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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中国少年探险小说集 新潮儿童文学丛书30年纪念版

書城自編碼: 2981312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童書中國兒童文學
作者: 曹文轩、董宏猷等
國際書號(ISBN): 9787556818198
出版社: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12-01
版次: 1 印次: 1

書度/開本: 128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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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潮儿童文学丛书曾经引领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走向,反映了新时期我国儿童文学创作的探索精神。重读当年的儿童文学精品,魅力丝毫不减。当年的主编、安徒生奖得主应邀为纪念版作序,更增加了这套书的思想厚度。跨越世纪,历久弥新。我们将这批有着独特人文情怀和审美情趣的儿童文学精品重新出版,旨在为当下的少年儿童提供弥足珍贵的精神食粮。
內容簡介:
新潮儿童文学丛书的作者和编者集中了我国上世纪八十年代儿童文学界的作家精英和文学新锐,包括崭露头角的少年诗人。作品内容丰富多彩,构思新颖巧妙、思想深刻隽永、语言鲜活灵动,反映了我国新时期儿童文学创作的独特风貌和探索精神。《中国少年探险小说集》中的故事跌宕起伏,精彩纷呈。
關於作者:
本书作者有曹文轩、董宏猷、童江南等著名儿童文学作家。
內容試閱


董宏猷

《中国少年探险小说集》终于和少年读者见面了。
当我们着手选编这本集子时,正逢中国长江漂流探险队的勇士们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征服了地球上最深的魔鬼大峡虎跳峡。喜讯传来,全国人民无不为之振奋。从来没有一次探险活动,如此牵动十亿人民的心弦,如此激发整个民族的自尊、自强、自信。在这次对世界大河的最后征服中,先有万里长江第一漂的主入公尧茂书的遇难,后有孔志毅等六位热血男儿的献身。他们用青春和生命唤起的不仅仅是勃兴于神州大地的探险热潮,而是中华民族的探险意识、探险精神;他们冲闯的不仅仅是凶险咆哮的虎跳峡,而是几千年来积淀于民族心理上的乐天知命淡泊无为中庸苟安因循守旧等等传统的桎梏。使我们至今不能忘怀的,是漂流虎跳峡前,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队员李大放的母亲从家乡写来的一封信。这位母亲在信上说:大放如果在虎跳峡牺牲,我还会让他的哥哥去。我如果不是因为年纪老了,一定和你们一起去漂长江是中国的象征之一,中国人应该征服,以此向全世界证明,中国人也是不畏艰险的!
我们正是在探险的浪潮拍打着古老的神州之岸时选编这本《中国少年探险小说集》的。它是这象征着中华民族进取精神升华的浪潮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虽然小,然而却是溅洒在少年们的心中的。因此,它便是种子,便会萌芽,便是源头,便是呼唤着未来的探险者的唐古拉雪山。
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探险更能吸引、激发孩子们的好奇心和英雄感的了。一提起探险,便会使人想起险峻的高山、无边的大海、神秘的森林、浩瀚的沙漠。便会使人想起无数惊险神奇的故事和传说。探险昭示给孩子们的,是一个神奇的未知世界。而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则是人生的必由之路。
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和英雄感,不仅仅是孩子们所特有的,对于整个人类来说都是永不泯灭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一部人类发展史,便是人类不断认识自己生存空间的探险史。从大禹治水探险的中国神话到伊阿松乘阿尔戈号寻找金羊毛的希腊神话;从张骞出使西域、郑和七下西洋到哥伦布、麦哲伦航海发现新大陆;从皮亚里的北极探险到阿蒙森与斯科特的南极角逐无数探险家们用他们充满艰险与牺牲的英雄业绩,使我们一步一步地认识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的真面目。他们探险的初衷、目的也许各有所异,然而他们给人类作出的贡献,则是永存的。
历史发展到二十世纪,地理大发现式的旧探险时代结束了,但是人类的探险活动却揭开了一个新纪元。随着科学的发展和进步,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开始升向太空,深入洋底,它仍然反映了人类不断扩展对于自己生存空间认识的强烈欲望。与此同时,作为一项展示人类探索精神、献身精神和科学精神的活动;作为一项可以为民族、为祖国带来荣誉的活动;作为一项自觉而深刻地认识人的力量、人的价值的活动,探险不再仅仅是一两个探险家的事业,而是日益普及并逐渐走向整个世界。如果说在古代和近代,人类是为了生存和发展而去探险的话,那么到了现代和当代,探险更多地表现为追求人本身的发展;如果说古代和近代的探险大多是为了物质的目的,那么现代和当代的探险则更多地表现为追求精神的解放、思想的升华。
物质生活愈来愈丰富,而人却变得愈来愈不安分守己了。许许多多平凡普通的人愿舍弃舒适安宁的生活,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投入对大自然的征服,对人类本身弱点的征服。法国的航海家埃里克毕晓普是在六十五岁高龄时乘坐木筏横渡太平洋的。为了实视乘木筏往返太平洋的夙愿,他不但以坚韧的毅力与茫茫大洋的风暴狂浪拼搏,而且最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他进行如此漫长、如此危险的航海探险前,医生们曾极力反对这位身患多种疾病的老人出海,然而他却说:医院的大夫并不知道,我永远热爱生命,也视死如归。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即使我的身体需要修理(动手术),但理智并不需要任何修理。我就好像是被扎破了的轮胎。我的车轮仍然保有空气,并能攀登甚至最陡峭的山路。另一位法国航海家莱孔布,曾受重伤致残,但他却只身一人乘木筏横渡了大西洋。虽然他最后在乘木筏作环球航行中不幸遇难,但是他曾在日记中写道:当我冒着生命危险开进海洋的时候,我是充满何等活力和快乐啊!也许这有点愚蠢,但却充满了幸福感。英国探险家斯科特在南极探险中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在临终前这样写道:我不后悔这次探险。这次探险证明,英国人能经受艰难困苦,互相帮助,如同既往地以极大的勇气面对死亡。听着这些英雄的心声,能不深思、不热血沸腾么?他们虽然倒在了探险途中,然而他们的探险精神却永世长存。

在现代的中国,也曾出现过著名的探险家。在20世纪30年代,我国的探险家潘德明为雪东亚病夫之耻,为争中华民族之气,曾只身徒步和骑自行车环游世界,历时七年,行程数十万里。他的壮举,曾誉满欧洲,轰动美国,一振中华黄魂。但是,真正的探险热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今天才在全国范围内兴起,却是事实。长期以来,民族传统心理中的积弊对于探险的不理解乃至漠然甚至嘲笑,也是事实。
一九八四年,我曾在武汉采访过一位骑自行车周游全国的青年旅行家。在深谈中,他也颇有感慨地谈到了在旅行中遇到的不理解。这不禁使我想起了在老山前线,在血与火的战斗中,在捍卫祖国尊严、人民幸福安宁的战斗中,战士们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呼声,便是需要理解,理解万岁。而那首打动全国人民心弦的歌曲《血染的风采》中,又有多少个理解啊!
