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薦:
《
真需求
》
售價:HK$
110.9
《
阿勒泰的春天
》
售價:HK$
50.4
《
如见你
》
售價:HK$
51.3
《
人格阴影 全新修订版,更正旧版多处问题。国际分析心理学协会(IAAP)主席力作
》
售價:HK$
67.0
《
560种野菜野果鉴别与食用手册
》
售價:HK$
67.1
《
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一部洞悉中国政治制度演变的经典之作)
》
售價:HK$
62.7
《
锂电储能产品设计及案例详解
》
售價:HK$
110.9
《
首辅养成手册(全三册)(张晚意、任敏主演古装剧《锦绣安宁》原著小说)
》
售價:HK$
121.0
|
編輯推薦: |
剿匪、淘金、地震……青川百余年历史风云再现
野林喋血,秘洞藏宝。
树叶袭鱼,马蜂打仗。
石雨惊魂,鸟语揪心。
清潭迷情,寒桥断肠。
痴爱雪恨,大义赴死。
幽境复现,绝地重光。
秘境危境幽境 变幻山谷传奇
古城吊桥新村 演绎百年沧桑
|
內容簡介: |
野林喋血,秘洞藏宝。树叶袭鱼,马蜂打仗。石雨惊魂,鸟语揪心。清潭迷情,寒桥断肠。痴爱雪恨,大义赴死。幽境复现,绝地重光……
著名作家马平深入四川北部青川山谷,踏水问源,振叶寻根,创作了这部撼人心魄的小说。风云淡定,山谷打开,流溢浓浓温煦,弥散郁郁芬芳……
本书从实业家、慈善家、土匪后代青云起经历5·12汶川特大地震写起,将其家族与青川古城百余年纠葛逐一展现,勾勒出六十余位有名有姓、命运各异的人物图谱,青川近百年经历过的剿匪、淘金、地震等关键节点,得以艺术呈现。
本书也是作者挂职担任青川县副县长两年,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创作出的长篇小说,是最精彩的四川故事,青川篇章。
|
關於作者: |
马平,1962年5月生,四川省苍溪县人,现供职于四川省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和小说集《双栅子街》等。《草房山》获第五届四川文学奖。
|
目錄:
|
第一章
寡妇林
鱼洞
坝
落衣谷
第二章
青振邦
谷满堂
石岸锁
景尚志
第三章
高炉
黄金(上)
黄金(下)
水电站
第四章
景文重
景文德
青云环
谷兰
第五章
柿子树
麻柳叶
银杏
第六章
谷樱桃
谷丰收
石春来
第七章
老屋
新夜
第八章
景莉
景东山
青香
第九章
喜鹊
蜜蜂
第十章
归晓岚
奚春雷
果青
第十一章
故事村
“普罗旺斯”
第十二章
奚咏梅
青云起
尾章
|
內容試閱:
|
第一章
寡妇林
雷声好像是从山谷深处滚出来,再蹿上高空的。
这是一条狭窄的山谷,鸟儿在崖壁之间飞一回,翅膀刚刚打开就得收拢。
青云起背着景莉,在谷底的公路上缓慢前行。他们既要防着脚下的乱石,又要防着头顶的飞石。他们分了工,男人防地,女人防天。
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景莉也会把它当成要命的石头。
“雷声?”青云起喘着粗气,“还是地下的声音?”
景莉在他耳边说:“雷。打雷了。”
青云起差点踩上一只死鸟,突然一个踉跄。
“歇歇吧。”景莉说,“反正天黑以前走不出去了!”
公路边上有一棵老麻柳树,景莉坐在了裸露的树根上。她把一只拎包丢在地上,却把一瓶矿泉水放在并拢的大腿之间。她怕大地突然抖动起来,矿泉水一骨碌溜掉。
青云起蹲下来,一只手微微抬起她那只肿胀走形的脚,另一只手轻轻触了触。
景莉受伤的是右脚,那只鞋已经扔掉。左脚上的平跟皮鞋粘满了泥,脚踝却很白净。她把青云起缩回去的手捉回来,让他摩挲着她的伤痛,眼泪又扑簌簌滚出来。
一团灼热,立即从掌心传遍全身。青云起说:“没事的……”
景莉带着哭腔说:“我就是骨折了,瘸了,都没什么。我是担心……”
“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青云起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牵挂着女儿。他的眼里也泛起了泪光。
雷声却不再有。泥尘一直没有散去,看不出离天黑还有多长时间。山谷还长,天黑以后就不敢再这样闯下去了。
他们都知道,前方有三棵银杏树,从那儿上去有一面斜坡。斜坡上有一片林子,叫寡妇林。寡妇林边上,有两间遗弃的石屋。
青云起站起来,靠在老麻柳树身上。他说:“我从那边过来时,看见那石屋还没有塌……”
景莉说:“今天,哪还敢在什么屋里过夜。”
“雨要是下起来……”
“雨淋不死人!”
青云起不吭声了。
景莉为寡妇林写过一篇文章。她抹掉眼泪,说:“寡妇林那儿,不会有石头砸我们!”
青云起嘴里的泥尘总是吐不干净。他清了清嗓子,问:“今天,你上毛寨去干什么?”
早上起来,天气不错,景莉开车去毛寨见雷宝喜。雷宝喜年过七旬,他一直在搜集整理薅草锣鼓资料,这次又拿给景莉十几页唱词。景莉在他家吃午饭的时候,见到了他的堂兄雷宝善。雷宝善年过八旬,一双手颤抖得十分厉害。雷宝喜说话节奏明快,声调高亢,就像在吼唱薅草锣鼓。他说:“我这个老哥,可怜了大半辈子,没想到有晚来福。二十几年前,一个小伙子跑来认他做干爹。他的干儿子是谁?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是青振邦的孙子青云起!青振邦你知道吧?那可是解放前的大土匪!青云起你认识吧?那可是有钱的大老板!有一回,青云起来看干爹,听说我在搞薅草锣鼓,出手就给我三千元!”
