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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萝卜菜籽结牡丹(胡兰成嫡传弟子仙枝散文作品集,著名作家朱天文撰序推荐)胡兰成最器重的女弟子,与朱天文、朱天心齐名的三三文学核心女将

書城自編碼: 2232947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中国现当代随笔
作者: 仙枝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10817618
出版社: 九州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01-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24/120000
書度/開本: 大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7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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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1.仙枝,胡兰成最器重的女弟子,文字功夫深得胡氏三昧;
2.她写三十年前的人世风景,谈文学、艺术与生活,如话家常般一一道来,平淡质朴,令人回味无穷;
3.朱天文撰文作序,林清玄、柏桦、杨键、陈子善、止庵等两岸名家鼎力推荐。
內容簡介:
《萝卜菜籽结牡丹》是台湾女作家仙枝的一部散文集。此书写的是三十年前的人世风景,谈文学、艺术与生活,如家常般一一话来,平淡质朴,却令人回味无穷。上辑十二篇散文,原载《三三集刊》第二十一辑到第二十八辑,可谓《好天气谁给题名》的姊妹篇,下辑十篇散文原载《中华日报》《中央日报》等副刊。山里山,弯里弯,萝卜菜籽结牡丹。仙枝是胡兰成最器重的弟子,与朱天文朱天心等人同列“三三”元老,深得胡兰成文字功夫之三昧。著名诗人柏桦对她赞许有加,说她的散文不负乃师胡兰成之教,知名学者止庵、陈子善等人亦称道这是一部文脉有传承、内容结实的作品。胡兰成说朱天文的文章是雕刻,朱天心的文章是风,而仙枝的文章则像是日影,风吹日影,河水也流着日影,真正是天地清旷。
關於作者:
仙枝,原名林慧娥,台湾宜兰人,祖籍福建漳州,师事胡兰成,与朱天文、马叔礼等人创办《三三集刊》,共组三三书坊,台湾三三文学核心人物,曾任教大学讲师,任职报社记者,也当过导游,现为自由作家,著有散文集《好天气谁给题名》《萝卜菜籽结牡丹》等。
目錄
序朱天文
自序
上辑 三三小根苗
一花一真
假心假戏
三三小根苗
乌栖曲
我游日出处
梨园传人
悬崖勒马
珏缘未了
躲猫猫的小羊
随喜
闲情记
唐山大哥
下辑 日月长新
沉默的候鸟
从谋职想起
法国椅子中国席
不忘某约
活字注
嘉礼
借花谈心
手搦数管才笔
乳燕发淳音
不朽的模范母亲
编后记小北
內容試閱
我游日出处
天文、天心、我,三个人冒冒失失结伴到日本,事前也没有周全的打算,就只图个妤玩,反正到了再说,默契也不够,上了机,飞在空中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会傻着脸对笑对看,人家递来什么,我们照单全收,还特要来两杯葡萄酒,一杯白兰地三人分着喝,也不去想下了机又如何,好像这飞机要永远朝前去,到了天涯海角也不下地来的,我们索性一路疯下去,醉下去,也让这份生生的、似宾似主的尴尬下去罢,不想要如何收拾了。
很快的一个月过去了,在家也转眼长过那些神仙般的日子,像灰姑娘的梦,匆匆忙又得赶回家来做工,竟把一只鞋儿给掉了,我们的心儿也一半丢在那儿,想起来又酸又甜,酸的是像王昭君的走在沙漠地里,风沙仆仆,长天老日就只是在这样一个天色下,荒凉得只有坚起心思继续走着,连头也不回,心也不想的。那甜的是像灰姑娘的一袭舞衣,一双金缕鞋,和那番梦般的惊艳,还圆了个遥远的约会,不定期的,如我答应冈野的小孩宽子她们:等明年樱花开时,我们再来,她们一听好兴奋,眉开眼笑地握紧我们的手,忽而六岁的文子皱皱鼻头,说:“一定哟,一定哟。”她们才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离情,我不禁心酸起来。单为了这三个小爱人,我也要再赶一次灰姑娘的约会,赤着脚也要飞了去呀。