这是因为探险与奔赴疆场冲锋陷阵一样,都面临着险,而且是生命的危险。
因此,目前的关键还不在于探险,而在于对于险,对于探险的理解。
对于探险,父母在,不远游能理解么?好死不如赖活着能理解么?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头的檩子先烂能理解么?知足常乐难得糊涂能理解么?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能理解么?这些中国古老的、至今仍很吃香很实用的至理名言为人之道能理解么?!
问题还不仅仅于此。
今天,我们还不能不忧虑地看到,独生子女问题已经成为当代中国的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许许多多的小皇帝小公主上学要家长用车接送,过马路也令家长提心吊胆,外出参加一次普通的活动更是令全家日夜不安的现实状况下;在许多家长不愿自己的子女从事体育运动致使我国的体育事业呈现后继无人的危机时,在许多高中毕业生为了留在大城市、留在父母身边,而情愿放弃到高等院校深造的机会时离开父母,离开家庭,离开舒适安宁的生活环境,去吃苦,去冒险,去迎接无数的挑战,其中包括死亡的威胁这一切,能被小皇帝小公主以及他们的家长们理解吗?
而中华的腾飞、民族的振兴、袓国的未来,恰恰需要这一代人乃至他们的后代们去探险;恰恰需要他们像凛凛的男子汉直面人生的各种风险和挑战。中华之龙不应也决不能因缺钙因软骨病而停滞甚至退化;炎黄子孙不应也决不能被阻留、禁锢在古代封建木枷与现代钢丝编织的安乐窝之中!
一个缺乏探险意识的民族是无法飞跃的民族。在整个世界即将进入21世纪的今天,这个问题将愈来愈严峻地摆在我们面前:
我们还滞留在呼唤对探险加以理解的阶段;
我们还滞留在努力提高民族心理对于探险的承受能力的阶段;
我们才处于用先驱者的热血和生命去唤醒探险意识的阶段啊!

于是我们下决心为祖国的未来我们的少年读者们编一本探险小说。
于是在编选过程中,我自然而然地遇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在已发表的儿童文学作品中,探险小说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于是我们为少年读者们奉上了一批新作。这本书中的中篇小说,除邓刚的力作《迷人的海》外,其余的如《黄昏,闯过通伽峡》《走出雪谷》《野猪林新记》等,全部是作家们的新作。部分短篇小说,也是邀请作家们特意创作的。

不是没有遗憾。
一是由于我们的孤陋寡闻,加之时间的紧迫,不会没有遗珠之憾。二是因为读者对象的限定、作品时间跨度的限定、作品主人公的某些限定,对于许多优秀的小说其中不少是成人文学我们不得不忍痛舍爱。三是因为许多已出版的且为少年儿童们写的探险小说因已有单行本而与《新潮丛书》的编辑宗旨不符,故而未选。四是从整体宏观上看来,本书中反映探险生活的作品色彩还欠丰富,有不少人物和情节还有雷同之痕。这样,我们只有将遗憾留下并将它作为再为少年读者们编续集的动力了。
我们相信,续集会编得更好的。这是因为少年们的探险意识、探险精神会日益觉醒、增强,少年们的探险活动会日益丰富多彩。于是反映少年探险活动、展示少年探险者不畏艰险、勇于探索的大无畏精神的优秀作品会不断地涌现,我们也会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为少年读者们再奉上一瓣心香。
理解万岁!
探险精神万岁!
董宏猷
一九八七年三月廿七日凌晨
于武汉唐家墩


海牛

曹文轩

1
他家要买牛。
这个村子坐落在一片广袤的原野上。从它往西三百里芦荡,往东三百里则是大海。这里用的牛分两种,从芦荡引回来的叫荡牛,从海边引回来的叫海牛。荡牛躯壳瘦小,力气单薄,一个小小石磙就会拖得它直喷鼻子,嘴边光泛白沫,肩胛像沉船一样倾斜下来。这种牛使人很有点瞧不起。嘻,荡牛!连孩子们都常用大拇指按住鼻子,不断扇动其他四指,表示深深的蔑视。只有一点好处:价贱。
海牛是海滩上野放的牛,啃啮海滩上的芦苇长大。这种罕见的海牛,骨架高大,体格健壮,脾气如同它身边的大海一样暴烈,却力大无穷,沉重的铁犁插进再硬的泥土,它也能拉起撒蹄飞跑,溅起一团团黑色的泥浪,累得扶犁的大汉气喘吁吁,汗珠涟涟。这牛往那儿一立,就显出一股昂然之气。握着这种牛缰绳的主人,脸上则显出一派矜持和傲气,仿佛觉得自己也变得格外强悍了。
他家包了一片地。这地方荒地多,一人能摊好几亩。奶奶生来一副硬脾气,不愿活活地让别人养着,沾人的光,硬要队里把该分给她和孙子的分给她:我能用手把庄稼摸出来。再给孙子买条牛!
他家当然要买海牛!
奶奶颤颤巍巍地捧着藏钱的黑陶罐:真不念书啦?
