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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浮华如盐(淮盐与川盐;巴盐与花盐;官盐与私盐。百年中国 化不开百味之首的“盐”字)

書城自編碼: 2354247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历史
作者: 龚静染
國際書號(ISBN): 9787229075989
出版社: 重庆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4-02-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20/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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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浮华如盐》盐的历史就是半部中国史
不懂盐你就不懂中国
本书以抗战初期盐业督办缪剑霜在茶馆听老人讲述怀家三代与一只斑鸠的传奇故事开始——怀荣三、怀穆春、怀如望和怀如茂兄弟三代人身处不同的时代,但他们谨守同样的传统商道——仁义礼智信。本书全景展现了以怀家三代为代表的四川盐商坎坷曲折的奋斗历程,他们为乡邻生计、民族工商业的发展以及抗战的最后胜利作出了贡献。
在从清末到抗战初年,中华民族最是多灾多难。民族工商业在夹缝中求生存,怀家三代先后就遭遇了这个时代的种种灾难;怀家人的命运一如书名,一会如雪白的盐浮光耀眼,转眼间又消溶得无影无踪,让人感叹世事无常,命运多舛。
清、民盐商史称得上是半部中国近代史,《浮华如盐》具有波澜壮阔的大背景,故事厚重而文笔从容,作者将浓郁的诗性和宏大的视角融汇在跌宕起伏的历史叙事之中,勾勒出了大时代下人物的命运,是一部弘扬民族商道、推崇实业报国的长篇小说力作。
內容簡介:
《浮华如盐》道光年间,山西人怀荣三卖掉所有的房屋田地,来到川南的桥镇,通过开挖盐井开始了自己的财富故事。从此,怀家融入到了川盐的百年兴衰:川盐济楚、清末民变、北洋盐务稽核、抗战盐业专卖……
从手工开掘采卤到现代机器生产,这一艰难而漫长的过程,也正是中国工商业艰难而漫长的发展历程。四川土地上一口口盐井的故事,也正是百年中国绕不过去的故事,因为它们同时也是你和我的故事。
關於作者:
龚静染,1967年冬生,现居四川成都。在千年盐镇乐山五通桥度过了童年时代,对盐卤的特殊气息魂牵梦系,遍访各地盐场,流连于盐井的兴废,聆听老盐工讲述的陈年往事。著有文化随笔《小城之远》《过客:1938-1949年的乐山往事》等。
內容試閱
第一章

桥镇出盐是因为一只斑鸠。
这件事可能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就是在现在的桥镇人看来也近乎于荒谬,他们会说那只是小说中的情节,小说中的东西谁又会当真呢?但请相信我,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当你读完下面漫长的文字之后,你就会相信自然的奇妙。而我之所以要说出这句话,其实是为了说说这句话中的三个词,它们分别是桥镇、盐、斑鸠。
桥镇,位于川西南,与雷、马、峨、屏等川边接壤,方圆二十里,人口数万,但桥镇的人口从来就是个模糊概念,旅人、商贾、工匠往来如云,是四川少见的水陆大码头。桥镇四周山丘连绵,巍巍峨眉就在其侧,但从古至今,无论你从哪个方向走进桥镇,迎面而来的都是一片开阔的景致,桥镇一览无余地躺在山水之间。有人说桥镇有点玲珑蕴藉的意味,岷江穿镇而过,这是一条宽阔汹涌的大江,还有一条静静的小河茫溪与之交汇,一动一静,相映成趣。而蜿蜒的河道也带来了桥镇两江三岸的小镇格局,河边榕树成荫,一到夏天,便把大片大片的凉爽送到了岸边的庶民百姓屋檐下。
桥镇境内河道交错,水面上船只穿梭不息,有大客船、载粮船、运煤船、小渡船、打鱼船、粪船等等,当然最多的还是盐船,浓郁的盐巴气息弥漫在河面上。沿岸是高高低低的吊脚楼,吊脚楼之间又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码头,大码头是人来货往的地方,有的还有趸船相铺;小码头可能只能够通往岸上的一条小巷,常常是当地一些农副产品的船运通道,比如生姜、白蜡、麻丝、桐油等等。一旦忙过了季节,这些码头便寂无一人,成为了女人们洗衣汲水的地方。但桥镇更是个盐业重镇,跟一般的乡村小镇大不相同,从景观上一望便知,天车远近林立,烟囱里冒着浓烟。那些天车是专门用来从盐井中提卤的装备,用木头一节一节地搭建而上,形成塔状,有些高达数十丈,直刺蓝天,蔚为壮观。在桥镇像这样的天车有成百上千,每一个天车下都是一口深深的盐井,盐卤从地层中提取出来,通过熬制就变成了白白的盐。
就说到了第二个词:盐。字典里的解释很简单,就是一种咸的物质,但柴米油盐的盐跟字典上的盐是有区别的,盐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人不能缺少盐。这个事情还可以找出佐证来,据说古人天真烂漫,他们把盐当糖一样来吃,
没事就嚼盐粒,嚼得有滋有味,但这样一嚼的结果是嚼出了历史。
这就说到了斑鸠,其实,历史对斑鸠而言是不存在的,虽然斑鸠飞行的时候翅膀略呈弧形,跟天空保持了某种平行的关系。但下面讲的故事却有些离奇,说明斑鸠在历史的某个片段中曾身陷其中,并让那段历史迷雾重重,当然那是只很久以前的斑鸠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有只斑鸠飞过桥镇的山地时,突然头一栽,就掉了下来。捡到斑鸠的孩子心想白捡了块肉,搭上几根枯枝,就可以美美地打回牙祭。第二天,孩子又到山坡上割草,割着割着,突然,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又有一只斑鸠掉了下来。他拨弄着斑鸠褐色的羽毛,光亮柔滑,身上并没有带伤,心里便嘀咕,没有人把它打下来呀。