第三天午后,明儿领着我们、冈野一家人到野村家做客,野村女士是能乐敎场的主持,一面又在大学里教书,雍容华贵,举止闲静柔和,不多话,满脸是明亮的笑意,皮肤又白,真像一朵白牡丹,我看了惊不能言,悄对明儿说野村女士真是美极了,又是在这样家常的起坐里,看她在舞台上缓步吟诵,把扇款舞,手足动作俐落明快,见她眼神望出去的敏锐舒徐,简直不在人境,是对着神前嘛。明儿亦说:我原也不知野村的,以为柴山的美是全面了,后来明白了,野村其实更美过柴山。但二人各有各的绝对处,也不是可以拿来相比的,只是美有美的个性。野村对人都有一份满满的好意,像对恋人般的倾注,如她在舞台上,她就是整个人毫不保留地专注上去,又可以扮演各种角色,每一个角色扮演来都是满分的,而柴山是柔美纤细的极致,自是一个完全,和世是多了一份王者之风,如果柴山是龙女,和世就可比是玉女了。仙枫的美则又是另一种的了。
这回学着看人,尤其其是女子的美,真是开了大见识。女子的美不全在相貌,更在她人身的姿态,从发根到脚底无一处不是生命波浪,每一个细胞都是活蹦蹦的。汪其楣老师的人就是这样敏感绝顶的,她教戏剧,教得我全身细胞都苏醒了,她教我们要去感觉身体每一部分的存在,如右耳朵的耳垂、耳刮子、后脑上的一撮头皮头发、左脚趾的中指上的指甲、肚脐眼、膝盖上的皱皱的皮和皮内凸出的膝盖骨,很好玩的,像解剖学,但一看仙枫、柴山、野村的身姿,我一下子明白了何谓身体的曲线,西式的三围说简直是官能的,美亦美,到底不能久长,不能生长,只能是年轻的。
又问明儿什么难看得懂的?他答:人和书法,再是文章。我想了想,也只能从人看起,书法和文章是更从人而来的。明儿反问我:“人最大的修行是什么?”我答不出,他笑眯眯地说:“自然。像小孩子的天趣,全神贯注地应对,纯粹是生命自身的展现,越大了就越不知自然,细胞也跟着萎顿下去,动作渐渐变得迟缓了,不像小孩子的灵活。”我听了又是一惊,是呀,我就是细胞昏睡呀。怎么办?我的一抬手一举足都笨重得自然不起来,我可不是未老先衰了?
明儿哈哈笑起来:“谁叫你不多走走路,成天只是坐着,像一根老树,不要几年,你的枝叶都黄枯掉了,你的两脚两手也要不灵光了。”这一听更着急,可怎么好?
那么,我每天开始来做运动吗?恐怕比写日记还难吧!汪其楣老师也曾说肌肉可以代替不自觉的反应,它竟然不需经过指示就自己动起来了,它是回到自然了吗?
以前一直视戏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今儿才恍悟;非也,亦是“自然”的另一造形。好的戏剧就是最真实最自然的,像小说一般是为洞悉人事、描绘人世的真,使麻木的神经回到始生之点,但众人积业太重,反开起倒车来,拼命地借外物把人的天性真情来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里边的真细胞都给窒息了,难怪明儿老是爱笑今天的年轻人脑壳里都装了塑料液,一辈子不透气的,我自己想了想,我又何尝不是呢?
书桌上一截二十三、四公分长的海底松树,是辗转从长田先生那儿来的,墨黑结实,两头修切平整。节眼上也削去,露出较淡的木色和环状复杂的纹理,样子很像故宫里的如意,是生于某一处的海洋底部,有人将它挖空做成一支烟斗,我则握着拿在手里好玩,竖起来又有点像朱铭的功夫雕刻。日子久了,它渐渐成了一个有份量的信物似的,几天不看它,我就有些心慌,觉得要对不起它,连带地也要对不起它的主人长田先生和明儿来。
长田先生是日本典型的浪人,我想象他约是《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吗?但长田是温和派的,动义气而不动血气,风光则是同样的现代、亮烈、洒然。与犬养毅、头山满他们也似是隔代的衣钵吧?长田有一回对明儿说:“总总,只有一句:大恩不谢。”我以为这四个字给说出来或写出来都是掷地有声的,况且说在长田的口上,又是在这样现实艰辛的家常里。再看看海底松,无话以对,于是想到,日本真是个木材做起来的民族。
