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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系新概念作文获奖者作品精华,约32万字。本书中这些作品共分五辑:“三色堇·若即若离”、“战栗·伦敦大桥垮下来”、“蝉·赶羊的日子”、“凶手·梵高先生”、“白月光·消失的麻雀”,每个章节主题独立,构思新颖。本书作品依然体现新概念作文参赛者不同凡响的创作水准,高手云集,形式多样,内容健康阳光、积极向上,是为千万份新概念稿件的甄选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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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白丁原名杨郭君,生于1990年,四川西充人,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有散文、小说刊于《岁月》《西部》《华夏散文》等刊物。2008年获首届华语校园网络文学奖。
丁威数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喜欢安静看书晒太阳的日子。志向颇高,天分不足。矛盾、敏感、脆弱、失眠、瞎琢磨构成生活的全部。希望写出好小说给朋友看,渴望美好的爱情。
范尔乐生于深圳,祖籍上海。现为高中学生。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信仰共产主义,追求自由和平。勤于写作,坚信“人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纵使明天天寒地冻,路遥马亡。”
付晴出生于湖北,现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武汉传媒学院。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韩倩雯
1991年出生,江苏人,曾在《萌芽》上发表作品,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李乐
1991年出生,土家族。笔耕七年,因受湘西文化熏陶,摒弃时峦欠戏纾??刈⑸缁岬撞愕母?鞠胂螅?蜗朊杌娉稣媸档南嫖骶跋蟆? 李唐
1992年出生,北京人。曾在《人民文学》、《山花》、《诗刊》等刊物发表小说和诗歌。 刘大铭
1994年出生,现就读于某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曾获中国少年作家杯全国一等奖。爱好写作,已累计创作三十余万字。思考各种各样事物的本质。身体残缺的坚强男孩。
鲁丁依生于1993年,性格冲动易怒,典型白羊座。喜欢吃麻,吃辣,一枚典型四川人。嗜好睡觉,热爱网游。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莫国辉笔名莫夕铭,青年作者,长篇小说《流年》将由明天出版社出版。曾获第一、二届华语校园网络文学大赛银奖。现求学于广州。
涅蝶原名胡佳敏,1991年出生,现就读于北京某外国语大学。英文名Asura,“每个少女都是阿修罗,都有一定杀伤力。”拥有一间独立书店——“拾光”,在现磨咖啡和巧克力的伴随下看书写字办沙龙。Time
Capsule,回到梦想开始的地方。 潘云贵
1990年出生于冰心的故乡——福建长乐。长乐市作家协会会员。射手座单眼皮男生。爱好文学创作和美术设计。作品发表于《诗刊》、《美文》、《萌芽》、《儿童文学》等刊物。平日爱独行,静思,着笔。向往人世斑驳后,独留的一隅闲云野鹤。
秦乔生于1993年,一个帅气可爱的男孩子,虽就读于理科竞赛班,却热衷于文学写作。 童星语
1992年出生,湖南长沙人,九零后大学生。近年创作发表小说、散文习作多篇。
棉兰原名李稳稳,生于1990年,现就读于浙江某大学历史系。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王天宁
1993年出生于山东。13岁开始发表小说,至今已在《格言》、《意林》、《萌芽》等文学类期刊、杂志发表文章上百篇。曾荣获数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冰心作文奖三等奖。
徐衎产于巨蟹座的最后一天,生于80后和90后夹缝之间,全国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得者。注重精神生活,对文字始终赤诚满腔,信奉上帝保佑吃了饭的人们。
薛超伟出生于浙江。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性情难测,想法缥缈。酷爱机器猫,认为那是自己童年的半边天空。为人低调,现为某大学中文系学生。
晏耀飞笔名北海没鱼,出生于湖北郧西,现就读于某理工学院。新概念全国作文大赛获奖者。 占晖
1989年11月出生,数届新概念全国作文大赛获奖者。现就读于南方某大学。喜爱写作,想要用文字搭建一个理想的世界,在纷乱人世寻一些美好温暖,记录下来,激励自己,同慰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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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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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色堇·若即若离
三色堇童星语
童年里的一件小事李唐
绿水王天宁
当你在最远方 秦乔
若即若离涅蝶
战栗·伦敦大桥垮下来
战栗鲁丁依
牙付晴
无尽的夜潘云贵
一夜苍白刘大铭
伦敦大桥垮下来韩倩雯
蝉·赶羊的日子
蝉 秦乔
不思量薛超伟
黑与白莫国辉
赶羊的日子棉兰
凶手·梵高先生
凶手晏耀飞
我的人间刘大铭
二喜的告别李乐
祖与孙白丁
梵高先生丁威
白月光·消失的麻雀
白月光童星语
巷子里的烟占晖
一束鲜花范尔乐
落虹徐衎
消失的麻雀晏耀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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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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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色 堇
文童星语
容锦,今年的三色堇开得正美。
妈妈说我出生那天,产房外面就开满了大片大片的三色堇。当爸爸看了一眼我的长相,然后掂着我告诉妈妈生了个女儿时,妈妈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意的。只是后来,妈妈知道我并不是女儿,眼中却露出了一抹奇异的红色。她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好像在恍惚中看见了成片的曼珠沙华。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并不是个女孩儿。容锦,我从未在乎过旁人异样的眼光,但是,我的爸妈在乎。还记得初中时,你来我家里玩,在抽屉里翻出了我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扎着羊角辫的我,让你笑得前仰后合。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被爸妈当成女儿养的我,比姑娘还姑娘。
那年我跟着你报了一中,坐在公交车上,我仰着头看了看拿着报到手续一脸兴奋的你。你的眼神就着窗外透进的阳光,闪着恍若晨星的光芒。
“蓝小雨,以后就跟着爷混吧,保证没人欺负你。”
你的笑容是那样肆无忌惮,就像窗外店铺中一闪而过的灯火,带着转瞬即逝的温暖。
朦朦胧胧的记忆中,那个清晨,被薄薄的雾气笼罩的学校,就像是寂静岭里的世界一样,清冷而不真实。那几年,有无数的嘲笑声,在我低头写字时传入我的耳朵,也有无尽的白眼,在我做操或是跑步时进入我的眼帘。他们总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你们瞧他,真像个女人。有时候说得重了,就会加上我最不愿听到的那两个字。
操场上的阳光总是明媚的,一群拥有着生机勃勃的脸庞的孩子总是刺痛着我的眼睛。我没有他们快乐,似乎从我出生起便是这样。容锦,这时的你便会拿着一个大大的篮球,带着大大的笑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嘿,蓝小雨,咱们去打球。”
我摇摇头,我不会,真的不会。你的眼眸忽地暗下去,然后又似乎被什么点亮了一般,接着你转过身迅速跑开了。远处你的队友边往地上吐着口水边大声地叫你,偶尔还有啦啦队里的小姑娘一脸兴奋地盯着你。
我揉了揉眼睛,用力掐下身边开得最大的一朵三色堇,看着这张传说中被维纳斯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我笑得几乎发狂。
你走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而后还是笑了起来:“蓝小雨,瞧你笑得花枝乱颤的。我们去跳绳好不好?”
