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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红色棺材之谜

書城自編碼: 2100074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侦探/悬疑/推理
作者: [英]山姆
國際書號(ISBN): 9787562473701
出版社: 重庆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06-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16/208000
書度/開本: 大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7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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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战争阴云笼罩的莫斯科,人心惶惶,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暗流涌动之下苏联形势一片紧张,秘密武器巨型坦克“红色棺材”的研究正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然而研究资料泄露,负责人离奇身死,周围相关人员纷纷卷入其中。究竟是谁泄露了秘密,又是谁杀了负责人?未完成的巨型坦克“红色棺材”又将何去何从?调查员“翡翠之眼”佩卡拉将如何顶住压力,拨开重重迷雾寻找真相。
關於作者:
山姆·伊斯特兰,一位英国伦敦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老警探之孙。现长居英美两国
內容試閱
摩托车怒吼着冲上山顶,骑手头上的护目镜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虽然已是早春时节,但仍然寒意逼人,骑手穿上了双层的皮外套,皮飞行帽的扣子紧紧地扣在下巴上。
他已经在路上走了三天,只有加油的时候才停到路边歇口气。摩托车座位两旁的挂包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他精心准备的罐头食品。

入夜的时候,他从不在镇上投宿,而是把摩托车停在树丛里。这是辆全新的德国造“尊达普”K500型摩托车,有锃亮的金属车身和钢梁。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是买不起这辆车的,但是如果这一趟能顺利走下来,不要说车子,更多的都能赚回来。他孤身一人躲在树林里,打开罐头喝着冷汤,寻思着未来的美妙图景。

他从地上捡来些树枝,准备把车精心地伪装起来。盖上树枝之前,他先细心地拂去真皮座椅和泪滴形的油箱上面的灰尘。如果发现一丝划痕,他就冲着上面吐一口唾沫,然后用袖子来回擦拭。

他席地而睡,身上就盖着一张油布,身旁没有温暖的火堆,甚至连抽根烟提提神都不行。烟味也许会暴露他的位置,他可不愿冒这个险。
有时,他会被旁边公路上隆隆行驶的波兰军用卡车惊醒。车子只是经过而已,很快就绝尘而去。

还有一次,他听见林子里有些动静,便坐起身来,从衣兜里掏出左轮枪,结果发现是一头牡鹿从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经过,影影绰绰地看不见样子,而斑驳的树影仿佛都有了生命,让他惴惴不安。这之后,他彻夜未眠。童年时代的梦魇仍然折磨着他,周围好像潜伏着头上长着巨角的半人半兽的怪物,随时会向他发起进攻,他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国家。自从他越过德—波边境进入波兰之后,紧张的心情便没有舒缓过,虽然路上碰到的人对他熟视无睹。这不是他第一次踏上旅途,但经验告诉他,只有完成任务,重返自己熟悉的国家,恐惧和紧张才有可能消除。

第三天,他来到一个孤寂偏僻的边境检查站,穿过这里便是苏联的领土。检查站由一名波兰士兵和一名苏联士兵共同把守,看得出,两人之间语言并不通。士兵们从检查站里钻出来,对停在面前的摩托车赞不绝口。“尊达普!”他们异口同声地喊出这个名字,语气又热切又温柔,好像在呼唤爱人的昵称。骑手站在一旁,牙关紧闭一言不发,任由他们在摩托车上摸来摸去。

离开检查站几分钟后,骑手把车开到路边,摘下戴在头上的护目镜。公路上尘土飞扬,骑手脸上只剩下眼睛一圈还稍微干净些,此时,眼睛在其他部位皮肤的衬托下,像两轮圆圆的月亮。他抬手眺望面前连绵起伏的农田。田地刚刚被耕种过,泥土朗润,黑麦和大麦的种子沉睡其中。袅袅炊烟从农舍的烟囱里冒出来,石板铺就的屋顶上长着一块块苔藓,绿得惹眼。
他在想,要是居住在农舍里的人知道恬静的生活就要被打破,他们会何去何从。

可是又转念一想,就算他们知道悲惨的命运正等在前方,日子与过去也没什么两样,只要有坚定的信仰,奇迹就会发生。他告诉自己,这也许正是要把他们消灭殆尽的原因。他来这里要完成的任务,就是把这个死亡的时刻提前一些。等过了今天,他们将无力回天。骑手把边防士兵留在摩托车把上的指纹擦掉,继续上路。

离会面的地点越来越近了。摩托车怒吼着飞驰在人迹罕至的公路上,穿越山谷里缭绕的云雾。依稀还能记得的歌词从他的口中不经意间哼唱了出来。多亏这几句歌词,让他孤单的旅途暂时有了伴侣。车子在崎岖的乡村路上前行,四周一片空茫和沉寂,让他的心也变得空落落的。

最后,他到了目的地。这是一栋被遗弃了的农舍,屋顶像马背一样凹陷了下去。尊达普摩托车下了主路,穿过围在农家庭院周围的一道石墙。农舍被掩映在树林里,粗壮的树干上爬满了常春藤。一群奶牛悠闲地在院子里散步,地上的水坑倒映出它们庞大的身影。

骑手关掉引擎,四周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这让他有些不习惯。他脱下手套,挠了挠下巴。粘在下巴上的泥浆已经干了,很容易就能剥落,像除去结痂的疥癣,露出下面好几天都没有刮的胡茬来。

农舍的窗户上搭着松松垮垮的百叶窗,叶片已经腐朽了。大门好像被人踢了一脚,平躺在房子的入口处。蒲公英在地板的裂缝中倔强地生长着。
他支起摩托车的脚架,掏出手枪,蹑手蹑脚地朝农舍走去。

他把枪贴在身体的一侧,踏上嘎吱作响的地板。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屋子来。房间的壁炉里,一对用龙首装饰的铁制柴架冲着他怒目而视、龇牙咧嘴。
“你终于来了.。”一个声音传来。

骑手停住脚步,虽然有些畏首畏尾,但并没有举起手里的枪。他站在原地,眼睛往阴影处来回扫视,终于发现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一个人坐在桌旁。从陈设上看,房间原来是做厨房用的。陌生人面带微笑,慢慢地向来人挥手致意。“摩托车很不错。”他说。
骑手把枪收起来,走进厨房。

“时间刚刚好。”那人说。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支托卡列夫自动手枪,两个小金属杯子,个头比蛋壳大不了多少。杯子旁边立着一瓶尚未启封的格鲁吉亚乌斯塔莎伏特加,蓝绿色的酒瓶让人想起草原上的青草,为房间里平添了不少生趣。桌子的另一侧已经摆好了一把椅子,看来是为了给骑手接风洗尘。“旅途还算愉快吧?”那人问。
“你把东西带来了吗?”骑手说。
“当然。”那人把手伸进外套里,掏出一叠像报纸一样卷好的文件。他把文件扔到桌面上,顿时扬起一阵灰尘。
“全在这里吧?”骑手问。
那人拍了拍桌上的纸卷,用令人放心的口气说:“整个康斯坦丁计划,所有的图纸,都在这里。”

骑手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用手卷起裤脚。一个皮信封紧紧地贴在他的小腿肚上。他把用来缠信封的胶带慢慢解开。有时候贴得太紧,粘掉了腿上的汗毛,他便忍不住低声咒骂几句。
他从信封里掏出一叠钱放到桌上。“你数数看。”他说。
那人拿起钞票,用手指尖一张张清点着票子。
头顶房椽上不知什么地方,有夜莺时而清唱、时而用喙啄着木头。

清点完毕后,那人把面前的两个杯子都倒上伏特加,递给骑手一杯。“我谨代表白衣社,向你表示感谢。为社团光明的未来和共产主义的末路干杯!”
骑手没有动他的那杯酒:“我们的事儿结了吧?”