我已说过了,没考上高中,奶奶!
奶奶是道地的瞎子。整个世界对她来说,只是一片深邃的黑暗。但此刻,她的眼睛里分明透着疑惑:老师曾不止一次上门向她夸耀过她孙子的成绩呀!没考上?!
他的头因为难过而低垂
天底下,他唯一的亲人就是瞎奶奶。父亲在他三岁时暴病身亡。仅隔一年,母亲又弃他和瞎奶奶,在一个没有星光的秋夜跟一个男人而远走。那天,奶奶没抛一滴眼泪,只是把像小鸡雏一样抖索着的他紧紧搂在怀里。坐在妈妈远去的路口,她用手抚摸着他柔软而发黄的稀发,凄苦的面孔冲着阴沉的天空,只对他说一句:别怕!
双目失明的奶奶,以她的勤劳、执著、顽强和坚韧,与艰难的生活抗衡着,奋争着,独自一人,居然把他拉扯到十五岁!
然而,现在奶奶却十分的衰老了。
那天,她锤着搓绳用的稻草,榔头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脱出来,砸在另一只很不机敏的手上,皮开了,紫黑色的血从手指缝里一滴连一滴地落在金色的稻草上。她哆哆嗦嗦地摸起榔头还要锤,他一眼瞥见了血:奶奶!他跑过来抓起了奶奶的手,用嘴唇轻轻吮净了奶奶手上的血迹:你怎么啦?奶奶低垂的嘴角微微笑了笑:榔头掉下来了。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奶奶:她的两个瘦削的肩胛高高耸起,麻网似的一头白发飞张着,暗黑色的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皱纹,牙齿脱落了,嘴瘪陷下去,嘴角承受不住面颊肌肉的松弛而低垂,那双手的骨节变得粗大,弯曲着,不易伸直,也不易收拢。她的身后堆着一堆草绳。他松开她的手,拉过绳看着:她的手由于缺乏足够的力量,绳子搓得十分稀松,像根软带子。他双手捏着绳子一拢,那绳子分开了两股,而在过去,由于绳子带着力量,立即会拧成麻芘。人们总是夸奶奶的绳子:像根铁条似的!现在,她的绳子大概卖不出去了吧?他丢下绳子,垂头走到阴凉的河边。
她老了!这个十五岁的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让奶奶养活自己。为了他,奶奶像盏油灯,油快要被耗尽了。奶奶只是为了他,才竭力挣扎着。可是,她实在不能再给予了。刻不容缓,他要立即肩起生活的重担。他要用自己的力量让奶奶享受一个老人应该享受的一切!
他痛苦而又愉快地放弃了读书。他把闭着眼睛都不会做错的题目,错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会考不上?奶奶盯着他。
奶奶!他望着她,真的,我笨死了!他抓住奶奶的手,奶奶,来呀,你摸摸我的胳膊,捏捏我的肩,再捶捶我的胸脯,我大啦,有劲啦,能干活啦!把你攒的钱买条海牛吧!
奶奶还未见过自己一口饭一口水抚养大的孙子。
他正要从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度入热情、幻想、冒险、勇猛、富于挑战精神和多梦的青年时代。但看上去更像一个少年。他的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单薄得像片铁片,脖子、胳膊、腿,都是细长的,胸脯还是孩子样的扁平,但挺得很直,很有力感。眼睛既深又亮,像沉沉的黑夜里隐藏于地下的两汪水潭,这是造物主赐给这片荒凉的土地的一个小小杰作。整个儿看上去,像是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削出来的,瘦,而有精神。
奶奶把黑陶罐递给他:够买牛啦!
数数吗?
奶奶摇摇手。十几年里,她不仅要养活他,还在为他积攒着钱。她觉得她应当为孙子留下一笔财富,这是老人的责任。她无休止地搓着草绳,卖掉,一分一分地投往黑陶罐。这钱一分一分,是从她心里经过的。她忘不了数目:七百块!
他王书记是大好人,让德大叔给咱引牛哩。就请他帮咱下海牵回头大牛来吧!奶奶被这件大事所激动,所兴奋,显得精神蓬勃,那对瞎眼似乎也在熠熠发光。
干嘛请人呢?!难道他还不可以成为这个家庭的脊梁吗!
奶奶摇摇头,她舍不得,也不放心让她唯一的、仅仅才十五岁的孙子去干这样艰辛的大事。去,坐汽车一天;回,得赶着牛,日夜赶路也得三天呢!再说,她是一个瞎子,和孙子合用一双眼睛。
奶奶看不见呀,烧呀煮的,一个火星蹦到干柴上,这茅屋
他不吱声。晚上,他把奶奶托付给好朋友们,夜里,悄然离开了家门乡亲们知道了,是不会让他走的

2
海边的人一律用惊奇而又不信任的目光迎接了他:买牛?就你?
不缺你们一分钱的!依旧带着稚气的脸一阵臊红,他用十分硬气的话呛得那些海边的人面面相觑。
一个皮肤闪着古铜色光泽的大汉站在他面前。他宽阔的肩膀,平直得像条木杠,胸脯厚得像堵墙,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形成两个球形。一双小眼,透出一股野蛮和高傲。他嘲弄地一笑,把他带到海滩。
一片粗硕的芦苇,郁郁苍苍。铜丝一般的劲草,在海风中抖索。透过芦竿的空隙,看见大海在闪光。乍看,海滩是沉寂的。但大汉一声轰雷般的吼叫,芦苇丛中卧伏着的海牛被惊起了,宛如一座座黑色的山峰平地突然升起。随着大汉又一声吼叫,这些山峰运动起来,聚向一起,朝远处的大海边凶猛地奔腾,芦苇在劈开,在折断,在践踏中发出咔吧咔吧的爆裂声。
大汉拉了他一把,用粗臂分开芦苇,跟着追去。
他紧紧地跟上。
牛群被一直逼到海与芦苇之间的一块空白的褐色地带,挤成一团,潮湿的海滩上留下无数混乱的蹄迹。
大汉坐下了,只给他一个脊背:喂,要哪一头?
