他一面大骂灾民,一面好言相劝,众参谋在一旁也唏嘘不已,无人说话。
这次军事会议至关重要,几天来众将领已纷纷赶到,就等汤司令了,如今汤司令终于赶到,于是蒋鼎文等不及汤恩伯梳洗休息,立即宣布开会。
按这类军事会议的惯例,蒋鼎文先要讲几句铺垫语,对众将领风餐露宿赶到洛阳表示慰问。可几句寒暄话还没讲完,一个作战参谋就冲进会场急报:“长官,前方来电,郑州失守!第4集团军孙蔚如部已退守荥阳、汜水一带。敌37师团主力沿平汉路向南猛扑,现已攻破新郑,敌12军在新郑设前进指挥所。敌110师团、62师团沿黄河南岸向洛阳方向迂回!”
蒋鼎文像挨了一闷棍,一下子傻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汤恩伯也大吃一惊,就在他们被抢后步行的四天里,战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第31集团军司令官王仲廉、第28集团军司令官李仙洲等将领不停地用无线电台要“跟汤长官讲话”,他们吼得嗓子都哑了,众将领实在闹不懂,在这兵败如山倒的关键时刻,他们的汤司令为什么像被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众将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各自的指挥部里跳脚骂街。
祸不单行的是,王仲廉与汤恩伯通话不成,跳脚骂街后仅一天,他的指挥车和随从们也被一群暴民缴了械!
汤恩伯气急败坏地用电话向各部队下达命令:“刘昌义暂编第15军固守许昌,贺粹之第12军分别守叶县、襄城、邱城、源河,以上各部必须死守,阻敌南下,作战不力者,临阵逃跑者,军法重处!石觉第13军各师,分别由临汝、禹县、密县向北运动,迅速在登封地区集结,伺机侧击从郑州向西进攻和南下之敌!”
汤恩伯一下摔掉话筒,他喘息未定地吼道:“妈的,开战不到一个星期,我军指挥系统已陷入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
蒋鼎文急得在会议室里团团乱转,嘴里不停地说:“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汤恩伯不说话了,气鼓鼓地把身子背了过去。室内全体参谋和幕僚都站得笔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蒋鼎文走到汤恩伯身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说:“恩伯,我看这样,我马上托人把你的车和电台要回来,这是当务之急,刘参谋,给我接嵩县肖万成家!”
汤恩伯斜了蒋鼎文一眼,没好气地说:“那就劳您大驾喽,汤某不胜感激!”




第三章 ·



四月的南京气候宜人,花园里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墨绿色宽大的树叶像遮阳伞一样挡住了阳光,使坐在树荫下躺椅上的畑俊六大将感到很惬意。从这里望去,畑俊六可以看到中华门的古老城墙,那结实高大的城墙上还残留着当年的累累弹痕,中华门最上层的木结构“镝楼”已经毁于六年前南京之战的炮火中,只剩光秃秃的台基残迹和瓮城。
和那个年代大多数的日本军人一样,日本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大将个子不高,身材瘦削,形似病夫。如果不是1904年的那场日俄战争,他本应是个很壮实的军人。畑俊六在25岁之前身体壮得像头牛,而且酷爱运动,无论是柔道还是剑道,都有过不俗的成绩,是战争毁了他的身体。日俄战争时期,他服役于乃木希典将军的第三军,在进攻旅顺外围的鸡冠山一役中,炮兵少尉畑俊六被一颗俄国子弹射穿了肺部。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越来越瘦削,以至于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是个瘾君子。当然,这次负伤也使他获得了军旅生涯的第一枚勋章——功五级金勋章,这奠定了他今后飞黄腾达的基础。
畑俊六大将出生于日本东京的一个武士家庭,是这个崇尚武士道的家庭的第二个儿子。这个家庭很不一般,兄弟之间竟然出了两个帝国陆军大将,畑俊六的哥哥畑英太郎死得早了些,但军旅生涯同样辉煌,也是以陆军大将之尊,于“九一八事变”前病死在关东军司令官任上。
从4月17日晚大战爆发后,畑俊六就进入一种浑身放松的舒适状态,他吃得饱睡得香,每天晚饭后还添了个毛病——召集部下品着清酒观看歌舞伎的表演。他没什么可操心的,前线的战事一如他早已预料的那样,日军各野战兵团进展神速,中国军队也像以往一样不堪一击。大战爆发的第一天,几十万中国大军就出现了雪崩效应,只经过象征性的抵抗,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向西南方向溃退而去。日军机械化部队的指挥官们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这些穿草鞋的中国士兵逃起命来速度如此之快,连汽车轮子都撵不上?
司令部里那些年轻的作战参谋颇感失落,为策划此次战役,大本营特地将在日军中素以谋略家著称的岛贯武治大佐派到11军制订作战计划。岛贯武治受过系统的西方现代军事理论教育,1942年以前此人曾专门在欧洲战场考察德军对英法联军、苏联红军实施大歼灭战的成功经验。岛贯武治专攻大兵团作战指挥,擅长大包围、大歼灭战的理论研究和图上作业。
作战参谋们在岛贯武治大佐的带领下,废寝忘食整整工作了三个月,从兵力调动与集结,作战物资的运输和囤积,到诸兵种合成的演练和计划实施,大家辛辛苦苦排兵布阵,满以为可以看到一场惊天动地、足以载入现代军事史册的大决战,谁知居然会是这么个结果:几十万中国大军连比画一下的机会都不给你,枪炮一响人家干脆不和你玩了,穿着草鞋居然跑过了汽车轮子。
战事的发展使岛贯武治大佐及作战参谋们大为恼火,早知如此,干脆在三个月前就直接打过黄河,何必煞有介事地制订战役计划?在广袤的东亚大陆上,日本陆军根本没有像样的对手,德军的“闪电战”理论到了这里连狗屁都不是,什么分割包抄迂回,什么诸兵种合成作战,什么大纵深突击……根本没人和你玩。中原这么大的地方,人家说不要就不要了,反正大半个中国都让你占了,再丢几块地方也无所谓。战役的策划者们曾绞尽脑汁地想啊想,生怕考虑不周,疏漏了某个环节而遭致受损。他们是一群极其聪明的人,称他们为日本军队的精英也不为过,所以对战役的结局,他们什么都想到了,并制订出若干套备用方案,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想想都让人沮丧!看来没有个好对手,实乃军人之大不幸。
畑俊六大将边啜着咖啡边翻阅着刚刚送达的战报,这时侍从官报告:“将军,岛贯武治大佐求见!”
畑俊六扔下战报点点头:“请他到花园里来。”
岛贯武治挺胸昂首,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进花园,他规规矩矩地向畑俊六行军礼:“将军,卑职岛贯武治有事汇报!”
畑俊六和蔼地笑笑:“武治君,你不要客气,你是我军有名的战略专家,又是大本营派来指导工作的,我可不敢把你当个普通的大佐。在我眼里,一个真正的军事战略家,顶得上三个大将啊。”
岛贯武治微微躬了一下身子谦虚地说:“不敢当,将军。您是陆大22期首席毕业生,而我1933年才从陆大第45期次席毕业,那时您已是14师团中将师团长了,对我来说,您既是学长又是前辈。”
畑俊六指了指椅子道:“请坐,武治君,你是陆大45期次席毕业生?那应该认识牧达夫了,他也是45期毕业。”
“当然认识,他是45期首席毕业生,成绩也是军刀组第一名,现在他在关东军第四军当作战参谋,我们之间还通过信。”
畑俊六叹了口气:“牧达夫君在我手下当过参谋,此人也是个谋略型的军官,只可惜怀才不遇啊,他现在是什么军衔?”
“和我一样,也是大佐,我们45期毕业生好像还没有当上将军的。”
畑俊六寒暄了几句便切入正题:“武治君,你不是有事要说吗?请讲!”
岛贯武治从椅子上挺直了身子:“将军,根据各师团的情报,在我军作战地域内出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向您汇报一下。”
畑俊六抬起头关注地问:“哦,有什么情况?”
“河南一些地区的农民自发组织起来袭击中国军队,甚至有成排成连的小股部队被缴械。据悉,不少中国军队的高级将领也遭到袭击。”
畑俊六吃了一惊:“有这种事?是什么原因?”
岛贯武治侃侃道来:“您知道,河南从1942年春天到现在一直在闹饥荒,从我们情报部门收集的信息看,连续两三年的天灾至少饿死了大约三百万人,在灾情严重的地区,有些村子甚至全部村民死于饥饿,从而出现大量无人区。”
畑俊六问:“那么他们的政府在做什么?”
岛贯武治回答:“好像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有情报说,这两年重庆政府对河南的征粮也没有因灾荒而减免。”
畑俊六自言自语道:“嗯,这就找到原因了,饥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坐以待毙,要么铤而走险。武治君,这些饥民与你的战役计划有关系吗?”
岛贯武治微笑道:“当然有,将军。中国有句古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认为,数万濒临死亡的人群,一旦组织起来会产生巨大的破坏力,同时也会迸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畑俊六笑道:“武治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在考虑把这些饥民纳入一号作战计划,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友军?”
岛贯武治站了起来,脚跟一碰:“是这样,将军阁下。我各师团自发起进攻以来,已经夺取了汤恩伯部大量粮食仓库,我统计了一下,仅面粉和大米就有一百多万包,足够20万军队一年之用,我原准备本着‘以战养战’的原则将这些粮食充作进攻部队的军粮,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
畑俊六大笑起来:“武治君,你不愧是战略家,这一百万包粮食能顶得上精兵数万啊。”
岛贯武治眨眨眼睛,面带笑意地调侃道:“将军,我此时只想当个慈善家,替蒋介石先生赈济一下灾民。”
畑俊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远处是中华门那灰色的城墙:“武治君,我还有个小小的建议,如果能派出一些小部队,化装成中国民间武装,在一些关键地点对重庆军队进行攻击,以配合我们的政治战略,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
“将军,我认为这个建议非常及时,我马上组织实施,不过……能一下子收集到数百人的破烂服装,恐怕也要费点力气,我尽量办好就是。将军,这么说,我赈济灾民的计划您同意了?”
畑俊六站了起来,向岛贯武治伸出了手:“我同意,这是在做善事嘛。我没有想到的是,作战和行善居然可以同时进行。这下好了,我们将来回国时,不用去京都的寺庙里烧香拜佛了。”

天刚蒙蒙亮,佟春富就听见村北头的大路上人喧马嘶,还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他以为又是国军的过路部队。想到两天前满堂领人打劫的事,佟春富不觉心凉了半截,那些当兵的是不是来算账的?他战战兢兢地从门缝往外看,立刻吓了一大跳:“坏了!日本鬼子进村啦!”
街面上全是穿黄军装的日本军人,佟春富是从钢盔、束腰皮带上前后都挂着牛皮子弹匣上认出来的。国军很少戴钢盔,也没有牛皮子弹匣,只有帆布做的子弹带斜挎在肩上。日本兵另一个刺眼的标识是系在步枪刺刀上的膏药旗。
佟春富赶紧在院门后面又顶了一条粗木杠子,然后匆匆回屋叫醒了全家。
“咚咚咚!”一个日本兵在敲门,声音不大,却令听者恐慌不安。
满堂细听片刻,嘟哝了一句:“不是砸门,是敲门。”
佟春富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一个矮壮的日本兵跨了进来,持枪鞠了一躬,用生硬的汉语说:“皇军,粮食的给!”
佟春富连忙赔着笑脸说:“太君,俺家都断顿儿了,实在拿不出粮食。太君您行行好,放过俺家吧!”
矮个子日本兵仍然固执地说:“皇军,粮食,大大的给你!”
全家人都糊涂了。这时门外又进来一高个子日本兵,军衔是军曹。矮个子兵立刻斜跨一步立正,那军曹用纯正的汉语说:“我们皇军知道河南发生大饥荒,上面命令我们每家发一包大米,救急的,请你们收下!”