我擦了擦眼角被笑出来的泪水,点了点头。站起身的时候,我把那朵三色堇偷偷塞进了你的口袋。
后来你告诉我,你把它做成了标本,夹在自己最喜欢的书里。只是你一直以为那是你喜欢的女孩子塞给你的,而我也只是点点头:“是啊,肯定是她没错。”
妈妈告诉过我,关于三色堇的另一个传说。传说拥有爱情之箭的小爱神丘比特很调皮,他的箭法不准,总是让凡间的爱情阴差阳错。有一天,他准备用箭射向一个人,却没想到箭被风吹偏了,射中了白堇菜花。白堇菜花的花心流出了泪与血,而后就再也抹不去了。从这时起,白堇菜花就变成了三色堇。
说这些时,妈妈总是带着无尽的感叹,而后就会反复地提到我出生那年的三色堇和她看到的曼珠沙华。她的眼中带着近似恐惧的兴奋,手不住地挥舞,直到桌上的杯子碎了一地。往往这个时候,爸爸就会匆忙地拿来药丸与水让妈妈喝下去,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的嗓音浑浊而无力:“小雨,你妈妈的病就是从生你那天开始的。曼珠沙华,有如此可怕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然后爸爸愤怒的手掌就朝我扇过来。他的眼中竟然有着跟妈妈相同的神色:“蓝小雨,你一定要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吗?”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手指僵硬地指向我,“蓝小雨,你就是血红而冷漠的曼珠沙华。”
容锦,我不是那受过诅咒后花叶永不相见的彼岸花,纵使它美丽而妖娆。我只想当一朵普普通通的三色堇,即使不被天使祝福。
那后来呢,后来十八岁的你站在弄堂昏暗的路灯下面,手里拿着一个封好的漂流瓶。
“蓝小雨,大海边上的大学我没考上,只能去北大荒那边儿读大学了。这瓶子送给你,记得,如果你不开心就打开它看完里面的字,然后把它放进海里。”
容锦,你的声音就像你手中的玻璃瓶子,纯粹而干净,带着淡淡的哀伤飘满了整个弄堂。
后来突然有一天,各式各样的情书与礼品蜂拥而至。起初还有些不明白的我,在听了你的话后就明白了三分。你说:“蓝小雨,你长得白白净净的,本来就好看,你这长相正合她们的意。”你问我还有七分不明白的是什么,我听着窗外海浪拍打着堤岸的声音,沉默了许久。容锦,我只是不习惯。习惯了白眼与嘲讽、忽视与淡漠的我,不习惯突如其来的注视与仰慕、关心与温暖。
纵使是你给我的温暖,我也从来都是心怀感激的。我把它们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因为如果我身在寒夜里,它们将是我唯一的阳光。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我眼看着时光在你我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却只能无奈地朝它笑笑,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那年的七月七日,我站在天桥上,你站在弄堂边。你一只手牵着你未来的新娘,一只手不断地朝我挥舞。你的嘴角上扬,笑容点亮了天边的朝阳。昏黄的路灯突然就熄掉了,我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晨曦,再低头,就看见了你眼中满满的悲伤。
岁月就这样连同最后的那一抹夜色,一起沉淀了。
后来我回到学校,站在了碧蓝碧蓝的海边,天空中的星星倒映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闪着诡异的光。
透明的漂流瓶折射着夜晚所有的光芒,我就这样看见了里面你写的那些字:
“蓝小雨,你知道吗,关于三色堇的传说其实还有一个。天使来到人间时,亲吻了三色堇三次,而天使美丽的容颜就此印在了它的花瓣上。所以,每一个见到三色堇的人,都会得到幸福的。你和我也一样。其实我知道我口袋里的三色堇是你放的,如果是别人放的,我不会这样珍藏。小雨,把瓶子放入大海吧,你抬头看看,天使其实一直就在你的眼前。”
容锦,我真的抬头看了。
两行清泪与漂流瓶一起,融入了茫茫的大海中。海风忽地吹起了我的衣角,吹散了我的发梢。
我记忆中的少年,你曾经真真实实地来过,带给我人世间最美好的风景。你就在这悠悠岁月里,温暖了我年少时所有的时光。
天边一颗繁星坠下,我回头看去。一个穿着碎花洋裙的女孩儿走向我,她嘴角的梨涡在海风里绽放开来,宛若她手中的三色堇一样。
“蓝小雨,你知道三色堇的花语吗?”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仿佛要滴出水来。
我点点头,笑了出来。
她也笑了。缓缓地说道:“三色堇的花语就是……”然后,有两个年轻的声音一起回荡在那晚的海边。
想念,请想念我。
童年里的一件小事
文李唐
“小虎,下课出来一下!”