他没有立即回答这个对他大不敬的大汉,用大得出奇的眼睛望着这令人激动不安的牛群:啊!太棒了!一对对凸眼,琉璃球一般发亮,透出一股不可拘束的野性。被海风吹成金黄色的鬃毛,在阳光下闪烁。牛蹄坚硬的叩击,震得海滩微微发颤。这简直是一块块铸铁,一个个走雷,一团团力量!
到底要哪一头?
他仍然没有立即回答。十五岁的男子汉办事,当然得有几分样子了,得稳重、老练,岂能像六七岁的毛娃娃那样总是着急慌忙!尤其是在这个蔑视一切的大汉面前,更应显出成年人的气质来。
青灰色的天空,与远处的海水连接在一起,又猛然朝这边人的头顶上方高高地飞腾上去。一团团铅色的云,仿彿是远处的波浪腾入天空,被风推着,直朝人的头顶上方漫涌过来。无涯的大海汹涌沆漭,发出一片惊心动魂的澎湃之声。一排排巨浪,朝岸边滚动着,浪脊巍然耸起,形成一道暗绿色的拱墙。压过来了,轰然响起摔在沙潍上,哗哗崩溃了,留下一片白沫退下沙滩,叉一道拱墙耸起,倒下
他久久地看着猛烈、颠狂的大海:转而又看着这群风餐露宿在海边、听着涛声长大的慓悍大牛。海风不住地掀动着他耷拉在额头的粗硬的黑发。忽然地,他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孩子,高大了许多,浑身的筋肉都充满力量。他站起来:
我要最高、最大、最凶的那一头!
大汉古怪地一笑,朝他点点头。
他立即毫不含糊,报复性地也朝对方点点头。
大汉猛地从地上弹起,朝牛群冲去。牛群炸了,四处奔突。一头小牛犊跌倒了,哞哞地惊叫着爬起来又跑。嘚嘚的牛蹄声汇集在一起,变成隆隆的巨响。大汉两只眼睛盯着一头鬃毛亮得发黑的大牛紧追不放,牛闪电般地从他身边不断闪过。
他站着不动。
那条大牛直朝大海扑去,在玉色的浪峰和高阔的蓝天映衬下,这家伙也显得太威武了!
就是它!就是它!他心在激动。
大牛冲到了海里,一排浪头打过来,它忽地消失了。当海浪从它身上碰成碎沬散落后,它昂首天空,响起重浊的哞哞之声。这声音和飒飒波声融和在一起,真叫人心颤。
大汉追了过去。它沿着海边浅浅的潮水疾跑,溅起一路水花,一直溅到大汉的脸上。大汉急了,解下挂在腰里的一圈绳索,呼地飞出去,绳圈不偏不倚地套在它的颈上。大牛把大汉拉倒了,但它双腿也跪在了沙滩上。不等它跃起,大汉已一跳而起扑上去骑到它颈上,用手抓住它幼年时就穿在鼻上的铜栓。大牛站起来继续跑动,并用力甩着脑袋,企图把大汉甩落下来。大汉一手死死抱着它的颈,一手迅速地在铜栓上扣上了绳子,然后抓着绳子的另一头往旁边一跳。缰绳一下绷直了,那牛从鼻子里发出一阵痛苦得叫人难受的嘶鸣,以大汉为圆心,蹦跳着打圆圈。大汉慢慢收紧绳子。它终于暴躁地跺了跺蹄子,用犄角掀翻了几块泥土,站住了。
大汉气喘吁吁地牵着它走向他:喂,行行吗?
他望着它:眼睛呈黑色,鼻孔喷出的气流冲倒两旁的野草。一对如大象巨齿一般的犄角,有力地伸向两侧,然后拐了个很优美的月牙弯儿,角质坚硬,闪着黑光,角尖锋利得叫人心灵颤栗。它的身体仿佛是青铜铸就,用巨锤砸出来的,胸脯宽阔,胸肌发达,显出一团团强劲的肉疙瘩,脊背的线条几乎是用刀唰地削出的一条直线。粗长的尾巴一刻不停地甩动着,发出叭叭的声音,把芦苇打得七倒八歪。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有点胆寒了,用双手抱着肩。然而,当看到大汉那逗弄的目光时,他说:回村吧。但声音分明在发颤,麻秸般的细腿在抖动,并且不停地绞着手指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大汉依旧笑笑,把牛牵到村里。
众人围过来观看着。大汉走过来:你真要吗?
他头也不抬:我说过了。
七百块钱!大汉把众人商定的价格告诉他。
他立即用手抓住了用绳子拴在脖子上的钱包,紧张地望着大汉。
有这么多的钱吗?大汉咬着厚嘴唇笑笑。
他又望着众人,钱在手里攥得更紧了。
大汉吹了口气,对大家说:算了,让它重回到海滩上去吧!你们就不想想,大人们怎么会把哗哗七百块票子搁在这么个小毛头身上?我只存心拿这个小蛋儿开开心罢了。大汉又转向他:喂,你长这么大,才摸过几个钢镚儿呀?你数数能数到七百了吗?啊?你买牛?去,还是找孩子和小狗们玩去吧!哈哈哈说完他要解掉牛绳。
这些海边的人都张嘴大笑:哈哈哈
他一把抓住牛绳,用尖利的牙齿一口咬断线绳,把钱包丢在地上。
嗬!大汉闭起一只眼睛看着他,像瞄准什么似的。过了一会,他捡起钱包,举在手里,朝众人:你们看呀!当他见到厚厚一叠票子时,脸刷地红了。
他讥讽地耸了耸鼻子。
大汉不住地用手指蘸着唾液。点完钱,他尴尬地笑着。
他睥睨了大汉一眼,牵着牛,拨开人群就走。
位银须飘飘的老汉拄着拐棍:他能把这个畜牲引回家吗?去个人,帮他送回去!
大汉追上去,不再嘲弄,却是一派诚意:好样的,小老弟!我喜欢你!不过我还得帮助你把它送回去。见他不答理,大汉连忙说:不是瞧不起你,这牛太凶!你你没有这把力气!