满堂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怪啦,什么时候见过鬼子说话细声细语的,还主动送粮食给中国人?他脑子里充满了以往鬼子烧杀抢掠的画面,而眼前的景象反差实在太大,脑子一时很难转过弯来。
日本军曹挥了挥手,矮个子日本兵立刻把步枪往土墙上一靠,跑了出去,他从院外扛了一袋大米进屋放在地上,军曹立正又一次强调:“这是给你家的!”说完和矮个子日本兵走了出去。
佟满堂悄悄把头伸到门外,看见许多日本兵把粮食从卡车上卸下来,装在小平板车上,两个日本兵拉着,那个军曹在前面走着,敲开另一家的门,把粮食送进去。
满堂娘一把拉回了满堂,顺手把门关上。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好一会儿。佟春富说:“乖乖,日头打西边出来啦?俺只见过鬼子进院抢粮,没见过鬼子往家里送粮。”
铁柱已迫不及待地把米袋打开了。
满堂娘一见感慨道:“噫……没有见过这么白的大米,打俺记事起就没吃过,要不俺生火做点吃咋样?”
翠花拉着母亲的手晃着,一双无神的大眼一会儿看看雪白的大米,一会看看娘的脸,央求说:“娘,俺饿,俺要吃!”
佟春富眼一瞪:“慢着!这粮食来得不明不白,俺心里不踏实。满堂和铁柱,你们两个到外面打听一下,看看到底咋回事情。”
满堂二人出了大门,看见村北大路上尘土飞扬,满载日本士兵的卡车拖着炮管很粗的重炮呼啸而过,戴着风镜的日本兵驾驶着摩托车排成长长的行军纵队,风驰电掣般向东驶去,身后留下漫天黄尘。机械化部队的后面是赶着大车的辎重部队,赶车的是全副武装的日本兵,而拉小车的却是清一色的中国农民,小车上装满了粮袋。
铁柱拉了一把满堂朝东努了下嘴,原来那个军曹在敲陈家大院的门。敲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军曹只好转身走下台阶。
满堂壮着胆子迎了上去:“太君,你会说中国话?那俺想问问,凭啥要给老百姓发粮食?俺不明白。”
日本军曹打量了满堂一眼说:“我们长官知道河南闹饥荒两年多了,报上都登了。我们联队长接到上峰命令,要我们拿军粮赈灾,把粮食发到沿途每个饥饿的老百姓手里。嗯,就这些,别的我就不知道了。皇军有很多事要做,希望你们帮帮忙!你看拉车的不都是你们中国人吗?”
“明白了!”满堂喜出望外地说,“你们鬼……噢,你们皇军够意思,比他娘的汤司令,还有俺们县长、保长都强,那帮鳖孙就知道抢老百姓的粮食,还是皇军好,一来就发粮食,还是白给……中!往后你们皇军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吭一声,俺和俺兄弟不要钱,看着给口吃的就行。俺叫佟满堂,对啦,你叫啥?”
“我叫山田圭一,第8旅团3大队军曹,请多关照!”说完一个立正,鞠了一躬。
铁柱悄悄拉了一把满堂:“咱们回家吧,爹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佟春富强压着怒火听完满堂兄弟俩的陈述,他的愤怒一下子爆发了:“什么,你们两个鳖犊子想给日本人干活?想当汉奸啊?不行,你俩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爹!”满堂不高兴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都快饿死了,是日本人发粮食救了咱一命,咱总得知恩图报吧?再说了,咱也不能红口白牙白吃人家的,帮人家干点活儿怎么啦?”
铁柱也在一边帮腔道:“爹,以前咱给东家干活儿,东家给咱粮食,现在咱给日本人干活儿,日本人给咱粮食,这不一样吗?”
“放屁!”佟春富气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这……这……这是两码事,鬼子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往一块扯吗?”
“我觉得……是一回事。”铁柱嘴里嘟囔着。
佟春富气昏了头,扬起手要揍铁柱,这时又有人敲门,佟春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满堂开了门,那日本军曹山田圭一走了进来。
山田先是鞠了一躬,然后和颜悦色地对满堂说:“满堂君,我们有一批粮食已经运到伊川县城,下一站是汝州,但这两地中间没有公路,不通汽车,我想请满堂君组织一些人,用平板车运送,我们会给报酬。拜托了!”
满堂撇下呆若木鸡的父亲,立刻到村里征集人力。他在陈家兴的私塾里念过三年书,还算是粗通文墨,所以在村里那些几乎是文盲的年轻后生中颇有人望,大家刚得了日本人的甜头,又听说干活儿有报酬,都踊跃报名,佟满堂不一会儿就召集了一百多口子。
这几年豫西民众在汤恩伯部队的恶劣表现中积攒下的民怨已达到了临界点,灾民们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谁知在死亡临近时竟然得到另一支军队的慷慨赈济,灾民们心中的天平立刻倾斜了。对比之下,中国的官府和军队成了灾民们心中的恶魔,而凶恶的侵略者此刻却成了天使。
现在这些刚刚吃饱了大米饭的年轻人,精力稍一恢复,强压在内心深处的怒火便喷涌而出,大家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骂开了:
“弟兄们好好干!让日本人好好收拾那帮狗日的!”
“娘的,日本人不打那帮鳖孙,俺也得宰了他们!”
“报应啊,官府作孽到头了,也该遭报应了!”
这时满堂就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气壮如牛地一挥胳膊:“都他娘的给俺听好了,车上装的是粮食,大伙谁也不许偷,人有脸树有皮,别他娘的给咱村丢脸,谁偷俺打折他狗腿!山田大哥说啦,到了地方,日本人会给咱发粮,山田大哥,俺说得没错吧?”
山田圭一站在台阶上向大家立正鞠躬:“满堂君说得没错,我保证,到达汝州以后,你们每人可以领到20斤大米。”
满堂吼了一声:“大伙都听见没有?”
“听见啦!”众人闹哄哄地应着。
满堂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发布命令:“三人推一辆车,跟我走!”
一百多人推起车乱哄哄地跟在满堂和山田圭一后面出发了。
这时村里家家大门都开了一条缝儿,后面是一双双老人们既惊恐又忧虑的眼睛。
佟春富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他动作迟缓地关上了大门。
满堂娘一边叹气,一边扶着步履艰难的丈夫回到草屋的最里间。佟春富慢慢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祖先牌位,供在桌上,他和满堂娘双双跪下,口里不停地念叨着:“列祖列宗在上,春富不孝,家门出此孽子,辱没先人,实在无地自容,列祖列宗在上,求你老人家宽恕……”念罢,佟春富一头扎在炕上,好久没起来。
翠花在门帘后面泪眼汪汪地看着这一切,身上一阵阵地颤抖。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陈家对面住着的一位老汉出门扫街,看见陈家大门外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两个国军士兵抱着枪坐在车上,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肯定是来要汽车的国军大官,没错!”老汉这样想着,匆匆转身朝后面佟春富家跑去报信儿。
在陈家大院堂屋,陈家兴和来访者肖万成坐定,上茶后,陈家兴微微欠身,恭敬地说:“万成兄真是稀客,有些日子不见了,今天这么早光临寒舍,一定是有重要事。”
肖万成六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和胡子都已花白,腰杆笔挺,动作敏捷,一副老军人做派,他双手抱拳,声如洪钟:“贤弟呀,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得是早了些,恕我打扰,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相求,愚兄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陈家兴急忙还礼道:“万成兄何出此言?有事尽管吩咐,小弟自然鼎力相助!”
这肖万成是豫西嵩县人,原是第15军的一位少将师长,因为年纪大了,便退出现役告老还乡。昨天下午接到蒋鼎文的急电,得知汤恩伯的指挥车和电台被劫,肖万成当时正在喝茶,一听就火冒三丈,把细瓷盖碗砸个粉碎。他也想不明白,抗日军兴,国难当头,自己的这些河南老乡为什么如此恶劣?!就算是闹灾荒没饭吃,也不该帮着鬼子打自己的军队吧?这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汉奸行径!肖万成连忙派人打探,才知是伊川县岗子村的灾民们干的。豫西一带从古到今没出过什么大人物,猛不丁出了个将军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因此肖万成在豫西一带颇有人望,名声大得很,而且他和岗子村的陈家兴又是朋友,两家之间还沾点亲。在得知详情后,肖万成不敢怠慢,立即登上蒋鼎文派来的吉普车,连夜启程,天刚刚亮就敲开了陈家兴的大门。
陈家兴听罢肖万成的叙述,没有马上说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肖万成急了:“贤弟,你倒是说话!要急死我呀?”
陈家兴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小弟早已知晓,容我说句公道话,政府在大灾之年仍课以重税,强征‘汤粮’,搞的是赤地千里,哀鸿遍野,致使如今民怨鼎沸,官逼民反啊。本村民众揭竿而起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只是时机不对,此时正值异族入侵,国难当头,这事嘛……也罢!也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请万成兄随我去见那个灾民首领佟满堂,痛陈国运艰难,晓以民族大义,说服他将被劫物资归还,万成兄,您看如何?”
肖万成赶紧站起身来:“贤弟既然深明大义,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算是我欠贤弟一个人情吧。”
满堂领人替日军运完粮食,和铁柱两人共挣得40斤大米,昨晚刚刚回家,谁知今天一早邻居就来告知,有国军的吉普车开到了村里。
满堂心说,那些当兵的怕是来者不善,反正事情已经干了,如今怕也没用,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就是。满堂和铁柱一个拎斧子,一个抄菜刀,义无反顾地冲出家门。
陈家大门外的空场上挤满了人,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不少爷们儿手里还拎着家伙,大家警惕地看着陈家兴陪着一位老人走出大门。老人一副乡绅打扮,六十多岁,虽然胡子头发已经花白,但腰杆挺直,神情硬朗,眉宇间有几分英气,一看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
满堂和铁柱刚出现在空场上,肖万成就一眼认定,这家伙肯定是个头儿。比起一般的村民,满堂也算是相貌堂堂,他身材高大,国字脸,浓眉大眼,眉宇间透出几分强梁霸气,在一群山野村夫之间显得很出众。
肖万成跨上一步,朝满堂双手抱拳:“鄙人肖万成有礼了,我想这位就是佟满堂壮士吧?”
满堂凶狠地晃了晃手里的斧子,满不在乎地说:“我说老爷子,你是来找那两辆车的吧?嘿嘿!俺明人不做暗事,车是俺抢的,要杀要剐俺担着,和乡亲们没关系。”
肖万成直视着满堂的眼睛,不客气地说:“好!敢作敢当,倒是个爷们儿!佟满堂,你知道你们抢的是什么人吗?”
满堂冷笑道:“俺管他是谁,他就是天王老子,俺也照抢不误!”
肖万成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这后生的蛮横口气,为了不把事情搞僵,肖万成只好咽下一口气道:“小伙子,实不相瞒,被你们打劫的人正是本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将军!”
人群“轰”的一声大哗,参加劫车的年轻人喜形于色,窃窃私语。
满堂笑了:“那太好了,俺算是抢对人了,要早知道是汤司令,俺一刀宰了这鳖孙,省得他祸害老百姓。”
肖万成尽量缓和口气说:“年轻人,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在打仗吗?你们的行为是在帮助日本鬼子,是犯罪,你明白吗?”
“谁给俺粮食俺就帮谁,日本人再坏也比汤恩伯强,这两年遭灾饿死了多少人?他汤恩伯管过老百姓吗?”
“住嘴!”肖万成终于爆发了,他眼里射出一道凌厉的寒光,“我问你,你佟满堂还是不是中国人?”
满堂毫不示弱:“你问俺,俺问谁去?要是当中国人就得饿死,那俺就不当了。”
肖万成咆哮起来:“小子,那你的意思是,只要有口吃的,就是当汉奸也无所谓,是不是?”
满堂也动了气,他涨红着脸顶撞道:“你要这么说,那俺就当这个汉奸了,你能把俺咋样?”
肖万成气昏了头,他的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娘的,我毙了你这……”他话音没落便不吭声了,因为铁柱像个影子一样无声地贴近他,一把磨得飞快的菜刀已经架在了肖万成的脖子上。
这时的肖万成真想一头撞死算了,简直是奇耻大辱!他肖万成投身军旅四十余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上百次,直奉战争、蒋桂战争、中原大战,哪次战争不是血流成河?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指挥过上万人马,见识过大阵仗,也多次从弹如飞蝗的战场上死里逃生。他这块少将牌子可不是吹出来的,那是血里火里打出来的,现在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菜刀架在脖子上,心里别提多窝囊了。刚才他习惯性地向腰里摸枪,这是当惯军官的人下意识的动作,其实他手还没碰到腰部时心里就明白了,如今他已经不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了,只是个退役军人,和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陈家兴一见事情要闹僵,连忙出来制止:“铁柱,你个愣种,有话好好说,把刀收起来!”