日本的住,几乎全取诸木材的,从屋顶到地板、榻榻米的隔间、纸扇门、神社神宫的建筑,一概用木头原色,连舞台格局也是,素朴的木色成了一种特殊的风采光泽,歌舞伎与能乐都在亮涤而有止意的地板上行步,好玩的是,歌舞伎演到情节紧张处,舞台的右前角就出来一个全身罩黑,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衣”,拿着木条猛力击打着地面,发出霹雳声,像地震又像千军万马在奔跑,好不吓人,想瞌睡都提心吊胆。能乐的演者从来是以慢御快,无声地一转身,一抬脚,一蹬地即震天价响,眼睛直视正前方,好像在与人赌气。我们笑这些跺地霹雳声是日本人对地板的爱恋和癖好,是民族的记忆。坐电车时,到处看见大招牌“东京火灾”、“神田火灾”、“新宿火灾”,以为到处有消防队备着救火,是木材闯的祸,谁叫他们要住木板屋。后来才晓得不是救火中心,也不是消防队,而是各种保险公司的代称,真要笑死人。曾听一个韩国籍教授说:“各位同学,这屋子太小,也不开窗,我很苦闷。”
日本的食,以东西的原味为主,不多加烹饪,也不多佐料,蛋是吃生的,鱼虾大多也是,青菜更是,像吃水果一般,汤是从古到今只是一样味噌汤,偶尔掺些柴鱼、葱,全不分季节、贫富贵贱,而且是分装小碗,再热的也变凉了,好像从盘古喝到今天。有一回日本朋友请吃“松阪牛排”,建议我们生吃牛肉,因为这种牛是专喝啤酒和享受人工按摩长大的,最是甘美肉细,尝了几块果真好吃,生吃了一块也果然原味细致,没有膻腥。日本菜摆上桌来盘盘碗碗,像是未完工,以为才要下锅去热,它却迳自好端端的在桌上等着人去吃,平常的一餐也像历史性的一餐,安安静静地直吃到日本人的性情里去。
日本的木屐是配合了日本的和服与日本人的民族记忆。夏天里,尤其盛行穿“浴衣”,男女老少都趿着木屐上街,声比人先,满街是又踢又拖,全国像蝉鸣的众声噪起,我未及见识,但想象起来一定有这样滑稽的。小时候我们也常穿木屐,怕滑掉,还特别在后脚踝绊上一条松紧带,后跟木头挖一圆空心,走起来锵锵锵很好听。我们还看了神社主持的日式婚礼,新郎也是穿木屐,露出大半脚悬空,挤不进窄窄小小的木屐里去,很像大人抢小孩的鞋子穿,完全不合脚似的。日本人的伞业很发达,市面上仍普遍卖有油纸伞,即使不甚实用,但从油纸伞而来的伞的传统与花样设计,似乎也成了他们的特色,如包裹包巾的图案设计,一看就是日本的花草色泽,这些亦原来是中国的,只是现在用到日本人家里,就成了他们的专利似的,想想颇有些不甘。
日本的服饰和他们的味噌汤一般是千百年不变的,偶尔只是女式和服的下摆变宽变窄,仍不脱原先造形的方寸。毕竟衣服是借人身去穿出生命来的,倒不是由衣服来决定人的品气,或来限制人的身材。日本人真是大开放了,不设钮扣、不安领子,长短宽瘦也不拘,就看你是怎样的人就该穿怎样的模样来,这个点子真绝,像他们吃生鱼片、住木板屋,写“东京火灾”就为了一个死生眼,穷究其源,不假外力。
衣服最难的是领子的设计,如中国京剧里的明朝服饰也不着重领子,但自然而然最有领子的款样,日本的和服即同此原理,也没有腰围,但和服腰间设计的方形配戴便纯是日本人的创意,这样一兜,女子身材的重心便给自然的美化,显得上重下轻,人整个也都灵巧起来,像现今的高跟鞋一穿,再胖的身材都要变婀娜多姿了。日本人生来很会打绳打带结,怎样复杂的打结法,他们总有办法打出来,我想或者因为他们向来以带子代替钮扣,扎惯了带子便也熟悉打结,但我们的两只手是向来善于做鞋样做布鞋绣花鞋的,我们的脚样也比日本人好,毛笔写起来也赛过他们。我们听一位日本人说,她们成天在地板上跪坐操家务,几乎每个人脚上都跪出茧来了,跪真是一门大修行呢,也难怪他们日本人都把腿儿来跪短了。
也来说一点点日本的文字。
日本人你说他性急也真是急得草率了。想当年几个开了窍的民族先祖在文明发源地聚会,日本族的不声不响就先往东南方跑,跑急了,连文字都来不及发明,于是过了几千年文盲岁月,一直到空海大师才发明了日本文字,觉得不够,还借去一些汉字去点缀。但近几十年来,不知怎的,他们竟裁掉一大半的现存汉字,添入好些欧美外来语,以及他们自己造出的汉字。其实也不能算是汉字,而是日本人自己想当然尔的拼凑字。他们学中国字是连摹仿的工夫也不到家,随意就减划添边,看起来竟像是错别字,如撮影、宽宏。大概是介于大陆的简化字和我们的正字中间吧。
更好玩的是,他们也采生鱼片的习惯,爱把汉字还原到古书的老窝里去,也不知消化吸收,如“有难”是感谢,“大丈夫”是毫无问题。但是也因这样的直脑筋,他们学走了中国的古风世景。如对汉字学考据上下的工夫,或京都奈良一带隋唐的建筑竟保存得数千年如当日,是真有他们的虔心在着的。睹物思昔,只觉唐宋的光阴是转移到了日本,依旧荣华贵气,是暂时被他们迎去供奉一些时候,等我们收复了家园,我们还要迎回去那片大得无边的土地呢!