景莉从来没有听青云起说起过他有一个干爹。她离开毛寨,车在寡妇谷里慢下来,她忍不住给青云起打了一个电话。她还没有说到他的干爹,大地震就发生了。
当时,青云起在鱼洞水电站上,听见景莉尖叫一声。大地的剧烈摇晃,好像是那声可怕的尖叫引发的。他重重摔倒在地,然后被抛起来,再摔下去。地下传来闷雷一样的轰鸣。他在起落间正好望见,水电站的前池围堤不断地撕开口子,又不断地合拢。
房屋垮塌的声音,河水跳荡的声音,石头奔腾的声音,以及人的哭喊声,一齐堆到了地下冒出的闷雷上面……
青云起没有被那些可怕的声音埋葬。他站起来,大雾一样的泥尘呛得他张不开嘴,他想叫却叫不出声。他睁不开眼睛,却摸到了摔落在地的手机。手机里尖叫的人,早已经哑了声。
水电站的三个工作人员都平安无事,他们立即对机房做了应急处置。青云起向他们简单交代几句,就驾着路虎越野车向毛寨方向驶去。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拨打着没有信号的手机。他对着手机轻呼着女儿的名字,青香,青香!
离寡妇谷还有几公里,公路因多处塌方,也瘫痪了。
青云起丢下车,小跑起来。
抛在公路上的车并不多,一直不见景莉那辆红色马自达。反正只有这一条路,不可能错过的。景莉在电话里说刚从毛寨下来,已经到了寡妇谷。寡妇谷往外逃的人也不多,青云起逐一向他们打听一个美女,一个开红色车的美女。人家大都对他摇头,有的人甚至连摇头都顾不上。一个弃车逃出来的熟人劝他掉头,说天上往下滚石头,太危险了!
青云起却像一块以硬碰硬的石头,闯进了寡妇谷。
公路上散落着石头,也散落着车辆。石头随处可见,车却是不多,有一辆已经被石头砸成一堆废铁。
青云起跑累了,就慢下来,缓口气,然后再跑。
一对夫妇带着年幼的儿子弃车逃命,他们让地上的石头绊倒在地,滚成一团。余震又来了,石头从头顶呼啸着砸下来,孩子惊叫不止。青云起把孩子抱起来,紧紧贴着岩壁。地上的男人赶紧爬起来,把孩子抱过去。青云起一把拽起地上的女人,大声吼叫起来:“走,快走!”
石头砸进小溪,浪花溅上公路。
泥尘弥漫,青云起一直不能大口呼吸。
他看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见了景莉的车。车歪在公路边上,差不多辨认不出颜色,也差不多成了一堆废铁。车里却没有人。他大声叫喊着景莉的名字,终于听到了一声长长的答应。
景莉在公路下方的小溪边上,躲在两个拱着的大石头下面。她爬出来,对着青云起号啕大哭。
青云起顾不上多问,背起她就走,在她的车前停了停。
景莉从那堆废铁里掏出一只拎包,还有一瓶矿泉水。
景莉在青云起的耳边不停地说着话。岩崖上的石头不是坠落下来的,而是发射出来的。一块石头砸中了车头,差点把她震昏。她刚逃下车,石头跟着又砸下来,她只得跳下旁边那道坎。她想站起来,才知道脚崴了。腾起的泥尘遮蔽了天空,白天快成黑夜。她向模模糊糊的大石头爬过去。小石头追着砸她,大石头却救了她。小石头像子弹一样射击着大石头,她以为山谷里落炸弹了。她听见公路上有人哭喊,癞驴日的地震!
“震中在哪儿?”景莉自问自答,“肯定就在我们青川县。”
“说不准。”青云起说,“手机断了,车上的电台也断了。”
景莉问起了青香,却是生死不明。这会儿,担心谁都没有用。他们自己也正被牵挂着,他们必须平安回到亲人身边。还好,他们走到老麻柳树那儿,只发生过一次小的余震。
他们不敢在树下久留,重新上路。
一辆小车横在公路上,后备厢被震开了,他们看见里面有一箱蜂蜜。景莉身子一歪,抓起了一瓶蜂蜜。
三棵银杏树生长在公路边的一块平地里。他们刚走到那儿,一场大的余震就来了。
岩崖上的石头已经等了他们一万年,从头顶倾泻而下,就像突然破碎的闷雷。两个人共用着一双健康的腿,在银杏树下面左冲右突。景莉死死搂着青云起,紧紧闭着眼睛,甚至不敢惊叫出声。她不知道是人在跑动,还是地在奔驰。她睁开眼睛,看见三棵树正在不停地挪动着位置。她不敢抬头,只看见粗壮的树干把地上弹起的石头拦了下来……
余震停了,两个人瘫坐在地,一个石头却呼啸着扑了下来。他们都望见了,那个石头是直端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没有惊呼,也没有动弹。石头让树枝唰啦啦一捋,斜斜地坠落在地,然后腾跃而起,又碰上树干,滚到一边……
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成了失败者,成了横卧在地的尸体。地上散落的绿色叶片,不过是银杏树的一点皮毛。
青云起搂着景莉,靠在救命的大树身上。他们停止了颤抖,等待着呼吸平静下来。他们抬起头,只看得见斜坡上那片林子的一角,并且只看得见几棵笔直的大树。每一棵大树都高过了山影,撑破了天幕。
天色更暗了。青云起绕银杏树一圈,找到了蜂蜜和矿泉水。蜂蜜瓶子是塑料的,完好无损。矿泉水瓶子让石头砸瘪了,水却没有渗漏出来。
他们蹚过小溪,在水边稍作停留。小溪有些浑浊,如果耐心等一等,水说不定会清澈起来。景莉却说,地下的有毒物质会在地震时沿着裂缝冒上来,这水是不能喝的。她一连两次躲过了石头的袭击,却又坐在了石头上。她抖了抖身上的泥尘,洗了洗肿胀的脚。她的裙子滑入水中,湿了一片。她把裙子撩一撩,一团白晃晃的光在溪水中闪了闪。