铁柱动也不动,只是看着满堂,那神情似在表明,只要满堂点点头,他史铁柱就会毫不犹豫地割断肖万成的脖子。
满堂向铁柱摆了摆头,铁柱立刻顺从地收起菜刀。
陈家兴与肖万成耳语了几句,肖万成渐渐冷静下来,他走上陈家大门前的台阶,向村民们推心置腹地说:“乡亲们,大灾之年,你们受苦了,大家都活得不易啊。汤长官在电话里要我代他向乡亲们道歉,汤长官深知水可覆舟之道理。肖某不才,恳请各位看我薄面,高抬贵手,将车子和电台归还,我肖某人以全家人性命和本人人格担保,此事到此打住,官家绝对既往不咎!现在国难当头,战事十万火急,由于没有电台,五天来,司令部无法向各部队传达军令,鄙人曾为军人,深知战事之艰难,战机转瞬即逝。还望众人助我肖某一把……”
满堂打断肖万成的话头,不耐烦地说:“老爷子,都这时候了,你能不能说点实在的?政府是啥俺不知道,它不拿老百姓当人,俺就不认它。你说说,连着两年闹灾,光俺村就饿死几十口,政府不管也就算了,可军粮照征,捐税照纳,保长把最后一点种子粮都拿走了。政府不仁,俺就不义,逼急了就反他娘的!”
众人齐声附和,又是一片嗡嗡声。
村东头的赵有财老爷子七十多岁,这两年家里接连饿死四口人,只剩老人和一个五岁的孙子,赵有财的眼睛都哭瞎了。这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大腿放声哭号起来:“作孽哟,不让俺老百姓活啊,俺自己的政府抢俺的粮,日本人倒给俺送粮,抗日抗日,抗个哟……”
肖万成有些尴尬,声音小了许多:“乡亲们,大家不要光看眼前,日本人居心叵测,收买人心,他们的目的是要我们亡国灭种……”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七嘴八舌:
“政府早干吗去了?还等到日本人来收买我们?”
“让汤司令给每家发一包大米,也来收买收买我们穷人!”
“官家自作自受,这就是报应啊!”
陈家兴急了,他知道照这么下去,肖万成的事非但办不成,连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都成问题。陈家兴把双手一举喊道:“乡亲们,我说几句。”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陈家兴多年来积德行善,在岗子村及周边村落都深孚众望,口碑甚好,村民们不觉恭敬地望着他,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陈家兴走到满堂面前说:“满堂啊,我不是责怪你,你好歹也上了三年私塾,也算是粗通文墨懂些道理了,政府对不住百姓,干了坏事,那是政府不好,但国家没有错,你明白吗?生你养你的是国家啊,现在……”
满堂虽生性顽劣,但对陈家兴却不敢不客气,他小声分辩道:“陈老爷,生俺养俺的是俺爹娘,可不是啥国家,要让俺说,国家和政府一样,都不是东西!”
陈家兴用哀求的口吻道:“满堂啊,国家和政府不是一回事,其中的道理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这么说吧,现在国家是遭了大难,军情紧急,每耽误一分钟,就关系到前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我恳请大家把对政府的怨气暂时放一放,我陈家兴向众乡亲,向你佟满堂鞠躬了。”说完,陈家兴一个九十度鞠躬,然后久久地定在那里不动了,宛如一座雕塑。
全场顿时愕然,陈家兴不顾身份和辈分的举动,令众乡亲一片静默,继而嗡嗡的议论声群起。
佟春富急了,他大步跨向前,一把扶住陈家兴,回头对满堂大吼:“孽障!陈老爷是俺佟家的大恩人,没有陈老爷就没有俺全家,你……你给俺跪下!”
这时连好脾气的满堂娘也终于忍不住了,她呵斥了一声:“满堂!听爹的话,还不快给陈老爷跪下!”
人群中的许多老人也纷纷大声斥责满堂。
满堂没想到,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形势就急转而下,刚才大家还群情激愤,一起咒骂政府,谁知转眼又冲着自己来了。这就是中国的现实,在中国农村,约束人们行为的不是法律,而是宗法制度下的伦理纲常,这种伦理纲常形成的文化氛围是很独特的,其表现是,既等级森严又上下亲和,亲族之间、邻里之间对宗法权威的共同维护,对人伦血亲和礼义孝道的遵奉,这种伦理纲常形成的约束力之大,几乎无人敢挑战,就是粗野蛮横的佟满堂也不例外。
在长辈们的呵斥下,满堂极不情愿地给陈家兴跪下了。
陈家兴上前一把拽起满堂说:“快起来,孩子!咱们现在不提什么国家政府,我陈家兴个人先谢谢你了!”
满堂无可奈何地带人到了打麦场,把两辆吉普车扒了出来,清点了电台枪支等物资,一并交给肖万成。
临上车时,肖万成紧紧握住陈家兴的手感慨地说:“贤弟啊,什么也不说了,我替国家、替军队谢谢你!”
陈家兴神色黯然地注视着肖万成:“万成兄,多保重!如果我们都能活到战争结束,到那时一定聚一聚。”
全村人默默地目送三辆吉普车急驰而去,一条黄色的粉尘带逐渐伸向地平线消失了。

自从日军发动“一号作战”攻势以来,国军第一战区各部队仓促应战,不几日便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司令长官蒋鼎文上将急得火上房,确切地说,他已经对手下的几十万大军失去了控制,连一些军、师级单位的具体位置都搞不清楚了。在这场史称“豫中会战”的战役中,几十万中国军队几乎丧失了任何抵抗能力,兵败如山倒。
作为进攻一方的日军各野战师团也出现了混乱状态,日本陆军在东亚大陆虽然可以称雄一时,但以欧洲战场的标准看,它终归不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军队。
在准备“一号作战”战役计划时,以岛贯武治大佐为首的参谋班子对日本陆军自身的弱点心知肚明。战争进行到1944年,日本陆军的野战师团在保持原先甲种师团和乙种师团的同时,又陆续组建了丙种师团和丁种师团,这后组建的两种师团在兵员人数和重武器配备方面都大为减少,其作战能力也大打折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经过长期的战争消耗,资源贫乏的日本帝国只剩下这点家底了。
使岛贯武治大佐头疼的是,在制订战役方案时,这甲、乙、丙、丁四种师团很难形成合力,强者太强,弱者太弱,丙、丁师团难以独当一面地完成突击任务。就日本陆军整体而言,它的机械化程度很低。以最强的甲种师团为例,其机动能力只是由一个卡车大队和一个骡马大车队组成。其中卡车大队最多拥有150辆载重1.5吨的卡车用于运送兵员和给养。这点可怜的机械化装备离一支现代化军队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何况这还是最好的甲种师团。若是换了丙、丁种师团,情况只会更糟。既然各师团的机动能力参差不齐,那么必然会出现攻击速度的不均衡。
此外,日本陆军的诸兵种合成能力也很弱,“一号作战”发动后,日军各师团的攻势也陷入一片混乱,装甲兵、骑兵、步兵、炮兵、工兵、舟桥部队都闹哄哄一窝蜂地向前猛冲,各师团之间、各兵种之间,乃至地空协同、步坦协同、步炮协同都搞得一塌糊涂,呈现出乱糟糟的态势。在同一天中,有的部队迅猛突击了30公里,回头一看,身后和两翼竟然没有友军跟上,自己已经突入中国军队的防御纵深而身陷重围。与此同时,有些丙种、丁种师团还在原地踏步,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无法在国军防线上打开缺口……日军第3坦克师团的第12联队居然把与之配合的机械化步兵第3联队甩到身后40公里以外……
总之,在豫中会战中,双方的指挥官都被呈现于战场上的复杂态势弄得几乎发了疯,在双方的司令部里,一大群参谋幕僚各自对着话筒狂吼,全都喊哑了嗓子。在空中,日本陆军航空队和中美空军混合团的飞行员们,也望着地面上犬牙交错的战场态势感到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乱归乱,这场大战到底还是初见端倪,国军第一战区的40万大军在日军乱糟糟的攻击下,终于出现可怕的雪崩效应。
用军委会督战官蔡继刚少将的话说:不是敌人太强,而是我们太弱。
现在蔡继刚和副官沈光亚正在从洛阳赶往叶县的路上,按照军委会的命令,他要在叶县和暂编第15军刘昌义军长会合,然后一同前往许昌督战。
简陋的公路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人群中有挑着担子的,有赶着猪羊耕牛的,还有些富庶人家赶着大车,一家男女老少都挤在车上,巨大的、首尾不见的人流缓慢地在公路上蠕动着。蔡继刚的吉普车司机心急如焚,他拼命按响喇叭,企图夺路而行,但麻木的人群无动于衷,继续向前涌动着,没有人让路,甚至连看他们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蔡继刚隔着车窗无奈地望着公路上成千上万的难民,烦躁地扯开衣领,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焦虑情绪。走不动也只好等一等了,你就是急得火上房也没用,总不能从人群里撞出一条血路来。
中国的老百姓此时实在倒霉,政府的行政效率低下,没有官员会真心帮助民众,他们向来处于自生自灭的生存状态。战事开始之前也没有任何政府官员通知民众,直到听到枪炮声他们才知道打仗了,于是便自发地收拾起细软,赶着牛羊出门逃难。至于朝哪个方向走,到哪里去避难,他们心里却一片茫然。此时他们竟朝着火线方向涌动着,懵懵懂懂,一头撞进正在激烈交火的战场。
蔡继刚终于冷静下来,他认为公路上这种状况非常危险,一旦日军飞机临空,后果将不堪设想,那些日军飞行员对袭击平民向来是乐此不疲。但他无奈于自己势单力薄,面对这成千上万没有任何组织的难民,他是如此渺小、无能,什么也做不了,也没有人会听从他的指挥。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蔡继刚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两架日军零式战斗机沿着公路超低空掠过,机翼下的机枪喷射着一团团火焰,密集的弹雨将公路上的人群打得人仰马翻……
吉普车司机手疾眼快,他猛打方向盘,加大马力将吉普车开下路基,副官沈光亚迅速把蔡继刚拉出车厢扑倒。
蔡继刚怒火难平地推开沈副官,随手掏出左轮手枪向日军飞机连开六枪,直到弹巢里的子弹被全部打光。他心里明白,这几枪除了发泄一下愤怒,不会有任何作用。
就在这时,天空中出现了四架编队的P-40战斗机,它们从公路上空一掠而过,向日军零式机猛扑过去,远处隐隐传来大口径机枪的连续射击声。
蔡继刚从P-40战斗机头部的鲨鱼嘴图案和机尾的青天白日徽上判断,这是中美空军混合团的飞机。很多人都知道,中美空军混合团飞机头部绘有鲨鱼嘴图案,却鲜有人知道,这些彩绘图案其实有很多种,每一个飞行员都会根据自己的构想创作出各自可爱的造型,从鲨鱼嘴上表现出不同的神态,有龇着牙表示愤怒的,有撇着嘴表示嘲讽的,还有表示悲伤失望或渴望友谊的。那些在国外受过训的中国飞行员和他们的美国战友一样,几乎每个人都是标新立异者,都要尽量把自己飞机上的图案画得与众不同。
公路上的人流又重新蠕动起来,蔡继刚坐进吉普车,汽车随着人流缓慢地向前行走,蔡继刚疲惫地合上眼睛。一看见这些鲨鱼嘴图案的飞机,他便想起了弟弟蔡继恒。
蔡继刚唯一的弟弟比他小16岁,在中美空军混合团当飞行员,兄弟俩很长时间没见面了。
有一次蔡继刚在昆明遇见陈纳德将军,闲谈中他提到弟弟蔡继恒在中美空军混合团服役,陈纳德惊讶地睁大眼睛:“蔡,你怎么不早说?原来‘鳄鱼’是你弟弟。”
蔡继刚愣了一下:“什么鳄鱼?他叫蔡继恒。”
陈纳德肯定地说:“就是这家伙,他的绰号叫‘鳄鱼’,不要说在中美混合团了,就是在整个第14航空队他也是个名人,这是条胆大包天的鳄鱼。”
蔡继刚心里一沉,这浑小子是不是又惹事了?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从小就极不安分,善做离经叛道之举。
“将军,我有好久没见到他了,我弟弟表现如何?”蔡继刚忐忑不安地问道。
“唔,他这个绰号起得很贴切,既凶狠又狡猾,名副其实啊。别人在空战中都是瞄准对方的飞机开火,可‘鳄鱼’却专门瞄准对方的驾驶舱射击,他好像不在乎是否击落敌机,而是一心一意地要干掉对方的飞行员。现在这条‘鳄鱼’已经击落过三架敌机,其中两架还是零式机,而且每次都是击毙了对方的飞行员,才导致飞机自然坠毁。值得一提的是,‘鳄鱼’自己的飞机到目前还没被击落过,这说明他非常狡猾。所以他的军衔因为战功提升得很快,现在已经是上尉了,我看他很快就能当上王牌飞行员,真是个好小伙子!”陈纳德居然对蔡继恒赞不绝口。
“将军,有什么样的战绩才能获得王牌飞行员的称号?”