“是的!”那人把端在手上的伏特加一饮而尽,然后又伸手拿起第二个杯子,举起来向骑手致意,然后把酒干了下去,“我们之间的事儿了结了。”

骑手捡起桌上的文件,但就在他准备把纸卷放进外衣衬里的口袋中时,突然停了下来,抬头扫视着房间。他仔细端详着墙角的蜘蛛网,墙面上卷曲的墙纸和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缝。很快就会回家了,他安慰自己说,等到那时候,眼前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了无踪迹。
“你要不要来根烟?”那人问道。他把烟盒放在桌上,还配了一个黄铜的打火机。
骑手瞪着面前的陌生人,那表情好像在这之前两人曾经见过面,但现在就是记不清对方的名字了。“我得走了。”骑手说。
“那就下一次再抽吧。”那人微笑着说。
骑手转身朝摩托车走去。

还没有迈出三步,那人捡起桌上的托卡列夫手枪,伸直右臂,对准骑手的后脑开了一枪。子弹击穿了骑手的头颅,强大的冲击力将前额击成了碎片,散落在地板上。骑手还来不及吭一声,便重重地栽倒在地,像一个提线木偶,突然被剪断了丝线。

端坐在椅子上的人现在终于站起身来,他绕过桌子,走到尸体旁边,用脚蹬了蹬死者。骑手的身子翻了过来,他的手臂伸展着,背贴着地板。那人蹲下身子,从骑手的衣兜里掏出文件。

“你现在喝吧,你个狗娘养的法西斯分子。”他边说边把酒瓶里的伏特加倒在骑手的身上。酒顺着骑手的脑袋、肩膀和大腿汩汩地流到地上。酒瓶空了,他顺手一扔,瓶子“哐嘡”一声砸在老旧的墙上,居然没有碎掉。

那人把钞票和文件胡乱地塞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拿起枪、小酒杯和烟盒。准备出门的时候,他掏出打火机,熟练地刨了下转轮,一束火苗从喷嘴里钻出来。他把打火机丢到死者身上,在酒精的作用下,火燃得很旺,同时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起来像窗帘在风中翻飞。

那人走到院子里,站在摩托车前,用手指抚摸着油箱上的铭牌。他叉开腿坐到驾驶座,然后从车把上取下头盔和护目镜,戴在自己头上。

令人惊讶的是,护目镜的皮垫子上还留着死者的余温。他用脚踩了一下脚踏杆,发动引擎,径直开上公路。油门逐渐加大,尊达普低沉的吼声慢慢嘹亮起来,终于变成令人生畏的怒吼。
在他的身后,远远地可以望见被燃成灰烬的农舍,蘑菇状的烟雾直冲云霄。

波若迪诺餐厅位于莫斯科波罗特尼亚广场附近僻静的街道旁。从表面上看,餐厅向所有来就餐的人敞开大门。而私底下,餐厅的老板兼领班,一个名叫齐切林的面容憔悴的人,会打量进入餐厅前门的每一个人,前门是一扇点缀着常春藤叶图案的玻璃门。然后,齐切林会把他认为可以进入的顾客引到餐桌旁。其他的顾客齐切林会把他们引进一段狭窄漆黑的走廊,让他们以为被引到另一个就餐的地方,而事实上,那是餐厅外侧面的一条死胡同。等他们反应过来,身后的门已经自动锁上了。如果顾客不识趣,非要原路返回的话,餐厅的酒保,一个叫尼阿乔斯的希腊摔跤手,会凶悍地拦住他们的去路。

三月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在城市晒不着太阳的角落里,肮脏的雪堆还没有融化。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走进餐厅。他个子很高,狭长的脸颊上掩饰不住好奇的神情。他的上衣剪裁得很得体,紧贴着肩膀和腰身,看得出是量身定做的。蓝色的裤子外侧缝着红色的条纹,齐膝的黑色长靴被擦得锃亮。

齐切林扫了年轻人一眼,想看出他的军阶。在他看来,军阶在上尉以下的都相当于普通士兵,够得上前往走廊尽头被他称为“魔法窟”的那个死胡同了。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军服上看不出军阶,甚至连标明军种的徽章都没有。
齐切林满腹狐疑,不过脸上还是笑容可掬,“今天天气很不错。”他微微点了个头,但眼睛并没有从年轻人身上移开。

“你好呀。”年轻人回了一句。他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啊!”他有些感慨,“有烤羊肉串。”他冲着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努了努嘴,侍者正把烤羊羔肉丁、洋葱和青椒从烤架上弄下来,搁在米饭上。“羊羔肉是用红酒泡过的?”他嗅了嗅扑面而来的香气,“还是石榴汁?”
齐切林眯着眼睛:“你要找个位子坐下来吗?”
年轻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询问。“还有这里,”他用手指了指,“鲑鱼加草茴香和辣根酱。”
“是的,没错。”齐切林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引到走廊的方向,“这边请。”
“走那边?”年轻人瞅了瞅黑漆漆的走廊通道。
“是,是。”齐切林的语气有些急切,“那边我们称它为‘魔法窟’。”
年轻人顺从地进了走廊,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片刻之后,齐切林如释重负地听见铁门“咣当”一声关上,紧接着是慌乱而无助的转动门把手的声音。

要是换作平时,只要过了那道门,齐切林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然而这一次却是例外,还没过一分钟,年轻人居然毫发无损地又站到他的面前,脸上依旧保持着天真的微笑。

齐切林冲尼阿乔斯点点头。尼阿乔斯正用脏兮兮的抹布擦着用来泡茶的玻璃杯。他心领神会,猛然抬起头来,像一匹烈马准备挣脱缰绳。他放下手里的杯子,从吧台后面走出来。
“不知道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年轻人说,“我叫基洛夫——”
“你给我出去。”尼阿乔斯打断他的话。他气呼呼的,看样子,年轻人的突然出现打扰了他手中的活计和白日梦,逼得他亲自出马。
“我想——”基洛夫还想解释。

“是的,是的。”齐切林突然出现在年轻人的身边,脸上的笑容也无影无踪,“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最大的错误是你贸然闯进这里。没看见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吗?”他看了一眼摆放的餐桌,桌旁大多是长着双下巴、面泛红光、头发花白的食客。他们中有的穿着橄榄棕的华达呢上衣,军阶都不低,起码也是高级委员。而其他人虽身着平民样式的服装,但看得出式样很新,料子也不错,在餐厅灯光的映衬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微光。陪在这些军官和政客身边的是美貌但表情生硬的女人,纤细的指尖夹着香烟。“听着,”齐切林说,“就算能给你安排个位子,你付得起钱吗?”
“我又不是来吃饭的,”基洛夫反驳道,“再说了,我自己会下厨,我看了你们的菜式,厨师把酱料放得太多了。”
齐切林皱起眉头,有些迷惑不解:“这么说,你是来谋个差事的?”
“不是,”年轻人说,“我是来找纳格斯基上校的。”