他拒绝了:我能!他紧紧地牵着牛绳。说也怪,这家伙不躁也不怒,温顺得像匹母马似的跟着他。
那你身边还有钱回家吗?还还价吧!大汉是一个好人。
他回头激动地看了看大汉:有!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用手在嘴边做成嗽叭:大叔,你刚才逮牛可逮得真好看!
这声音在旷野荒郊上飞扬。等袅袅余音消逝在苍茫里,荒原一片静穆。他们长时间对望着。然后,他深情地一点头,掉转身去,沿着大路,向西走了。牛在盐迹斑斑的黄泥路上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蹄印。
那个大汉像被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透出的一股什么力量震撼着,激动地向他不断地摇动着大手,一直到他和牛消失在漠漠的荒原上

3
在这头雄壮的公牛对比之下,他显得更加弱小。真叫人有这样的担心:一旦这公牛暴躁,卷起旋风来,就会轻而易举地把他这片叶子挟裹、抛掷到任何角落。他觉察到自己焦急地等待着什么,神经绷得很紧。然而,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现像。那牛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当他转过头去察看它那双凸岀的眼睛时,他忽然从这种安静里感到一种不祥,一种潜在的危机。他心里感到气虚,有点信不过自己,甚至有一种不期而然的恐怖感。他有点懊悔:为什么一定要挑选这头牛呢?但很快又得意起来:这才是一头真正的海牛呢!
他很想哼一支歌。
下午,它终于开始找他的麻烦了,先是喷着响鼻,显出满腹怒气再也憋不住的恶象。他心一紧缩,不由得抓紧牛绳,并不时地掉过头去观察它。它的脑袋烦躁地甩了一阵,往胸前用力一勾,鼎立着不走了。他拉了拉牛绳,它纹丝不动。
不走吗?他用威胁的口气说。
不走又怎么样?牛倔强地挺立在原地。
你等着!他觉得该立即给它一点厉害看看,让它睁眼认识认识他!路还长呢,任它这样下去还得了?他顺手从路边树上攀下一根树枝,走不走!
好啊!他用警告的口气,再不走,我就要抽你了!
它极为傲慢地一甩脑袋,把他打到了路边。
他打了一个踉跄,急了,挥起树枝就抽。它先是忍着,任打不动,突然猛然往前一跃,把绳子从他手里拽出,沿着大路飞奔而去。
站住!他赤着双脚,拼命地追赶上去。
它根本不顾他的呼喊,身体像海浪一样颠簸着猛跑,后蹄不住地向后抛着泥花。
站住!他被土疙瘩绊了一下,重重地栽倒在地,直摔得满眼闪着金星。他用胳膊支撑起身子。他额头满是泥土,面颊擦破了,鼻子下挂着两道血流。他望着在他面前腾跃的大牛。他看不见它的脑袋,只见两根半截牛角、四只不停地向后掀动的蹄子和一堵墙似的臀部以及飞在空中的大尾。他是趴在地上仰看的,那跑动中的海牛也就越发显得庞大,十分气派。他不由得咧嘴笑了,用手背擦去鼻下的血,用欢呼的声调叫着:站住!跳了起来,撒腿猛追。
不知追了多远,牛突然站住了过一座水泥桥时,牛绳正巧刹在两块水泥板的缝隙里被卡住了。
他又抓回了牛绳。他揍了它一顿,然后,轰它急急忙忙地赶路。一个下午,一会走,一会跑,一会拽,一会推,不住地吆喝,不住地咒骂,不住地流汗,不住地喘息。对付这样一头大牛,也实在难为他!
夜的羽翼慢慢笼罩下来。他感到又饿又累,两腿拖不动了,把牛紧紧地在树上拴好后,身体顺着一棵老树的树干溜下,软绵绵地躺在了草地上。
天空蓝晶晶,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和星星照耀着村庄、田野和河流,空气是透明的,能看出很远,近处,甚至连草茎都依稀可辨。不远,是条大河,水色茫茫。除了豁啷豁啷的流水声在夜空下传播着,整个荒原竟无一丝声息。
此刻,是这一天里面出现的最安静的时候。
荒原夏末的夜已颇有几分凉气,加之饥肠辘辘,又在生疏的异乡荒野,他无法入睡。仰望星空,他想:家在哪一颗星星下面呢?奶奶,你还在搓绳吗?
年迈的奶奶,为了她的孙子,搓呀,搓呀,不分寒冬酷暑,搓了十几年的草绳,锤草的石头形成一个凹坑。她的手磨去一层一层皮。有时生活拮据,她会一宵坐在凳上,直搓到四方大亮。刚刚长出新皮的手又被搓破了,渗着鲜血,他见了直哭。奶奶说:别怕!至今她搓的草绳一根根接起来该有多长呢?有谁量得出?
他禁不住在心里轻声呼唤着:奶奶,奶奶
他侧过头去,见牛卧在地上,它也仰望着星空。夜色里,那两只眼睛,闪着生动的光彩,两只犄角显得更长,更美了。月色在它迷人的黑色的剪影上笼上银色的光圏。他挪了挪身子,挨近了它,倚在它光滑的身上,用后颈亲昵地摩挲着它的身体,望着星空,心里充溢着甘美的幸福:奶奶,你的眼睛要是能看到这么一头牛,该多好哇!你一定会为我能把这样一头牛赶回家而高兴得流泪!奶奶,等我和牛吧!
他猛然想起奶奶一日三顿的烧煮,心一下紧缩了:不会有火星蹦到干柴上吧?
时间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流动着。不知什么时候,远方拍击河岸的水声,在他的听觉里,变成了奶奶捶草的榔头声几乎每天夜里,总是这榔头声将他带进梦乡他垂下眼皮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被冻醒了。河上吹来凉丝丝的夜风,肚里又空空的,他浑身哆嗦,用胳膊紧紧抱住身体。一想起奶奶,他立即跳起来,解开牛绳:赶路吧!