“哦,是这样,按照空军的传统,只要击落五架敌机就可以获得此称号,‘鳄鱼’已经有击落三架敌机的成绩了,他早晚会成为王牌。”
蔡继刚相信陈纳德的话,弟弟从小就是个胆大包天的孩子,说起来还真是块当兵的材料,父亲蔡朝云想培养他当学者纯属一厢情愿,蔡继刚相信弟弟一定会是个作战勇敢的飞行员。问题是,这个离经叛道的家伙散漫惯了,他受得了军纪的约束吗?
“将军,我弟弟惹过什么事吗?”
“噢,军纪稍差一些,他和一个叫托马斯的美国飞行员是酒友,托马斯也有个绰号,叫‘金枪鱼’。没有飞行任务的时候,这两条鱼经常溜出基地到酒吧去喝酒,上个星期还被宪兵送回了基地……”
“上帝啊,他们惹了什么事?”蔡继刚不安地问。
陈纳德轻描淡写地说:“嗨,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喝得兴奋了点,用左轮手枪玩起了‘俄罗斯轮盘赌’,金枪鱼先扣动扳机,他运气不错,枪没有打响。等轮到鳄鱼玩时宪兵赶到了,当时他正准备对着自己的脑门扣动扳机,宪兵们一拥而上夺过手枪。蔡,你猜怎么样?手枪转轮的击发位置上正好有一颗子弹,要是宪兵晚来一会儿,鳄鱼的脑门就开花了。”
蔡继刚惊出了一头冷汗,这倒像是蔡继恒干出的事,这浑蛋东西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父亲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吓出心脏病来,他老人家还指望这小儿子继香火呢。
“将军,后来事情搞清楚了吗?他们是不是在赌钱?恐怕还有些同伙在一旁下赌注吧?”
陈纳德耸耸肩道:“没有同伙,只有他们两个,宪兵调查过,说这两个家伙没有赌钱,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运气。蔡,虽然他们的游戏很荒唐,但我喜欢这两个浑蛋,我有个经验,凡是这种浑蛋,打仗都是好样的。”
“这两个浑蛋受处分了吗?”
“没有,我只是责备了几句,罚了金枪鱼一瓶1920年的威士忌,因为托马斯无论从年龄还是从军龄上都比鳄鱼更该受到处罚。”
蔡继刚忍不住笑起来:“将军,我从来没听说过,军人违犯军纪,罚一瓶酒就算处罚了。”
陈纳德感伤地说:“三天后,金枪鱼在武汉上空阵亡了,我很难过,还写了一封信给他的父母。蔡,我的经验是,战争时期,我们要尽量给予部下宽容,小事情能过就让它过去,消灭敌人才是最主要的。”
蔡继刚想起去年在重庆遇到弟弟时的情景,当时蔡继恒所在的中队在白市驿机场转场,兄弟俩在蔡继刚的办公室里见了一次面。
那天蔡继恒见了大哥第一句话就是:“哥,今天是我生日。”
蔡继刚向来不关注这类小事,自己也从来不过生日,所以也不会重视别人的生日,他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哦,那又怎么样?”
蔡继刚狡黠地眨眨眼:“大哥,你不想送我个生日礼物吗?”
蔡继刚一边翻阅文件一边回答:“你怎么也走这个俗套?过生日就过吧,还要哪门子礼物?”
弟弟立刻耍起赖:“我都23岁了,你当大哥的就从来没送过我礼物,有这么当哥的吗?”
蔡继刚想了想说:“好,那你说吧,要什么礼物?想好了再说,你可千万别说想要一架P-40战斗机,大哥我送不起。”
“那我说了,我想要支司登式冲锋枪。”
蔡继刚一听就蹦了起来:“什么,冲锋枪,你没发烧吧?你当我是军火商?再说了,你们飞行员不是都佩手枪了吗?”
“哎哟,大哥啊,我们配的那叫枪吗?一支点三八的破左轮,六发子弹,打鸟儿都打不起,我看顶多是个自杀工具。当年阎海文手里要有支冲锋枪,也许还死不了。我可不想当阎海文,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地上,我都得赢,所以我得有个趁手的家伙,你总不希望你兄弟当鬼子的俘虏吧?”
司登式冲锋枪是英国1941年年初研发的,1943年刚刚开始列装英国军队。英国驻缅部队曾向中国远征军和驻印军提供过少量司登式冲锋枪。由于数量太少,一般只配发给高级军官的警卫人员使用,不过以蔡继刚的身份,若是想找一支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蔡继刚决定满足弟弟的愿望,美军驻重庆顾问团里有位上校是他的校友,那位上校拍着胸脯说:“没问题,驻重庆的英国武官乔治少将是我朋友,我向他要一支就是了。”
那位校友果然说话算话,第二天就送来一支崭新的司登式冲锋枪。战争时期,高级军官之间互送武器的事算不了什么,区区一支枪报个“战损”就可以销账了。
蔡继刚把这支枪给了弟弟,他只说了一句话:“继恒,枪可以给你,但我希望你永远不会使用它。”
是啊,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一旦到了使用冲锋枪的时候,那可是凶多吉少了,蔡继恒的思维方式是永远想到最坏的可能。
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把蔡继刚拉回到现实中,那四架涂着鲨鱼嘴图案的P-40战斗机又一次掠过公路返航了。
蔡继刚把头探出车窗,目送飞机远去。他心里在想,刚才那几架飞机里,会不会有弟弟蔡继恒呢?




第四章 ·



蔡继恒从飞行员餐厅里出来,三拐两绕就进了杰克中士的工作间。这个工作间孤零零地坐落在衡阳机场的东南角上,和大部分机场建筑离得很远,平时这里很少有人来。
蔡继恒是个1.75米的中等个子,像大部分中国南方的男人一样,身材略显单薄,是那种身材比例很均匀的人。他清瘦的脸上肤色白皙,鼻梁精致挺直,浓密的头发略微卷曲,两颊侧面有着天生的、长长的鬓角。他脸部最显著的标志是,两道浓黑的剑眉。它们和两只细长的眼睛搭配起来,让他的面容显得十分生动。
第3大队的年轻飞行员们对蔡继恒有着如下评价:他这副小模样天生就是为舞台而生的,演个唇红齿白的小生连化妆都免了。
有一次蔡继恒穿着短裤在宿舍里看书,把两条光腿跷在另一把椅子上,第8中队有个绰号“白狼”的家伙,看到蔡继恒那白生生的光腿,便生出些许猥亵的念头。其实这怨不得白狼,蔡继恒腿上的皮肤光滑洁净,不像一般男人那样汗毛浓重,看起来难免使人想起年轻女人的大腿。白狼顺手在蔡继恒的腿上摸了一把,坏笑着说:“小蔡,我觉得你应该到梅兰芳先生那儿混碗饭吃,你要是好好打扮一下,演个《贵妃醉酒》什么的绝对没问题……”
白狼话音未落,就被蔡继恒一把掐住脖子,脑袋被死死地按在桌上。蔡继恒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一把伞刀,锋利的刀刃已经顶住白狼的颈动脉,宿舍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蔡继恒声音不高,却充满了杀气,他冷冷地说:“白狼,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向我道歉,要么我割断你的脖子。听清楚了吗?”
白狼的脸色变得煞白,他连声喊道:“我道歉,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蔡继恒收起伞刀,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看书,宿舍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能当上飞行员的人没有胆子小的,可是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都被这个小白脸震住了,他们倒不是怕刀子,而是被这小白脸那细长眼睛里射出的杀气吓住了。
当然,这都是蔡继恒刚刚到中美空军混合团报到时的事了,“小白脸”这个称呼很快就没人敢叫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凶恶的绰号“鳄鱼”,这表明蔡继恒为了摘掉“小白脸”的帽子,有过一系列维护尊严的举动。
其实蔡继恒对自己的相貌也很不满意,他甚至不喜欢照镜子。他羡慕那些身材高大粗壮、面部线条粗犷的北方大汉,认为那才是男人应有的形象。可爹妈把自己生成这样,尤其是承继了母亲那身雪白的皮肤,这使蔡继恒感到非常不幸。

蔡继恒家兄妹四人,蔡继刚是长子,下面是两个妹妹,这两个妹妹早已出嫁,现在暂时随丈夫居住在昆明和重庆。蔡继恒是兄妹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弟弟,他生性顽劣,从小就不安分,三天两头在外边惹事,经常有邻居带着哭哭啼啼的孩子前来告状,控诉蔡继恒打人的罪行。蔡家几代都是书香门第,偏偏出了这么个孽种,真应了那句民间俗语: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时候。这令父亲蔡朝云非常头疼。为了管教这孽障,蔡朝云动用过无数次家法,每次都用藤条将蔡继恒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但这毫无作用。蔡继恒每次挨完打后,只要屁股上的伤一愈合,又会兴致勃勃地开始新一轮的恶作剧,在挨揍问题上,蔡继恒是个毫无记性的孩子。
1940年,蔡继恒在昆明西南联大历史社会学系读三年级,这是父亲蔡朝云逼迫的结果。蔡继恒可不喜欢这种校园生活,他表达反抗的方式就是上课读小说或睡觉。有一次听陈寅恪先生的课,蔡继恒睡着了,居然还打起了呼噜,惹得陈先生大发雷霆,跑到梅贻琦校长那里要求给予这个学生处分。陈寅恪教授当年已经是闻名遐迩的历史学家了,作为一个历史社会学系的学生,得罪陈先生可不是一个明智之举。蔡继恒见惹了祸,正考虑是否要去陈先生家负荆请罪,求得先生的原谅,可还没等他拿定主意,中日战争史上一场惨烈的大空战发生了。
1940年9月13日,日本海军最新装备的零式战斗机在重庆以西的璧山县上空与中国空军的苏制伊-15、伊-16机群相遇,双方展开空战。这一仗中国空军被打惨了,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十几分钟内被连续击落13架,受伤迫降11架,飞行员阵亡10人,负伤8人。而日军零式战斗机创此战绩后,全部安全返航,无一损失。这场一边倒的战斗让中国空军丢尽了颜面。而日本方面占了便宜还嫌不够,又在本已很辉煌的战绩上再加水分,日媒公布的数字是击落中国空军战斗机30架,损毁比例为30:0。
璧山空战的消息传到西南联大,在校园产生了爆炸式的效应,这种奇耻大辱使大学生们简直发了疯,各系的学生都没心思上课了,他们聚集在操场上久久不肯散去,中国的陆军已经使他们大为失望,众学子都把希望寄托在中国空军身上,因为空军飞行员都是高素质、高学历,经过万里挑一选拔出的精英人士,他们完全没有理由打败仗。
那天蔡继恒被气得七窍生烟,他在人群中破口大骂,把那些不争气的飞行员骂了个狗血淋头。其实大学生们真是冤枉了飞行员们,他们并不知道这场刚刚发生的璧山空战是一场载入史册的特殊战斗,那是日军零式战斗机刚刚完成测试,尚未列装时首次进行的大规模空战。就飞机性能而言,零式机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性能最优良的战斗机,对零式机而言,中国空军装备的苏制伊-15、伊-16战斗机无非是一些活靶子,双方飞机的作战性能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中国空军这次丢脸的战斗也遭到西方媒体的大肆嘲笑,《华盛顿邮报》甚至称这次战斗为日军飞行员的“空中狩猎活动”。
然而璧山空战发生15个月后,美国人也笑不出来了。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日本刚换装的81架零式战斗机,作为护航战斗机参加了两个攻击波的空袭,完全掌握了瓦胡岛上空的制空权。随后,驻中国台湾的日本陆基航空兵也大举空袭菲律宾的美国克拉克等空军基地,零式战斗机采用多次训练的低速省油的飞行方式,为一式陆上攻击机进行远程护航。美军面对续航力如此强大的日本战斗机,不禁大为惊骇,在菲律宾的美国空军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太平洋战争初期,日本零式战斗机性能超过所有盟军飞机,特别是其机动性和续航力无人能比,有“万能战斗机”之称。当时美国的F-2A水牛、F-4F野猫、P-40战斧等飞机,面对零式战斗机的凶猛攻击一筹莫展。在中国香港、新加坡、菲律宾、东印度甚至印度洋,零式战斗机统治了整个天空,为日军的登陆作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如此说来,中国空军在1940年的壁山空战中表现得还不算太丢脸。
当年的蔡继恒还是个狂妄得没边儿的热血青年,除了一腔热血,在军事知识方面还属于无知者无畏的状态,就是给他个上将总司令他都敢当。他肆无忌惮地在操场上叫骂着:“空军的这些浑蛋都该送进军事法庭枪毙,这帮浑蛋吃得好,穿得好,平日里牛皮哄哄,怎么一打仗就打成这个熊样?妈的,就是蔡某上去也不至于……”
一个同学拍拍蔡继恒的肩膀说:“继恒,系里通知同学们去上课!”