齐切林的眼睛瞪得老大。他望着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有两人正在那里吃午餐。他们都穿着制服,其中一个头发剃得精光,光秃秃的脑门看上去像一个粉红色的花岗岩球体,安放在衬衣领口支起的白色基座上。另一个头发又黑又浓密,梳着大背头。颧骨很高,与下巴上修剪得很短的胡须相映成趣。这让他的脸看上去紧绷绷的,好像稍微做个表情,肌肉就会被骨头切开似的。
“你想找纳格斯基上校?”齐切林冲着满头黑发的男人点点头,“他就在那儿,不过——”
“多谢了。”基洛夫迈开步子朝那张餐桌走去。

齐切林抓住他的胳膊:“听着,我的朋友,你最好别惹事,赶紧回家去。我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的,但你一意孤行的话,会送了小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想跟谁作对?”

基洛夫慢慢地从夹克里掏出一封电报,黄色的薄纸片上方有一根细细的红线,说明这是从政府的某个办公室里发出的:“你看看内容。”
齐切林从他的手中接过电报。

酒保尼阿乔斯本来居高临下站在年轻人的面前,深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与他庞大的身躯比起来,薄薄的电文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化成一股青烟飞走。不料眼前的这封电报,却让他紧张不安起来。
此刻,齐切林已经读完电报。
“你得把它还给我。”年轻人说。
齐切林没有回答他,眼睛仍旧盯着电文,好像期待上面会出现更多的文字。
基洛夫从齐切林的指缝中抽出纸片,朝餐厅角落走去。
这一次,齐切林没有阻拦他。
尼阿乔斯也让到一边,巨大的身子像安装了铰链的门板,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开了。

朝纳格斯基上校的餐桌走过去的途中,基洛夫不时停下来看看身旁的各种菜肴,闻闻味道,时而发出满意的赞叹,时而抱怨奶油和香芹放得太多。最后,他走到上校的桌旁,清了清嗓子。
纳格斯基抬起头,颧骨上紧绷的皮肤看上去像打了一层蜡。“再来些煎薄饼!”他用手拍着桌子。
“纳格斯基同志。”基洛夫说。
纳格斯基正打算埋头继续用餐,听到有人喊出自己的名字,动作顿时僵硬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平静地问。
“有人派我来请你,纳格斯基同志。”

纳格斯基看了一眼吧台,想找找尼阿乔斯,不过后者的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手里擦拭的茶杯上。纳格斯基又转过头去找齐切林,但是餐厅的经理显然已经躲起来了。最后,他转身望着年轻人。“要我去哪里?”他问。
“我会在路上给你详细解释。”基洛夫说。
纳格斯基的同伴双臂交叉着坐在椅子上,两眼呆滞,看上去有些茫然。

基洛夫忍不住瞅了瞅两人面前的餐盘。纳格斯基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而他身材魁梧的同伴盘子里只有一块用酸白菜和甜菜根做成的沙拉。
“你凭什么觉得,”纳格斯基说,“我会听你的话,跟你出门?”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纳格斯基同志,那我只好奉命逮捕你。”他把手里的电报递给他。
纳格斯基把电报刨到一边。“逮捕我?”他咆哮起来。
餐厅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纳格斯基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扔在盘子上,随即站起身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角落里这张餐桌的方向。
纳格斯基笑了起来,不过眼神还是冷冰冰、恶狠狠的。他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一支小口径自动手枪来。
旁边餐桌的人发出一声惊呼,刀叉叮叮当当落在盘子里。
基洛夫眨着眼睛,望着面前的枪口。
“你看上去有些紧张。”纳格斯基微笑着说。然后他调转枪口,把枪柄朝外递给同桌的人。
他的同伴伸手接过手枪。
“把它给我看好,”纳格斯基说,“我很快就回来,到时候你再还给我。”
“遵命,上校。”那人回答道。他把枪放在自己的餐盘旁边,好像那是一把餐具。
纳格斯基拍拍年轻人的背:“我们出发吧,行吗?”
基洛夫没料到纳格斯基会来这一手,他身子一歪,差点摔个踉跄:“车在外面等着。”
“好的!”纳格斯基的声音很洪亮,“有车更好,不用走路。”他大笑着环顾四周。
其他食客仿佛受了他笑容的影响,脸上的阴霾渐渐云开雾散。
两人朝餐厅大门走去。
纳格斯基经过厨房的时候,看见齐切林把脸贴在旋转门的玻璃上朝餐厅里面张望。
走出波若迪诺餐厅,外面雨点夹杂着雪花,把人行道铺上一层银色。
身后的大门刚一关上,纳格斯基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衣领,把他按在餐厅的砖墙上。
年轻人没有反抗,他看着纳格斯基,好像预料到这一切会发生。
“没人敢打扰我吃饭!”纳格斯基咆哮着说。他一用力,把年轻人的身子拎了起来,“干这样的蠢事,那人一定是活腻了!”
基洛夫冲着停在街边的黑色小车示意,车子的引擎还在响:“他在等你,纳格斯基同志。”
纳格斯基扭过头去,注意到车子后座上仿佛坐着人,但是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他把头转回来瞪着年轻人。“你是谁?”他问。
“我叫基洛夫,基洛夫少校。”

“少校?”纳格斯基松开手,“刚才你怎么不说?”他后退一步,伸手把基洛夫皱巴巴的领章抹平,“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这样的不愉快了。”他朝车子走去,打开门钻进车厢。
基洛夫少校也进了驾驶室。
纳格斯基屁股刚一落座,便瞧见身边的人。“是你呀!”他大叫道。
“下午好。”佩卡拉说。
“噢,见鬼。”纳格斯基上校回道。

调查员佩卡拉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人。他的肩膀很宽阔,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他出生在芬兰的拉普兰塔,那里曾经是沙皇俄国的殖民地。他的母亲是拉普兰人,老家在北方的罗瓦涅米。

十八岁的时候,遵照父亲的心愿,佩卡拉前往圣彼得堡应征入伍,加入沙皇的芬兰军团。在那里,他与沙皇不期而遇,随后被沙皇选为自己的特别调查员,负责一些特别的任务。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大名,而佩卡拉在历次任务中所施展出来的才华,让沙皇也始料未及。

佩卡拉一步步扎实地走到今天。他先是在地方警局,然后是俄国宪兵队,之后成为沙皇的秘密警察——奥克拉那警备队的一员。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进出一些机密要地如若无人之境,而普通人对这些地方根本闻所未闻。完成特别培训之后,沙皇送给佩卡拉一枚独一无二的徽章——沉甸甸的金质徽章,直径和他的小拇指差不多长。徽章表面是白色的珐琅瓷釉,釉面从一端往中心延伸,宽度逐渐增加,等过了中心线,宽度又慢慢变窄,在另一端汇成一点。镶嵌在釉面正中的是一颗硕大的圆形翡翠。仔细端详,你会发现徽章上勾勒出一只眼睛的形象,令人过目不忘。佩卡拉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把徽章握在手心里的情景,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徽章,感受那块美玉凸出的光滑表面,好像一个盲人在摸着盲文读故事。