下山的时候,孩子看到天很快就阴了下来,一块乌云正好罩在他的头上。孩子背着半背篼草就回了家,进了屋子,他妈问他为啥只割了半背篼草,孩子说是山上下起了大雨。牛槽在屋子的背后,去倒草要走过一道土墙,就在这时孩子又看见山上的那朵乌云,而乌云下飞过了一只斑鸠,他想这不会是那只掉下来的吧?这样一想,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孩子第二天没有敢再去那个山坡。过了几天,又有一个孩子到那个山坡去割草,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埋着头干活,他想的是得为牛多割些草,因为犁田插秧的时节已经来了。他的刀是那样利落,嚓嚓嚓的,连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花也被割成了两截。突然,空中掉下了堆粪,“啪”地落在他的头上。孩子气急败坏地望着天空,但鸟并没有理他,它们照样在天上飞来飞去,甚至叫出的声音有点像在取笑他。孩子想,如果手里有把弹绷,“嘣”的一下,翅膀就变成了张烂纸。这样一想,他就没有那么气了。其实是鸟已经飞走了。他顺手抓了把草擦头顶上的鸟粪,把头擦成个乱鸡窝。
又开始埋头割草。割着割着就忘了鸟粪的事,也越割越起劲儿,草脆脆的,在镰刀下发出嚓嚓嚓的声音。这时候,空中又掉下了什么,他愤怒地回头一看,结果发现不是鸟粪,而是一只麻雀。
麻雀比斑鸠要小,再肥的麻雀也不足二两肉,这点美味还不够塞牙缝儿。但从那以后,桥镇的娃子都喜欢往山坡上跑,他们都知道山里有个秘密,那里常常要掉下些好东西,在割草、采野果,甚至闭上眼睛打瞌睡的时候,就能捡到各种各样的鸟,斑鸠、麻雀、布谷、黄莺、野鸽、鹞子……传言很快传遍了桥镇,在那个奇怪的山坡上,飞着一些奇怪的鸟,它们飞着飞着就奇怪地掉了下来。但事情太过奇怪了,就没有人敢吃这些鸟,因为白捡的东西大概只有牛粪蛋子。
揭开这个谜底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人们在这片山坡上发现了盐,并在山坡上接连凿出了两口盐井,其中一口叫福泉,一口叫保通。又过了两年,再次凿出了四口盐井,短短几十年间,这个地方的盐井已经达到六百七十二口,上井四十六,中井一百零一,下井五百二十五,中、上井每井岁得盐十万斤以上,成为了四川的大盐场。朝廷在此设置盐课司,照井课税,并将部分盐换成马匹,充备边戎。为什么会在那个山坡上发现了盐呢?这是个秘密,而秘密的开头是一只斑鸠,是它把人们的眼光吸引到了那里。
这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事了。
五百年后,也就是到了民国时期,抗战正在胶着阶段,有个叫缪剑霜的人来到了桥镇,自然也听说了这个故事。当时的情况是他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可真有意思呀!”
说完这句话,他又望了望天空:“桥镇现在的斑鸠多吗?”
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谁也没有去数过。但盐灶肯定是多了,其实缪剑霜关心的就是这个,盐灶越多越好,多了盐才能保障军供民食。当时的情况是整个中国沦陷了一半,沿海一带的盐场几乎被日本人占领,而内地最大的盐场就在川西南这一带。
缪剑霜是刚刚新上任的国民政府盐务总局局长,这个人在盐务界中有很大的争议。有人说他刚毅正直,有人说他独断专横,但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乱世之际大概是需要厉害角色的。这次新官上任,他自然也要烧上三把火,为了抗战之大业,缪剑霜准备给盐灶减免税收,给盐商贷款、补贴和奖励,目的是让盐灶继续冒烟,达到增产抢收之目的。
在桥镇的考察中,缪剑霜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起草战时盐业计划。这是中国战时经济的一部分,时间紧迫任务重大。但此刻,他显然被这只斑鸠牵到了很远的地方。一个国民政府盐务总局的最高行政长官居然对那只鸟产生了兴趣,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他们想,缪局长到底在想什么呢?难道斑鸠跟抗战还有什么关系?
这时,缪剑霜又推了推眼镜说:“还有什么故事?都讲来听听,我真的想听听……”
清朝道光年间,桥镇有个叫王贵的山匠,专门给人相井。他相井的方法很奇特,不用罗盘也不打卦,只要趴在地上闻一闻,说此处有盐,八九不离十,照直挖下去,就会出卤水。但王贵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一把土摊在手上,水火了然于胸。桥镇人便讲王瞎子一定是看见了传说中的盐精。但看见过盐精的人,眼睛就会瞎。
过去,山匠王贵是个结实能干的小伙子,他在盐这个行当里已经干了很多年,从杂工开始,挑卤、修枧、灶房、煎盐、碓工、账房,再到山匠,他每一样都干过,每一样都摸得滚瓜烂熟。熟了又有份心思,就可以当山匠。山匠是盐业行当中的智者,探地脉,望风水,识辨井源,做的是形而上的事情。但就在王贵当上山匠不久,却突然得了一场怪病,一夜之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成了个大瞎子。山匠时代的王贵便不存在了,他拄着拐棍在桥镇上走,孤苦伶仃——看见他的人都在背后悄悄议论,多结实的小伙呀,怎么就瞎了呢?有的人还记得当年的他,脑后甩着根油光黑亮的辫子,守盐井时不用床席,倒在木桩上就能过夜,把辫子一盘当枕头,第二天起来连喷嚏都不打一个。
成了瞎子,王贵就啥都不想了,他靠搓麻绳为生,他搓的麻绳又细又结实,串的铜钱不会散。但王贵搓麻绳的时候想的不是麻绳,而是井,是井下的盐。有一年,王瞎子走路不小心滚进了一块田塘里,当他挣扎着趴在田坎上喘气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块软软的、黏糊糊的东西在舔着他的额头,他伸手一摸,摸到了牛嘴。牛伸出舌头在他的脸上舔得啪嗒啪嗒直响,好像他的身上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王贵好生奇怪,回去后,他就一直想这件事情,牛为什么会舔他呢?舔个瞎子还津津有味?打那以后,王贵便经常到那块田边去,站在田边愣愣地发呆,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其实他就是没有把那件事情想通。
瞎子是必须要把一件事情想通的。
蛙声连成一片的时候,王贵又到了田边。那些人都有些可怜他,怕他再栽进水里,都会好心地朝他吼上一嗓子:
“喂,王瞎子,掉进塘里鬼大哥捞你!”
