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召麐求生拙之趣
张大千一九五六年到法国尼斯去看Picasso,两人一见投契,指手划脚大谈艺术。毕加索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中国有这么高深的艺术,为什么还有人要来欧洲学画呢?”他于是拿出自己用中国毛笔画的作品给张大千看,笔调竟酷似齐白石的草虫。张大千当即送了毕加索一枝牛耳毛笔,还有一套汉代石刻拓片和自己画的墨竹。毕氏则回赠了张大千一帧《牧神》。
日前,香港大学颁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给书画家方召麐。方召麐是张大千的学生,也崇拜西方画家马蒂斯和毕加索。港大的中英文赞辞对方氏生平艺事做了一番勾勒,颇能概括她的事业。依稀记得十数年前我编《明报月刊》期间,曾经推介方召麐的作品;有一天,她亲自带了画作的摄影底片来编辑部,匆匆一叙,但觉她的笔意带点李可染的拙趣。这也正是赞辞里所说的“古朴厚拙” (have a deceptive lack of sophistication)。中国画家素养越深画境越淡,总是要求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元代倪瓒之笔简意远,追摹的就是平淡天真。此种境界殊不易得,功力未到而故作生硬姿态,笔墨往往板滞不畅。“古朴厚拙”四字,画论上多作“古拙厚重”,其实正是“饶具生拙之趣”。赞辞里又说方召麐四处游历,画过不少异国景物,自己称这些作品“有现代感洋溢中国情怀” (modern in touch and Chinese in feel)。这句中文错失了英文的对仗语法,有点可惜;再说,前头既说“现代”,后头的“中国”当指传统的文化中国,不如修补为“笔触现代而情系故国”。赞辞写译都甚努力,文字火候也不弱,只是第二段既说抗战军兴,方氏回国后颠沛流离,无法创作;第四段却说丈夫方心诰始终支持她,即使在战乱时期也让她去跟随陆辛农、赵少昂习画;前后扞格,确是漏洞。
(1996年3月20日)
书房阶前的花影
我十几岁跟父执亦梅先生读国文、学诗词。先生话不多,经常躺在书房阶前花影中的安乐椅上看书,顺便改改我的习作;偶然要我陪他整理古籍文玩,看他写字。有一天,他给了我一本商务印书馆王云五主编的小书,要我暇时翻翻。那本书收了《石泉书屋藏器目》等五种著录,都是收藏家登记斋中庋藏器物的名目,我一个晚上就读完了,好些字都不认识。后来先生又给了我一本《博物要览》,也是商务的丛书集成,谷应泰撰。这本书好看多了,描写各种珠玉犀象、可珍可玩的雅品,每一条都短短三两行:“紫檀乃诸谿峒所出,性坚,新者色红,旧者色紫,有蟹爪文。新者以水浸之,可染物;真者揩壁上色即紫,故有紫檀色。”先生说,这是让我学会用简洁的笔墨去形容眼前景物,以此为基础,写文章就不致累赘了。我似懂非懂,只顾读了又读,下笔总嫌不够简洁,反倒是目染日久,至今痴爱竹木玉石雕成的文玩,花掉太多心力财力!
文字以经世致用之学为根基,当然要比一味空疏虚无可取。诗词古文打底是成长的养分,更是人生文化生活品味情趣之所自;但真正足以构成实学的,毕竟不是清风明月。文章求简洁,其实也是训练思路清楚、说理明白、状物准确的法门。张伯驹先生是大词家,倚声之作自是落落有致;他又是大收藏家,偶尔写一些书画文玩考据小品,果然也是《博物要览》似的白描笔法。 《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一文直笔直书:“珊瑚红漆盒,制作精致。清乾隆尺宽一寸九分,高二寸二分。盒底小楷书款‘万历癸酉姑苏吴万有造’。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帷前,笔极纤雅……”英文也有这一路写法,是图录说明的文体,以简为贵;中文大学文物馆印的那部讲历代端砚艺术的《紫石凝英》处处可见:“Stone of Laokeng, in colour of bluish grey tinged with purple. With a lotus leaf serving as the ink-pool, this inkstone is exquisitely carved, skillfully rendering the leaf veins, the stems and a lotus pod”。每读到这样的文字,我都会怀念亦梅先生书房阶前的花影。
(1996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