因为有了这枚徽章,佩卡拉便有了“翡翠之眼”的大名。公众对他知之甚少,因为没有他的照片,而报纸上的报道又往往语焉不详,所以人们只好捕风捉影,为佩卡拉虚构出传奇般的经历来。甚至有谣言说他并非人类,而是魔鬼,被巫师用魔法唤回了人间。

在那些年里,佩卡拉只听命于沙皇。他知道这个庞大帝国的秘密,而当帝国轰然崩塌,知情者们一个个将秘密带进了坟墓时,佩卡拉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幸运地活了下来。
大革命期间,佩卡拉被逮捕,然后送到西伯利亚波罗多克的劳改营,严酷的环境和形势让他与过去的世界挥手告别。
但很显然,世界并没有将他遗忘。
他在克拉斯纳格亚那森林里独自待了九年,像野兽般地生活。
直到有一天,斯大林下令将他带回莫斯科。
虽然忍受着内心的煎熬,但佩卡拉还是与曾经的敌人达成停战协议,继续肩负起特别调查员的使命来。

在莫斯科街道深深的地下,罗兰?纳格斯基上校坐在卢比扬卡监狱一间狭小的囚室里的金属椅子上。墙壁被涂成白色,头顶沾满灰尘的金属框子里,亮着一盏灯。

纳格斯基脱下夹克,把它搭在椅背上。衬衣外面的肩带勒得很紧,他一边说话,一边挽起袖子,好像准备大打出手:“在你提问之前,调查员佩卡拉,我想先提个问题。”
“说吧。”佩卡拉坐在纳格斯基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上,房间太小了,两人的膝盖就快撞到一起。

尽管屋子里有些闷热,佩卡拉还是穿着外套。外套的样式很老,黑色的料子,长度过膝,内藏式的纽扣钉在左胸处,矮矮的衣领可以翻下来与喉咙齐平。他的腰板坐得很直,好像被打了石膏固定住似的,而真正的原因是在他的胸口,还藏着一把手枪。

那是一把韦布利点455左轮枪,铜质的枪柄很扎实,枪管上有一个小孔,位置在枪口准星的后方,这样设计是为了释放开枪时淤积在枪管里的压力,让枪更稳定。这样改装,能让沙皇用起来更安全和得心应手,因为这把枪是沙皇的堂兄英国国王乔治五世送给他的礼物。
沙皇后来把枪转赠给佩卡拉。“我用不上,”沙皇对他说,“等到我发现敌人冲到面前,再想拔枪自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问的是,”纳格斯基说,“你凭什么相信我会把自己的发明告诉给我们共同的敌人?”
佩卡拉想开口回答,但纳格斯基没有给他机会,接着说了下去。

“你瞧,我知道到这儿来的原因,”纳格斯基说,“你觉得我应该为康斯坦丁计划在安全方面的疏漏负责。我可没那么天真幼稚,我对身边发生的事儿很清楚。计划里的每次进展和突破,都有相应的安全措施。整个基地始终处于一级戒备状态,在我的掌控之下。每个在那儿工作的人都由我亲自把关,可以说,基地里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所以我们才把你请到这儿来。”

纳格斯基把身子往前靠:“是的,调查员佩卡拉,我能理解,只是耽误了你宝贵的时间,可惜了我那桌丰盛的饭菜,你其实让那个跑腿的小孩跟我聊聊就行。”
“那个你所说的‘跑腿的’,是安全局的少校。”

“就算内务部的军官,也不过是些跑腿的,调查员。他们的老板掌管着这个国家。我想要告诉那个年轻少校的,跟告诉你的是一回事,我的基地是铜墙铁壁,绝无安全之虞。”
“你那件叫T?34的武器,我们的敌人已经知道了。”佩卡拉说,“这一点你不会否认吧。”

“当然,他们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你可不能指望设计、建造和实地测试这样一个重达三十吨的大家伙,还能避开人的耳目。但是仅仅知道它的存在是没有用的,秘密是它的威力。我承认,有些设计成员透了些风出去,但是只有一个人知道它的潜能所在。”纳格斯基把身子靠到椅背上,抱起胳膊,汗水从他的脸上往下流淌,“那个人就是我,调查员佩卡拉。”
“有件事我不明白。”佩卡拉说,“你的发明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不是已经有坦克了吗?”

纳格斯基笑得咳出声来。“那当然!我们有T?26型,”他摊开一只手,好像掌心里躺着一个缩小版的坦克,“但速度太慢了。”他摊开的手掌握成了拳头。“我们还有BT系列,”他又摊开另一只手,“但是装甲不够厚。你干脆问我为什么还要造武器吧,反正敌人来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在地上捡石头朝他们扔。”
“你听上去很自信,纳格斯基同志。”

“岂止自信!”纳格斯基高声说道,“我很确定它能在战斗中大放异彩。是我发明了T?34,还因为我在战场上见识过坦克的威力。只有当你看见它们朝你隆隆地开来的时候,你才能体会到摧枯拉朽的气势,才知道血肉之躯有多么脆弱。坦克帮助我们赢得的不止是一次战役,而是整个战争。”
“你什么时候见过坦克?”佩卡拉问。

“在与德国人的交战中,幸好上帝没有派其他的对手来。战斗在1914年夏天打响的时候,我正在里昂参加赛车比赛,那时候赛车就是我的生命。知道吗,我代表国家首次赢得那项赛事。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要是我的首席机械师没有被其他车子撞上,那就更完美了。”
“有生命危险吗?”佩卡拉问。
“没有。”纳格斯基说,“但是伤得很重,瞧见了吧,这是场危险的游戏,调查员,就算你没有手握方向盘,也可能飞来横祸。”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机器感兴趣的?”

一见话题转到机器上面,纳格斯基顿时轻松了不少,打开了话匣子。“我第一次见到汽车是在1907年,记得是辆劳斯莱斯幻影,是米哈伊尔大公从国外买回来的。父亲和大公以前每年都要去打猎,因为普利佩特河的沼泽里有很多秋沙鸭。父亲还想看看汽车内部的管子,”纳格斯基大笑起来,“那是他的称呼,内部的管子,好像汽车是一个放在壁炉上的时钟。大公掀开汽车引擎盖的那一刻,我的生活瞬间发生了转变。父亲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那些陌生的部件,在他看来,汽车不过就是一些金属管子和螺钉的集合体。而我却觉得它是有生命的,仿佛似曾相识,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的未来将与它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我赢了二十多次比赛,要不是战争来临,我还会是个赛车手。不过每个人的故事都是那样开头的,我说得对吧,调查员?要不是战争来临的话——”
“战争期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佩卡拉问。