快要上课的时候,隔壁班的火山急匆匆地来找李小虎,撂下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使小虎忐忑了整整一节课。那是一节什么课?小虎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看到老师的嘴一张一合的,像电视打开了静音一样。
小虎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生……当然这只是在大人们的眼中。其实作为小学生的小虎每天也会有许多烦恼的事。他每天都会遇到各种问题,以至于小虎觉得他自己已经提前老去了。走在阳光下,小虎的母亲总会皱着眉头对小虎的父亲说:“孩子他爸,你看小虎走路怎么总跟一个小老头似的,心事重重的。”这个问题小虎的父亲也无从解答,只好也迎合着皱皱眉。一个小学生能有什么心事呢?小虎的父母都不清楚,因为在他们小的时候根本没有上过小学,他们像小虎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田地里劳作,脚板陷在泥里……所以比起他们的童年来说,小虎简直是太幸福了!
小虎每天思考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总感觉自己融入不到集体里面。是的,他已经小学四年级了,却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他的个子很矮,在发育良好的女孩面前像一只小鸡一样羸弱。有一次几个女生没有原由地追赶他,小虎拔腿就跑,他不知道她们想干什么,他觉得女生实在是太恐怖了,动不动就会发脾气……女生方舟第一个抓住了他。小虎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连女生都跑不过。现在他被她们抓住了,却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
几个女生不怀好意地把几条跳绳拿出来,把他带到了一处篮球架旁,七手八脚地用跳绳把小虎绑到了篮球架上。那种跳绳质量都特别好,别说一个小学生,可能换作大人也挣脱不开。小虎就被她们捆了半节课,直到老师讲到一半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空了一个座位,就把眼镜拿下来,问:“小虎去哪里了?”
小虎被同学解救回教室的时候,脸像暖壶一样烫,像苹果一样红。好心的同学们把他们看到的都汇报给了班主任海涛老师。海涛老师的老花镜挂在脖子上,问小虎:“你怎么被人绑起来了?是谁绑的你?”
小虎低下了头。
从此以后谁都敢欺负小虎了。尤其是班上的女生。她们有时被男生欺负了,怒气无处发泄,就会来找小虎,来找他的碴。每次小虎都会被那些女生欺负得不善。于是他在心里想,女生实在是太恐怖了,为什么长大还要与女生结婚呢?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男生倒很少欺负小虎,不是说出于同情弱者,而是他们不屑于欺负他。那些男生甚至平时都躲着小虎走,生怕自己与小虎有什么联系。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总被女生欺负的男生玩。
火山是一个例外。
火山是一个大块头,在小虎的隔壁班。他与小虎相反,是一个很强势的家伙。男孩子们看到他的体积,就打消了与他为敌的念头。而火山却总是主动招惹别人,因此人缘很差,这点倒是与小虎一样。两个原因不同却同样孤独的男孩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起。小虎第一次看见火山时只是抬了一下头,就赶紧低了下去,想绕过他庞大的身躯。可是火山却挡住了小虎的路,他一把拉住小虎的衣领。小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双脚离地了,他看到火山可怕的三角眼就在距自己不到两厘米的地方。
“你叫小虎是吗?”火山的粗气像蒸汽机喷到小虎的脸上,“听着,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听明白了吗?以后你要陪我一起玩,放学要一起走,听明白了吗?”他所理解的好朋友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小虎惊恐地点了点头。从此就成了火山唯一的“好朋友”。
“明天下午,我去你家玩!”火山在下课的时候这样告诉小虎。然后他皱皱眉,表情像是努力地吞下了一枚钉子。
火山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小虎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火山与他的关系一直是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自从成为火山的“好朋友”后,小虎实际上成为了火山的跟班,每天放学都要帮火山拿书包,忍受火山一路上的唠叨。这样的情况自然不会让小虎真的把火山当成朋友,有的时候,小虎会在放学后偷偷地溜走,可是每次都会被火山抓住。小虎觉得班里一定有火山的眼线。他觉得火山比那些女生还要可怕……
但火山却说要去小虎的家里玩。
小虎知道,只有真正关系非常好的朋友才会互相串门。班上的同学经常串门,经常一起出去玩,甚至个别家境比较好的同学还会经常请客。当然这些小虎一次都没有被邀请过。他多希望能有一个同学走过来对他说“去我家里玩吧!”或者“我去你家玩吧!”哪怕是那些可怕的女生,小虎也会欣然接受的。
可他没想到第一个去他家玩的人竟然会是火山。小虎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他与火山的关系。难道说,火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他最要好的朋友?小虎打心眼里不承认这个想法,他觉得火山找他做“好朋友”完全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免费的出气筒。但是现在情况变了,火山主动提出要去自己家里玩,如果不是好朋友,他干嘛这么做呢?
总之,小虎是非常高兴的。他的妈妈以前总说,小虎啊,我见别的同学总是三天两头地串门,怎么咱家就没见你的同学来过呀?小虎的父母现在都忙着做生意去了,几个星期也见不到面,可妈妈的话一直刻在小虎的脑子里,像是衣服上一块无法洗掉的油渍。
现在好了。小虎放学后像是飞一样跑回了家。很奇怪,今天火山没有来找他。小虎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的脑子里只想着明天是星期六,下午火山要来找我玩,明天是星期六,下午火山要来找我玩……只有好朋友间才会这样做,小虎反复提醒着自己,只有朋友间才会互相串门。
回到家,小虎就有些失望了。因为他看到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正在给他做饭。小虎的奶奶在厨房看到小虎了,就喊道:“小虎啊,今天怎么放学这么早?”
小虎擦了擦跑出来的热汗,把书包扔到沙发上。他心想要是母亲在就好了,她知道这件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不过小虎内心的兴奋并没有减退,他的嗓子变得有些沙哑,对他的奶奶说:“奶奶,明天有同学要来咱家玩!”
“哦?”小虎的奶奶探出头来,“那真的是太好了。你交到好朋友了?”