这样的话喊过不止一百回,王贵理也不理。但有一天,天上下起了小雨,王贵就真的滑进了田里,他被水呛了一口,眼睛快翻白的时候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牛为什么会舔他的道理。爬起来后,王贵便大声喊这块田的主人:
“阚二爷,阚二爷……”
阚二爷正在房里磨苞谷,就带着两个佃农跑了过来,他以为王瞎子快淹死了,但一看王贵居然还乐着,人有些疯疯癫癫。这时,只听见王贵又喊又跳:“阚二爷,阚老汉,你要发财了!”
阚二爷望了望四周,只有几只麻雀飞来飞去,便扑哧一下大笑起来:“发个鬼财?王瞎子,你龟儿硬是会折腾人嗦,我问你,金银财宝是掉下来的还是长出来的嘛?”
王贵就说:“狗日的比我还瞎,告诉你,这块田下有盐!”
阚二爷想,田里明明长的是秧苗,咋还会长盐?
也就在那一年,桥镇有个地主想开井,因为盐是好买卖,能赚大钱,但是他不知道井开在哪里,只听别人说过打井就是赌,输赢三七分。如果没有挖到盐,他的那些地上种的是人家的谷子了。而这个时节,他的屋檐下已经挂上了一串串的苞谷棒子,院坝里晒着黄灿灿的谷子,那是一片丰收的景象。这时,地主正拿着竹竿撵着那些飞来飞去的麻雀,他才舍不得小鸟们吃掉他粮食,哪怕是一粒两粒。当然,撵走了麻雀,他就可以放心地站在谷堆里了,秋天的空气中有种微醺的气味,让他稀里糊涂地沉醉进去。
就在这时,他的院门“呀”的一声被撞开了,原来是王瞎子闯了进来,他是来告诉地主关于盐的事情的。
一听到盐,地主就把竹竿扔到了地上。几只麻雀早就饿慌了,“扑”地飞到了谷坝里,啄着那些金灿灿的谷粒。但地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兴奋得手舞足蹈:“王瞎子,要是真的替我找到了盐,老子就给你娶个婆娘,把铺盖窝暖得热和和的。”
“我不要婆娘,我只要副棺材!”
“棺材?”
“对,等我死了不至于喂野狗。”
地主就信了。那一天,他们两人来到了那块田塘前。这时庄稼已经被收走了,只剩下一截截的禾茬子,整块田像老妇人干瘪的乳房。地主很沮丧,脸一下就垮了下来:“盐在哪里嘛?”
“在地下,挖下去就会出盐。”王贵说。
“可这是人家阚二爷的田。”
“还不简单,你把这块田买下来,或者用你的一块肥田跟他换。”
“你倒说得安逸,难道阚二爷是猪?”
这时,地主的脸难看得跟那块田一样清汤寡水。
过了半年,就是王瞎子说的那个地方,一个外来的山西人把那块田佃了下来,开始大兴土木,凿井制盐。地主听说后,一阵大笑,他真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就疯狂了呢?看到碓架高高地矗立了起来,堆积如山的土像蚂蚁一样被搬走。有一天,地主就上去拦住一个担土的挑夫,那人正在挥汗如雨,十挑土两个铜子,一天挣十个铜子收工。那人吼道:“让路让路!”
但地主一点也不生气,反问:“路在哪里嘛?庄稼人不种庄稼,糟蹋好端端的地,这也是路?”
挑夫突然被他这样一问,就停了下来。
他抹了把汗,望着周围的稻田早已挂着沉甸甸的穗了,穗子饱满结实,都透出一阵一阵的香味了。其实,在被山西人雇来之前,他一直是地里的庄稼汉。但山西人说过,井打出来后,每天可以挣四碗米饭。挑夫就是为这个来的。在乡下,四碗米饭就可以娶老婆了。但他怜惜肥沃的地,不种庄稼让他心疼。于是挑夫使劲摇了摇头,就径直回家种地去了,因为他过去听人说过,不耕之民难与为善,那是古书上写着的。
很久后的一天夜里,人们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地主突然惊醒,他听到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音响彻桥镇的上空。这种情形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死了人,半夜出丧;一是打出盐井,向乡邻报喜。这次显然是后一种情况,一口新井打出了卤水,工人正在点燃爆竹庆贺,而这口井正是在王瞎子说的那块水田里。接下来,挑夫又回到井上当起了挑卤工,如今他一天真的能挣四碗白米饭,当然也就可以娶老婆了。
有一天,挑夫又碰到了地主,这回他主动停了下来招呼地主。这天的挑夫心情很好,见人就笑,他穿着新缝的衣裳,还没有下过水呢。蓝靛染的布料上浮着层浅浅的光泽,那股新鲜气只有过年过节时才会有。而这身新衣正是他用上月刚刚领到的工钱缝的,挑夫便有点喜不自禁:
“嘿嘿,种地没意思,种三年地也当不了挑一年卤水!”