“我没法返回俄国,所以参加了法国外籍军团,军团里的人来自世界各地,都是因为战争爆发而滞留在当地,无法回到祖国。参军两年后,我们在一个叫弗莱尔的法国村子附近与坦克相遇了。我们听说过这种武器,是英国人在1916年与德军在坎巴拉交战时首次使用的。到1917年,德国人设计建造了自己的坦克,不过在那次战斗之前,我还没有亲眼见过坦克。坦克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速度太慢,每小时才跑六公里,比走路快不了多少,样子也不好看,像一只巨大的金属蟑螂。德军派出的五辆坦克里,有三辆还没有开到我们跟前就因为故障趴了窝,还有一辆被我们的大炮干掉了,最后一辆转身就逃,等到我们两天后在路边找到它的时候,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很显然是引擎出了问题。”
“听你这么一介绍,坦克也不是那么强大嘛。”

“是的,但是当我看着这些钢铁巨人被摧毁后的残骸,或者行驶后在路面留下的车辙,我知道在未来的战争里,它一定会成为主角。它不像那些风靡一时又很快淡出战争舞台的玩意儿,比如十字弓或抛石机什么的。我知道该怎么来改进它的设计,展望着当时还没有出现的技术手段,我在脑子里勾勒出它的形象来,把我的思路临时写在纸上。战争一结束,我就带着这些破纸片回了国。”

从纳格斯基口中,佩卡拉知道了后来发生的故事。纳格斯基在某一天走进莫斯科刚刚成立的苏联专利局,手里拿着超过二十项坦克设计图,这也让他顺利当上了T?34计划的总设计师。之前,他不过是个在莫斯科街头讨生活的年轻人,靠给别人擦鞋为生。
“你知道我的项目预算限额是多少吗?”
“不知道。”佩卡拉说。

“没有上限!”纳格斯基说,“斯大林同志知道这个武器对我们国家安全的重要性,所以我可以开出任何数额,征用任何材料,命令任何人完成任何实验。你说我威胁到了国家的安全,其实你应该去指责那些派你来的人。你可以回去告诉斯大林同志,如果他按现在的速度继续下令逮捕军队里的军官,就算他让我完成了工作,也没人来开坦克了。”

佩卡拉感觉到,纳格斯基的不凡之处并不在于他能够动用巨额的款项,而在于他能够毫无畏惧地说出心里话。佩卡拉默默地坐着,倒不是因为惧怕纳格斯基,而是对方的确没有夸大其词。

由于担心失去对政权的控制,斯大林下令展开肃反运动。过去的一年半里,有超过一百万人被关进监狱,其中大部分是各级领导成员,他们被执行枪决,或者送进古拉格集中营。
“也许。”佩卡拉说,“是因为坦克让你改变了心意。要是换作其他人,保不定会干出什么来呢。”
“你的意思是,把秘密透露给敌人?”
佩卡拉点点头:“这是一种可能。”
“你知道为什么要叫康斯坦丁计划吗?”
“不知道,纳格斯基同志。”

“那是我儿子的名字,我唯一的孩子。你瞧,这个计划对我而言,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神圣。我绝不会伤害它。有些人不能理解,他们把我当成邪恶的弗兰肯斯坦医生,沉醉于将怪物赋予生命的快乐中。他们不知道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有时候,成功和失败都是一种痛苦,平静的生活会被打破,我的妻子和孩子就因此遭了不少罪。”
“我明白。”佩卡拉说。
“真的吗?”纳格斯基的语气里带着恳求,“你真的能理解?”
“你我都经历过艰难的抉择。”佩卡拉说。
纳格斯基点点头,望着房间的角落,若有所思。然后突然把头转过来看着佩卡拉,“你要知道,我告诉你的都是实情。”

“失陪一下,纳格斯基上校。”佩卡拉说完站起身来,走出房间,顺着走廊前行,两侧是紧闭的铁门。地毯吸走了他的脚步声,不但如此,整个走廊里都静悄悄的,好像连空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半掩着,佩卡拉敲了一下门然后走进去,房间里烟雾缭绕,呛得人无法呼吸。

“噢,是佩卡拉?”烟雾中传来一个声音。一个中等身材、体型壮硕的男人坐在房间角落里的椅子上,他脸上坑坑洼洼的,左手有些萎缩,一头浓密的黑发往后梳,小胡子有些花白。他手里的烟卷快要燃到尽头,再吸一口就要烫到手指了。
“是的,斯大林同志。”佩卡拉说。
斯大林把烟头在鞋底上掐灭,从鼻腔里喷出最后一股青烟。“你怎么看纳格斯基上校?”他问。
“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佩卡拉说。
“我不相信,”斯大林说,“是不是让你的助理再去问问他。”
“基洛夫少校。”佩卡拉说。
“我知道他的名字!”斯大林提高了调门。

佩卡拉知道,是基洛夫这个名字让斯大林心神不宁,因为前列宁格勒的州委书记也叫基洛夫,在五年前被暗杀了。基洛夫之死让斯大林终日惴惴不安,不是因为对死去的亲密战友的怀念,而是因为刺杀事件为他敲响了警钟,连基洛夫这样的人都能遭受厄运,那下一个也许就是斯大林本人。基洛夫遇刺之后,斯大林再也没有走上街头,走入群众当中。
斯大林把手上的关节捏得格格作响:“康斯坦丁计划被泄露了,我觉得纳格斯基要承担责任。”

“我需要了解更多的情况,”佩卡拉说,“你是不是有些事情瞒着我,斯大林同志?你能提供些线索吗?如果是简单地把人抓起来,你只要派其他调查员去就可以了。”
斯大林转动着指间的烟蒂:“你知道,有多少人能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吗?”

“应该不太多。”佩卡拉说。每次跟斯大林见面,佩卡拉都注意到对方常常表现得心不在焉,要不就是很茫然,好像连周围的空气都被愁绪笼罩着,尤其是斯大林的眼神。他脸上的表情会随着情绪而发生变化,但眼神从来都是一个样。他会开怀大笑,会用甜言蜜语,但如果不奏效的话,他会变得很凶狠。在佩卡拉眼中看来,斯大林就像日本的歌舞伎演员,不停变换着面具。有时佩卡拉才眨个眼睛,斯大林的脸色已在转瞬之间变得阴郁,这样看来,不变的眼神确实是他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

斯大林面露微笑,随即换了一副脸孔:“不多才对,没有的话就更好了。你猜对了,我手上的确有其他的调查员,但是这个案子太重要了。”他边说边把烟头塞进衣兜。

佩卡拉见过他的这个怪癖。说是怪癖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时至今日,就连街上的穷光蛋都会把抽完的烟头扔到地上。而斯大林一天起码要抽掉四十支烟,有时还要抽抽烟斗,怎么可能对小小的烟头弃之不舍。也许这里面有什么故事,说不定还跟他早年在第比利斯当银行抢劫犯相关。佩卡拉猜想,斯大林的这种习惯是向街头的乞讨者那里学来的,把烟头里没有燃完的烟丝抽出来,卷进新的烟卷里。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想,真实的原因只有斯大林本人才知道。
“我敬佩你的直率,佩卡拉。我喜欢别人说出心里话,这也是我信任你的原因。”
“我希望你允许我放手开展工作,”佩卡拉说,“那是你我之间达成的协议。”