蔡继恒余怒未消地说:“不去,上什么课?仗打成这样,都他妈快当亡国奴了,就是读完大学又有什么用?”
另一个同学跑来,边跑边喊:“同学们,空军军官学校来招飞行员了,愿意报名的去总务处填表。”
蔡继恒一听就蹦了起来,他意识到机会终于来了,要想抗日救国,光靠读历史可不行,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还真有些道理,国家危亡时刻需要的是军人。蔡继恒一向自视甚高,他认为自己不是扛支步枪去钻战壕的料,既然做军人,就一定要选择最尖端的军种,空军自然是首选,而战斗机飞行员则是空军的精粹,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军队的精英。那么好,就学飞行吧,蔡继恒就不信那些日本飞行员长着三头六臂,他早晚要在天上和那些浑蛋过过招。
蔡继恒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报了名,并且如愿以偿地通过了飞行员的考试和体检。等父亲蔡朝云知道后,怒火万丈地从重庆赶来捉拿蔡继恒时,他早已跑到保山以东云南驿的空军官校上起了初级班的课程。
其实蔡朝云并非不爱国,可他只有两个儿子,长子蔡继刚已经成为职业军人,常年奔波于战场,对这个长子,老爷子不能再说什么,国家有难,蔡家出一个儿子去打仗那是应当的,老爷子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可爱国归爱国,老爷子的爱国觉悟还没有高到不顾蔡家传宗接代的地步,大儿子已经献给了国家,小儿子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当军人了,他就该好好读书,将来当个学者教授,这才耀祖光宗。为这件事,老爷子还特地跑到重庆航空委员会闹了一场,但毫无结果。
1942年,蔡继恒已经在空军官校初级班毕业,因成绩优良,被暂时留校任教。这年5月,日军占芒市,陷龙陵,轰炸保山,与中国军队对峙于怒江。空军官校初级班被迫迁校至印度旁遮普省首府拉合尔,蔡继恒在拉合尔当了一年的飞行员训练教官。
1943年3月,美国驻华空军特遣队扩编为美国陆军航空兵第14航空队,陈纳德将军建议,中美双方各派空地勤人员,组成三个飞行大队配合作战,定名为中美空军混合团,1943年10月1日正式成立于印度卡拉奇。蔡继恒坚决要求进入作战部队获得批准,被分配到中美空军混合团第三大队。这个由中美飞行员混编的飞行团下辖一个轰炸机大队和两个战斗机大队,编号分别为第一、第三、第五大队。
中美空军混合团是政治压力与军事革新的产物,在中国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它是一个奇迹,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肤色的人种,竟然能融合成一个坚强的战斗单位。中美空军混合团创造了令人称道的辉煌战绩,同时也克服了两国混合单位所产生的文化上与技术上的巨大差异。抗战后期,中美空军混合团对整个战争进程,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1943年以后,在美国人的帮助下,源源不断的中国新飞行员从航校毕业,被分配到作战部队。但并不是每个中国飞行员都能分到中美空军混合团,其中还有一部分人被分配到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成为正式编制的美国军官。因第14航空队里大部分都是美国人,中国人只是极少数,所以中国飞行员们并不喜欢那里,都盼望着能调到中美空军混合团服役,回到自己人中间。
这么比起来,蔡继恒还是很幸运的,他对自己所服役的单位感到十分满意。

蔡继恒是三天以前临时迫降衡阳机场的。那天他和第5中队的海蜇皮、杜黑、芬兰刀组成四机编队,从桂林机场起飞到武汉执行轰炸任务。蔡继恒的运气不太好,他的飞机被地面日军高射机枪击中尾部,一开始蔡继恒还没察觉什么,等返航时事情就来了,飞机越飞越吃力,机尾还冒起了黑烟。蔡继恒检查了一下航路图,发现衡阳机场就在附近,此刻除了迫降,似乎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蔡继恒用密语通知编队的三位伙计:“喂!海蜇皮、杜黑、芬兰刀,我是鳄鱼,我准备迫降5号圈(衡阳机场),今晚就不回2号圈(桂林)了。请告诉火枪手(大队长),我的马(飞机)一旦休息(修理)好,我立刻返回2号圈。”
中美空军混合团的空地勤人员大部分都有绰号,尤其是飞行员们,在空战中彼此称呼绰号也是一种保密措施,被日军的侦听部门掌握了真实姓名总不是一件好事。飞行员们的绰号五花八门,大部分绰号都有出处。“海蜇皮”赵宇霆是浙江人,暗合一个“蜇”字;“杜黑”楚崇光是制空权理论的创立者杜黑的忠实信徒;“芬兰刀”王海文是个刀具爱好者,收集各种刀子,尤其喜爱芬兰刀,因此得名。
海蜇皮是个大嗓门:“鳄鱼,我们陪你到5号圈,把你安置好(安全落地)再走!”
杜黑用密语说:“鳄鱼,你的马还行吗?实在不行就驾云(跳伞)吧!”
蔡继恒回答:“诸位,这点小事就不用操心了,祝一切顺利!”
蔡继恒虽然这么说了,队友们却仍不放心,他们坚持陪同蔡继恒飞到衡阳机场上空,看着他安全落地后才晃晃翅膀编队返航。
蔡继恒听机械师说,他的飞机修复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有几个零件需要更换,凑巧的是衡阳机场的零件库里没有这类零件,只好请蔡继恒耐心等几天,芷江机场的运输机三天以后就会把零件捎来。
看来他只能在衡阳机场等几天了。
刚才蔡继恒在餐厅门口遇见机械师杰克中士,他和杰克是好友。一年以前,蔡继恒驻梁山机场时,杰克是他的机械师,负责维修他的飞机。按惯例,飞行员和机械师都会相处得比较好,因为飞机的维修保养质量,直接关系到飞行员的生命,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蔡继恒与杰克自然成了好朋友。在中美空军混合团里,大部分中国飞行员的英语都不太好,说几句日常用语没问题,但能和美国同事用英语聊天的,除了蔡继恒等少数几个人,大部分人都不行,只能靠手势交流。蔡继恒与杰克之间没有语言障碍,杰克是个粗人,他的语言很不文明,经常夹杂些粗话。蔡继恒的英语虽然很好,但英文教师并没有教过他说粗话,于是杰克成了他的老师,条件是每次在酒吧的消费由蔡继恒付账。当然,蔡继恒也会偶尔教杰克几句中国粗话作为报答,杰克学得很认真。第3大队的副队长徐华江少校是留美生,英语也很好,据他反映,有一次在机库,他听到蔡继恒和杰克在用英语互相谩骂诋毁,其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按照规定,空勤人员的伙食标准要大大高于地勤人员,因此杰克经常在飞行员餐厅门外探头探脑,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牢骚满腹。蔡继恒知道后,便大包大揽地说:想吃什么你就说,有兄弟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咱们兄弟谁跟谁呀?
那段时间,蔡继恒经常从空勤灶偷一些地勤灶见不到的食品给杰克解馋。
后来杰克被调到衡阳机场,蔡继恒所在的第5中队转场到了桂林机场,两人这才分开,但一年来他们一直没断联系。
杰克今年30岁,和蔡继恒这些年轻人比起来,算是个老家伙了。但两人之间没有一点年龄障碍,不仅相处得像兄弟,还没大没小,相互骂骂咧咧是常事。杰克的绰号比较吓人,叫“响尾蛇”,鬼知道是谁起的名,其实他是个非常善良温和的人。
杰克是西雅图人,他和父亲两代人都在波音公司的飞机制造厂工作。当年陈纳德在美国招募志愿人员,杰克别的没听清,他只记住了一点,那就是月薪300美元的待遇。他当时的月薪是80美元,这在当时的美国社会属中等收入。杰克在招募会现场计算了一下,马上对这300美元的工作产生了浓厚兴趣——这几乎是他现工资的四倍,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当即决定参加志愿队。这笔账还用算吗?作为一个普通机械师,除了去中国,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挣到300美元的月薪。
在招募会上,陈纳德除了介绍志愿人员的待遇,还向大家宣传中国的抗日战争。陈纳德是个理想主义者,对法西斯主义深恶痛绝,他对杰克说:日本法西斯正在屠杀中国人民,我们要去帮助中国人,帮助中国就是匡扶正义。
说实话,杰克当时听得一头雾水,因为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概念,杰克只是个技术人员,技术以外的事他从来不大关注。两年以后,在梁山机场的修理车间,他对蔡继恒说,以前他对中国的全部印象都来自西雅图市区的Chinatown(中国城),除了吃过一次同事请客的中餐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至于日本,杰克只知道一种叫寿司的食品,吃的时候还要蘸一种怪怪的绿色芥末酱,不过味道他妈的实在不怎么样。
蔡继恒对杰克的孤陋寡闻感到很愤怒,真不像话,一个具有五千年历史文明的东方古国,这家伙居然不知道?他好歹也是个机械师,若是放在中国也算是个大知识分子了,怎么知识贫乏到这等地步?
面对蔡继恒的愤怒,杰克抱歉地耸了耸肩:“鳄鱼,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与我无关的事?人的头脑就像一间房子,空间是有限的,要是没用的杂物放多了,那么有用的东西就放不下了,我就不信你家的房子里放的都是他妈的破烂。”
杰克的歪理把蔡继恒气得直想用脑袋撞墙,但还是原谅了他。杰克的前半生都生活在自己的巢穴里,外边的世界根本不关他的事,你不能要求一条响尾蛇关心人文地理、时事政治。
尽管杰克是个傻乎乎的家伙(至少蔡继恒这么认为),但就航空机械师而言,他绝对是个技术精湛的高手,修理各种型号的飞机根本难不住他。
绰号“响尾蛇”的杰克,却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从没见他发过火。关于这一点,杰克自己也很不满意,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变得凶恶一些,这样才能显出男子汉气概。他在自己左上臂的肱三头肌上文了个响尾蛇图案,图案是他自己设计的,从构图上看缺乏艺术性,那是一条昂头盘起的响尾蛇,为了突出那条能够啪啪作响的尾巴,他把蛇尾也设计成翘起状,和蛇头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显得那么不伦不类。
自从有了这个文身,杰克便经常光着膀子干活儿,哪怕天气很冷也要袒露一下文身,他认为这是展示自己的最佳方式,很酷!