我说迎回去的世景就是指茶道、剑道、花道、武道、棋道、包袱、建筑、雅乐……
昨天中午路过植物园,特意去看荷花,照眼都是荷叶,稍定神看就跑出荷花来了。不,顶顶盛开,全池只见三两朵是头散发的,不知是风吹、是雨打,还是它自己喜欢这样把花瓣全偏倒一边;其他的大约开得六分、三分,也有只像大小楷的一枝笔挺,荷叶是全开了,可见端午是远了,也许早在阳历五月就有夏意,我只是不知罢了。
这些天梅雨刚过,我估计是荷叶荷花开始暴长大开的起跑点,日本却正进入梅雨季,约也是明治神宫内的菖蒲花盛开的时节,可惜我们去早了,全是见的绿绿扁叶,如剑如箭的立满半月形的花地。我笑它们像待卖的大蒜大葱,竟也会开各色各样名字的花,有叫初霜、五月蜻、日出鹤初鸦、富士之烟、湖水之色、麒麟阁的,更有几棵取“王昭君”和“云裳羽衣”。连画册里都常见有杨贵妃白晳丰腴身段,不细看说明文字,还真会以为是平安朝或奈良朝的女子;日本人还管昙花叫“月下美人”,这回看了才知不是昙花,但很近似。芍药花也酷似牡丹,牡丹真好看,相形下,芍药的品气只能算是丫鬟型的。《红楼梦》里写着走过芍药栏边,牡丹当令开,原来是这样的花容,一见才知胜过耳闻。现在我绕着池边看荷花,荷叶香穿风叠水地迎来,像在品味《红楼梦》或元曲诗词里的花花草草,也像隐约听到春香领着杜丽娘到花园里,指着花说:“小姐,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呢!”杜丽娘惋惜不已,就唱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春香看呆了花,说:“这园子委实观之不足也。”丽娘哼一声径自朝前走了,撇下一句:“提他怎的。”
明儿特地带我们到长谷寺去看牡丹,又可惜去晚了,只剩得慢性子的还开着,千百株都已不见了芳踪,那会儿就更想念起植物园的荷花,是惟一可与它们比风光的。荷叶荷花可真是大派条畅,一池的水,把天气、花气、人气都画进荷叶莲间,难怪要有那一首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诗,鱼活花也跟着泼皮。洒剌剌没有泪,没有故事,只是现前的初夏阳光炎炎,让天下的诗人都来写进文章里。而牡丹是一株婉约的奇葩,福寿康宁地只管世人的繁华喜气,不像荷花的是慷慨高歌,悲喜同生。日本的神社就有牡丹的洁癖,不理人世忧患苍凉,只有兴发,没有衰残。我看着这一地牡丹花,不禁反想自己的身世,若也能如它的华丽贵气该多是天幸哪。牡丹是自来生在帝王家的,它也许不谙平常百姓家的露水艰辛,我却能想象它富贵深邃的花姿绝色。长谷寺是一条石阶上去,约四五百个梯级,牡丹沿阶两旁种着,我一路赏叹不断,左旋右观地登腾到顶,却仍是杜丽娘那句“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天心端起相机要照花,我意兴阑珊走开去,稍后天文追上来说一道拍了吧,我竟也是那口气:照他怎的?