四川以南,在那个丘陵地带的小镇上,怀家的盐堆得像山一样高。
有人说,怀家盐仓里的盐能保证府岸一年的供应,府岸指的是华西坝子,那是块平坦得像熨过一样的地方,春天撒下种子,秋天像卷席子般一裹,稻谷满仓。但华西坝子不产盐,盐要出在丘陵地带,平坦的地方留不住盐,都流走了,抓起来的土只有牛粪味,没有盐味。所以,有米没有盐,再富庶的华西坝子也要吃桥镇的盐。沿着府河走,船到哪里,怀家的盐就销到哪里。有人说,怀家的盐要像山一样地堆着,华西坝子上才闻得到腊肉的味道。
怀家的主人叫怀荣三,当年就是他看到一只斑鸠落到他面前的时候,才决定留在桥镇,也才有了如今的兴旺发达。
那时,朝廷为增加税入,便鼓励民间凿井制盐,所有能够产盐的地方都办起了盐场。怀荣三的老家在山西,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但因为一件事改变了这一切。当时有个同乡在运城采池盐,几年过后,人家是挑着十几担银子回来的,走过田坎的时候,沉沉的担子闪悠悠地倒映在水田上。一年后,同乡破旧的泥巴房变成了漂亮的砖瓦房,四口天井,高墙合围,门前一对石狮,还刻了门匾。从此邻里的男人们变得灰头土脸,过去你一簸箕糟我半箩糠,哪家又多得出个狗钵钵来?但如今这世道就变了。这年春天,怀荣三把分得的一点地和几间瓦房卖了,也准备到外面闯闯,因为他听说遥远的蜀山里有盐,只要把山敲开就能找到盐,据说有时候那岩层薄得像西瓜皮一样,运气好的话一敲就破了,卤水咕咕咕的就冒出来了。
临走之前,怀荣三路过了那个同乡的大宅院,但他的腿就像被黏住了一样。其实每次经过这个地方,他都会不自觉地停留片刻,他喜欢的女子秀兰就嫁给了这户人家。过去,秀兰与他家只隔了一条田埂,他俩是一条田埂上长大的。那时,怀荣三经常带她到塘里逮鱼捉虾,去树上掏鸟窝,还去搅蜘蛛网,把蜘蛛网搅成一块黑乎乎的黏球,放在竹竿尖上,竹竿轻轻一点,蜻蜓的翅膀就被黏住了。那是他内心中永远保留着的一点快乐。
这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怀荣三迅速爬上了墙头,他还想看一眼秀兰。但院子里空无一人,响午的阳光直直地洒落在石阶和苔藓上,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有那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裙在春风中懒懒地飘荡,仿佛是被放大了的五颜六色的蜻蜓。
狗的叫声响了起来。
怀荣三吓得一阵狂奔,等停下来,汗水已湿透了衣衫,他喘着大气捡起个石块往狗扔去,但哪里还看得见狗的影子,他只是循着声音使劲一扔,把他所有的愤怒和耻辱都扔了过去。很多年后,怀荣三回忆起这件事都有些黯然神伤,因为让他没有想到是,就是那凶狠的狗叫送他踏上了遥远的路程。
离开老家后,怀荣三背着一捆谷草和一口袋干饼日夜赶路,累了倒头便睡,睡醒了啃几口干饼又走。天气渐渐凉了下来,那捆谷草很快就不能抵挡寒冷,他便跟着一支马帮走,这样他就可以挨着马睡。马的身体是一堆篝火,当然他也常常在被马尿淋醒的寒夜中簌簌发抖。
到了陕甘交界的地方,马帮还得继续往西走,而怀荣三则要往南走。要进入蜀地就得往南走,但往南走就闻得到蛮夷的腥骚味了,据说那是比马尿还要腥骚的味道。路途的艰辛超出了怀荣三的想象,有时渴了只能喝草叶上的露珠,露珠上飘着昆虫的残骸,而饥饿随时会如老虎一般涌来,他不敢去望平地里那突然飘起的炊烟,因为那些轻飘飘的烟子点燃了他肚子里的草。
在翻过秦岭以前,怀荣三已经走不动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轻,影子越来越飘,也越走越迷茫,他看不到前途,也望不到回路,举目无亲,寒冷的冬天无边无际。就在这时,他已经清楚地望见了一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当地人说,那座山还叠着无数座山,一座比一座高,云缠雾绕间豺狼出没,死一百回都不足为奇。
怀荣三在山下的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开始喝酒,把头埋进土碗里,三天三夜都没有抬起来过。他对着酒碗胡言乱语,其实醉了就不用抬起头来,因为一抬头他就会看见那座横亘在眼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气来。
有一天,怀荣三从一个红嘴唇白脸皮女人的床上爬起来,他都快爬不起来了,女人在夜里放走了他的血。但就在这时,他听到窗外一阵喧闹,连忙从窗子的斜缝中往外看。原来是一队被发落的犯人经过这里,街上有很多人正在围观。那些囚犯跟他一样满脸乱草,脚腿上流着发黑发臭的脓液,目光冰凉如刀。
第二天,怀荣三就跟上了那队囚犯,衙役正押着犯人翻越那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临走前怀荣三说:“我走了。”红嘴唇白脸皮的女人连瞟都没有瞟他一眼:“你还会回来的。”她斜靠在扶栏上,磕着瓜子,下垂的乳房上留着不同男人的指印。
但怀荣三一拐一瘸地走了。这一去,怀荣三就把自己当成了囚犯中的一个,他拄着木棍跟在后面,这时已到了初夏时节,怀荣三在酒里荒废了整整一个春天。山里的雨水连绵不断,他的衣服从来就没有干过,在山里走了多久他已经不知道了,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已经死了。一天夜里,怀荣三在梦中哭了起来,他成了真正的囚徒,阎王用大链捆着他往黑暗的地狱里走,他绝望地大嚎大叫,只差一步就要下地狱了。但突然镣铐就被挣脱开了,他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原来是只脚在踹他,咚的一下。踹他的人是个杀人犯,那人把奸夫杀了,然而没有捍卫到女人的贞洁却害了自己。怀荣三每天都跟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囚犯们挤在一起睡,以抵御山里刺骨的寒冷,他的身子缩成了鼹鼠的形状,只有那颗可怜的心脏在微弱地跳动。
“你狗日哭得好吓人!”
杀人犯低低地骂道。他杀人时都没被吓到过。
那时的怀荣三已经死了。只是有一天,他看到那些囚犯的腿上都开始掉蛆了,那些白色的蛆像小米一样落到了地上,让他感到了剧烈的饥饿。饥饿让他活着。终于有一天,一阵阵的恶臭穿过他鼻子的时候,就看见有人倒下了,人滚到了他的脚下,头颈重重一折,眼球暴突,嘴角的乌血顺着枷板流了下来。在路上这样的情景接二连三,他腿上也开始流着发黑发臭的脓液,头发有三尺长,像枯黄的谷草,但他还年轻,已经对死麻木了,或者说是对活着麻木了;他就在死和活之间麻木地走着。
这时,衙役用长棍使劲戳了他一下,怕他掉下山底去。但衙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小子一直没日没夜地跟着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便问道:“小兄弟,你到底要到哪里去?”
“到有盐的地方去。”
“去干啥?”
“找盐!”怀荣三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老家那里找到盐的人都发了大财!”