青云起背起景莉,爬上了那面斜坡。沉甸甸的塑料瓶子砸在他的两肩之间。湿漉漉的裙子黏在他的身上,倒像是一种体贴。
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石屋还在,看不出有什么损坏。
寡妇林也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滑坡,没有断树,没有搬家的石头。林边有一棵铁甲松,至少要四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根紧抱着一个石头,树脚有一块床铺大小的平地。
青云起让景莉在石头上坐下来,然后,他把汗水浸透的衣裳脱下来,披在裸露的树根上。他喝了一口矿泉水,一句话也顾不上说,就光着上半身,钻进了林子。
景莉舍不得喝一口水。她用手指梳了梳短发,手里有了半片银杏树叶。刚才经过石屋时闻到的那股味儿,就像从并不久远的岁月里溜过来,和汗味儿混在了一起。石屋只有两间,门早就不在了。墙是石片砌的,屋顶是石板铺的。她来这面坡上探访寡妇林时,附带参观过石屋。这次她闻到的味儿,还是像那次一样,阴郁,憋闷,一股子潮气。
寡妇林的大树,可比石屋久远多了,散发的却依然是清新的气息。这儿没有什么泥尘,可以畅快地呼吸了。
景莉写这片林子的文章只有八百字,这些大树的故事却至少流传了四百年。这几十棵粗壮挺拔的铁甲松,是古代的一个寡妇种下的。女人年轻守寡后种下一坡树,却让她年老时缠上了官司。当地豪强要砍了这树建屋,寡妇不从,自己的一个儿子竟为此丧命。寡妇告到官府,历经种种艰险曲折,她最终赢了官司,让那豪强掉了脑袋,让这些铁甲松存活了几个世纪。
如今的大树下面,生满了杂树和灌木。
青云起从黑黝黝的林子里出来,带回一把叶片宽大的草,还有一把白色小花。景莉认得那草叫扇把子,也闻出那花是七里香。青云起把草丢在地上,让花粒滑入景莉的掌心,和那半片银杏树叶合在一起。
一股幽香,立即把石屋的那股味儿驱散了。
青云起说:“林子里没有躲雨的地方,也没有吃的。”
“别担心,有蜂蜜。”景莉抚摩着蜂蜜瓶子,“我这算偷吗?”
“扇把子遍地都是,我去多偷一些来!”
衣裳还没有干,青云起光着上半身在林子里进进出出。他在树下那块平地铺上了一层扇把子,然后在上面躺下来。这个下午,他一直在消耗力气,这会儿才感觉到浑身酸痛不已。余震又来了,不过没有再把他抛起来。他听见铁甲松叶在空中发出簌簌的响声。
景莉把右脚探进厚厚的扇把子里。扇把子的叶片肥厚绵软,像手掌一样轻抚着她,那脚却疼得钻心了。她把一直攥着的拳头松开,七里香的花粒和半片银杏树叶撒落在地。她拿起晾在树根上的衣裳,给青云起盖在身上。她想到了今天为什么给他打电话,就说起了那个老人。她问:“你为什么认他做干爹?”
“当年,他救过我爹的命。”
要是没有那个干爹,景莉就不会打那个电话。她说:“说起来,他也救了我的命。”
青云起冒死前来救她,她却没有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他们有五年没有在一起了,但是,他们之间依然不需要客气,不需要至爱亲朋、情人以及伴侣之外的那些俗套。
“你注意到没有?”景莉说,“我们到银杏树跟前的时候,地上一个石头也没有。”
青云起说:“中午那么大的地震,那上面都没有掉石头。”
“那些石头,一直在等我们。”
“那银杏树,还有这铁甲松,也一直在等我们。”
远处好像有狗叫声。两个人停了说话,却什么也没有了。
青云起仰面躺着,对着头顶长长地呼喊一声。
景莉也对着脚下长长地呼喊一声。
回声合在一处,好像从高空跌下,在山谷里回荡。
两声长长的呼喊,仿佛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了。
天黑定了。两只手机都还有电,却没有任何信号。
青云起摸到了景莉的左脚,那只脚轻轻踢他一下。接下来,他摸到了那只发烫的脚。他问:“更疼了吗?”
“还能忍。”景莉一动不动,“你猜,我在想什么?”
青云起等着她往下说。他的手犹豫着,小心地向上游走。三十出头的女人,肌肤比鲜嫩的草叶还要细腻光滑。
景莉说:“我在想,在路上看到的死人……”
一次大的余震又来了,石屋发出骨头碎了一样的响声。
青云起没有坐起来,那只手紧握着景莉的小腿。
余震停了,景莉问:“你的爷爷,真在这石屋里面住过?”
“那是大作家奚春雷瞎编的。”
景莉只管按自己的想象说:“当年,你爷爷的队伍逃到寡妇谷。晚上,他住在这石屋里,他的喽啰布满了这一面坡。”
青云起让自己的手缩回来。他说:“那时候,说不定还没有这石屋。解放都二十年了,农民修不起木架房,还建这种石屋呢。”
景莉又闻到了石屋的味儿,若有若无。
青云起说:“你的文章说,这寡妇林的故事发生在明朝。奚春雷的小说,却把它搬到了民国,成了黑寡妇啸聚山林。七个守寡的女人,被官府逼得当了土匪……”
“他不过借用了一下寡妇林的名字。”
“大股土匪来了,七个黑寡妇赤身裸体把他们迎进林子,合成了一股!”
景莉不吭气了。寡妇林就在身边,她不能乱说。
青云起却继续说:“那个最漂亮的寡妇,还死心塌地跟了土匪头子。这不是给寡妇林抹黑吗?”
“这是给你爷爷抹黑!”