妹妹几次都说最喜欢听着雨声入睡,喜欢雨声中醒来,我是快睡难醒,几乎听不见雨声,于是也来同她比赛。我说我最喜欢听着雷声入睡,轰隆轰隆很壮大,很好听,不吵。妹妹一听很佩服,说:“啊呀,我才最怕打雷咧,每次有雷,我赶快躲起来,如果正在睡觉,就用棉被把头蒙起来。”其实我也怕闪电,听雷声是要在很安适的地点,很有闲情的瞌睡下听着,一面望向窗外大滴大滴的雨势,似醒似睡的,那真是一曲最雄伟的天籁。而每回听雷,就联想起明儿的人来。明儿二十七岁那年六月里,一天午后去亲戚家借钱,亲戚吝啬不借,他气发难遏,别过头就走,一直朝山里走去,路上雷雨大作,淋了他一身,他越走越发觉原先的杀伐之气渐渐变成了只是滑稽,人生的赌气与撒娇哪里就到了决裂的地步?走了好一段长路,天都入晚了,山里没有灯火人家,明儿自己竟改了主意,返身走了回来,仍旧回那亲戚家,浑身湿成了个斗败老鹰状,看了钟才知已经夜里三点了。明儿说起这一段时,我笑他不输韩信的胯下之辱,明儿尽是一脸稚气的笑。
此刻也是雷雨大作,不知明儿可听见了没?明儿一生波澜颠沛,也像这声雷鸣的响彻天地。六年前初识明儿时,只觉是遇见了平生最最真实的人,身上什么也不沾滞,是最最可亲的人了。后来知得了他的身世,原来是这般壮阔骇世,我当然吃惊,但是我更珍视初见明儿时的素面之缘,没有过去,天底下只见得眼前明儿这样一个谦逊柔和的人。如于笨笨的土面突然发现开出一枝绝世的好花来,我看了花,没有话说,有也只是一声“天哪,这么真的花!”
明儿是四海为家,到得哪里,自然就集来了一班刎颈之交,我又爱笑明儿是哪来的磁力结得来那些个披心沥胆之徒?明儿也仍是一脸天真的笑,我说:“啊,我猜到了,是水流湿,火就燥,是物以类聚还是臭气相投?”明儿终于回了我一句:“十三点!”
这回明儿邀我们三人去玩,答应带我们去京都奈良看隋唐的寺院,“那些寺院是丝毫不苟且,一砖一瓦全依原来我们中国的建筑,比原照片还真,亏得日本人这样细心。”我心里想:是他们死心眼呢!日本日常物价是世界第一高,明儿一家人又是不事生产作业的,我们这三只饕餮去了,岂不要吃得人家片瓦不存,像蝗虫过境?明儿信里写道:你们尽管来吧,我自有道理。
飞机一停落成田机场,看窗外地上微湿,三个刘姥姥全是目不识丁,看着学着人家倒也出得来领行李的所在。那头门开处,已经瞥见明儿和冈野候在那儿翘首踮足,三年不见,明儿竟把头发都留长了,乍看像女生,冈野到底是做陶器的,一副老实状,比三年前更年轻些,还多配了一副眼镜。
原来明儿有一群死党,冈野就是,再是仙枫、山田、森氏、小山、柴山、和世、吉田、佐野、山下、伊东等十来个,难怪明儿有道理,不怕被我们吃垮。
转了四趟电车才到了明宅,栅门一开,里边木板门“乖”斜出一条缝来,“哦,你们这才到哪,等得我头皮胀!”明夫人的大嗓门是声如其人,我们心仪已久的,恨不得一睹为快。见了她,她却忙着弯身为我们分别拖鞋颜色,“喏,早买来了四双新拖孩,等着你们来,等呀等,我的大小姐,今天才到哪,不用猜,你一定是天文,你是仙技喏,长脸大脚的,喏你是二小姐天心吧!自己认好自己的孩子,不要穿错了哈。”明夫人真是爽快明亮,这一照面,我都有些惊慌了。
屋里是仙枫和咪咪姊闻声都挤来玄关看,连一清也从人家肩下冒出来,九个人黑压压围在鞋箱边,明夫人又忙着问:“累了吧,快快来吃饭,我顶讨厌坐飞机,一上飞机就是睡觉,喏,睁开眼睛就到了,多五累戏矣(日语高兴之意)。”才放下行李,立刻就觉回到家了。只有冈野、仙枫和一清不懂中国话,我们六个人聊起话来直可以掀屋拆顶,不同的只是下午坐了飞机,坐了电车,九个人早在照片里熟悉了,见了面果然亲如自家人。连句招呼寒暄都嫌见外呢。
回到家真好,有了这个家,西边的那个家都忘了。