小虎的脸不禁有些红了,他低下了头,看着上次漏水后被泡得有些变形的地板。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坚定地说:“是!”说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找到了某件丢失的东西一样自信。
“好啊,明天我给他做好吃的!”小虎的奶奶也很高兴。
小虎坐到沙发上,有些激动地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从电视机开始,像一台摄像机一样转了一个圈,又重新回到电视机。他站起来,小步跑到门后,拿起放在那里的扫把扫起了地,他觉得自己家的地板今天格外地脏,一定要好好扫扫才行。
扫完地,小虎拿着扫把思考了一会,转身回到卧室,又把卧室扫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的卧室实在是太乱了,简直无可救药。他把摊了一桌子的书本整理好,码放好,又把扔在地上的玩具仔细地收拾了一遍。他开始精挑细选起来,决定用自己最好的玩具来招待火山。
小虎从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纸盒子,像是拿着某件圣物。他打开盖子,里面全是晶莹的玻璃珠,在灯光下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芒。小虎不禁用手摸了摸,光滑的玻璃珠在他手下发出些许的摩擦声,清脆悦耳。他从小对声音很敏感,他从没对别人说过,他最喜欢的声音是皮鞋走在地板上的喀喀声。自从有了这些玻璃珠以后,他发现自己又迷上了这些玻璃珠碰撞的声音。
这一盒子的玻璃珠是小虎的父亲从日本给他带来的,日本的弹球。正好这段时间校园里开始风靡玩弹球的浪潮。谁能够打中对方的弹球,就可以把对方的弹球收为己有。小虎可不敢用他父亲带来的弹球来玩,那些弹球他太喜欢了,他舍不得输给别人。他宁愿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独自欣赏,都不敢带到学校去。
小虎玩弹球总是输。他掏钱在学校外面的小卖部里买的一把弹球,没几下就输光了。像中了邪似的,他弹出去的玻璃球总是绕着别人的玻璃球跑,仿佛他手上的弹球也像他的主人一样胆怯,不敢去顶撞别人。
有一次小虎输光了身上所有的弹球。两手空空的窘迫场面被火山看到了。火山就嘲笑小虎,说他智商有问题。小虎受不了火山的侮辱,就大声说:“我家有日本的弹球,你家有吗?”
果然,小虎的话镇住了火山。火山收起了跋扈的表情,甚至变得有些谦卑,笑嘻嘻地问:“日本的弹球?什么样子?能给我看一看吗?”
那时小虎还很讨厌火山,他不想让火山看他的弹球,仿佛看一眼就会少一个似的。于是他编了一个谎话:“那盒弹球被我表哥借走了。”火山耸了耸肩,一脸的遗憾,说:“那……好吧,等你表哥还你以后再给我看看。”
现在小虎决定把日本弹球拿出来了,他不但要给火山看,还要与火山一起玩弹球游戏。他几乎是含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来对待这件事的。他还从来没有给其他同学看过。
第二天,小虎吃完中午饭就来到了火山住的楼下。火山的家与他的家距离很近。小虎觉得有必要亲自迎接一下。
小虎就站在火山的楼下,时间过去了一会,一个老太太走下来扔垃圾。她的眼睛瞟了小虎一眼。在老太太的眼神中,小虎突然觉得他的行为有点傻,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坚定不移地等着火山下楼。
小虎站了半天,不禁有些累了,就走进楼道,坐在了楼梯上。刚坐下没有两分钟,火山就摇晃着与小学生不符的庞大身躯走下来了。小虎回头看到火山,连忙站起来,笑眯眯地看着火山。
火山像是钉在了楼梯上,眼睛眨巴了两下,有点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等你啊!”小虎欢快地回答。
“哦哦。”火山点点头,“好的,我换一下衣服和鞋就去你家。”
小虎这才发现火山身上穿着的是睡衣,脚上踩着的是拖鞋。小虎说:“好的,我等着你。”
火山像是逃离似的迅速爬上楼梯。小虎可以感觉到楼梯在微微颤动,一些躲在缝隙里的尘埃被震了出来,暴露在阳光中。中午的阳光真好啊,小虎看到阳光中飘满了细细的灰尘。
过了老半天,火山慢慢地从上面走下来。他似乎很不情愿地走完了楼梯,站在小虎面前。他比小虎高出半个头。
火山把手放在腆起的肚子上,眯起眼看着外面强烈的阳光,说:“那就走吧?”
小虎从来没有在火山面前说过这么多话。一路上他们两人之间的角色发生了变化:平日里都是火山喋喋不休,小虎沉默不语。而现在火山成为了彻底的听众,只有在小虎说话的空隙中才会说“嗯”、“是啊”等表示配合的词语。
火山也表现出了极不平常的耐心。如果放在平时,小虎说这么多话早就被他打断了,他是不会允许小虎占领说话的主导权的。小虎觉得现在的火山像是一个绅士,彬彬有礼,嘴里的粗话也无影无踪了。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像是一对十分亲密的兄弟。小虎不知道这种改变从何而来,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真的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可以无话不谈,可以毫无顾忌的好兄弟。
两个亲密无间的好兄弟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小虎为火山开门,火山道了一声“谢谢”,用肥胖的身躯挤过狭窄的门框。
客厅里,小虎的奶奶正忙活着。火山显得很拘谨,站在客厅里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他宽厚的手掌很快就变得汗津津的。他坐在沙发上,扫视了一下四周,喉结滚动,咳嗽了一声。
“那个……”火山搓了搓手,“我们要干什么?”
小虎一愣,然后笑了笑,对着厨房喊道:“奶奶,火山来啦!”