“在奚春雷的书里,我爷爷有八房女人,加上漂亮寡妇就是九房。有吗?”
“他写的是贾振山,不是青振邦。”
“这就对了。”青云起说,“那石屋是贾振山住过的!”
冷飕飕的夜风从四周的山岭涌过来,在树上唰啦出让人心悸的声音,然后顺着斜坡向山谷滑下去。
景莉说:“我找不到青溪古城的方向了。”
青云起躺在草地上,不再搭腔。青香在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工作,不知道这会儿她在哪儿。一只山蚊子叮着他,他都没有一巴掌拍掉。他要在灌木丛中扒开一条路,两只手都忙不过来了。他知道,青香和她的同事们在密林里,那么,在任何一棵树下面都是安全的。果然,他听见青香的笑声了……
山蚊子哼哼着,脚边的男人却悄无声息,好像并不存在。景莉就像一个遗落在山林边的寡妇,她突然感到了害怕。她从拎包里摸出手机时,手不停地颤抖着。她让手机闪烁一点亮光,隐约看见青云起睡在草地上。她差点叫出了声。
她感到了饿,也感到了冷。
山蚊子越来越多了。景莉抓起一棵扇把子,在黑暗中挥舞着。她好像要把什么赶走,又好像要把什么招回。这么多年了,这个男人竟然还在这儿。她真想用这软溜溜的鞭子,一下一下把他抽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靠在树身上睡着了。
偶尔有雷声滚过,雨却是没有下起来。
半夜里的那次余震非常大,石屋好像马上就要垮塌。青云起惊醒过来,他胡乱摸索着,碰到了那只受伤的脚,景莉叫出了声。
余震停了,山谷里还不断传来石头砸下去的响声,以及回音。
远处好像又有了狗叫声。
青云起穿上衣裳,站起来,朝着黑暗的山谷撒了一泡尿。他听见景莉怯生生地说:“我也要……”
景莉让青云起搂着,差不多做到了无声无息,就像害怕把淅淅沥沥的雨声招惹出来。她说:“几年过去,我都有点害羞了……”
“我想看,却看不见。”
“土匪……”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了睡意。景莉没有回到石头上,而是在草地上坐下来,紧挨着青云起热乎乎的身体。她摸到了那瓶蜂蜜,塞到了青云起手里。拧瓶盖的声音响过,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她轻轻嘬一口蜂蜜,夸张地发出咂嘴舔唇的声音。
接下来,她听见了青云起嘬蜂蜜的声音。
蜂蜜又送到嘴边来了。景莉拒绝着,蜂蜜就抹到了她的脸上,还抹到了她的脖子上。
两个人仿佛都冷得不行,紧紧抱成一团。
青云起已经饿坏了,他舔着景莉肌肤上的蜂蜜,连同泥尘。
景莉口齿不清地叫喊起来:“土匪,土匪……”
鱼洞
摩天岭是青川县境内最高峰,因三国时魏将邓艾的队伍在此裹毡而下闻名于世。青竹江从摩天岭南麓流下来,从青溪古城边上流过去,在三公里外分出了一股水,串起了鱼洞水电站。
这个引水式水电站没有在地震中报废,但引水渠、前池和机房都损毁严重。
当年,青云起自掏腰包发展农村小水电站,还在纸面上时就把“青竹江”三个字撇开了。他的解释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给他托梦,说鱼洞年年有鱼,用它来给水电站命名,就会年年有余。但是,有人并不买这个梦话的账。什么白胡子老头儿,那是他的爷爷青振邦给他托梦了。青振邦不满五十岁就被枪毙了,他的白胡子从哪儿来?
青竹江还没有流到青溪古城,左岸有一股水汇进来。这股水从岩壁上的一个洞口跌落下来,绕过一片敞亮的缓坡,再穿过一片开阔的平地,然后滑入江中。洞口不大,高不过两米。洞里藏着一条阴河,一年四季往外吐水,到了春天,还会有鱼儿飞出来。岩壁上的野李子和野樱桃一齐开花了,飞翔的鱼儿在阳光里闪耀着,像一团一团扑腾的花。
那个洞,当地人叫鱼洞。
缓坡和平地合在一起,叫阴平村。
青溪古城已经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安卧在县境内最为开阔的一条山谷中。
阴平村和青溪古城被青竹江隔开来,错落相对,由一座铁索桥和十二块跳磴石相连。
青云起是在阴平村的一间茅屋里出生的。解放后,他的父亲青继业和母亲奚玉叶都被划成了地主成分,从青溪古城迁到了斜对岸的阴平村。青云起刚满两岁就没了父亲,他的记忆里自然不会有父亲的模样。他稍稍懂事的时候,有人不怀好意地对他说,你没有哪一点像你的爹。他回家把这话告诉了母亲。
奚玉叶说:“像我就行!”
奚玉叶是一个标致的女人,青云起的面相极像母亲。
青云起知道,父亲是一个瘸子,是在青竹江淹死的。
夏天,青竹江涨水了,青继业去青溪古城打煤油回来,过不了江。铁索桥好端端的,但跳磴已经被水淹没。铁索桥据说是清朝时建的,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没有人规定地主分子不准从上面经过,但青继业和奚玉叶一般都走跳磴过江。一天傍晚,青继业见前后没人,慌慌张张上了铁索桥,刚走到中间,前方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两声咳嗽之后,铁索桥被黑影摇晃不止,青继业差点栽下江去。
这一回,青继业一直蹲在岸边等着,他知道青竹江发的是齐头水,来得快去得也快。眼看天就要黑定,跳磴终于露出了头,他迫不及待地跨了上去。可能是天色过暗,可能是跳磴太滑,可能是腿脚不好使,可能是水位偏高看着心里发慌,他掉进了江中。
第二天中午,青继业的尸体在下游打捞上岸。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煤油瓶,但煤油已经换成了水。他的脚一只光着,一只还套着麻窝子草鞋。那团乱麻护着的正是那只瘸腿,好一阵都没有卸下来,就是卸下来也没有别的鞋换上去,干脆就让它留在了脚上。
青继业抛下老婆和一双儿女,穿着一只麻窝子草鞋,瘸着一条腿,说走就走了。
青继业入土后,奚玉叶上桥了。她一手牵着女儿青云环,一手抱着儿子青云起,在铁索桥上慢悠悠走了一个来回。她这是要让欺人太甚的江水看一看,她的儿女也有一座桥。她后来对她的一双儿女说,当时她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出来作怪,她就让他随便挑一个孩子丢下水。然后,她就当着那人的面,从铁索桥上跳下去。她说:“我是量着,没有人敢!”