对蔡继恒由于相貌带来的种种烦恼,老杰克深表同情,他总是得意扬扬地脱下上衣,向蔡继恒展示自己的文身,并怂恿道:“鳄鱼,我们是男人,男人是有尊严的,长成什么样子当然是上帝说了算,但如何展示自己,这可由我们自己说了算,你看我这条响尾蛇多么凶恶。告诉你,自从我有了这条响尾蛇以后,就有了明显效果,所有的同事都开始讨好我,把我惯得也有了脾气,动不动就想揍人!”
蔡继恒被杰克鼓动得有些心猿意马:“老杰克,你真的觉得文身以后感觉就好多了?没有人说你是娘们儿啦?”
“当然,谁敢说我不是男人?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鳄鱼,你的绰号很不错,但你走在大街上,谁会知道你叫鳄鱼呢?你总不能见人就说:‘喂,我是鳄鱼!你不要惹我啊。’那不是大脑有病吗?所以你要听我的,马上在左臂上文一条鳄鱼,要不我来帮你设计个图案?”
蔡继恒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若是不同意就会辜负杰克的一片热忱,他不能伤害朋友的感情,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索性就刺一条鳄鱼吧。当然,杰克设计的图案实在不怎么样,还是自己设计吧。
于是蔡继恒在自己左上臂的肱三头肌上文了个鳄鱼的图案,从此只要是和杰克坐在一起喝酒,两人便不约而同地脱下上衣,相互炫耀自己的文身。
分别快一年了,杰克见到蔡继恒很是高兴,他拍着胸脯说,今晚由他做东,去酒吧坐坐。
蔡继恒当时只想着快点返回基地,对杰克的热情邀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推脱说:“算啦,响尾蛇,拜托你赶快给我修飞机,我们那边忙着呢,有时一天之内要起飞两三次,飞机一落地,地勤人员马上加油装弹,飞行员就在飞机旁等着,加油装弹完成后立刻起飞。响尾蛇,我需要尽快赶回去。”
杰克不屑地说:“你的飞机有人修,我现在可不是个一般的技术人员了,没时间摆弄P-40。”
“哟哟哟,这么神气?你总不至于当将军了吧?”
“这么说吧,比起一年前,我的地位有了空前的提高,陈纳德将军给我派了重要任务,我现在有更好玩的东西。鳄鱼,你猜一猜,我在玩什么?”
“我说响尾蛇,你在玩什么不关我的事,我他妈的正烦着呢。”蔡继恒说着要走。
杰克得意扬扬地说:“鳄鱼,如果我告诉你,我拥有一架完整的日本零式机,你信不信?”
蔡继恒猛地停住脚步:“真的?在哪儿?不会是在东京吧?”
“嘿嘿,在我的工作间里。你只能悄悄来,这是个比较保密的任务,千万不能泄密!”杰克故作神秘地说。
蔡继恒嘲笑道:“什么事到了你那儿都成了保密任务,你不就是个破机械师吗?又不是将军,保密的事能让你知道?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拿着鸡毛当令箭。响尾蛇,你现在就正拿着根鸡毛。”
“什么意思?我并没有拿什么鸡毛……等等……我要把这句话记在本子上,这是句骂人的话吗?好像还很有深意……”杰克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本子。
蔡继恒懒得解释:“响尾蛇,你怎么一听骂人的话就他妈的来精神?你先去,我10分钟以后到你工作间。”
蔡继恒望着杰克的背影嘀咕道:这小子不会是骗人吧,他上哪儿去搞一架完整的零式机呢?
太平洋战争初期,日军仅有300架零式战斗机,其中250架投入了太平洋战场,就凭借这区区250架零式战斗机,日军在开战后几个月时间里便把盟军在太平洋地区的战斗机消灭了三分之二。当时盟军飞行员驾机起飞迎击零式机时,无论是飞行员还是指挥官都明白,飞机一旦起飞,返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1942年以后,美国军方陆续得到几架被迫降的零式战斗机,经过研究,大致掌握了它的结构性能和缺陷,也为盟军战斗机飞行员提供了对付零式机的空中新战术,自此空战中一边倒的现象才得以扭转。
在蔡继恒的战绩表上,有着击落两架零式机的记录,他对太平洋战争初期牺牲的那些盟军飞行员怀有深深的敬意,没有他们的牺牲就不可能取得对付零式机的宝贵经验,这是拿鲜血换来的经验。
杰克的工作间其实是个小型的飞机库,里面很宽敞,蔡继恒果然看到一架没有起落架的零式战斗机,飞机的两个机翼架在两个50加仑的空汽油桶上,杰克带着几个中国地勤人员正围着机身忙活着。
杰克抬头看见蔡继恒,得意地指指飞机说:“亲爱的鳄鱼,看看吧,这是我的新‘情人’,她漂亮吗?”
蔡继恒围着飞机走了一圈,仔细观察着上面的部件问:“响尾蛇,告诉我,你这‘情人’是从哪个耗子洞里找来的?”
杰克拍了拍机翼说:“听说是你们的游击队员在一个偏僻的海滩上捡来的。可能是这样,这架飞机的油箱中了一发子弹,造成燃料泄漏,这狗娘养的飞行员打算在海滩上迫降,谁知沙地太软陷住了轮胎,飞机一下就翻了,这家伙的脖子就像根筷子一样被折断了。这架飞机后来被几个农民发现,他们通知了游击队,那些游击队员把飞机拆卸后秘密通过日军封锁线运到后方,在运输过程中有不少零件被损坏或丢失了。不过这没关系,我们打下过很多零式机,我从那些残骸中找到了不少有用的零件,用了两周时间拼出一架完美的零式战斗机。”
蔡继恒朝架机翼的汽油桶踢了一脚:“怎么连起落架都没有?”
杰克回答道:“原来的轮胎已经被中国农民割掉做了鞋底,我无法恢复原状,只好把一架老式霍克双翼飞机上的轮胎拆下来代替,现在还没来得及安装呢。他妈的,我才搞清楚,原来零式机的外皮是布做的,这些日本猴子可真有想象力,居然用布做飞机,其实我很希望他们用报纸糊飞机,然后你用竹竿就可以把它捅下来了。你看,它的副翼、方向舵和升降舵上的日本原装蒙布都被老百姓撕走做了衣服,所以我只好用中国丝绸涂几层漆来代替。你们中国女人不是讲究穿丝绸旗袍吗?我也打算给我的美人穿上丝绸做的旗袍。”
蔡继恒疑惑地问:“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运过来?对我们来说,零式机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响尾蛇,陈纳德将军为什么要让你做这件事?”
“陈纳德将军对我说,杰克,不对……当时他叫我的绰号,他说:‘响尾蛇,日本人一直在改进这种飞机,我们一定要搞清楚,比起以前我们掌握的数据,这种飞机的性能是否有了很多改进和提高,响尾蛇,我要你把它修复,让这架该死的飞机飞起来,这对盟国来说非常重要,除你之外没有人能办得成这件事。’”
蔡继恒哼了一声,挖苦道:“响尾蛇,当时你一定是受宠若惊吧?”
杰克可听不出蔡继恒的挖苦,他认真地说:“当然,我当时的确有些受宠若惊,陈纳德将军可是个大人物。我向将军立正敬礼说,谢谢!长官,我以前没有摆弄过零式机,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会尽力完成任务,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蔡继恒跳进零式机的驾驶舱,摆弄着操纵杆说:“老杰克,你都发现了些什么?”
杰克以赞美的口吻说:“它的设计原理非常新颖、聪明,有许多创造性的发明。它的左右机翼与驾驶舱浑然一体,减轻了接头和螺杆的重量,它的起落架很轻,只有P-40飞机起落架的三分之一重。瞄准具和氧气装置也设计得非常精巧,而冷却器、油箱、螺旋桨和发动机居然是一个整体,只用四个大螺钉就固定在飞机的火墙上,全部燃油、润滑油、压力、温度和其他管路,都连接到一个简单的接线盒上,安装或拆卸一台完整的零式发动机以及飞机螺旋桨和润滑油冷却器系统,只需25分钟至30分钟。而我们的P-40或P-51,干同样的活儿却需要5至6个小时,这种明显的时间优势,在战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行了,老杰克,你少说些技术术语,你只要告诉我,比起以前的老型号,这种新改进型的零式机都有哪些提高?在空中格斗中我们该如何对付它?”
“鳄鱼,请耐心一点,听我说完。我们都知道,零式机之所以灵巧是因为重量比美国飞机轻一半,这样才使它的飞行性能具有极大的优势。我发现这架改进过的零式机比以前的老型号又轻了不少,原来这些狗娘养的设计师把飞行员的防护装甲都全部拆除了,他们好像不大在乎飞行员的生命。另外,又去掉了一英寸厚的自封油箱,还把发动机的电动启动机也去掉了,其实这玩意儿只有10磅重,他们是想在每一个微小细节上去节省重量。”
蔡继恒忍不住又打断杰克的絮叨,他大声嚷嚷道:“该死的响尾蛇,你有完没完?我不是机械师,不想听这些枯燥的技术术语,我关心的是它的弱点,弱点,你明白吗?知道它的弱点我才能揍它!”蔡继恒一拳砸在仪表盘上……
杰克心疼地喊起来:“鳄鱼,你他妈的轻点,它精巧得像个美人儿,你不能这么粗鲁地对待它。好吧,鳄鱼,我来告诉你结论,零式机的爬升率和转弯半径极好,能轻易超过我们的F-4F野猫和P-40。鳄鱼,你记住,在低空时用这两种飞机和零式机进行缠斗无异于自杀。但如果在高空,零式机的垂直机动性能开始恶化,原因是副翼的动作出现呆滞,反应变缓,这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办。另外,零式机的俯冲速度不快,在战斗中如果被零式机咬尾,应立即以高速俯冲并滚转,通常就可以摆脱,但切记不可使用爬升手段摆脱,也不要追击急剧爬升的零式机,否则就是他妈的死路一条。还有,零式机没有自封油箱和灭火设备,油箱一旦被击中就会变成个大火球。它也没有任何装甲保护飞行员,这就好办了。鳄鱼,还用你的老办法,先瞄准它的座舱,把那狗娘养的飞行员打成一块红红绿绿的比萨饼,别的你都不用考虑。”
蔡继恒眼珠一转,心里立刻有了主意,他满脸堆笑地问:“亲爱的响尾蛇,你的零式机准备由谁来试飞呀?”
杰克大模大样地坐在一个破沙发上,接过地勤人员递过的咖啡喝了一口:“还没有定,这恐怕要由陈纳德将军来考虑。等等……鳄鱼,你什么意思,总不会是你想来试飞吧?”
蔡继恒往前挪了一下,推心置腹地说:“老杰克,你告诉我,咱们是不是好朋友?”
“唔,这我可不敢说,因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坏主意,我是个很单纯的人,纯洁得就像一张白纸,弄不好就会上你的当。鳄鱼,把你的坏主意说出来,我先听听,然后我再告诉你,咱们是不是好朋友。”杰克狡猾地望着蔡继恒。
“老杰克啊老杰克,你可真让我失望,我们中国有句话叫热脸蛋贴到冷屁股上,我一心一意拿你当好朋友,他妈的逢人便讲,我有个好大哥,家在美国西雅图,将来我退了休要在西雅图海边买块地盖房子,和我大哥在一起安度晚年。老杰克,我发现你很不真诚,好像根本没把我当好朋友,你甚至不承认我这个朋友,这真的让我很伤心……”
“行了,行了,鳄鱼,别说了,再说你真要流出鳄鱼的眼泪了。我看出来了,你绕来绕去和我称兄道弟的,其实就是想玩玩零式机,是不是?”
“当然,我当然想玩玩,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把它修复了,总要有人试飞吧?咱们何必求别人呢?你兄弟我就可以代劳呀。”蔡继恒的嘴像抹了蜜一般。
杰克一口拒绝道:“鳄鱼,这我可不能答应你,没有陈纳德将军的批准,谁也不能动零式机,否则老爷子会杀了我。”
蔡继恒苦口婆心地开导:“亲爱的老杰克,陈纳德将军又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他怎么会知道咱们的事呢?我们完全可以不让他知道,除非你背叛了我们的友谊,但是凭你老杰克的为人,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你会守口如瓶,是不是?”