火山像被一根弹簧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小虎的奶奶从厨房走了出来,腰上还围着围裙。火山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李奶奶。”
小虎的奶奶摸了摸火山的头,她一笑眼角的皱纹就全都拢在了一起。小虎看到奶奶的笑,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俩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小虎心想,如果妈妈在家里就好了,她也一定会高兴地笑的。
“小伙子,今天留下来吃晚饭吧!”小虎的奶奶热情地说。
火山嘿嘿笑了笑,把手掌往裤子上抹了抹。
小虎的奶奶像重返战场一样继续去烧菜。小虎把火山领进了自己的房间。所有玩具已经准备好了,两个孩子高兴地玩了一会,把玩具扔了一地。火山注意到了那个紧紧盖上的盒子,他指着那个盒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小虎走过去,拿起盒子,像捧着一件圣物一般捧到了火山面前。火山抬起头看了看小虎,又看了看盒子,伸出手去,把盖子掀了起来。
满盒子的玻璃珠一下照亮了火山的眼睛。小虎看到火山的眼球似乎也变成了两颗发亮的玻璃珠。火山拿出其中一粒,举过头顶仔细观察。他一边观察一边啧啧赞道:“好漂亮啊,真漂亮,这个就是你以前说的……你父亲从日本给你买的弹球?”
小虎微微吃了一惊,说:“是啊,这些就是日本弹球。”他本来想最后再揭开这些弹球的“身份”,但没想到火山这么快就猜了出来。
火山对那些日本弹球爱不释手,他说:“要是我也有这么漂亮的弹球就好了,真是太漂亮了……”
小虎和火山开始玩起弹球游戏。火山手中的弹球总是精确地击中小虎的球。一颗一颗弹球相互撞击的声音让小虎心里感到一抽一抽的。有那么一瞬间,小虎有点后悔带火山来家里玩了。而火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日本弹球在他手里越打越顺,仿佛彻底臣服于他。火山笑着说:“如果这是在学校,今天你的这些弹球就全是我的了。”
小虎看到火山眼睛精光闪烁,他连忙低下了头。“你们是我的,为什么偏偏听火山的话呢?”小虎在心里责备着自己的玻璃球。
小虎小心地瞥了一眼火山,看到他满面红光。火山粗鲁的笑声不断传入他的耳朵里,震荡着他的耳膜。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沉闷不堪,小虎很想出去透口气。
“你家有饮料吗?给我倒一杯。”火山头也不抬地说。
小虎走出卧室,深出了一口气,然后来到客厅的冰箱面前。打开冰箱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小虎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冰箱里没有饮料了,小虎对屋里的火山喊道:“我出去买可乐!”
“好!”他听到从屋里传来火山略带颤抖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在黑暗中突然擦亮又迅速熄灭的火柴。
小虎想了想,走出家门。
当小虎抱着一大瓶可乐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火山已经走了。
“他饭也不吃,就那么急匆匆地走了。”小虎的奶奶带着遗憾对小虎说,“我做了好多菜呢。”
小虎茫然地看着突然变得空荡的房间,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对火山的不辞而别很奇怪,但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像是松绑后的轻松感。他把可乐放进冰箱,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一种信号源源不断地传入小虎的脑中,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当那种信号越来越强烈起来的时候,小虎像是突然被针扎到一样,一种不好的预感弥漫开来。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房间。
夜幕已经慢慢降临,屋子里一片漆黑。这一天过得太快了,好像还没怎么样,就“嗖”地过去了。小虎走进去,打开了灯。屋里的一切迅速被照亮。他看着满地狼藉的玩具,屏住了呼吸。
小虎觉得灯似乎闪了一下。没错,小虎渐渐惊恐起来,那个盒子不见了!小虎把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搜寻了一遍。没错,那个盒子不见了!
他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翻开床单,也没有看见那个盒子。这会不会只是一个恶作剧呢?它会不会就藏在某个地方?小虎的脑仁剧烈疼痛起来,像是要裂开一样。
小虎的奶奶进屋叫小虎吃饭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小虎站在漆黑的屋子里。“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小虎的奶奶嘀咕道,准备伸手去打开电灯开关。
“那个盒子不见了。”
她猛地把手伸了回来,像是受到了什么伤害。小虎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不真切,她甚至不能相信这是她孙子小虎的声音:沙哑而又荒凉。
“你说什么?”小虎的奶奶问。她突然想起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小虎的爷爷。他生前总爱往家里拣一些破铜烂铁,为此她曾训斥过他很多次。但现在,她多希望他能在自己的身边啊!
绿水
文王天宁
夏天临近时,我家搬到绿水路九号。因为我爸工作的原因,小学最初的三年,我们搬了三次家,最短的一次只住了半个月。我妈说,绿水路是最后的家,我爸的工作稳定下来,我们就要在绿水路住下去。
总会有人甘心情愿被一个动听的名字蛊惑。所以,当我听我妈说要搬去绿水路,身上的每一枚细胞都欢呼起来。虽然大件——十四英寸电视,我搬不动,但小件,如我的书桌,是我实打实手举肩扛,一路搬到我爸从朋友那借来的小卡车上的。
绿水路,这名字多么水灵。我甚至不自觉地把“青山”安置在路两旁,有绿水就有青山,可以想象一条银色的溪流在布满青苔的山石间淙淙而下。因为怕费油,我爸一直没批准我开空调。他叫我和我妈把车窗摇下来,土腥味的热风袭卷车厢。我一路心生徜徉,却没注意小卡车载着我们一家和半车家什从市中心一路驶向郊区。我是被车底的石头颠醒的。我这才发现汽车早就驶过了公路的尽头,一条灰褐色的石子路在汽车底下延伸。
“妈,妈。”我感到恐慌,“不是去绿水路吗?绿水呢?公路呢?”
我妈抚摸着我的头:“这就是绿水路。”
我妈的手盖住我的头顶,这温暖叫我平静下来。上当了!我一边叹息一边告诉自己。
我们的汽车一个趔趄,在一块齐腰高的巨大石头前稳稳停下来。我爸从车里跳下来,用衣襟擦掉额头上的汗。他踩到大石头上,冲我们喊:“到家了,快收拾家什!”