衙役哈哈大笑起来。之前衙役从来就没有笑过。
所有的囚犯都抬起了头,终于明白了跟着他们走的人原来是个疯子!
有一天,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一天了,红嘴唇白脸皮的女人突然想起了怀荣三,因为她断言过他会回来的,没有哪个上过她床的男人能翻得过那座大山。但怀荣三没有回去,这时的他已经到了一个叫桥镇的地方。
怀荣三早已经忘记了红嘴唇白脸皮的女人,在路上的时候他只想起过秀兰。秀兰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其实,他连秀兰都快想不起了,他的记忆已糟得一塌糊涂,长时间的劳累快让他的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出问题了,尽管他拼命地想重新记起秀兰的眼睛、鼻子和小嘴,但它们已经模糊了,模糊得让他神情恍惚,连伤心忧愁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奇迹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快走到桥镇的那天,怀荣三突然就愣住了,他的眼前一黑,不远的地方落下了一只斑鸠。那时他正努力地想着秀兰,从白云下就突然落下了一只斑鸠。
怀荣三抚摸着那只鸟,漫无边际地想着。他从山西到四川有几千里的路程,穿过了不知多少山峦丛林,头顶上飞着各种各样奇异的鸟,没有一只掉下来,却在这里掉下一只,而且就落到了他的面前!
脑袋里的那层坚硬的岩石瞬间就坍塌了,他仿佛突然就想明白了什么。这就是天意呀,一定是天意!这时,囚犯们正在继续往前走,怀荣三就对衙役说:
“大哥,我不走了,拜托你返回时给老家的人捎个信,就说我找到挖盐的地方了。”
“是吗?小兄弟,祝你发大财!”
衙役又笑了。
怀荣三离开囚犯的队伍那天没有人注意他。在他们看来,这个半夜里做噩梦的人就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半夜里杀猪嚎似的梦呓真让人烦,因为真正的犯人是不怕黑夜的,他们什么也不会去想,更不会做噩梦了。
怀荣三走的时候,想跟他们告别,便对那个杀人犯说:
“喂,兄弟,我闻到盐味了,不走了。”
杀人犯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是胡须动了动,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让怀荣三突然感到好伤心。
在桥镇的河里,极度疲惫的怀荣三洗了把脸,但镜子似的水面把他吓了一跳,里面飘着一具僵尸!他又捧了口水,咕咕咕地喝了下去,他太渴了,就像从来没有喝过水一样。连喝了几大口冰凉的水后,他又吓了一跳——水面正围来了一群饥饿的鱼,闪着白森森的牙齿!第二天他就倒下了,脸色惨白,浑身乏力,躺在桥镇的一个破旧的客栈里,如同死了一般。
客栈掌柜是个老好人,看他可怜,就把桥镇有名的狗屎郎中请了来。“狗屎”二字并无糟蹋之意,相反是在夸奖这位郎中,据说他开药不喜名贵药材,多用田间地头的草药,像狗屎一样不值钱,勾在指头上的药包轻飘飘的,但药到病除。
这时,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人来到了怀荣三的床榻前,他的中指轻轻搭在了怀荣三的手腕上,摇了三下蒲葵扇就下了药方。知道他的人都明白,只要摇三下扇子就说明把病号住了。但几日过去,药居然在怀荣三身上不见效果,怀荣三依然虚弱得像张草纸,狗屎郎中的扇子被黏在空中一动不动。
这件事情就传到了瞎子王贵的耳朵里。这一天,他就慢慢摸到了客栈前对掌柜说:
“给那个山西人捎句话吧,就说我王瞎子能治他的病。”
掌柜伸手去摸王贵的头,看看他是否在说胡话。
王贵笑了,轻轻把他的手挪开:
“我有祖传秘方,专治他的病。”
掌柜仍然将信将疑。但事实是王贵一进去,苍蝇就飞开了,屋子里的灰尘呼呼往下落,时光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这时,风突然把窗布掀开了一个缝隙,一缕阳光“刷”地刺了进来。怀荣三艰难地睁了睁眼,他看到个人,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还看到这个人埋下了头,贴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他就感到口里干得快要皲裂,他的胃里空空荡荡,饥饿让他眩晕,中药的苦涩味搅得他想呕吐,但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闻见肠子黏液里的那种腥臭,他喊道,水、水、水……三日之后怀荣三如汤沃雪,不治而愈。
活过来的怀荣三跟阚二爷签了租地契约,等把田里的水全部放干,看到最后一条泥鳅钻进了泥巴里,他已经开始在凿井了。
但事情并不如怀荣三想得那么简单,在这之前,他以为只要开挖就能够找到盐,那盐层真的都薄如西瓜皮一样一戳就破,而事实是他完全错了,凿井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这期间,阚二爷每天都去看他们打井,但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皱着眉头的,他担心的是井没有打出来,把他那块好好的田挖烂了。到了后来,他越来越担心自己把田租给怀荣三是在冒险,而这样的冒险是要受到老天爷惩罚的。果不其然,半年过去了,井才下去三十丈,却没有任何出卤的迹象,这时怀荣三已经把所有的钱用完了,那是他在老家把所有的房屋土地卖了后的钱。没有钱就请不了工匠,他们一天只能吃上一碗饭,打的屁连臭味都没有,阚二爷不断抱怨,到最后,他变得有些气急败坏,见人就倒苦水,他认为怀荣三这个倒霉的家伙把他的肥水全放走了。
就在这时,那个把囚犯押解到云南去的衙役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是经过桥镇回山西的,但在桥镇他又遇到了怀荣三。
“发大财了吧?小兄弟。”他问。
怀荣三傻傻地笑了:“大哥,你来得巧,就拜托你给咱老家捎个信,就说我死在这里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本想很轻松地说出来,但笑让他的脸都有些生痛。然后就哭了起来,汪汪地像条可怜的小狗。衙役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拍了拍他耸动的肩膀:“井挖多深了?”
“三十丈。”
“为啥想死?”
“我是一寸都挖不下去了,不如死!”