青云起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印象。青云环当时已满九岁,却记得那天的太阳火辣辣的,村里的人都躲在阴凉处。她还记得自己回头了,她看见一家三口的影子,在铁索桥的木板条上抱成一团。
奚玉叶后来还说:“人这一辈子,你们的爷爷那样的人不能做,你们的爹那样的人也不能做。你们的爹是怎么死的?他是让胆小怕事害死的!”
奚玉叶还像从前一样,不从招摇的铁索桥上过江。她却不准青云环踏上跳磴一步,否则就要挨打。青云起稍稍长大,这规定也立即在他身上生效。一次,青云起从跳磴上过江被母亲知道,回家后跪在地上挨了一顿饱打,青云环跪在旁边作陪。同样,若是姐姐违犯这一条,弟弟也会跟着受罚。
跳磴在当地又叫石步子,其实并无多少危险,却让这个家庭步步惊心。晃晃悠悠的铁索桥,也并不一定是安全的。青云环出嫁的时候,奚玉叶送她过江,母女二人一前一后从跳磴上走了过去。母亲对女儿说:“这些年,村里那么多孩子走石步子过江,我都假装没有看见。我这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今天看来,石步子是踏实的,不像铁索桥,走一步晃一晃。”
青云环是青继业的大娘子奚玉枝所生,并不是奚玉叶的亲生女儿。奚玉枝是奚玉叶的姐姐,她生下孩子第三天死于产后寒。那时候,解放军快打到青溪古城,眼看就要解放了,青振邦的几条枪却逼着奚玉叶做了青继业的填房。解放后,奚玉叶说:“我这辈子只有一个仇人,就是青振邦!那个挨黑炮的土匪,他祸害了我的姑姑不够,还把我两姐妹一齐祸害了!”
奚玉枝和奚玉叶,当年可是青溪古城里有名的姊妹花。姐姐死了,现在,妹妹住在茅屋里。
茅屋有三间,一家三口各住一间。屋前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青云起常常在夜里偷偷爬上去,看青溪古城的灯火。他已经上小学了,夜里没有煤油点灯,没有书看,那一片灯火就成了他的电影。但是,青溪古城在解放以后就不再是县城了,灯火稀疏,并且每晚亮不了多久就早早熄灭,他常常在树上辨不清方向。
母亲和姐姐总是天一黑就睡觉,她们都不知道一个夜猫子爬上了树。天上的星星密密匝匝,青溪古城的灯火却孤孤单单。青云起被核桃树结结实实地抱着,让春夜里的风轻轻细细地吹着。他闭上眼睛,满城都亮起了灯光,接下来,整条山谷都亮起了灯光。
茅屋也灯火通明,把核桃树都映亮了。
青云起睁开眼睛,茅屋依然黑黝黝的。
他看见了一个影子。
他赶紧揉了揉眼睛,右手掐了掐左手。没错,不是梦。那是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
影子闪到了母亲的房门口,眨眼间就不见了。
青云起藏在树上,一直守到后半夜。他自己跟自己打赌,那是一个梦,或者是眼睛看花了。但是,那个影子从屋里出来,踩着星光走了。
核桃树的叶子摸了摸他的脸,对他说了几句悄悄话,把他劝回地面。
他觉得自己是人世间最可怜的孩子。
从此,他再也不上树了。
他只得重新回到孩子们中间。
阴平村的孩子们还是喜欢和青云起玩耍的。他们都知道他是土匪青振邦的孙子,“打仗”的时候需要他来当“土匪”。青振邦一生只被剿过一次,青云起有时一天要被“剿”三次。一个叫石春年的孩子比青云起小一岁,却会吹树叶,领头的孩子命令石春年教青云起吹树叶,因为“土匪”需要用树叶吹的曲儿做联络暗号。马蜂螫“土匪”的场面却不好张罗,只好让泥土代替马蜂。嗡嗡嗡,嗡嗡嗡。一群孩子像马蜂一样叫着,一齐把泥土撒向青云起。泥土里面有时候会夹着石子,青云起那可怜的样子更像是在躲子弹。回家之前,他总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衣裳脱下来抖一遍,头发里的泥土却收拾不干净,脸上的瘀青也隐藏不了。青云环心疼弟弟,又怕母亲难过,不知哭着求过青云起好多回,要他没事就待在家里。
其实,青云起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的机会也不多。除了“剿匪”,真正好玩的事都轮不上他。他知道,他们常常在月夜里出动,到鱼洞下边打埋伏。谁都听说过,鱼洞里的鱼会在大月亮的晚上飞出来,但没有人看见过。
因为青云起当“土匪”特别卖劲,所以,孩子们又在夜里去候鱼的时候,叫上了他。
春天的夜晚,缓坡上花香袭人。月亮很大,青竹江像一条白晃晃的大路,通往鱼洞的小路却若有若无。青云起真显出了“土匪”的本领,在前面为大家开路。离鱼洞还有一段距离,浓浓的水雾扑过来,就不能再前行了。水倾泻下来的声音怪吓人的,好像水牛大的鱼会突然滚出来。
领头的孩子打一个手势,所有的孩子都蹲在地上。鱼好像是躲在洞里的土匪,可不能把它们惊动了。
等了很久,大家的腿都蹲麻了,还是一条鱼也没有。
青云起不敢吭声,他知道这种时候没他说话的份儿。弄不好,他们会说就是因为你这个土匪来了,把鱼儿吓回去了。
“青云起,你爬上去,到洞里侦察一下!”