人到了异国,连全身细胞都敏感起来,怒发冲冠似的不肯歇息。而且此地比台湾快一个小时天黑,也快一小时天亮,感觉里像凭空偷来了两小时。千百个日子不见了的明儿,现在坐定下来谈话,很近的六只眼睛向着他,竟是攒了三年的什么话儿都在一个眼色里全不见了。明儿讲着他近年来写的文章,又论起天文的、天心的,和一枝草一点露,语气带着生生的,可是句句话是满蓄着欣喜的。我特地带了一卷录有国父声音的演讲音带,从电视上录下来,才短短的几分钟,放了来听,明儿端然地拄着肘弯,合掌细听,他那敬重、入神的表情,我看得惊动,不觉清泪簌簌下来,好像见着了国父常年演讲的神态。原亦是满满的欣喜险险就要跌出,此刻看着明儿的人实实地坐着,安详地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又正听他菱角嘴聪明地说着话,是完全地现前了。而又听着国父的声音,想起革命当年的弄潮儿,国父是怎样地带起风潮,以今拟昔,霎时痛惜起国父的辛苦岁月,而眼前是这样真到极地,我个人的浮华都被它一时给打下了。
从明儿的侧脸看去,隐隐有些泪光,不知是否也因听着国父的声音?明儿后来说,国父的声音是最好的,语气是那样“缓歌激烈舞扇俨”,天下人听了都佩服感激,国父的大气真是无际无涯。明儿说话的当儿,也正是明儿自身的真情真意,我亦同时想起六年前与明儿的第一次对话,再看看明儿的家,朴素而雅气,到处悬着明儿自写的字和朋友的画或字。明夫人一旁忙着铺床置被,活泼一如好动的小学生,还决定和明儿一道搬到小房间去,好腾出大房间给我们,我们只觉对不住。冈野那年去台湾和明儿一块儿住了七天,明儿也是一定要让出床来给他,自己去睡地上帆布小床,两人争持了半天,冈野赢了,这会见却是明儿胜了。如果不是天候寒着,咪咪姊清理的地板都可以打地铺睡。明儿却自己去睡小房间的地铺,我在家是打地铺惯了的,所以更觉自己被礼遇了。明儿夫妇俩的待客之诚,首先就是我要感谢的。
我们原想待个十天就该打道回府了,明儿的死党却闻信而来,一家一家接着去家里招待,以待明儿的高谊待我们,顿时冒出了我们三个假菩萨,游京都、奈良、岐阜,如艾丽斯梦游仙境般地如真如幻,结果啊,竟待上了整整三十天,作梦都不敢有这样长的打算。一直到了中正机场,下了机,才恍如李伯大梦初醒觉,又见了三三朋友来接我们,也才确确实实肯定我们到底去了一趟日本回来,否则连这一场都不会是真的了。
回到家,打了长途电话给明儿,耳边正是三小时前在机场的明儿,一下子又不明白了,究竟我是去了不曾?怎么我却好端端的在着家里呢?一定又是南柯一梦了。
记得那天早上十点稍过,从东京站坐上新干线,一路风驰电掣到京都,竟也有三小时,车上草草吃了便当,一出京都站,赶着人家关门时限,冈野君领我们转出租车奔到平安神宫,实实地一副观光客的躁急。
待来在神宫堂前一立,呀呀呀,才见那红檐绿瓦遮天,苍松翠杏白砂铺地,好个入画江山若梦……“哇,好艳的朱砂回廊,好白的细细砂地,好像海滩。”冈野一旁说明:这神宫是完全仿你们中国宋朝的建筑,一点不差。当下听了一怔,是真的吗?那么,我们是回到宋朝了?顿时游子悲起故乡来,还什么观光不观光呢,都来到自家门口了,也不是来在风景照里的,是真真的人到了两宋的山光日色里了。
我们又在神宫的外苑庭园看菖蒲花,还不尽开,迤逦水水石石,这不是离骚是什么?一池一池闲步过去,看得人嗟叹再三,气都喘不过来了,索性我和这庭园同住也罢,不要走了。这时冈野又来催我们,还有一个醍醐寺要去,不赶快些要进不去了。我才在悱恻难舍,天文天心早紧跟冈野走前大半路了,“啊?就要走了?还没细看呢!”看样子是一步也留不成了,那,几时我才能再来呢?我惊鸿一瞥的千古美人呀,你说呢,你的松树等等我吗?你的绿瓦红檐也等等我吗?