“在翻那座山时你都没有死,也就没有必要死了。这样,我借给你一百两银子,你不要问这钱是怎么来的,够你再挖三十丈,如果把盐挖出来了,你回老家时把钱还我,如果没有挖出盐,就当这些银子掉进了粪坑里。”
其实一路走来,衙役觉得怀荣三是个拼命三郎,相信这家伙迟早会把井打出来。但衙役回到山西后,不太敢想那一百两银子的事情,他的心里在隐隐作痛。那笔钱不是个小数目,那是千里走这一趟才挣得到的钱,那是用命换来的,但他居然没有多想就把钱给了怀荣三!小吏不敢在这样的回忆中停留,他甚至对当时的情景都有些迷糊,要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他是万万不可能把钱给别人的,就是一个子儿都不可能的。
那一百两银子救活了怀荣三,工匠们又回到了工地上,第二年井就打出了卤,而怀荣三的好运就从这时开始了。
就在井要打出来的时候,工地上突然来了个中年女人,锥子一样的小脚在凸凹不平的地上翩翩起舞,像只喜气的灰蝴蝶。她一来,工地上的工匠们都停了下来,纷纷望着这个奇怪的女人。是的,人们没有猜错,她就是来给怀荣三说亲的——有了女人就会下崽,说明井也有希望了。如果井一开,他们也可以挣到每天四碗米饭的工钱了。当然,说不定媒婆哪天也会奔着他们的家门而去,这是一个喜庆的兆头呀!
原来,阚二爷看到井就要告成了,便想把小女儿翠华嫁给他。在阚二爷看来,那块地不仅出盐,而且还出能干的女婿,真是一举两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怀荣三见过阚翠华,相貌平平,如果说秀兰是天上的一朵云,这个女子就是块地,如今他只能望一望那朵云,脚下踩到的只能是结结实实的地了。新婚大喜那天,怀荣三谈不上特别的喜悦,但也觉得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并没有薄待他,没有让他死,还送了他个女人,这样的好事不多,所以心里倒有了几分踏实,只是进了洞房,他才如喷溅的盐卤翻腾了起来。这时的他已是浑身大汗,把脸拱进两个奶子中间说:“你要跟我多生几个娃儿!”年轻女人已经沉沉睡去,枕边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她睡得真香,那声音就像厚实的土地上禾苗儿摇曳的声音一样。
但怀荣三把第一口井凿出来后,心思就变了,他不想固守这口小井,他还要继续凿井,凿更多的井,更大的井。
又过了一年,怀荣三开始凿他的第二口井,而翠华已经怀胎三月,等怀荣三的大儿子怀穆松生下来,他又开始凿第三口井了。那天夜里,怀荣三对女人说:“我要打一百口井,你给我生一百个娃!”
她的乳汁充盈,轻轻一碰就往外流,怀荣三嚼了一大口,有股咸腥味儿,心想,这浓奶跟淡卤还有些相似呢。这时就传来了好消息,他的盐不仅可以卖到华西坝子了,还可以卖到贵州、云南,甚至更远的湖北了。

桥镇从此盐灶大开,到处热气腾腾。
从威州来的煤炭、仁怀来的竹子、温江来的花麻、叙府来的篾索、江津来的胡豆、泸州来的盐锅全都卸在了桥镇的江河两岸;打铁的、锯木的、拭篾的、捣碓的、放槽的、铲锅的工匠成千上万,全都聚到了桥镇。而怀家的井架渐渐遍布桥镇,到后来,工匠们甚至都不说到桥镇去,而是说到怀家去。
就在这时,衙役已经认为那一百两银子确实已经掉进了粪坑里,再也不做任何妄念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一封来自桥镇的信。信是怀荣三写给他的。怀荣三要他把家眷一起从山西带到桥镇去享受荣华富贵!
当然,他被信上的胡言乱语吓了一跳,准确说是吓得三天没有睡着觉。是的,这样的口气不是当年那个山道上快死的傻小子的,那时的他除了没有戴枷板之外跟囚犯也差不多。但很快他又收到钱庄汇来的三百两银票,衙役的记忆才恢复到了当年的那个真实的情景中,那银子肯定是真的,信上说的自然也是真的了。不过他的心里仍在嘀咕:难道那傻小子真的把井打出来了?
一到桥镇,怀荣三就领着他看了所有的盐井,转了一天之后,才走到最初到桥镇打的第一口井前说:
“就是这口井救了我的命,但没有你就没有这口井!”
但衙役谦虚地说:“我倒觉得是那只斑鸠救了你的命呢。”
这时的怀荣三已经忘掉了那只斑鸠,只是这一提又让他想了起来。那只斑鸠颈子上有块白毛,是那块白毛让他想起了天上的云,是那块云让他想起了秀兰,当然只有秀兰能让他留在桥镇。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也是怀荣三命中有盐。
小吏叫魏碧山,脱了皂衣换上缎衫,从此当上了怀家的管家。在怀荣三的心中,魏碧山连犯人都能管,还有什么不能管的呢,所以有了魏碧山把井灶家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再有王贵的神助,他没有理由不把买卖做大。不到十年光阴,怀家的井就到了一百多口,怀荣三的名字响彻了川南。但怀荣三并不满足,他已经不是刚刚来桥镇时的那个外乡人了,他如今是桥镇的主人,也可以说桥镇都是他的。在过去,桥镇是个一名不文的山沟沟,但现在的桥镇是流金淌银的地方,桥镇是用钱垒出来的,而他是桥镇最有钱的人,所以他不满足,他还要凿更多的井,熬出更多的盐。
咸丰三年,川盐千年一遇的机会来了。当时太平天国在南京定都,封锁了长江,淮盐进不了湖北。很快户部便传来了消息,允许川盐入楚,无论商民均可自行贩鬻。而这样一来,怀荣三看到了比华西坝子更大的市场,他更忙了,每天奔波于井灶之间,而且他要做一件大事,那就是造船下湖北。