领头的孩子一声喊,大大小小的孩子就一齐起哄。上去上去!侦察一下侦察一下!
青云起不吭声,犹豫了一阵。他其实已经兴奋起来,但是他得做出犹豫的样子。这是他从“土匪”变成“英雄”的关键一步。他不能鲁莽,不能把勇敢的好戏演砸了。
“青云起,你比你爹还胆小!”
青云起站起来了。他已经借着月色侦察好了,岩壁上有几棵小树,还有几丛灌木。那是一条手的道路,而不是脚的道路。
他先爬上一个石头,伸手拽住一丛灌木,脚下一蹬就蹿上了岩壁。
他的双脚踩在了比板凳稍窄的一绺平台上,心中一阵暗喜。他不敢朝下看,用一只脚探着。那一绺平台一直在,就是说,脚的道路一直在。
他一只手攥住一棵小树,一只手伸向另一棵小树。小树不是野李子,就是野樱桃。脚下的平台踏踏实实,他却做出随时都可能坠落的样子。窄窄的平台一直向前延伸着,就是没有那些小树,岩壁上的裂隙和凹坑也会让他搭一把手。
他匀了匀气,像一只猴子飞身一跃。
他在洞口站起来,朝下面挥了挥手。
那一群孩子,一直鸦雀无声。
他想喊一句什么,但他的一只脚踩进了水里。水冰冷刺骨,他浑身颤抖起来。他不能结结巴巴说话,不能让他们觉得他害怕了。
“看得见什么吗?”
“你看到什么了?”
青云起不回答,从洞口消失了。
他其实只是后退了一步,把浸湿了的那只布鞋脱下来。洞里黑得像灶孔,什么也看不见,他可不敢再往里走。从这儿望过去,青溪古城的灯火好像要密一些。
那一群孩子在下面吵闹开了。他听了听,有人想跟着爬上来,却只不过嚷嚷而已。
青云起越来越感到了冷,但他不会立即在洞口现身。他在编亮相时的台词,也在磨时间。他和那一群孩子互相对峙着,也互相期待着。
“这个小土匪,是不是已经死了?”
青云起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突然一哄而散。
鱼洞飞下去的水好像突然加大了音量,他好像喊了一声。
他小心地向前探一步,觉得洞口已经升高了。
石壁阴森森的,脚底黑洞洞的。他把脚伸出去,又缩回来。他知道自己下不去了。
阴平村模模糊糊,他看不见自家的茅屋在哪里。
青溪古城的灯火都灭了。
突然,洞中有了异样的声音。水声渐渐嘈杂起来,仿佛有人正踩着阴河往外急走。青云起紧紧贴着石壁,手里紧紧攥着那只湿鞋。
他看见了微微的亮光。
啊呀,他看见了鱼。
鱼儿从脚边涌了出来,和流水一道飞了出去。
水花在月色里像一团雾,鱼儿在雾里像一团花。每一条鱼儿似乎都想飞起来,用它们采集的月光,把他身后的洞照亮,把他脚下的路照亮……
后来,青云起回忆起来,拿不准鱼儿为他表演了多长时间。好像是几分钟,又好像是几小时。事实上,这半辈子,鱼儿都一直在为他表演,也一直在为他照路。在他的记忆里,鱼儿最初是银色的,是月光的一部分。后来,鱼儿变成了金色的,是飞翔的金条。再后来,鱼儿是五彩斑斓的,是一团一团盛开的花朵。最终,鱼儿变成了电,变成了灯……
这是从梦里游出来的鱼儿,也是在梦里闪烁的亮光。
他从鱼洞下去的时候,那一面石壁依然亮晃晃的,他好像在平地上行走。
他在小路上站住,朝鱼洞挥了挥手。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和那些孩子一起玩耍。
他不敢对姐姐说他在核桃树上看到的那个影子,却把夜里进鱼洞的事说了。
青云环已经初中毕业,在生产队挣了几年工分。她对弟弟说:“你千万不要再去了。那洞里除了鱼,不知还有什么呢!”
青云起想,还会有什么呢?
他得在白天里进鱼洞看一看。
春天还没有过去,鱼洞下面总有些傻乎乎的人拿着渔网等着。
到了夏天,那儿就看不见人了。
青云起既不能让人看见他进去,又不能让人看见他出来。他想来想去,认为只有黄昏时分安全一些。他可以等到天黑了再从鱼洞出来,这样就少了一次被人发现的危险。
“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学校停课闹革命了。每天,青云起除了捡柴,就是挑野菜。这天下午,他打着一双赤脚,一路寻着野菜,来到了鱼洞下边。岩壁上的小树死了一棵,他爬上去把它连根拽下来,然后顾不上四下看看,飞身一跃。
太阳还没有落山,鱼洞却已经是黑夜。水还是那样冰凉刺骨,尽管几步之外就是夏天。过了一阵,他才看清洞内很宽大,阴河两岸都有干燥的沙地。他看到了一条青色的鱼儿,只有小手指长。他刚蹲下身,鱼儿就向前一滑,从洞口飞了出去。
天黑下来,青溪古城亮灯了。那边隐约传来锣鼓声,还有高音喇叭的叫喊。
青溪公社已经改名为向阳公社。一个消息已经在白天传开,公社党委书记服毒自杀了。
锣鼓声越来越清晰,高音喇叭的叫喊越来越急。青云起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阴平村也有了新名字,叫前进大队第一生产队。生产队里几乎看不见灯光,但听得见有人在用话筒吼着什么。青云起并不是胆小鬼,但他怕锣鼓,怕话筒,怕高音喇叭。生产队又要开会了,那么,母亲又要挨批斗了。他向鱼洞深处走去,不想回家。洞里有隐隐约约的亮光,停脚看时却什么也没有。要是真有亮光,他就可以在这儿过夜了。
生产队的斗争会一直开到深夜。青云起在沙地上坐下来,望着洞口的月光,等着鱼儿游出来。洞里静悄悄的,洞外却闹哄哄的,鱼儿大概都不愿意出去了。
那个夜晚以后,只要生产队里开会,青云起一般都会去鱼洞。鱼洞是黑暗的,也是亮堂的。那是他一个人的鱼洞,他好像在鱼洞中长大。
十几年后,青云起出资在青竹江边修建了鱼洞水电站。谁都知道他淘金发了大财,但还是有人对他的财富来源产生了疑问。最普遍的说法是,他的爷爷青振邦给他托梦了,他找到了当年土匪埋藏起来的一窖黄金。青振邦在梦里叮嘱孙子,要用水把爷爷欠下的孽债全部冲了。
还有一种说法是,青云起在外面跑生意时,在飞机上提走了一个香港商人的皮箱,而那皮箱里装满了黄金。
青云起说:“错了,是两箱黄金。我提着黄金跳伞了。我本来是要直接降到阴平村的,降落伞却跑偏了,结果降到了摩天岭。我一手提着一箱黄金,从摩天岭裹毡而下,穿过唐家河,穿过落衣谷,走回来了!”