醍醐寺入口一株大垂樱,可惜花季早过了,绿叶盖满千树,老画家奥村土牛有一张就是画它盛开时的垂地缤纷。入寺要脱鞋,初不觉如何,一廊一廊弯绕进去才更觉人在悠悠的光阴中,不识是今人是古人。地板纹理黝乌发亮,凉凉的直要透到地底;纸门一扇扇,隔着,一厅一廊一厢,摸那纸面板条,像摸着了历史的心,感极欲泣;又坐在檐下地板望向天井的小院老木,西晒已过,郁郁蓊蓊,不觉泪潸心静,霎时回不到现实来,果真是宋唐的岁月了。
也且不管这醍醐寺是当年丰臣秀吉想宴公卿的所在,单单这古色的回廊千转已够我想见古人的脚步是怎么翩跹来去,也不管是中国是日本,总是那一代的风日的。寺内的庭园正是丰臣秀吉亲手设计,也曾在园内开“无理会”,纵人饮酒作乐,不讳上下,可是我仍偏爱平安神宫的庭园来得自然无事,那到底是仿宋的全本,一掺进意思就见出棱角,见出是丰臣秀吉的,而不是大宋大唐的。我们中国的庭园真是无匹的人世景观,却不落艺术两字,而是一代人的心思,一代人的风雅。
回宿参集殿路上,猛抬头,月色如水,圆若明镜,也不知当是十五或十六或才十四,人在异国倍思乡,虽才一个小时的时差,可是年号正朔全是异国人家的,只有月亮太阳是不分国别的,此时若有个知心人在隔海又隔山的远处,我就来吟一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初次去国离家,撇不下的原是这般浓浓的乡思,如飞机要离地起飞时,我心里一紧,夺眶欲出,分不清是喜是悲,竟是未登程,已先来想家了。
走过隋朝走过唐,走过宋元到明清,一掠千载,怀古思古怀得人都憔悴了,可也不是草草就此罢手罢想了得的,不若像“桃之夭夭”的一句带起,我的怀思更要栽在文字里,在唐诗宋词间里讨信息。原来古诗里的“长跪问故夫”的长跪是怎样的,举案齐眉是怎样的,洗盏更酌又是怎样的,茶道是如何的,花道剑道又是如何的,原来尽是人身的仪态万千,连“永字八法”也都是从人身的舞姿而来的摹写描象呢。
天文天心也和我一般怀思难遣,却又都有些儿不甘,我们笑说这些礼仪风景流落到此地百年千年了,这回我们可是“礼失求诸野”,既惭愧又悲壮的,要怀想它个刻骨铭心,就是搬不动也要松动松动它些个。
我最喜欢日本的伊势神宫,纯然日本本格的,像看“能乐”的完全新鲜,还有他们的“歌舞伎”与“净瑠璃”,看得我目瞪口呆,好玩极了。尤其是歌舞伎里,有舞台左前侧通往观众席的一条尺来宽的木板道名叫“花道”,真是风雅,约是主角以外的演员进出的亮相台,由一个长帘子掀起掀落,像魔术般地变出来,收回去。我们的座位紧挨着花道,演员额上的汗珠和脸谱都看得仔细,原来当中竟无女子参与,清一色的乾旦。我笑对冈野说:“日本要算这不准女子上台演戏规矩是惟一不民主了。我们的京剧早就准许女子也参戏,你们怎不来反反这个不民主呢·”冈野只管笑,也不置可否,一急,右手就抓后脑袋,像个高中男生,怎么看都不像四十出头的好爸爸,更不像已是名气赫赫的陶艺家,到底是本格的日本人。
日本是神道的民族,伊势神宫相当于我们说的太庙,祭的是天照大神,约是我们中国说的女娲,其实每个神宫神社供的神就只是一面圆镜,伊势神宫每二十年迁宫一次,迁时也是将那面圆镜移往新宫去,这镜子神不知与佛教的大圆镜智有默契没有?谁到了神前,先啪啪两下掌声,再一个闭目合掌行礼,很顽皮的动作,好像在说:“神老爷,我来了,啪啪两声告你知,若不信,再一啪你听。”伊势神宫就比任何神宫神社多拍上一啪,于是一派拍掌声,清脆热闹,尤其映着白色砂地,像阵阵浪涛声,难怪日本是海岛国家,开门即见海,平常饮食也以海产为主。日本人家也多信佛,但一到佛前就鸦雀无声,没有人拍手,但有些人忘了也拍两啪,变得更好玩了。