月光颤动着,广阔自由的夜风,吹在远处几株黑色的、弯曲着奋力向上的毛榉枝头,发出唿哨声。灌木林的顶上闪着亮光。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个赶牛车的或是守风车的老人,为了打发寂寥在哼着一支没词的古调,声音苍哑缓慢,摇曳不定。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沉没了。荒野变得朦胧、幽邃。芦苇、树木、水泊,一切,都变得虚幻,捉摸不定。远处,发绿的磷火宛如幽灵在徘徊。荒原的精魂在整个地带的上空倘佯叹息。
他紧紧地挨着海牛。海牛用鼻子往他手背喷着热气。他哼起了小曲,带着童音的、微微发颤的声音在夜空下荡漾着。
河上没桥,摆渡人在酣睡。望着迷蒙的大河,他犹豫不决。奶奶会不会把火星蹦到干柴上?这个鬼问题像水草一样死死地缠着他。他立即把牛赶进水里,骑到牛背上。牛朝河中游去,发出划过细浪的漠然的潺湲声。很快,它的身体被河水淹没了。他的下身也都浸到冰凉的河水里。
星星变得朦胧,遥远的对岸闪烁的灯光渐渐泯灭了雾开始弥漫过来。发白的河水渐渐变黑了。
他想退回岸边,可是,拳头却在不停地催牛泅渡。
雾光是透明的,像轻柔的玉纱在飘动。后渐浓,仿佛一垛燃烧的湿木柴飘出的烟,涌过来,滚过去,翻腾、追逐。再后来当牛游到河心的时候,已浓得厚实、沉重了。整个宇宙顷刻间被雾的密度封闭,不透一星光亮。雾,无边无际的雾,向这个泡在水中年方十五的他扑将过来,缠裹着他,压迫着他。水声在雾里变得十分空洞。他的心不禁骤然收紧了,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大雾挤压成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点点。他环顾四周被围困了!他下意识地推动了几下在这软体但又推不开的雾面前,他完全无能为力。
风渐大,从北方的旷野上刮来。大河开始晃动,掀起浪头,发出哗哗的扑击声。湿雾弥漫的半空里,水鸟发出凄厉的叫声。牛像一叶扁舟在看不见的波浪中游动,水浪不时被牛角击碎,变成无数的水珠,分别从左边和右边朝他脸上纷纷泼来。一会儿工夫,他的衣就完全被打湿,紧紧地裹着他瘦削的身体。
他长到十五岁,从未经过这样的大雾,更何况是在不平静的大河之上。他充满恐惧的双眼紧盯前方没有物体,没有亮光,没有一丝生气,什么也没有。大自然无情地向他显示着令人颤栗的恐怖力量!太早了,他才在奶奶的庇护下生活了十五个年头!他还未经生活的磨难,还未深尝人世间的艰辛,胆子还没长大!当一个黑色的浪头整个儿扑在他身上时,他闭上了眼睛:我我不该自己来买牛的啊!
海牛不住地扇动着耳朵,发出呜咽声。
他彻底害怕了。他仰望天空:星星呢?星星呢!他多么希望着一颗星皇,哪怕只发一星光亮!没有!没有!!他的嫩肩和尚未成熟的心灵,还不胜人生的负荷。他由自怜变为气恼,由气恼变为莫名的愤怒。可又向谁发泄?这孩子突然无缘由地迁怒于安息于天国的父亲:爸爸,你为什么死那么早?为什么死那么早哇!爸爸,你不该这么早扔下我,不该!我还小哇,才十五岁,可你,让我这么小就挑担子,爸爸,你太狠,太狠了!我恨你,恨你!他没有想母亲丢下儿子远走的母亲是可耻的!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有过母亲。他只恨爸爸,以致大声哭起来。想想吧,此刻,天下多少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还在父亲多毛的胸口酣睡!
雾像没有形状的巨兽,翻腾着,澎湃着,把他扑倒在它的腹下搓揉着。他忽然瑟瑟发抖,继而站在牛背上,挥动着两只瘦长的胳膊,向着苍茫的穹窿,用尽力气呼喊:奶奶
仅仅这一声,他的声音顿时沙哑了,浑身的力气爆发得一丝不剩,软乎乎地伏到牛背上他只有这头牛:牛呀,牛呀
当他睁开眼睛,天已亮,牛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他掉头一看,橙色的朝霞映照着变得明亮而平静的河水。
它吼叫了一声,划破了荒原早晨的宁静。
他伏在它宽厚的背上,呜呜咽咽地哭了

4
这是往回走的第二天。饥饿、寒冷、恐惧与牛不断的角力,使他身躯里的力量几乎消耗殆尽。他的心开始发慌,冷汗淋漓,嘴唇灰白,两眼发黑,双腿如雪地中初生的羊羔直打哆嗦。他的脚板底也早已磨出血泡。而此时,牛方才显出真的要他好看的架势。这畜牲像蓄谋已久似的,专等他力气耗尽了再施展自己的神威。它伏在地上,不管他怎么催赶,死活也不肯爬起,那条大尾巴来回甩动,把地面扫出一个坑来,弄得尘土飞扬。而当他坐在路边准备喘口气时,它却跃起,向前突进,逼着他只好爬起来追赶。它一会冲上满是瓦砾的路,让尖利的瓦片刺得他脚板钻心疼痛,一会冲入水中,逼他把刚刚晒干的衣服浸湿。它由着性子折磨它的主人,想通过这无休止的折腾,彻底打磨掉他即将崩溃的意志。它现出了一条真正的海牛才有的凶顽和野蛮。
渐渐地,他没有力量制约它了,而只能受它任意摆布。他咬着牙,跌跌撞撞地跟着它。几次摔倒又爬起来。他张大嘴巴,急促喘息,脸色蜡黄,两眼黯然。嘴唇由于体内水分严重散失而破裂,流着鲜血。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把它赶回家了,想就此松掉手中牛绳,任它跑去了。