我要说,我爸简直是一个暴君似的人物,但他没钱,所以只能算一个没落的暴君。
把家安置在绿水路的第一天,我爸就趾高气扬地出门找工作去了,还责令我和我妈这两天把家打扫出来。我妈在她和我头顶上各包了一块毛巾,要我去擦壁橱里的灰。我随意抹了几下跑到厨房向我妈交差,她正站在晃晃悠悠的板凳上,把脑袋伸到抽油烟机底下费力地擦拭油污,听到我的叫声她把头伸出来,我这才发现黄色的油垢沾了她一脸。
和我爸一比,我妈简直是半点地位都没有的宫女。我呢,连宫女都不如。干活时还得小心翼翼地看宫女的脸色,我简直就是一小奴隶啊。
午饭我妈在楼下阿婆的摊子上,买了几个菜包凑合了事。我妈对我说,午饭吃好了去收拾干净的卧室里小睡,攒足力气下午才能继续干活。
那是他俩的双人床,我脱得光溜溜的在我妈身边躺下。正午阳光太烈,我用枕巾盖住眼睛,我妈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肚皮。我很快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整齐干净的房间里长满花花草草,绿水路的天空晴朗无云、阳光明媚,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铺了沥青,铺了水泥,平平整整。
哭声传来的时候,我以为这也是梦境的一部分,然而哭声越来越大,我还听到男人的怒吼声,碗碟砸在墙壁上破碎的声音。我实在不能置之不理,从床上爬起来,阳光照得我眯起眼睛。我妈也醒了,她保持着那个歪七扭八的睡姿,睁大眼睛望向天花板。
哭声是从隔壁传来的,那声音尖利,像是小孩的声音,年龄大约与我相仿。那个男人应该在抽打他的屁股,哭声一高一低,高的那一瞬间,一定是巴掌落下来的时候。
我要说话的时候,我妈把食指放在嘴边。我们安静地听着哭声持续了近半个小时。男人似乎打累了,小孩子尖利的哭号变成低低的啜泣。那边门“嘭”的一声,哭声顿了一下,渐渐平静下来。
我妈拉我躺在床上继续睡觉,她用手盖住我的眼。我的眼皮灵活的翻动着。我不可能睡着了。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我对想象中那个男人没命落下的巴掌异常熟悉。我早说过,我爸是一暴君,我数学考不上九十分,他就把我的裤子扯下来一顿胖揍,我妈拦不住。我妈要是把他惹急了,他连我妈一起揍。往后我就学机灵了,数学不慎没上九十,我爸一瞪起那俩牛眼,我就撒开丫子没命地跑。
我爸爱炫耀,乐意攀比。打孩子这活会不会在日后成为他与隔壁的男人比较的资本?毕竟两家隔着一层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到这儿,我就不寒而栗。
傍晚时我爸回到家,垂头丧气,甭问,工作还没有着落。我赶忙殷勤地沏上一杯茶。他被茶水暖得来了兴致,一个劲儿夸我和我妈工作效率高。睡觉前我又为我爸打了一盆温水洗脚,天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去搓他那双闻名遐迩的大汗脚。
我爸显然很吃惊,但也很受用。他摸着我的脑壳问:“你不嫌爸爸的脚臭啊?”
“不嫌不嫌。”我忙不迭地答道,想起抽在隔壁孩子屁股上的巴掌,“爸爸为家劳累一天了,洗个脚是应该的。”
“你看你看。”他对我妈说,面露喜色,嘴里一片“啧啧”之声。他的头向躺椅后面使劲伸着,不断地画着圈。
第二天,我爸照旧出门找工作,收拾家的活计同昨日一样单调。中午时,隔壁的哭声像约定好一样准时响起来。我为逃避那哭声,远离了卧室,在客厅的小板凳上坐了一个中午。
傍晚,我爸喜形于色地回来,工作找着了,在附近工地搞建设,还做他的老本行。同时他又宣布了为我找到学校的消息,离我们家不远,拐两个街口就到,绿水小学,跟着三年级的课继续上。
饭桌上,我妈提起隔壁男人对小孩子的打骂,我爸的神色一片鄙夷:“是老李,和我一个工地的。没出息的东西,老婆和别人跑了拿自己孩子出气。”
我在我爸鄙夷的神色中看出希望来,心里一派敞亮。这样说来,我爸决计不往我的屁股上抽巴掌了。想起隔壁的小孩子来,怪可怜的,天天被打被骂啊。
“爸爸,他们家的小孩叫什么啊?多大啊?”
“叫……周……”我爸一拍脑门,“听别的工友提过,叫李冰洋。和你一般大。”
我爸扒了几口米饭,接下去的一句话揪起我的耳朵:“和你都在一个小学,绿水小学。”
“我叫李冰洋,你呢?”粉胖粉胖的小男孩,从放学的那会儿就一直尾随着我,我看到卖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的老伯,知道快到家了。谁知道那小胖子和我一起拐进了院子的大门。
他和我大约隔着五米的距离,可他粗重的呼吸好像在吹我的耳朵。他实在太胖,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后会长成电视上那种超级大胖子的。我实在克制不住回头看他,他大呼一口气蹲在地上。他像一只水母一样,身子鼓鼓囊囊,皮肤白得几近透明。
我走近他,捏捏他肥胖的臂膀:“你干嘛跟着我?”
他抬头看我。他脸上的肉真是多,眉毛把眼睛都挡住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了那句话。好笑,这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我立刻笑了一下:“早晨老师不是叫我做自我介绍了吗?谁叫你不听,活该!”那会儿我觉得自己特有气势。我向自己的单元楼走去,那小胖子急了,呼哧呼哧地喊:“哎哎,别走啊,我请你吃……吃鸡蛋灌饼。”
一句话击中我的心,我早对那摊着鸡蛋、水雾朦胧的摊子着了魔,于是我立即回应道:“好啊。”
卖鸡蛋灌饼的老头显然与小胖子熟悉,不,准确地说是李冰洋同学。
李冰洋跷着两根手指:“买两个。”这似乎是笔大买卖,老头的脸上笑开花,手里忙活起来。李冰洋的汗珠儿沾着脸庞,整个人湿乎乎的。他不再与我交谈,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老头手里黄的白的食物,喉咙一起一伏,那是他在咽唾沫。
灌饼快出锅的时候,李冰洋磨磨蹭蹭地挤到老头跟前:“爷爷,钱能不能先欠着?我身上没带够。过两天,过两天一定还上。”
老头的眉毛陡然立起来,我假装对附近的修鞋摊感兴趣,连忙把身子转到一旁。而我的手揣在衣兜里,紧紧捏着三张一元的纸币。
老头似乎知道从我这儿得不到钱辙,没点我的名字,而是叹了口气:“好吧,要是不给钱,当心我告诉你爸爸。”
李冰洋接过装好的鸡蛋灌饼,拉起我的手,对老头挤眉弄眼:“你要是告诉我爸爸,我就再也不会给你钱了!”