桥镇的河边有个茶馆,竹椅长凳摆了一摊,人声鼎沸。
茶馆外有棵巨大的黄葛树,遮天蔽日,冬暖夏凉,据说那是桥镇人的半个天下。每天,这个茶馆里都会聚集着一大帮老茶客,他们一来,茶倌就知道他们要喝什么样的茶,一个铜子还是两个铜子。喝一个铜子的多是下力的贩夫走卒,喝两个铜子的最少得是穿大布衫的。当然,一个铜子只能喝快发霉的老茶叶子,而两个铜子的就是山里的新茶,汤色浓郁鲜亮。
这时,就听见门外一声“上茶”,茶倌已经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他的手轻轻一抓往茶碗里放茶,那一撮掂着分量,而多放的几片茶叶一定是给毛大哥的。
毛大哥一袭青色长衫,摇把折扇踱了进来,这人红光满面,嘴大耳阔,颇有些江湖派头。他常在外面跑,自然见识广。不少人尖着耳朵都想听他肚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如果再抖点三婆四姨的故事,据说连梦里都是香喷喷的。
茶馆里有了毛大哥,那是桥镇轻松的时光。但眼下有了个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桥镇人还想知道湖北是什么样子,而这个问题好像只有毛大哥才能回答。这时毛大哥的眼里有几丝缥缈,便开始讲了——
“说这湖北就是个怪地方,湖北佬是天上的九头鸟变的,精明得很,脑袋里还长着脑袋,算盘珠子一拨,多的就刨到了自家那边去了。俗话说,湖广熟、天下足,要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咱们四川恐怕难得一比,鱼米之乡嘛张口就有饭吃,那么好的地方,人不精明都难……
“……不过,湖北不产盐!以前湖北的盐是人家淮盐的正供,可眼下沿海不太平,哪个敢冒死运盐去?哈哈,但人齿日繁,引不敷食呀!没有盐,那些鱼呀虾的都能吃出泥巴的味道。这些天你们听说没有?湖北的盐都涨到两百文了,我看桥镇的盐得卖个好价钱。”
众人都不停地点头,脸上洋溢着兴奋。这时,旁边有个妇人正在一边抖孩子,一边把奶子塞进孩子的嘴巴,所有人都斜着眼角看,心想那湖北不正如这个嚼巴嚼巴的娃儿?一时间,众人更兴奋了,叽叽咕咕地议论起来。
有人说:“嗯,咱们桥镇的盐才卖几十文,我看盐到湖北加两倍的钱都不止。”
又有人说:“那得赶紧下盐放船,免得其他盐场的人抢了生意。”
还有人起来争论:“咱们桥镇的盐,论咸头,论色泽,就摆在王爷庙去理论也不会输!”
正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毛大哥啜了口茶,突然叹了口气:
“哎,诸位所说的都不错,但两省相距千里之地,要去湖北不是件容易的事,山高水险呀!”
说完这最后一句“山高水险”,毛大哥不免有些得意,那就是江湖呢。他沉浸在那被崇拜的气氛里,眼睛微微地耷下,瞌睡也就来了。是累了吗?不是,他的心里是安逸的,像被熨过的布料,有种说不出的舒坦。这一阵儿,喝茶的人叽里咕噜地开了锅,他们都仿佛看到了盐卤的沸腾。茶馆的炉灶上摆着一排大铜壶,下面是呼呼的火苗儿,木炭的热量向外喷泄,让茶馆里的气氛更加热腾。毛大哥的呼噜声就出来了,那种舒展的呼噜均匀有致地传递出来,裹着空中欢乐的尘埃纷纷扬扬地弥漫开来。
正当怀荣三从云南购回上等柚木,买好桐油铁钉,请来了船匠,在河滩地上摆好架势准备造船的时候,他就听说了一件怪事。
原来是有个放牛娃发现了个怪地方,那片地方的草牛肯吃,只要每次把牛牵到其他地方,牛就要使性子,磨皮擦痒,但一到这里,牛就欢畅起来。很多放牛娃都发现了这个秘密,都把牛往那里牵,但大家都不知道里面的原因。有一次有个放牛娃蹲在山坡上发呆,想着想着,便扯了根爬地草在嘴里嚼,不嚼不知道,一嚼才发现那草居然是咸的。放牛娃回去就对人说,山上有个怪地方,连草都是咸的。久而久之,人们就把那块山坡叫作咸草坡。
这件事情也传到了王贵的耳朵里,他好像闻到了盐卤的召唤,便要亲自去瞧瞧。在桥镇,关于盐的事情都是要让盐巴老爷知道的。
那天天气不错,他同怀荣三早早便出了门,一路上走着。清明过后,秧苗齐刷刷地往上冲,没到了人的腿肚子上,田间垄头长满了野菜,妇人和小孩正挎着竹篓在采摘。一路上,王贵的鼻子没有停息,他伸手一摘,一闻就知道是马齿苋还是鱼腥草,是芥菜还是蕨菜。王贵说:郎中会辨草,山匠也会;草要吃盐,山匠的嘴里尝得出草里的盐味。
两人边走边聊,衣衫慢慢飘动了起来,步子也变得轻快,不久就到了咸草坡上。只见四围的青山水墨一般连绵到了很远的地方,头顶上的云在飘来飘去,怀荣三看着看着,突然迷惑起来:山坡上也升起了一片云。
原来是一大群山羊出现了。
“羊的舌头会找盐,跟着它们走。”王贵说。
他们跟着山羊走了一段,走走停停,很快就出现了块平地,怀荣三发现羊群突然不走了,全都散在山坡上。
“羊不走了。”怀荣三说。
王贵一听就更兴奋起来。这时他已经弯下身从地上扯了根草,放在嘴里慢慢嚼:“草是咸的,怪不得牛喜欢吃,羊肯定也尝到了盐味!”
说完,王贵便抓了把土放在鼻尖前,鼻翼在轻轻翕动。土里有草的气味、火的味道、牛粪的气味、蚯蚓的气味、蚂蚁的气味……但王贵要从这些气味中,找到一丝细得不能再细的盐卤气味。世界存在很多偶然性,找盐同样如此。要是王贵抓起的那把土,正好在之前被野狗撒了泡尿,被田鼠翻刨过,或者被两个偷情的男女滚过,那就完了,这把土定然是把俗气的土,不配掩藏那像雪一样的盐。
这时,王贵把土在手上捏了又捏,突然伸出舌头去舔那土。他慢慢地嚼着,嚼着嚼着,王贵的话就颤颤悠悠地飘了过来:
“下面有盐!”
“真的?”