鱼洞水电站发电那天,阴平村亮起了电灯。那一片灯火,正是青云起从小在心里一盏一盏布置起来的。他好像从小就知道会有这一幕。他站在铁索桥上,自己把自己猛晃几下,灯火和天上的星星混在了一起。
鱼洞却再也不往外飞鱼了。
一连几个春天,青云起都在等着鱼洞出鱼的消息。
地震过后,鱼洞看上去好好的,却再也不出水了。
坝
夜里下雨了。帐篷上面的雨声虽然单调,但可以听出一些花样来。冗长的句子,标点。财大气粗,囊中羞涩。洗衣裳晾衣裳,脱衣裳穿衣裳。播种,开花……
天快亮的时候,景莉听见了雨水的呻吟。她以为是梦,蹭一蹭右脚。右脚依然隐隐作痛,她知道自己是醒着的。原来,在紧挨着的帐篷里,那对夫妻一大早又快活开了。
景莉从寡妇谷逃命回来,已经在简易棚子和帐篷里住了九天。
那天,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她和青云起就上路了,很快就在寡妇谷里跟前来接应的景文忠会师了。
景文忠是景莉的本家叔叔,血缘关系却比较远。景文忠和青云起,却比亲兄弟还要亲。青云起的母亲奚玉叶守寡十一年后,嫁给了景文忠的父亲景尚泉。景尚泉比奚玉叶大十五岁,当时已经丧偶八年。前几年,两个老人在同一个月内先后离世,奚玉叶走在了景尚泉的前面。
景文忠是个大胖子,成天笑哈哈的,这会儿自然笑不出来了。他在地震以后联系不上青云起,就去鱼洞水电站打探,不等天亮就开车出来寻人了。
路虎越野车却不见了。青云起头天弃车时太急了,没有取走车钥匙,大概也没有锁上车门。
交通抢险的队伍已经出动,公路上已经乱成一团,那车就是在也不一定派得上用场。他们好不容易上了景文忠的车,花了将近三个小时,回到了青溪古城。
青溪古城已是千疮百孔,通往唐家河的道路也已断绝。青云起一刻也没有停,他带上饼干和矿泉水,步行前往唐家河寻找青香去了。
景莉听说医院里的地上都躺满了人,就先在景文忠用彩条布搭的简易棚子里躺下来。接下来,景文忠也给她搭了一个这样的棚子,还给她拿来了碘酒和棉球。
大家都知道了,震中在汶川,不是青川。
过了两天,青云起带回了青香平安无事的好消息。他的姐姐青云环也平安无事。
景莉的父亲景文德和弟弟景东山平安无事。她的母亲金艳阳远在法国,这大地震的消息已经传遍世界,法国应该也知道了。
景莉的堂伯父景文重在县城里让垮塌的建筑掩埋,已经被部队从废墟中救了出来。
五天以后,景莉住进了帐篷。
青竹江缓缓流过的这段山谷,平展着县境内最大的一块坝子。坝子让青溪古城占据大半,剩下的这一片现在挤满了帐篷。这里本是农田,景莉这顶帐篷所在的地盘原来大概种的是蔬菜,她在夜里闻到了莲花白、青椒和大葱残留的味儿。太阳出来以后,那些生涩的味儿慢慢地让地气蒸熟了,帐篷里就有了家的气息。
帐篷里通了电,但没有电视。景莉盼望着手机尽快恢复信号,比盼望着自己尽快下地行走还要急切。她的右脚大概没有骨折,疼痛已经减轻。青云起不知从哪儿给她弄来一根竹杖。她拄着竹杖走出几步,担心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帐篷营里迷路,转身走回来。
眼下的坝子,只剩下了帐篷之间的一隙空地。
景莉写过一篇小文章,对青川县内的“坝”做了一个梳理。她说,青川的乡镇及其村子的名字里有很多“坝”,其实县境内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坝。明明没有坝,连一块做篮球场的平地都不容易找到,却要用“坝”冠名,她并不认为这是缺什么吆喝什么。她说,这是一种幽默,一种自信,一种向往。
后来,她读到了奚春雷写家乡的一篇文章。奚春雷说,青川县的版图是由一条一条山谷连缀而成的,自然风物、人文地理和经济社会全部被纳入一条一条山谷之中。奚春雷说,青川县最大的生态符号是山谷,唐家河就是青川山谷的典型代表。奚春雷还说,青川县的每一条山谷都有好水滋养,每一道好水都有故事流传,每一个故事里都有好男好女……
作家大开大合的山谷,把文学青年浅陋的坝一股脑儿没收了。
景莉爱好写作,她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一名作家。最近这几年,她躲在青溪古城写作,那天去毛寨取回来的薅草锣鼓唱词,就是写作所需要的。她的那个蜗居没有在地震中垮掉,她存放在电脑里的文字应该是安全的。
太阳照常升起,手机起死回生。
景莉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母亲从法国打过来的。
金艳阳大概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轮番拨打着儿女的手机。她已经跟儿子景东山通过电话。一双儿女都平安,她的口气非常轻松。她问:“你现在在哪里?”