在老头的牛眼瞪起来之前,李冰洋拽起我撒丫子逃回院子。我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生怕老头端起摊鸡蛋的平底锅向我们砸过来。
李冰洋的饼被他三口两口吃完了,而我细嚼慢咽地刚咬了一个尖。他看着我的饼,我知道他还想吃,而他开口说:“你能不能留一点给我,我还没吃饱,你最后留一口就行。”
“哎呀,你真麻烦。”我把还没怎么动的饼塞给他,他喜形于色,几口就解决掉了。
“你真好!”他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对我说。
三天,我便与李冰洋很熟悉了。
他在班里距离我也很近。一、二、三,我们之间隔着三排同学,准确地说我在倒数第五排,他在最后一排。
李冰洋独自坐在最后一排不是因为他胖,也不是因为他高,上学第二天我就发现了——是因为他上课爱睡觉。
“李冰洋,前桌叫叫。”
“李冰洋,你怎么又睡着了。”
“李冰洋,站起来听!”
几乎每个老师都会在课堂上点他的名字,这对其他同学来说见怪不怪。有次他前桌的小子使坏,在李冰洋睡得正熟时用手掐他滚圆的小腿。老师讲得正兴起,他猛地一下站起来,与老师大眼瞪小眼,回过神来,轰然坐下。
那次全班笑了半节课。
那也是李冰洋被班主任整得最惨的一次。放学后我在教室里写作业等他,值日生将卫生收拾妥当,把锁挂在门鼻上,嘱咐我走的时候锁门。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乌鸦在学校上空“呱呱”地叫嚷。我瞥了一眼李冰洋摊在桌子上的文具,我必须等他,如果没有我,值日生会将他的书包、铅笔盒、作业本一股脑锁在教室里。
天边的星星隐约闪烁起来,李冰洋才被从办公室里放出来。我把他的包都收拾好了,拎在手里待在教室门口等他。
李冰洋和我走回去,一路揉着胖胖的手掌,揉得红红的。
我不以为然地问他:“班主任怎么整你了,瞧你,这手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
他“呼哧呼哧”小跑着才能跟上我的步子:“这女人,真坏!”他愤恨地说,“罚我写‘我以后再也不在课堂上睡觉了’,写了一千遍呢。”
我倒吸一口凉气。
听李冰洋说,他上课睡觉是情有可原的。他爸每晚纠集一帮老爷们儿去他家打牌,一打一个通宵。打牌的房间紧挨着他的卧室,每晚他在扑克牌的抽打声中辗转反侧,一直到天微亮,男人们玩了一通宵各回各家,他才草草睡两个小时。许多次,在这短得可怜的睡眠中,李冰洋梦见自己在扑克堆里打滚。
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之所以他第一天没有听到我的自我介绍,八成是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当然,李冰洋不是什么课都睡。上数学课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清醒的,你说这有多奇妙。绿水小学的学生都是民工子弟,自小随父母东奔西走,基础都不好。数学又复杂得超出了我们脑细胞的增长速度,当我们被什么“数鸡”、“换水”的应用题搞得昏昏欲睡的时候,李冰洋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黑板。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李冰洋对我说数学这门课他爸叮嘱他一定要学好,以后给老板干活才不会被老板蒙,少发工资能立刻查出来。我想起我爸一直坚持要我长大后当包工头,手底下管束着好几十个工人,威风凛凛地靠在躺椅上督工,有人倒茶,有人捶背。
我曾经亲耳听到我爸管他们包工头叫“老板”,如此说来,我以后会不会是李冰洋的老板?
来到绿水小学的第一次月考,要我不得不举起同桌的小镜子扒开眼皮重新看待自己。你猜怎么着?卫星“咻咻”地往天上飞,盘古开天辟地古今未有的奇事:我呀,居然考了全班第一名!
语文不用说,正常发挥就能得到让一般人惊诧的分数;数学怪异得连我都摸不着头脑,凭我,怎么居然也能拿到九十五分,把第二名落到五分以外?
狂奔,我拉着李冰洋胖胖的手跑回家。其实,我早就留意到他脸上不情不愿的表情。怪谁呢?他自己这样不争气!数学比我稍差,是第二名。可语文竟然沦落到不及格,堂堂中国人,讲着中国话,写着中国字,在考卷上画上几笔,无论如何也不能滑到及格线以下啊。
显然,我考第一的消息让我爸妈精神一振。我爸冲上来抱紧我,用青色的胡茬扎我的脸,建筑工地上的石灰擦了我一身。我妈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我闻到香味了,是我们家仅剩的一条鱼。
饭菜端上桌的时候,隔壁的打骂声就开始了。先是老李吵嚷,而后李冰洋大声号哭。我爸妈因为惯性停不下来的表扬也因此显得心不在焉。鱼的大部分被我啃完以后,我们一家悄无声息地扒着米饭。他俩其实和我一样,都在用心听着隔壁的打骂声。
我妈捣着米饭问我:“那小胖子拿了个什么成绩回来,让老李发这么大的火?”
“语文倒数第一。”
“哦,是这样。”我妈喃喃自语,“真差,该打!”
而这一次的家暴真是前所未有地长。
我们将餐桌收拾干净,打开十四英寸的小彩电看节目。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因为成绩好,爸妈恩准我不用学习。隔壁的哭声时断时续,大约老李打累了,休息一会儿,再把李冰洋按在沙发上继续打。
我洗漱完毕上床睡觉时,李冰洋仍在抽抽噎噎地哭。猛然,老李的声音响起来:“你就这成绩了你还有脸哭,你看隔壁的孩子,人家考第一,你呢?你呢?你怎么有脸哭?难道你以后真想当隔壁那小子的打工仔吗?和你爹我一样,让人瞧不起?”