“不,不止有盐,是座盐山!”
“盐山?”
“你狗日的命中有盐呀……”
怀荣三过去听人们说瞎子王贵一定看见过盐精。这时他倒真的有些信了,盐像一面镜子一样埋在下面,盐精一定是在上面跳舞呢。关键是王贵说了,他命中有盐,他相信王贵的话。这时,天空没有了云,哎,他们刚才还看见好多云,怎么瞬间就消失了呢?天空只剩下一片湛蓝,蓝得连根云丝都没有。哦,是风,是风把云全吹走了,风就在两人的头发、胡须甚至眼睫毛中间缭绕。
风越来越大,大得让他们东倒西歪,面目狰狞。但王贵还在想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但无奈那是一潭永远的死水。这时只听见王贵叹了口气,哽咽道:
“老天你太狠心,不让老子好好看看这地方长成啥样呀……”
芒种前后,槐树开始成串结花,空气中荡漾着闷闷的花香,让人迷糊、飘忽,想出远门。
到湖北去的船整装待发,那条船是几个盐商共同出钱请的。船上的壮汉都是江边长大的,个个好水性,空手都能擒鱼。他们已经等不急了,因为这些天又有消息,说官府借拨了两千张水引接济湖北,但那点盐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但盐价没有平抑,相反是又涨了不少,私盐连樯东下。
此时,怀荣三的船也刚刚造好,他也想探探水道,看看行情。当然,这样重要的事情必然要交给个信得过的人,便对魏碧山说:
“眼下很多人都急着去湖北,我看咱们不用慌,船才刚刚造好,先在桥镇附近跑跑,等把河道遛熟了再说。湖北那市场大得很,谁也舀不完这甑子饭。”
“东家,我看晚了就只有抠甑底了。”魏碧山倒是坚决。
其实这是怀荣三想听到的话,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头脑精明的商人了。
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这几个月中桥镇发生了什么人们已经忘了,其实是人们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湖北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是他们真正想知道的。所以,这段时间里桥镇的人都有点受煎熬,就像怀胎十月的女人一样有些忐忑不安。
先去的船回来那天,消息便像风一样传开了。桥镇的人都跑来围着他们,想看看他们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惊险刺激的故事没有。
“快讲呀,都看到了啥稀奇?”人们都有些急不可耐了。
“稀奇嘛,多的是!只说一样,那边花盐贵,巴盐贱。”回来的人说。
“这也算稀奇?那边的女人好看不?”
“当然好看,跟花盐一样又白又亮。”
“咦,不对呀,巴盐咸头重,划算……”一个长者吸了口叶子烟,烟雾在脸上缠绕。
“巴盐?卖不脱,灰巴巴的,跟麻子婆娘一样。”
才两三月时间,回来的人的口气变得跟湖北人似的。
大家便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都觉得湖北是个富地方,那里的人偏爱花盐,但过去桥镇是不怎么产花盐的,只有滇黔边岸的人才喜欢巴盐,成块成块的盐饼子不愁销。为了湖北的市场,难道桥镇要开始产花盐了吗?这样的事情得去问问怀家是怎么想的,怀家做我们才跟着做,小锅小灶不能同怀家比。
人们便想起了怀家的船,而这时魏碧山已经在江上遇到了麻烦。
当时魏碧山带领的船正在长江中航行,但对沿途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在过夔门关时就撞到了暗礁上,船撞了个稀烂,一船人打翻在水里,等他们翻山越岭到了汉口,已经变得跟叫花子差不多了。但一到汉口,魏碧山就感到机会来了,原来魏碧山发现那些运淮盐的船已无盐可运,困在此地也有数月之久。
于是他便开始四处游说,鼓动那些人到上游去,因为四川有运不完的盐。但寥落的江边没有人相信他的话,魏碧山每天在船上穿梭,苦口婆心地劝说,但到后来甚至有人认为这个喋喋不休的乞丐,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不难想象,四川那点井盐从产量上看无论如何都不能跟海盐相比,井才多大,难道比海还大?况且去四川的路途遥远,谁会去冒那个险?
魏碧山又饥又饿,鞋上的洞比铜钱还大。这时,他还想用最后剩余的力气爬上一条船的时候,船上的主人递了块馒头给魏碧山:
“吃吧,吃了就去别处吧。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过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吃你的馒头!”
“呃,有意思,你倒说说你的道理,如果说得服我,我跟你去四川。”
船主人看他如此执着,便也来了点兴趣。
魏碧山便说:“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比方,天下的盐就像女人的双乳,一只是淮盐,而另一只就是川盐。”
船主人的兴趣又大了一点。
“我不吃馒头,只会饿肚子,眼下淮盐断了,就只有靠川盐,你们不去四川,饿的是你们的船。”
这样一说,船主人就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船,船工们懒懒散散地躺在甲板上打瞌睡,其中一个歪着头睡得迷迷瞪瞪的,口水牵着线儿掉进了江里。那船确实已经几个月没有动过舵了,舵再不动船就要开始朽了,就像水不动要臭一样,于是他就跟着魏碧山一同去了四川。
半路上的时候,船主人问魏碧山过去是做什么的?魏碧山回答是押犯人的。船主人说,老兄,你真会开玩笑。魏碧山说,我没有开玩笑,我从不说假话。听完这句话,船主人差点没被吓得晕死过去,他本身是个做事精明的人,但在途中的几晚上却连着做噩梦,想这回是太鲁莽了,居然信了个陌生人。这时,他又悄悄地打量起对方来。那个人一直站在船桅边,也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细细一看,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真的还能看到些刀剑伤痕呢。
船主人都忘了当初此人到底给他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说服他的了,反正他噩梦连连,常常从噩梦中惊得一身大汗。
但一到桥镇,船主人就被震住了,林立的井架多得让他数都数不过来。他的噩梦也不见了,魏碧山告诉他每个井架下就是一口井,最小的井一年也得产它十几船盐,那些井架密密麻麻、远远近近地矗立在桥镇上,就像一片海一样。船主人兴奋得感到了饥饿,是的,他想起了他给魏碧山的那块馒头,当时魏碧山两口就把它吞进了肚子里。可能是人在兴奋的时候就会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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