杰克的确是个实在人,他哪里是巧舌如簧的蔡继恒的对手,才两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他犹豫着:“鳄鱼,这件事我需要考虑……再说,我们怎么能说服塔台的值班军官呢?没有塔台的起飞命令强行起飞,会惹出大事的。”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一切由我来办。我说响尾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零式机应该有两门20毫米机关炮和两挺7.7毫米机枪,机翼下还可以挂两颗60公斤炸弹。我的问题是,你收集了多少弹药?”
“弹药好像不成问题,可以按照它的标准弹药基数配备,可是……鳄鱼,你要干什么?就算我同意你试飞,也不必要带弹飞行吧?”杰克狐疑地望着蔡继恒。
蔡继恒严肃地说:“老杰克,你到底只是个机械师,而不是飞行员,你只关心飞机的技术性能,却不关心它的武器系统,而我必须要测试一下零式机的武器性能,比如它的瞄准具和弹着点是否有误差等等。”
杰克搔了搔头皮说:“你让我想一想,今天晚餐时答复你。”
“没问题,我会耐心等候你的答复。我说响尾蛇,你吃过中国的湘菜吗?好吃极了,我敢和你打赌,只要你吃一次,就一定会后悔,为什么没有投生在中国。在吃的问题上,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们美国人还处于茹毛饮血的原始状态,也缺乏一定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这样吧,今晚我请你吃湘菜,衡阳城里有家不错的湘菜馆,我带你去尝尝。”
杰克有些不好意思:“鳄鱼,以前咱们喝酒就总是你付账,这次又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
“老杰克,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咱们谁跟谁?那是兄弟啊,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什么什么?穿一条裤子?我们为什么要穿一条裤子……”杰克又手忙脚乱地掏出本子要记录。
蔡继恒心说了,杰克啊杰克,蔡某搞定你这条响尾蛇根本不必费脑子。

满堂和铁柱正在村北的洛河边挑水浇地。哥儿俩挑着水桶才走了不到五个来回就累趴下了。从地里到洛河边大约有200米,若是平常年景,这活儿算不了什么,可自从前年闹灾起,兄弟俩就没吃饱过肚子,身子已经虚了,这200米的距离显得如此漫长。
满堂扔下扁担水桶,一头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久久不吭一声。
铁柱也支持不住坐在地头上,喘息着问:“哥,你咋啦?”
满堂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咋。”
铁柱说:“哥,你是累了,你歇着,俺多挑几趟就行啦。”
满堂翻了个身:“俺莫事,就是他娘的活得没啥意思。铁柱,你说咱哥儿俩这辈子就只能在土里刨食吗?”
铁柱闷闷地回答:“不刨食咋办?咱爹咱娘都刨了一辈子,庄稼人就这贱命,咱得认命。”
满堂猛地坐了起来,大声喊道:“狗屁!俺就不认命!俺这辈子就不是来挑水浇地、土里刨食的。”
“哥,那你是干吗来的?除了土里刨食咱还能干啥?”
满堂嘴里一时没了词:“干啥来的?俺也说不清,反正不是干这个。”
铁柱小心翼翼地问:“哥,那咱还干不干啦?要是不干,这点苗就得旱死,全家人还指望着呢。”
满堂看了一眼被晒得半蔫的庄稼苗,一下子泄了气,他爬起来又拎起了水桶:“娘的,干吧,不干咋办?”
哥儿俩扛着扁担没走几步,就听见地头上响起摩托车的引擎声,铁柱抬头看了一眼说:“哥,那鬼子又来啦!”
满堂捅了铁柱一下:“小声点,这小子懂中国话,别让他听见。”
山田圭一把摩托车停在地头,笑嘻嘻地迎上来。
满堂努力做出笑脸道:“山田大哥,你来啦!”
山田圭一笑着说:“是鬼子来啦。”
铁柱不好意思地说:“哟,你听见啦?山田大哥别生气啊。”
“我才不生气,我知道中国人叫我们鬼子。叫就叫吧,这已经很客气了。刚才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两个中国兵,我本来不想惹他们,大家客客气气各自走路不是很好吗?可这两个中国兵不这么想,他们举起步枪要向我开火,没办法,我只好先开了两枪,他们马上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山田圭一拍了拍腰间的手枪套说。
铁柱盯着他的手枪套问:“你这家伙叫王八盒子吧?”
山田圭一不满地说:“这么叫很难听,怎么能叫王八呢?这叫南部十四式手枪。”
满堂问:“山田大哥,你是不是又有事找俺?”
山田圭一点点头:“你知道侯店乡吗?”
“知道,离郏县县城有30里,俺去年给东家送药材还去过那儿。”
山田圭一喜笑颜开地说:“那太好了,我们部队要去侯店乡,你知道,地图上标的路很不准确,有时要走很多冤枉路。满堂,你能给我们带路吗?”
“可以,我知道有条小路,很近。不过……俺有啥好处呢?”满堂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
“还按上次的规矩,20斤大米怎么样?”
“50斤,不干拉倒。”满堂毫不退让。
“好好好,就50斤,我们可以成交了。满堂,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动身?我们长官说越快越好。”
“着啥急,咱还没成交呢。山田大哥,俺这可是两个人,每人50大米,统共是100斤。”
山田圭一考虑了一下,无奈地说:“满堂,你这家伙肯定不是良民,这简直是敲诈。不过……现在军情紧急,我没时间和你讨价还价,100斤就100斤,我们马上走!”
满堂弯腰拎起扁担水桶说:“那俺也得和俺爹娘打个招呼啊。”
山田圭一忙着发动摩托车:“你们上车,我送你们回家,这样能快一些。”
满堂挥挥手,冷冷地说:“你到村头等我们,千万别进村!”
“为什么?”山田圭一不解地问。
满堂突然爆发了:“问啥问?俺不想让人家戳脊梁骨,要不是为这点救命粮,我……我……算啦,俺啥也不说了!”
山田圭一沉默了。
满堂和铁柱匆匆赶回家。进门后,哥儿俩急急忙忙找换洗衣服,收拾东西。
“满堂啊,你们哥儿俩要上哪儿去?”满堂娘赶紧问。
“去侯店乡,后天就能回来。”
满堂娘叹了口气:“满堂呀,你从小脾气倔得像头驴,你现在要做啥事娘也拦不住你,要去就去吧,早去早回。娘只有一句话,你给我听好了……”
满堂望着娘那布满皱纹的脸轻声说:“娘,你说,俺听着嘞。”
满堂娘摸了摸满堂的脸说:“儿啊,记住!啥时候也不能干缺德事,听清楚啦?”
“知道啦,娘!那俺走了。”
妹妹翠花走过来,怯生生地拉着满堂的袖口小声说:“哥,外边在打仗呢,到处是死人,哥,俺不要你死,你早点回家。”
“放心吧,我们一两天就回来,咱家的地还没浇完呢。”满堂和铁柱背起包袱向门外走去。
在跨出院门时,满堂猛地想起什么,回身问娘:“娘,俺爹呢?”
“你爹在陈家园子里浇地呢,中午才回来。”
满堂心里忽然泛起一股酸楚,这些日子净招爹生气了,他觉得有些对不起爹。其实,要不是为了那100斤大米,他才懒得给鬼子带路。
想到这里,满堂的眼睛有些湿润:“娘,跟爹说,别生俺气,等俺回来给他赔不是!”说完他拉着铁柱头也不回地走了。
满堂娘和翠花呆呆地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满堂娘才转过身来,偷偷抹去脸上的泪。
满堂和铁柱哪里知道,他们这一走,从此就和亲人们阴阳永隔了。

山田圭一所属的部队是日军独立步兵第11旅团第三联队,下辖三个步兵大队与一个步兵炮中队,这是一支齐装满员的联队,约2500人,此时的第三联队正以急行军的速度在豫中平原上由西向东行进。
山田圭一驾驶着挎斗摩托车行驶在队伍的最前方,满堂坐在挎斗里,铁柱则坐在驾驶后座上。
满堂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步行在身后的日本士兵,他们排成整齐的四列行军纵队,鬼子兵们个头不高但身材粗壮,面色红润,显得营养良好,就是军服有些破旧。每个鬼子兵都背着三八式步枪,腰间挂着牛皮子弹盒,他们的钢盔上都蒙着一层像渔网一样的网状物。
铁柱东张西望感到很新鲜,他不停地向山田圭一提问题:“山田大哥,干吗把渔网蒙在铁帽子上,是不是闲下来用它打鱼呀?”
山田圭一看了一眼铁柱,忍不住笑了:“那不是渔网,是伪装网,需要伪装时可以往上面插树枝树叶。”
“噢,那走在前边的那位扛着的是啥枪,枪把子咋是歪的呀?”
山田圭一回答:“那是大正十一式轻机枪,设计成这个样子,是为了让射手不用歪着脖子瞄准。”
“那……你们的手榴弹咋这熊样?连个木头把都没有,就像个甜瓜……”
“铁柱,你咋这么多话?给俺把嘴闭上!”满堂训斥道。
山田圭一回头看了看一个骑着白马的日本军官小声说:“没关系,这里除了我,没有人懂汉语。你看见那个军官了吗?他是酒井大佐,我们的联队长,大阪人,用中国话说,我们是老乡。”
满堂也回头看了一眼说:“嘿,你们鬼……不,你们日本人也讲究认老乡?”
“你又要说鬼子,这很不礼貌,我可没叫过你中国鬼子,你为什么总是叫我们鬼子?这很不好听。”山田圭一不满地责备道。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以后叫你山田太君。行了吧?你们日本人事儿真他娘的多。”
突然前面传来零落的枪声和叫喊声,山田圭一猛地刹住车,满堂随着惯性差点飞出挎斗。
山田圭一拔出手枪用日语大叫了一声,只见走在队伍前边的日军机枪手闪电般端起歪把子机枪向前方开火,枪声震耳欲聋,灼热的子弹壳纷纷迸落在地上。
满堂这才看清楚,原来有几十个国军溃兵从山包那边出现,迎面跑过来,每人还大包小包扛了不少东西。他们猝不及防和日军遭遇,便惊慌失措地扔掉东西就地卧倒,胡乱地开枪射击。日军的行军纵队瞬间散开了,士兵们纷纷采用单腿跪射姿势进行还击。联队长酒井大佐大声发出命令,立刻有一个中队的日军士兵在机枪的掩护下从两翼迅速包抄了过去。
国军溃兵们在机枪火力下被撂倒了十几个,其余的人吓得落荒而逃,步枪和大小包袱凌乱地扔了一地。
酒井联队长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挥,又吼了几句日语。
“他说什么?”满堂紧张地问。
“不许恋战,继续前进!”山田圭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回答。
日军的队形丝毫不乱,撇下十几具国军尸体和痛苦呻吟的伤兵,继续行军。几个日本军官走出队列,纷纷掏出手枪向伤兵们一一补枪,看样子他们根本没有要俘虏的打算。
满堂望着近在咫尺的尸体,心中突然感到很不是滋味。娘的,这些倒下的人不管是不是汤恩伯的兵,他们终归是中国人,自己坐在鬼子的车上,眼瞧着鬼子杀中国人,还要装得若无其事,这他娘的不是汉奸是什么?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了地方,马上和山田圭一结账,100斤大米一到手立刻走人,往后鬼子就是给100个金元宝也再不给他们干事了,这太给祖宗丢脸啦。
天渐渐黑下来,日军第三联队的行军速度一点没有减慢,士兵们已经显露出疲惫的样子。酒井大佐看了看手表,命令部队原地休息,吃些干粮补充体力。
豫中春天的夜晚并不暖和,满堂和铁柱把带来的衣服都穿上,还是觉得有些冷,山田圭一建议他们靠在尚有余热的摩托车旁。一个军曹在向士兵们发放食物,满堂和铁柱也各自分到一份,是大米混合大麦做的冷饭团子,还有一块干硬的咸鱼,一杯冷茶。
满堂啃着冷饭团对山田圭一说:“你们每天就吃这?”
山田圭一狼吞虎咽着回答:“是啊,你以为我们吃什么?”