伊势神宫分内外宫,外宫约是中国所谓的地坛,内宫约是天坛,两宫分开有一段长路,近内宫的一段叫“参道”,两旁立了好多石灯龛。再过去是座木板桥,宽宽荡荡,桥下是五十铃川,水清如镜,蜿蜒直到内宫内苑里去,杉木如天立,地上有金翎雄鸡在漫步,真有神意禅境似的。
隔着五十铃川,便隐约觉得出一边是主坤道一边是乾道。内宫像从周遭的山峦里生发出来,一半仍依紧着山身,八方来的山气回环摇荡,特是清灵可饮。而外宫朴拙实在,不生任何意见,浑浑然有地母之气。两宫内部不种有色花木,连樱花也不见,一路过去是杉木松柏,翠绿接天,映着金色宫檐,如天地初创,未有繁华而早有滋润雄健气象,不立名目,而早已是神在人境,人在神境的安详了。
冈野的朋友森君是护国神社的宫司,他和神宫的神官都熟,特领我们去拜谒伊势内外宫。平常只能在神栅外望望,遥拜天照大神,这回却得神官的引路,进到栅内鹅卵石地上参拜。石地尽头有一扇板门关着,只有日本天皇来时才开,天皇以下都只立在门外拍掌顶礼。时当近午,阳光里有虱,飒爽如秋。神官穿古装。双手执笏,先朝空洒了一把盐,用白纸伞捞了我们几下,表示除去不洁,然后一步步踩在细石上。我们乖乖地跟着,像旧时人被引着上殿朝拜皇帝。我却顾着看四周,宽敞神栅那面,家常的立着神殿的座身,屋脊上横扫着几根方正木条,两头镀金,此外都是木材原色,静肃亲人。礼拜的一条石头路,每一颗鹅卵石都是迁宫时,百姓从海边特地拣选来的,一人奉献一颗,放了就走,当时奉石的人潮不知有多少。此刻我们走在这些虔诚的心上,满满的都是感激的泪。虽是异国的,但更因此想见文王当时的王风王臣,大家是如何地为文王造宫殿,建园囿。
神官先是请我们在一本纤纸上签名,森君也签,还同我们说,孙中山当年来伊势时也曾签过名字,档案里查得有,我们惊叫一声:“真的·”立刻又噤住,看旁边的游人都在侧目,可是这片神地似乎不曾有事过,还是两千年前的光景,那,国父是昨天才来过吧!章太炎等也是前天才来过的吧,也走着这样的一条石子路,真是太感谢了。
内宫也是一样的神殿神栅石子径,我则最难忘在外宫的参拜,但较喜欢的还是内宫的深邃空灵,毫无故事的只是天是天,地是地,人是现实的与国父同来参拜此地的我们三人。
森君又安排我们在神乐殿里观神乐。奏的是雅乐,但另有日本的风格创意在内,衣饰全是奈良朝的,一个舞姿一个礼,音乐舒款,悠扬宛转处,尽如画中人。我们正坐观舞,一边不惯跪膝,一边辛辣辣生出对日本文明的敬重来,到底有他们的底子在,也难怪要被称是艺术的民族,来到一个完全生疏的环境,才发觉盲目的心仪和盲目的鄙视都是严重的错误,也都不如一颗毫无意见的心,看山是山,看天是天,然后从这儿起来了思意。天下最无私心的要算太阳和月亮了,它们不假任何思想,但遍天下全是它们的言语。我们的耳边厢全是另一国度的语言,听不懂也像听鸟鸣一般,都有他们的情调位分,看能乐与歌舞伎等也全然凭眼睛去感,不懂也全然同意他们有他们的理,我看得如何,也自有我的打算。总之都是诚意的往来,他们是主,我是宾,我一笔一笔记在心上,要说这就是观光,我是不承认的,因为也许这是空前绝后的邂逅,是后会有期也不定,我今欠了你一地的情谊,来日我就还你一天的云日风景。
以上,就权充我的临去之约吧,如嘉仪的一幅字:“一杯看剑气,二杯生分别,三杯上马去。”我就此去了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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