斯大林的双手有些不耐烦地拍打着膝盖:“你知道吗,佩卡拉,我手中的笔差一点就在你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字了,就差那么一点。”他把手举起来做出握笔的姿势,用那支隐形的笔在空中签着自己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我们在一起共事,有些年头了吧。”
“六年多,差不多七年了。”
“这些日子里,我有没有干涉过你的调查?”
“没有。”佩卡拉说。
“我有没有威胁过你,就因为你与我意见不同?”
“没有,斯大林同志。”

“这样看来,”斯大林用手指着佩卡拉,好像正端着枪瞄准,“我还是比你以前的老板,还有他那位喜欢瞎指挥的妻子亚历山德拉好吧。”
就在那一刻,佩卡拉仿佛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亚历山大宫,正准备伸手去敲沙皇的书房门。
就在那一天,他终于将杀手格罗代克追得走投无路。

格罗代克和他的未婚妻,一个叫玛利亚?芭尔卡的女人,被发现躲藏在莫伊卡运河旁边的一栋公寓楼里。当秘密警察们冲进大楼的时候,格罗代克引爆了事先安放的炸药,将建筑夷为平地,里面的人都死了,包括奉命前去逮捕他的人。与此同时,格罗代克和芭尔卡从后门逃了出来,佩卡拉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一招,正守候在那里。佩卡拉沿着冰冷湿滑的大街追踪两人,一直追到波茨苏勒耶夫大桥。格罗代克本想冲过桥去,但是秘密警察已经守在桥的对面,这下子无路可走了。格罗代克为了不让受伤的未婚妻落到警察的手里,掏出枪将她杀了。她的尸体跌落桥下,消失在冰面之间。浮冰在阳光下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像木筏一样朝大海流去。格罗代克没有选择跳桥逃生,而是选择举枪自尽,但子弹已经打光,被一拥而上的警察按倒在地。
沙皇下令佩卡拉在下午四点之前务必到达亚历山大宫,他要听听佩卡拉调查之后的汇报。

沙皇不喜欢等人,而佩卡拉也没有闲着,在圣彼得堡的大街小巷跑了一整天,虽然最后只提前了几分钟,但总算按时赶到了。他冲上亚历山大宫正门的台阶,径直来到沙皇的书房。
里面没有回音,佩卡拉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吭声。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佩卡拉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沙皇不喜欢等人,但他有足够的权力让别人等他。

恰在此时,佩卡拉听见大厅对面的房间里传来沙皇的声音。那是皇后亚历山德拉的房间,也叫“紫室”,在亚历山大宫所有的房间里,这一间最有名,因为去过的人都说它丑陋无比。佩卡拉也深有同感,在他眼中看来,“紫室”里所有的东西都跟煮熟的猪肝是一个颜色。

佩卡拉等在门外,刚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好趁这个机会平复一下呼吸的节奏。接着他听见皇后的说话声,只言片语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发现夫妇俩正在谈论自己。
“我不会把佩卡拉赶走!”沙皇说。

佩卡拉听见沙皇的马靴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嘎吱声。仅凭声音,他就能判断出靴子的样子,那是从英国定制的,上周才送到沙皇的手上。沙皇的脚步很沉重,感觉他的双脚和靴子都有些不堪重负,快要裂开。他对佩卡拉说过,绝不会尝试农夫们的土办法来处理新靴子,让皮料更软些。因为他不能接受在靴子里撒满尿,然后立起来搁一个晚上。

佩卡拉听见皇后一贯的温柔口吻。他从来没见过皇后大喊大叫,低沉的音调听上去好像正面对歹人的威胁。“我们的朋友一直在催呢。”她说。
听到她说出“我们的朋友”,佩卡拉不禁咬紧了牙关。拥有那个称呼的主人,是深得沙皇和皇后欢心,自诩为圣人的拉斯普金。

从第一次进宫里与沙皇见面,拉斯普金就赢得了沙皇全家的信任。这种信任感随后与日俱增,沙皇在每件事务上都要咨询他的意见,不论是已经进入第二年,败仗不断的战争,还是皇家法院法官的人选,或者沙皇最小的儿子阿列克谢的病情。虽然官方没有承认,但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是被诊断患上了血友病。健康的男孩子常有磕碰和小伤,但同样的伤会让阿列克谢躺在床上修养好几天。出行的时候,阿列克谢的贴身男仆,一个叫德若文科的水手,会把他背在背上。
皇后深信拉斯普金具有治愈阿列克谢病情的神力。

沙皇一家对拉斯普金言听计从,让首相彼得?斯托雷平深感不安。他派人展开秘密调查,将调查报告呈送沙皇。报告里说拉斯普金在他位于圣彼得堡的住宅里纵欲放荡,还与皇后秘密会面,地点在皇后闺蜜安娜?维罗波娃的家中。

很多俄国民众都不太喜欢皇后,称她是“尼姆卡”,意思是德国女人。现在俄国与德国交战正酣,他们觉得她会背叛这个国家和人民。

读完报告之后,沙皇命令斯托雷平不要再插手拉斯普金的事情。后来,斯托雷平在基辅的一家剧院被一名叫迪米特里?伯格罗夫的刺客暗杀,五天后死在医院里。沙皇和皇后对他的死漠不关心,让人们更相信皇室丑闻的真实性。

刺客伯格罗夫被逮捕,后来证实他是沙皇秘密警察组织里的一名线人,但在庭审过程中,律师被严厉禁止询问有关伯格罗夫与罗曼诺夫家族的事宜。斯托雷平死后不到一周,伯格罗夫就被处决了。

从那时开始,拉斯普金与皇后的会面越来越公开。有关皇后不忠的谣言传遍了全城。佩卡拉对此半信半疑,但公众的看法却是一边倒。

佩卡拉确信无疑的是皇后对儿子病情的忧虑和关注。也许是这个原因,让皇后变得有些失去了理智。虽然罗曼诺夫家族富庶而显赫,但再多的金钱也难以换来健康。所以皇后开始求助于迷信和巫术,渐渐不能自拔。在她眼中看来,尘世间的痛楚和恐惧,只有拉斯普金这样的圣人才能拯救。

沙皇本人不太容易被蛊惑,拉斯普金差一点就失去了沙皇的信任。但一次偶发事件帮了他的忙,他的忠心打动了沙皇全家,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事情发生在罗曼诺夫家族位于斯帕拉的狩猎小屋,阿列克谢从浴缸里出来的时候不慎滑倒,流血不止。医生已经通知夫妇俩准备后事。
拉斯普金发了一封电报来,他向皇后保证阿列克谢不会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连拉斯普金的死敌们也哑口无言。
电报到后不久,阿列克谢就奇迹般好了起来。
从那之后,拉斯普金几乎成了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当然只是几乎。

拉斯普金的地位如日中天,连佩卡拉也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被沙皇派去西伯利亚,让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就此终结,说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就像斯托雷平一样。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沙皇并不想听到实情,也没有派佩卡拉去查斯托雷平被刺杀的案件。
“我们的朋友,”沙皇打断她的话,“会牢记是我亲自任命了佩卡拉。”

“亲爱的,”皇后说,她的裙摆拖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没有人说你任命他是错的,你对佩卡拉很好,是他对你还不够忠诚。”

听到这里,佩卡拉觉得胸口发烫。他从来没有做过愧对沙皇的事,沙皇本人也心知肚明。佩卡拉觉得喉头有些苦涩,因为他知道沙皇会被说服。在很多问题上,沙皇说一不二,但是面对妻子的劝说,沙皇又该何去何从?
“我的小阳光,你难道不明白吗?”沙皇说,“佩卡拉并不需要忠于我。”
“那他应该忠于谁?”
“佩卡拉的职责是完成我给他安排的任务,”沙皇说,“那才是最大的考验。”
“他的职责——”皇后还想继续说下去。

沙皇接过她的话头:“是找出事件的真相,不管听上去有多么糟糕。他能让人心生畏惧,吐露真言。不知道我们的朋友,是关注我们的安危多一些,还是关心自己的前途多一些?”