大自然似乎与它配合默契,制造着恶劣和险阻。乌云又开始飞涨。先是小风,顷刻间,大风便呼啸着掠过田野,冲击波使四周发出尖利的树木折断声,卷起枯藤萎蔓直入天空。他被压得抬不起头,只能侧着身子,用胳膊挡住眼睛赶着牛,丢雨点了,满是尘埃的土路扬着灰尘,如同飞驰过一群野马。他抬头看了看面目狰狞的天空,要把牛牵到躲避风雨的地方。它像是好不容易捞到一个最利于它撒野的机会,死活不肯依允主人,用前蹄抵着地面。转眼间,暴雨来临。锯齿形的电光割开天空。和着惊雷,它兴奋得哞哞高叫。雨猛得像是一只怒不可遏的手泼浇下来。斜射下来的雨柱,组成一道密不透亮的雨墙。四周茫茫,一个水的世界。它喷洒着,迸射着,淹没了一切。闪电不断落进河流,发出熄灭的呼嘘声。大自然雄浑而险恶,壮丽而残暴。
他睁不开眼,哗哗倒下的雨水,呛得他透不过气。风用无形的犄角恶狠狠地袭击着他,简直要把他席卷了去。他抓着牛绳,艰难地赶着牛。它开始一跃一跃地前进,后蹄溅起的泥水,溅了他一脸,刚被大雨冲刷干净,又溅了一脸。它还不时地甩尾巴抽打他。他只好忍着,因为,他已完全丧失了惩治它的力量。看来它下决心偏要他松开绳子,越跑越快。焦干的黏土一经雨水,变得泥泞不堪,粘胶一般,每走一步他都要咬紧牙关。他不时地张着嘴巴,往空了两天的肚皮里吞咽着雨水,好增加点力量来紧追它。他又跌倒了,被牛拖去五米远。它站住了,半天,他才从泥水中挣扎起来。他要改变一下他和它的关系,用尽力气跑到了它的前头,想由原来的追赶变成牵引。
牛暴躁起来,猛地一甩脑袋,只听见叭的一声,绳子断了!
他仰跌在地上,等他爬起来,牛已经消失在重重雨幕里。他急得乱转,大声呼唤。牛叫了,估摸在左侧五十米远的地方。他掉头追去,不知追了多久,才依稀看见它的身影。他怕自己倒下,从路边抓一根棍子拄着,两眼紧紧地盯着前方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他的牛!
我就这样没出息吗?他恨自己竟被一头牛弄成这样。
当他再一次跌倒,并且摔坏了腰,无力再站立起来,只能咬牙慢慢向前爬行时,他终于在心里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大牛挺立在暴风雨里。
他朝它爬呀、爬呀,一直爬到它眼前。他用手捂住了眼睛,向牛哭泣起来。雷声隆隆,大雨滂沱。大牛神态傲然,置之不理,他望着它,啜泣着,呜咽着。天气继续恶化。突然,他跪在了它的面前!
大牛昂首天空,哞哞两声。它瞧不起它的主人!接着出现了两天以来的第一次反常现象:它掉转头去,朝着大海的方向!
他依然愣愣地跪在雨地里。
它越走越急,好像要立即回到大海边。
他顿时觉得十分愚蠢,十分可恨,捏起双拳打着自己的脑门和胸脯。转而他又挥着双拳大声呼叫:滚吧!滚吧!快点滚吧!骂完了,他跳起来,以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速度狠追过去。牛蹄在泥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它冲下大堤,他跟着冲下去。冲到半腰他滑倒了,骨碌碌直滚下去。沿着河边追逐了一阵,它又冲上大堤,然后掉头嘲弄地回头望着他。
他又一次跌趴在泥泞里,双臂伸开,两手无力地抓着泥巴。他感到脑袋十分沉重,脸颊贴着冰凉的泥水,闭合上眼睛
朦胧中,奶奶在过桥。冬天,只一尺宽的木桥落满雪花,被寒风冻成寒光闪闪的冰桥。奶奶背着沉重的一大捆草绳,在高悬于冰河上的桥上爬着。冰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要去镇上卖草绳。他恰巧来到桥头,吓得一口咬住指头。他不敢喊叫,也不能过去搀扶这样更危险。奶奶爬呀爬呀,用老手紧紧抓着冰桥锋利的边沿,一寸一寸地挪动。寒风掀动着她的苍苍白发和发白的老布衣。他哭了。泪眼蒙眬,使他看不清奶奶,只模糊见她背负着小山一样的东西移动过来。奶奶坚强不屈的奶奶终于越过了冰桥。他连忙扶起她,只见她满额冷汗:奶奶!别怕!她说
他到底用胳膊支撑起身体,仰望着大堤上的海牛。它一动不动地侧卧着,踌躇满志地对着苍茫的天空。朦胧的雨幕里,它显得格外高大,透出一派雄风,庄严得宛如一尊河神!他心里一阵激动:啊,它真帅!
它倒了一下蹄子,哼了一声。
你等着!他高兴而轻蔑地乜了它一眼。
由于暴雨,河流凌乱无章地翻滚着黏土、树干和杂草,急速流动着。他趴在河沿上,咕嘟咕嘟地喝着水。岸边的芦苇根上附着虾。极度饥饿使他见到这些虾而嘴角流下馋涎。他伸出手去,一把狠劲地抓住两个,一口一个吞进肚里。味道可真美啊!他用两手抓呀,抓呀,嚼着,吞着,带着一股野蛮的劲头。吃饱了,喝足了,他站起来歇了口气,又朝牛望去,牛似乎预感到它的主人要干什么,在鼻子里哼哼着。
他没立即去征服它,卷起裤管,依然瞪着看它,眼睛里闪动着狠巴巴的亮光。当牛刚掉过头去时,他沿着陡峭打滑的河堤坡,三下两下冲上了河堤顶,一阵冲刺,他用手抓住了牛的尾巴。牛往前一蹿,他摔倒了,他没有松手。牛拖着他,并用后蹄踢他的肚子,他死死抓住牛尾,身体在泥疗中拖过,瓦片划破了他的衣服,也划破了他的膝盖。拖吧!拖死我也不松手!他闭着眼睛,准备它一直不停地拖下去。除了两只眼睛,他身上,脸上,头发上已满是泥巴,像是从沼泽里拖出来的。
他身后,一道深深的凹痕越来越长
它终于站住了。
他爬起来走到它头前第一次嘲笑它:跑呀,你跑呀!他一边说,一边解拴在腰里的绳子。正当他准备穿它的鼻子时,它猛然扬起锋利的犄角。只听见嘶的一声,他的衣服被豁破了。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肚皮被豁出一道血口。
雨暂时停住了。
他用手捂着伤口,望着远去的牛。他喜欢它的脾气。他瞧不起荡牛,也就因为荡牛容易被管束,让人欺侮,少这副脾气。血在流淌,他不管,继续追赶。被血染红的布条,在风中飘扬,哗哗哗,给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又平添几分英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漂亮!