“俺还以为你们每天都吃大鱼大肉嘞,闹了半天是咸鱼就饭团子,这伙食也不咋的呀。”
山田圭一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们日本人有多富?要是天天都吃大鱼大肉,我们就犯不上打仗了。”
铁柱恍然大悟:“俺说呢,你们大老远跑到俺们中国干啥来了,闹半天是穷得吃不上饭,跑俺中国抢食来啦?”
山田圭一努力咽下一口饭团说:“住嘴!你这家伙说话太难听。战前我家在大阪开个小铺子,日子过得还不错,这仗又不是我要打的,是政客们要打,我不服兵役就得坐牢。你明白吗?”
满堂把憋在心里很久的一个疑问提了出来:“山田大哥,你真是日本人?中国话咋说得这么好?”
“我当然是日本人,不过……我的出生地是东北,我父母早在1915年就来到东北了,所以我的中国话比你们河南人说得还标准。”
“那是为啥?是在日本遭灾了,逃荒来的?”满堂大惑不解。
山田圭一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我家在日本没有土地,孩子多,家境也太不好,在日本本土生存很艰难。后来政府号召大家移民中国东北,组织平民开拓团,我父母就带着全家来到黑龙江的伊春开荒种地,那时还没有我呢,我是1917年出生的,整个童年都是在东北度过的。”
铁柱搔搔头皮,不解地问:“这是咋说的,你家在日本穷得混不下去了,就跑到中国开荒种地?这地种就种啦,还没人收你们租子,咋有这么好的事哩?那俺河南人去你们日本种地行不?”
满堂冷笑道:“铁柱啊,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咋净想美事,人家山田大哥在老家都混不上地种,还轮得上你去?”
铁柱的脑子是有些愚钝,越是闹不明白越是一根筋,他不依不饶地又提出下一个问题:“那……山田大哥,俺还是不明白,照理说,俺中国人可够意思了,地让你们白种,连租子都不收,你们日本人咋还动枪动炮打俺们来?”
山田圭一有些尴尬:“这个……我也不喜欢这场战争,要说东北的土地面积早就超过日本好几倍了,过日子足够了,可政客们还不知足,非要打仗,我也想不明白。我家在东北开荒攒了些钱,我10岁那年全家迁回了大阪。父亲用积蓄开了一间杂货铺,日子过得还不错。日中战争爆发,我大哥被征入伍,三个月后就在上海阵亡了。我母亲接到大哥的阵亡通知书时,当场就哭昏过去。两个月后,我也被强征入伍……满堂,说心里话,我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我的政府……”
“噫,咱俩想到一块儿去啦,俺也不喜欢俺的政府,那些当官的鳖孙就没他娘的一个好货。”满堂咬牙切齿地说。
这时铁柱又插嘴问:“山田大哥,你说这仗打了六七年了,咋就打不跑你们?是不是你们日本人个个打仗不要命?”
山田耸了耸肩:“这可不见得,日本人和日本人也不一样,我入伍时在第四师团,全是由大阪人组成的。这支部队是日本资格最老的甲种师团之一,日俄战争之前就有了。要说打过什么漂亮仗,我看没有值得一提的。这也难怪,第四师团的兵员全是来自大阪市的菜贩摊商,大家入伍前都是买卖人,讲究和气生财,很少有好勇斗狠的,偶尔冒出一个,大家还看不起你,觉得你丢了大阪人的脸。”
满堂笑了起来:“俺说呢,你脾气咋这么好,你们队伍怕是净挨揍吧,咋就没一件露脸的事?”
“也不是没有,有一次一个二等兵在大阪市中心闯红灯,结果和警察发生冲突,被警察扣起来。当时的师团长寺内寿一中将一听就火冒三丈,这老爷子认为警察们没把本师团的荣誉放在眼里,就带兵狠揍了警察,还砸了警察所。当时日本所有的报纸都报道过这个‘大阪事件’。你看,第四师团也不是不能打嘛!”山田圭一自嘲地说。
铁柱说:“还是大阪人好,个个都不喜欢打仗,就喜欢做买卖,要是日本人都这样,这仗就打不起来了。”
山田圭一叹了口气:“日本只有一个大阪市,哪能都像我们这么好脾气?凶悍的部队还是很多,比如第18师团就很厉害,这个师团的官兵是由北九州岛的矿工们组成,也叫‘久留米师团’,参加过攻占南京战役,听说还在南京杀过不少平民。你想,这些矿工平时就喜欢酗酒斗殴,聚众闹事,良善之辈并不多,由这些家伙组成的军队当然很可怕。”
正说着,联队长酒井大佐背着手溜达过来,山田圭一立刻闭了嘴。等酒井走过去,山田圭一吐了一下舌头说:“幸亏酒井长官听不懂汉语,不然就麻烦了,他可是个绝对效忠天皇的军官,要是知道我和中国人一起诋毁皇军,他会毫不客气地把我送上军事法庭。”
满堂看着酒井大佐的背影小声问:“他不也是大阪人,不还是你老乡吗?”
“他和我们这些生意人不一样,他是职业军人,上过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以前也是第四师团的。第四师团毕竟是甲种师团,老兵多,所以大本营经常抽调第四师团的官兵补充到其他师团。不瞒你说,我已经换了五六个部队了。经常被调动会影响升迁,所以我当兵快七年了,到现在还是个军曹。”
铁柱问:“军曹是个啥官儿?”
山田圭一想了想:“唔,相当于中国军队的中士吧,属于士官。”
满堂按照中国人的思维劝道:“老哥,还是要想法子升官啊,你们长官和你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酒井大佐再咋着也该拉老乡一把!”
山田圭一双手抱头抵在双膝上,心灰意冷地说:“我不想当官,只想保住命,平平安安回家。说实话,这场倒霉的战争我一天也不愿打了!我家兄弟两个都当了兵,我哥哥几年前死在上海,要是我再死了,我父母恐怕也会死,他们都是一辈子信佛,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人。唉,这该死的战争……”
山田圭一用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泪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敢情鬼子也会哭?满堂和铁柱面面相觑,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天色刚蒙蒙发亮,尖锐的哨声就响起了,山田一跃而起,发动着摩托车。日军士兵们站起来迅速整队,五分钟后队伍重新出发。山田圭一、满堂和铁柱都沉默着,行军队列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大车车轮的滚动声和摩托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这一切都弥漫在清晨的薄雾中。
日军第三联队到达郏县以东的侯店地区时,已经是上午9点多钟,远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炮声。酒井联队长策马向前跑到摩托车旁,向山田圭一说了几句日语,又向满堂和铁柱挥挥手,然后骑马向队列后面跑去。
山田圭一从一辆大车上搬下一个装着大米的麻袋说:“这是你们的大米,100斤只多不少,你们背上米赶快走,前面马上就要打仗了,联队长说多谢你们的带路。满堂,铁柱,咱们后会有期!”
满堂背起麻袋,有些恋恋不舍地望着山田圭一:“山田大哥,咱还能见面吗?”
“谁知道,看缘分吧,我是信佛之人,相信自在随缘,缘起缘灭,一切都无须刻意。快走吧!”山田圭一从大车上抽出一支三八式步枪,跑步进入队列。
随着一声哨响,日军士兵们立刻散开,纷纷用工兵锹挖掘掩体,构筑工事,一时搞得烟尘四起……
满堂和铁柱听不懂山田圭一话里的意思,他们只知道这袋大米算是到手了,给日本人当差还是挺合算的。

在侯店镇通往郏县的小路上,满堂和铁柱背着粮食拼命赶路,这一路他们已经躲过了一支向东开进的国军部队。汗流浃背的满堂看看日头,他必须要确定一下方向,尽快地往西北走,家里还指望着这点粮食呢,要赶快脱离这块是非之地。看这阵势,这里马上就要爆发一场大战了。
时近中午,天气渐渐燥热起来。铁柱解下小褂,擦了擦汗。满堂掏出昨晚偷藏的冷饭团,掰了一半给铁柱,哥儿俩坐在路边的一个树墩子上一边啃着饭团,一边商议着该走哪条路才能避开这个倒霉的地方。
一个饭团还没吃完,后面就有了动静,小路上传来一片嘈杂声。
满堂浑身一激灵,一下蹦了起来,拉着铁柱蹿到路旁,躲在一堆玉米秸秆后面观察。这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国军队伍,士兵们都穿着窝窝囊囊的灰色棉布军服,肩上扛的家伙也不咋地,全是些老套筒之类的破烂货。满堂听人说过,凡是穿这种灰军服的应该是国军里的地方杂牌部队,而中央军大多是土黄色军服,手里的家伙也要好一些。
满堂哥儿俩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觉得后脑勺凉飕飕的被什么东西顶住了,身后传来一声低吼:“别动!狗日的,把手举起来!”
兄弟俩乖乖地站起来,双手抱头慢慢转过身来。
身后是一个国军少尉带着两个士兵,三个黑洞洞的枪口正瞄着他们。
“长官,俺是附近村里的老百姓,刚从侯店赶集回来。”满堂顺嘴胡诌,心里还是有些发虚,这几个当兵的走路咋一点声也没有,啥时候绕到俺腚后头来啦?
一个士兵咋呼着说:“排长,我看这俩货不像好人,八成是日本探子!”
满堂火了:“你他娘的才是探子!”话音没落,他后背上重重挨了一枪托。
铁柱大叫道:“老总,老总,俺冤枉啊!俺真是老百姓!”
那少尉长了一脸麻子,从脸颊到嘴角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深深刀痕,显得面目狰狞,他挥着手枪说:“就算是日本探子也没关系,咱不是还没凑够数儿吗?就拿这两个小子顶上,给我带走!”
满堂和铁柱被连踢带搡赶进队伍,铁柱想起了那袋救命粮,便挣扎着向队伍外边跑,嘴里还喊着:“老总,俺的粮食……”
麻子少尉火了,夺过士兵的步枪照铁柱的后腰就是一枪托,铁柱一头栽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巴。
满堂一把拽起铁柱,小声说:“柱子,咱不要啦……”他已经看出哪儿不对了,这是一条四列行军纵队,中间两列人全是没穿军服、空着两手的老百姓,而两边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
满堂和铁柱对视了一眼,哥儿俩的脑袋一下就大了,心说这下麻烦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们被抓了壮丁。
满堂斜眼看了一下路边的地形,一片平坦的开阔地,没有沟沟坎坎可藏身。他心里琢磨着,要是这会儿窜出去,当兵的会不会开枪呢……正想着,他身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突然往斜刺里一冲,撞翻了一个士兵,窜出队列撒腿就跑。壮丁队伍一阵慌乱。走在队伍前面的一个上尉抽出镜面匣子,甩手就是一枪,那汉子晃晃身子一头栽倒在田埂上,双腿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满堂和铁柱吓得抱住了脑袋,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别看这兄弟俩打劫过汤恩伯,那完全是仗着人多胆壮,他们可没有动手杀人的胆子。而眼前这个国军上尉真是个愣种,杀个人就像捻死个臭虫,一条人命转眼就没了,连他娘的收尸的意思都没有,满堂兄弟真被吓着了。
上尉吹了吹枪口,耍着花把枪插回木壳枪套,然后照满堂的屁股踢了一脚,厉声喝道:“都看见没有?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哪个狗日的再逃跑,一律就地正法。现在继续前进!”
刚才还乱糟糟的壮丁队伍一下子安静下来,壮丁们都打起精神,低下脑袋规规矩矩地赶路,满堂和铁柱也暂时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这支队伍加快了行军速度,跑步向东北方向奔去。
那上尉说得没错,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中原一带的中国军队已经大祸临头了。
4月21日,郑州失守,日军兵锋南下直指新郑,新郑的中国守军毫无战斗意志,仅半天就兵败城破。日本第12军司令官内山英太郎中将在此设立前进指挥所。
4月27日,日军第62、63、27师团、坦克第3师团、骑兵第4旅团迅速南下,兵锋直指许昌。内山英太郎判断,许昌是豫中重镇,有中原粮仓之称,三国时代是著名的“军都”,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中国军队一定会派重兵驻守。
内山英太郎中将认为,对于战略要地,使用“杀鸡用牛刀”的战术是非常必要的。为此,日军集中八万余兵力,决心一举拿下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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