我爸一步冲到墙边,用拳头“咣咣”地砸墙:“老李,你差不多得啦,你打一晚上了,不怕把孩子打死吗?洗洗睡吧,洗洗睡吧啊。”
那边一声叹息,倏忽没了动静。
不出我所料,第二天李冰洋的座位空了一天。
真是遗憾,那天语文老师教了我们一首特别美的诗:“你所感受的温暖不是温暖照耀你的阳光不是阳光你拥有的只是一颗夕阳一颗熄灭的夕阳生命消逝之前徘徊在云彩之上。”
这是我们第一次学诗,这首诗让我着了迷,我能感觉到它说不出道不明的美。语文老师带领我们读的时候,我就看着把阳光照在绿叶上的太阳。我想,李冰洋会不会也在和太阳对视呢?
下午放学我去李冰洋家看他,幸好老李还没有下班。这简直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脏的房间:泡面盒、报纸、扑克牌扔得到处都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味。我无从下脚。李冰洋给我开了门以后,自己钻到蚊帐里面哭得乌烟瘴气。
等他顺过来气,我把今天的作业掏出来,他推到一边:“求求你,我实在不想做。”
他圆滚滚的手臂上有红色的痕迹,想必被睡衣遮盖的身上更多。李冰洋的一双眼肿得像桃核一样,我挨着床边坐下来。
“你想吃什么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我什么都不想吃。”他从床头柜撕下一块卫生纸撸鼻涕。
“那么……”我掂量着,“鸡蛋灌饼怎么样?”
他把卫生纸扔到地上,头从蚊帐里钻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我:“你请?”
李冰洋的伤势被三块鸡蛋灌饼治愈,我往他伤口明显的地方贴了OK绷,第二天他就背着书包和我一同上学了。
这段时间,我爸开始不在家里过夜,他的工作真是忙,建筑工人这活计不轻快。当他早晨到家的时候,总是一头扎到卧室里和我妈嘀咕。我眯起眼睛,看到他的表情有时兴高采烈,有时沮丧万分。而这几天,他的脾气越来越急躁。昨天我妈晚饭做得晚一些,他把水杯摔了;今天早晨他回来以后,和我妈吵了起来,吵得特别凶,他们卧室里的摆设砸碎好几样。
我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天的课上到下午最后一节,天色暗下来,可是西边的太阳还挂在天上。夕阳的光线格外温暖,李冰洋沐浴在橘黄色的阳光里,此刻昏昏欲睡。
我心里暗暗笑话他,转身继续听课。
忽然听到班主任喊我的名字,在教室门口向我招手。讲课的老师停顿了一下,示意我过去。
我妈居然站在走廊里,她似乎刚哭过。班主任向我们摆了摆手就离开了。
我妈找了一个钟点工的活,离绿水小学特别近。我马上就要放学了,而她不是正应该在菜市场买菜吗?我不明白,是哪股风把她吹来了。
她见到我,眼泪顺势流下来:“好孩子,快跑回去拿钱,你爸被派出所带走了。”
我的脑袋“轰”一下,五官麻木得不听使唤,最终强迫自己嘴唇哆嗦着问出来:“我爸他犯什么事了?”
“赌博,和你周叔,这段时间每天晚上他都和你周叔去工棚里赌钱。昨晚他输了钱,不服气,下午挑着你周叔继续赌,也不知被谁发现举报给派出所了。”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要冰洋也回去拿钱,他爸也在里面呢。”
我飞身跑回教室,摇醒昏睡中的李冰洋,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外跑。惊诧的老师没回过神来,阻拦不及。
李冰洋头脑不清地尾随我跑,不停问我去哪里。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地面反光,装出冰层那样光滑的样子糊弄我的眼睛。我的汗珠儿不住往下滚,我抬手擦,发现竟然连眼睛也是湿的。
我说:“回家,拿一百块钱下来,在卖鸡蛋灌饼的老头那儿集合。”
我的胸口火烧火燎的,幸好我知道钱藏在什么地方,等李冰洋的时间则长一些。我急得直跺脚,老头不停看我,我只好向他摆摆手,那意思是我不买灌饼。
李冰洋摇晃着身子出现在我眼前,我拉起他的手跑,催促自己快点,再快点。我有个错觉,去得晚了就再也见不到我爸了。
你不是个暴君吗?以前我、我妈,你谁不打?现在如何,你遇到困难只有我们才能救你。
我一边想一边继续抬手擦眼睛。
李冰洋跑得更加迷茫,他太热,想停下步子。“我们到底去哪儿啊?”他咕嘟着。
“去派出所,去救你爸,你爸和我爸赌博被抓啦!”我大喊大叫。
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想来老李每天那样打他,李冰洋完全有理由折身回去。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连滚带爬地加快了向前冲的速度,像一个勇士。
我和这个男孩,手拉着手,俩人不断加速,拼命冲刺。
我的脑子忽然过电一般响起早晨我爸跟我妈吵嚷的话:“我的儿子比老李的强,他不服气!天天扯着我袖子赌钱,说什么老子不能比儿子怂。赌就赌,大不了输钱。有儿子我什么都不怕,咱们虽然穷,但咱们不能没骨气!”
我的爸爸。我的傻爸爸!
不知跑了多久,绿水路派出所还有多远。我汗如雨下,李冰洋的脸像纸一样惨白。我大声喊:“冰洋,我教你背一首诗,背完了,我们就到了。”
我拼命叫道:“你所感受的温暖不是温暖照耀你的阳光不是阳光你拥有的只是一颗夕阳一颗熄灭的夕阳生命消逝之前徘徊在云彩之上。”
李冰洋看着我,我看着遥远的天空,太阳落山了。
我们已经感觉不到累了,只有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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