“话不能那样说,我的爱人!我们的朋友真心希望我们一家,还有国民能幸福安康。他还给你送来一个小礼物。”屋里传来打开纸包的窸窣声。
“是什么?”
“是把梳子。”她说,“是他用过的,他说能给你带来好运。每天你去跟将军们开会前,就用它梳梳头。”
佩卡拉一想到拉斯普金油腻腻的头发,浑身冒鸡皮疙瘩。
估计沙皇也是这么想的。“我可不要拉斯普金那些恶心的玩意儿!”他大叫着走出房门。
佩卡拉想避开也来不及,只好呆立在原地。
沙皇有些吃惊。
两人直视着对方。
佩卡拉打破了沉默,下意识地抛出一个问题:“您的靴子穿起来如何,陛下?”
沙皇眨着眼,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然后他露出微笑。“英国人做鞋的手艺很不错,”他说,“只是不像是给人穿的。”

皇后也走了出来。她身穿一件样式简单的白色长裙,袖子齐到肘部,高高的衣领。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腰带,顶端带着流苏。脖子上戴着金项链,上面挂着拉斯普金亲手用骨头雕成的小十字架。她是个表情严肃的女人,薄薄的嘴唇,嘴角朝下,深深的眼窝,光滑的额头。佩卡拉见过她刚嫁给沙皇时拍的照片,那时候她看上去既快乐又开朗。而现在,她虽然不露声色,但忧虑还是在脸上表露无遗,像陶罐子上裂开的纹路。“你来干什么?”她问佩卡拉。
“陛下要我下午四点钟过来汇报。”
“那你迟到了。”她说。
“没有,陛下。”佩卡拉回答道,“我是准点来的。”
皇后意识到,他肯定听到了刚才的话。
“有没有格罗代克的消息?”沙皇赶紧转移话题。
“我们抓到了他,陛下。”佩卡拉说。

沙皇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干得不错!”他拍着佩卡拉的肩膀,然后转身朝大厅走去,经过妻子身边的时候,他停下来凑到她的耳边,“你可以去把消息告诉你的朋友。”
现在只剩下佩卡拉和皇后。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那是服用安眠药后的副作用。她最近的睡眠特别不好,安眠药虽然缓解了症状,但让她的胃很难受,所以她开始吸食可卡因。药物对她的健康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尤其是可卡因让她有了心脏病发作的前兆,她便开始服用小剂量的砷,这让她眼部皮肤呈现棕绿色,并又一次开始失眠。
“我晚上总做噩梦,”她说,“而你,佩卡拉,总在噩梦中出现。”
“我相信你说的话,陛下。”他回答道。
皇后的嘴微微张着,好像在回味佩卡拉话中的深意。然后她闭上嘴巴,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你想要T?34被泄密的证明?”斯大林问,“好吧,佩卡拉,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两天前,一个德国的特工打算买走整个康斯坦丁计划的设计图纸。”
“买图纸?”佩卡拉问,“从谁那里买?”
“从白衣社那里。”斯大林说。
“白衣社!”佩卡拉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组织的名字了。

几年前,斯大林下令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名叫白衣社。成员是那些在沙皇死后仍然效忠于他的沙俄士兵,组建的目的是推翻苏维埃政权。至于斯大林为什么要成立这样一个组织来推翻自己的统治,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内情。事实上,从一开始,该组织就是由苏联内务部的特别行动局在负责和控制,成员们全都被蒙在鼓里。这是斯大林从沙皇的秘密警察组织那里学来的把戏,目的是把敌人从躲藏的地方引诱出来,说服他们参与颠覆现政权的暴力活动,等时机成熟,便将他们一网打尽。自从白衣社成立以来,已经有成百上千的反共分子被诱捕,在卢比扬卡广场的石墙前被行刑队执行死刑。“要是白衣社的人,”佩卡拉说,“你就用不着担心,因为是你在控制他们,不是吗?”

“你没听明白,佩卡拉。”斯大林用手挠了挠脖子,指甲盖刮在皮肤上因为出天花而留下的疤痕上,沙沙作响。“最让我担心的是,他们居然知道T?34的存在。计划本来是秘密进行的,这下可好,纸包不住火了。”
“那个德国特工呢?”佩卡拉问,“我能提审他吗?”
“可以,”斯大林说,“不过你听到的肯定是一面之词。”
“好吧,”佩卡拉说,“至少我们成功地阻止了敌人窃走机密。”
“那只是暂时的,他们还会派人来。”
“要是再来的话,”佩卡拉说,“你应该事先给他们准备点东西,免得他们无功而返。”
“已经安排好了。”斯大林说,他掏出一根烟,“现在你可以再去审问他了。”

在位于波兰和苏联边境的卢萨卡森林里,一条公路像醉汉一样在松树林中穿行。刚刚还是瓢泼大雨,转眼间阳光就从乌云背后探出头来。公路两边长满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松树。蘑菇在铺满棕色松针的地上旺盛地生长,有红白相间的“飞伞”,也有白得发腻的“复仇天使”,这两种蘑菇的毒性都很强,吃上一小口就足以致命。

马蹄声惊动了躲在灌木丛里的野鸡,随着一声短促响亮的鸡鸣,野鸡扑腾着翅膀飞入迷雾之中。公路的拐弯处出现一个骑马的人。他穿着军服,布料是灰棕色的,跟冬天的鹿皮一个颜色。他的马靴刚上过鞋油,擦得锃亮。军服上的铜纽扣上有波兰的鹰冠纹饰。他左手握着一把马刀,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马和骑手在蒙蒙的雾气中不紧不慢地走着,看上去像个鬼影。接着,更多的人出现在眼前,组成一支骑兵队,来复枪晃悠悠地搭在背上。队伍走得很整齐,一共两列,每列七人。

他们是一支波兰骑兵小分队,正跟往常一样执行巡逻任务。公路像一条大蛇蜿蜒地穿越两国的边界。这是当地唯一的公路,除了伐木工人和巡逻的士兵,很少有人跑到这里来。苏联和波兰的巡逻队常常在卢萨卡森林碰面。

领头的人牵着缰绳,顺着公路又拐了一个弯。他看上去陷入沉思当中,也许是在想为什么大家都不做声,是不是因为卢萨卡安静得有些沉闷,让人心生异样。

突然,他的马前脚腾空,差点把他摔下来。他在马鞍上坐稳,放眼望去,前方的路上出现一辆巨型坦克,样子与他以前见过的都不同。

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他,像传说中的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朝他怒目而视。坦克身上涂着黄褐色与绿色相间的伪装色,看上去像是从地下突然发了芽、生长出来的大蘑菇。