他机智地抄近路赶到牛前,攀上一棵老树横向路中的横枝。牛过来了,过来了,他看准了一跃,准确地骑到了牛背上。牛惊得又蹦又跳,他却像膏药似的贴在它身上,用手抓住牛毛,并且一寸一寸地向它的颈上移动。当它再一次掀动屁股时,他顺势溜到它颈上,迅捷地用手抓住牛角。它凶狠地甩脑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要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此时他完全不懂何谓险恶,露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很难有的冷峻、坚毅和一种要征服一切的蛮横劲头,双腿紧夹它的颈,双手死拉它的角。
他与它的牛拼了!
有几次,他被甩了下来,但他抱住它的角,又翻到它的颈上。它窜跳着,颠簸着,奔腾着。可是,无论怎么样也掀不掉它的主人。它开始喘息了。他腾出一只手,解下腰里的绳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它穿在鼻子上的带眼的铜栓。
这条牛感到了一种力量的威慑,不再像以前那样凶猛了。但看得出,它没有认输,企图作最后一次挣扎。当他把手伸出要抓住铜栓时,它猛然往上一跃失败了!它的主人用双手抱住它的脖子,并用嘴一口咬住了它的颈!它一下子垮了,双腿跪在泥泞里。它的眼睛里有水难道牛也会哭吗?可它为什么哭呢?
它顺从地让主人给它穿上鼻子!
他用手抹去它眼中的水。他们剩下的路已经不多。然而他的身躯已挤不出一星力量。他疲倦了,把牛绳死死地扣在手腕上,倒在路边一个草垛旁,合上了眼睛。他朦朦胧胧地感到天又下雨了。可他再没有力量睁开眼皮,在雨中沉沉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刚发白。天空还飘着雨丝。然而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已被体温暖干了,竟没有一点潮湿。他再看牛,它浑身湿漉漉地在往地上滴水。他寻看地面,除了它蹄下的四个蹄印,泥泞的地面上竟然找不出一个另外的蹄印。也就是说,它整整一夜以一种固定不变的姿势站在那里,用庞大的身躯给他挡了一夜的风雨!
他望着它,它的眼晴是那样的美丽,目光是那样的温暖和纯洁。他颤动着嘴唇站起来,突然双手抱住它的脖子,把面颊贴着它潮湿的额头,大声哭了。他的脸在它的颈上不住摩挲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它棕色的鬃毛里
天空飘完最后一丝雨丝。东方红霞万缕,原野上的一切都染上金色或绯色,以这些光色为前导的那轮天体,终于在原野的尽头颤动着,从光影的深渊里冉冉升起。
他骑上它

5
看见村子了。它在阳光下。这牛像是终于寻到自己家似的,哞地长叫一声,沿着村前的大路欢快地奔腾过去。跑到村头,他跳下了牛背,人们早看到远飞而来的海牛,纷纷跑过来。仅仅四天,可他几乎让这里所有的人认不出来了:他的衣服破烂不堪,只剩下几丝布条,手上、身上到处是泥巴、伤口和血迹。他的身子瘦得叫人害怕,只剩一副骨架,让人担心一阵风会把他刮跑。脸瘦削,黑黑的,颧骨高高地突兀出来,只有深陷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像是两颗乌黑的珠子在夜间闪着亮光!
他把牛绳拴在它角上,拍了拍它的头。去吧,到田野上去吧!他知道,它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他赶快往家走他要立即见到家,见到奶奶。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
他站住了:发生什么事了?茅屋前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一片寂静。
他望去,只见人们一个个浑身湿漉漉的,泥迹斑斑,每张脸都黑乎乎的,像是被浓烟熏染过,使这些庄稼人那本来就粗犷的神情里又加入了几分深沉。篱笆踩倒了,到处是水桶,被水弄得泥泞的地面烙下无数混乱的脚印。这里显然发生过事情,有过喊声震天的抢救,有过很壮观的激战。
这孩子对于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皆无惧怕,却被眼前的场景感动着。
人群闪开了:奶奶颤巍巍地守在门口,双手拄着拐棍,眼睛正对着前面的大路,在等待孙子归来。
孙子回来了!有人轻声对她说。
她颤抖着,丢下拐棍,用两只伸不直的骨节嶙峋的手向前摸索着,像要一把抱住他。她被地上的水桶绊倒了。
他连忙跑上去扶住她:奶奶
她抱住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他身上、脸上到处摸索着:火星蹦到干柴上乡亲们救下了
他回过头,望着安然无恙的茅屋,望着这些始终给予他和奶奶援助的善良、舍己的庄稼人,感激的泪水顺鼻梁而下。
奶奶哭了。
他长到十五岁,第一次看到奶奶哭。他跪着,用手不住地擦去她涔涔泪水:奶奶,您还哭什么呢?还哭什么呢?我已经是他羞涩而自豪地在奶奶耳边小声说,我是男子汉了!
奶奶哭得更凶。这积蓄了几十个年头,含着生活的艰辛和乐趣、苦难和幸福、悲哀和欢畅的老泪,就尽情地流吧!
此时,远处的田野上,传来了一阵这里的人从未曾听到过的大牛的雄壮有力、令人情绪亢奋的哞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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