巡逻队里的其他人也过来了,都被吓得不轻。刚刚还很严整的队形,现在变得七零八落。骑兵们口里吆喝着,手里拽着缰绳,想让他们的坐骑平静下来。
坦克好像从沉睡中被惊醒了,引擎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排气管里冲出两股蓝黑色的浓烟,像眼镜蛇听到响动昂起头来。

一匹战马被吓得直起身子,背上的骑兵一不留神,重重地摔在泥地上。腰间挂着左轮枪的军官朝他大声地呵斥,地上的那个倒霉蛋半个身子沾满泥浆,手忙脚乱地爬到自己的马鞍上。
坦克没有朝他们开过来,只有引擎转动发出低沉的声音,震得四周水坑里的水泛起涟漪。
骑兵们交换着眼色,难以掩饰心中的恐惧。
一个骑兵摘下背在身上的来复枪。
军官见状,策马来到他的身边,把枪口拨开。
就在骑兵迟疑不定地收起来复枪的时候,坦克的引擎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然后停转了。

回声响彻在林间,现在除了马儿沉重的呼吸,林子里又恢复了宁静。炮塔上的一个盖子被掀开,一个人爬了出来。他穿着苏联坦克军官的黑色皮夹克,一开始,他没有注意到波兰人的到来,等到他顺着坦克的侧面准备爬到地上来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骑兵。他有些尴尬,但还是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波兰骑兵彼此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礼。
“机器坏了!”军官用简单的波兰语说,随后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骑兵们心里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他们大笑起来,聊天打趣。

从坦克里又爬出两个士兵来,一个从炮塔上,另一个从坦克腹部打开的舱门钻出来,前者身穿灰色的外套,头上戴着加了布垫的头盔。他们看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的波兰骑兵,就转身绕到坦克尾部去了。一个人打开引擎盖子,另一个朝里面张望。
穿着黑夹克的苏联军官看上去对波兰骑兵们的讪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耸耸肩,重复刚才的话:“机器坏了!”

波兰军官发出一声号令,骑兵们很快组成原来的严整队形。集合完毕后,军官往前方做了个手势,巡逻队便继续上路了。两列骑兵一左一右从坦克旁边绕过,好像水流遇上了礁石。
波兰人难以掩饰他们对眼前这个破铜烂铁的鄙视。
领头的骑兵把刀尖紧贴在坦克的舱体上,从漆在一侧的大大的数字“4”上刮下一块白色的油漆来。
苏联人倒也不介意,他们都忙着修理坦克的引擎。
最后一个骑兵经过坦克的时候,他从马鞍上把身子探下来,伸手拍拍苏联军官。“机器坏了!”他说。
军官点点头,冲着他微笑。等到骑兵一走过,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两个弯着腰查看坦克引擎的士兵直起身子来,望着远去的骑兵队伍。马儿摇着尾巴,拐过一个弯,消失了。
“好吧,波兰人。”一个士兵轻声说,“让你们笑个够。”
“我们也会笑他们的,”另一个说,“等我们在他们的坟上撒尿的时候。”
军官做了个手势,准备重新启动引擎。
两个士兵点点头,他们合上引擎盖,爬进坦克。

这一次,T?34的引擎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沉睡的巨人终于醒了过来。坦克碾在路面上,泥坑里水四处飞溅。坦克开到一条无人涉足的小路旁,驾驶员固定住一侧的履带,坦克敏捷地转了个弯,然后两条履带一起转动,冲进灌木丛,压倒前方的树木。很快,T?34就消失在密林深处,只剩下隐隐传来的机器轰鸣声。

在距离克里姆林宫两个街区远的一条阴暗狭窄的街道旁,佩卡拉将一把长长的铜钥匙插进一扇破旧房门的锁孔。门上钉着铁板,以前还被漆成明黄色,好像是引诱每天在头顶匆匆经过的太阳能多给些阳光。现在油漆都掉完了,只剩下光光的门板。

佩卡拉往三楼走去,脚下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手扶着黑色的金属栏杆。屋里唯一的光源是结满蜘蛛网的灯泡,黑漆漆的角落里有一只老灰猫摇摇欲坠地趴在椅子上。空煤桶堆放在过道里,地毯上全是亮晶晶的煤灰。

但是在三楼,景象焕然一新。墙壁是刚刷过的,窗台上摆着精致的花草,木质衣架立在走廊里,挂钩上搭着一把雨伞。门上用黑色字母写着佩卡拉的名字,名字下面有“调查员”的字样,再往下用小号字体写着“基洛夫,调查员佩卡拉助理”。
每次佩卡拉来到这层楼,都不由自主地对这位挑剔的助理心生敬意。

曾经有好几次,当佩卡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迷了路,误打误撞到了植物园。这里栽了各种植物,有香甜的番茄,有幽香扑鼻的兰花,还有形似鸟嘴的橙紫色的天堂鸟。基洛夫每天会擦去植物叶子上的灰尘,保持土壤合适的润度。他用手指轻轻地测试泥土的弹性,像是哄婴儿入睡。

这里的空气好像有了重量,跟热带丛林里一样。佩卡拉看见自己的书桌几乎被植物裹得严严实实,好像地球上的人类突然间消失了,植物重新成为世界的主宰,将人类的地盘蚕食殆尽。

办公室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佩卡拉这才想起是周五了,基洛夫每周一次给他做饭的日子。佩卡拉心满意足地闻着煮火腿、丁香和肉汁的味道。
基洛夫穿着军服,弯着身子扑在房间一角的灶台上。他用木头勺子在铸铁锅里搅来搅去,轻声哼着歌。
佩卡拉关上门,基洛夫转过身来,举起手中魔杖般的勺子:“调查员!你回来得真是时候。”
“你不用这么麻烦的。”佩卡拉真诚地说。
“要是听你的,”基洛夫说,“我们就只有一日三餐都吃军用罐头。那样的话,我不如割下自己的舌头。”

佩卡拉从架子上拿下两个陶碗,把它们放在窗台上。然后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两根金属勺子。“你今天做的什么?”他站到基洛夫身后瞅着锅里,看见深色的酱汁,一节火腿,土豆,煮花生和一截像黄色树枝的东西。
“Boujenina一种炖火腿浓汤。”基洛夫回答道,他尝了尝粘在木勺上的酱汁的味道。
“那是什么?”佩卡拉问,用手指着那个像树枝的东西,“看上去像草。”
“不是普通的草,”基洛夫解释道,“是干草。”
佩卡拉把脸凑到冒着气泡的锅前:“还有人吃干草?”
“只是用来做香料提味的。”基洛夫拿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搪瓷勺子,给佩卡拉的碗里舀了一碗汤。
佩卡拉坐在木头椅子上,有些怀疑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午餐,“干草。”他重复着这个称呼,然后用鼻子闻了闻汤的味道。
基洛夫坐在窗台的花盆中间,腿快要垂到地板上。

佩卡拉继续问着问题。是怎样的干草?从哪里找来的?谁带来的?“Boujenina”的意思是什么?但是基洛夫始终保持沉默,只在最后说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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