景莉说:“坝里。”
“什么?”
景莉坐在钢丝床上,不吭声。钢丝床是自己那蜗居里的,是景文忠帮着搬过来的。
“哪来的坝?”
“从前没有,地震过后就有了。”
从小到大,景莉差不多都是这样跟母亲说话。
“哪个坝?”
“最大的坝。”
金艳阳在法国那边出了一口长气:“你脚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
“你在干什么?”
“抗震救灾。”景莉说,“我在帮别人搭帐篷,正忙着呢!”
太阳还没有当顶,帐篷里已经热气蒸腾。景莉挂断电话,抹了抹眼睛,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她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知道堂伯父已经转送成都的大医院了。弟弟的电话却一直占线。接下来,手机叫个不停。有一个电话是奚春雷打来的,她没有接。过了半个小时,她给奚春雷发了一条短信:活着,勿念。
奚春雷没有再打电话,也没有回短信。不知他是不是回到老家来了。
景莉在帐篷里又熬过了一天。自来水通到了帐篷营,一把电茶壶就解决了泡方便面与喝水两大问题。现在最麻烦的问题是解手。帐篷营里挖了大坑,铺上木板,罩上彩条布,然后男女一分,厕所就有了。但是,上厕所常常需要排队。景莉拄着竹杖来,一般都会有女人让她先上。她在那木板上的种种狼狈,让她体会到了孤单,同时也提醒着她有着怎样的幸运。她经历了惨烈的大地震,受的这点伤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青云起也打过电话了。他在阴平村的房子受损并不严重,他在房前搭起了帐篷。
夜里,帐篷营要很晚才会安静下来。景莉一连几个晚上都做梦,石头追着砸她,泥尘要让她窒息。她命不该绝,有好几次,相邻帐篷里的那对夫妻都把她从噩梦中救了出来。她不知从哪本书上读过一句话,性是对死亡的报复。那是一对年轻夫妻,他们大概也经历了死亡的威胁,每天夜里都会有报复行动。特别是稍微大一点的余震过后,他们都会有一场报复。
这天凌晨,雨声刚歇,女人又大呼小叫起来。男人大概捂住了女人的嘴,女人好像咬住了男人的手。男人压低了声音,却也能听见。
“白菜,白菜!”男人说,“你这棵白菜……”
“白菜要死!白菜要死……”
景莉一点也不生气,她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她不认识这对夫妻,也没有和他们说过话。要不是被抛在这坝上,她可是难得听到这样的交流。那女人姿色不错,却不像一棵白菜,倒是像一只辣椒。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景莉还不能丢开竹杖,但她已经能够走出帐篷营。她终于回到了自己在青溪古城的蜗居,把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还拿了几件衣裳。房子受损并不严重,不过需要加固维修。街上很乱,她不时停下来,和熟人说几句话。
她回到帐篷里,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地震”。
她却不知道,她会在那里面留下什么样的文字。
大地震发生了,一切都是未知的。
下午,她接到了青云起的电话。
青云起说:“我们得举行一个仪式,向矿泉水和方便面告别!”
景莉说:“同意!”
“想吃什么?”
景莉知道青云起不喜欢吃鱼。她说:“鱼!”
落衣谷
那一顿水煮鱼是在景文忠的帐篷里吃的。
景文忠弄来了几斤野生鱼,还算不错。他煮了一锅鱼,还烧了一锅鸡。结果,鱼和鸡都叫几个人吃光了。
青云起不喜欢吃鱼,却是捉鱼的高手。这些年,他经常开车出去捉鱼,然后送到景文忠的“景胖子铜火锅”店里,换一碗酸菜面。这一回,他吃的是鸡,说的却是鱼。他炫耀着自己捉鱼的本领,那些话从前都让景莉的耳朵生了茧疤,这一回却有了一点新鲜。他说,他只要有一段时间不去捉鱼,就会有鱼到水电站去找他。最近几年,水电站的前池里常常有鱼过来,还来过一条娃娃鱼。他说:“我把娃娃鱼捞上来,给落衣谷送回去了!”
鱼洞早就不往外飞鱼了。他相信到水电站做客的那些鱼,都是从落衣谷出来的。
景莉说:“那些鱼,也有可能是从紫荆花谷出来的,或者从茅香谷出来的。”
但是,在青云起的心里,青竹江里的鱼,窝子都在落衣谷。
他捉鱼的历史,就是从落衣谷开始的。
当年停课闹革命以后,青云起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他的小学就这样草草毕业了。奚玉叶对女儿上学特别上心,对儿子却什么也顾不上。青云环上了初中,惹了很多闲话。青云起是读书的料,但是,一个地主婆有什么能耐让两个孩子都把书读到中学?再说,读了书,又有什么用呢?
青云起认的字,用来看小说差不多够了。他的舅舅家里有不少藏书,已经被红卫兵烧得差不多了,借些回来自然不在话下。他喜欢看小说,特别喜欢《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三国演义》里的阴平道居然就在脚下,这让他兴奋不已。没错,邓艾领兵由此偷渡阴平,直逼成都,蜀汉灭亡。
母亲和姐姐都在生产队出工挣工分。青云起还不能挣工分,但他总不能成天躲在茅屋里抱着一本书。他得去捡一些柴火回来,运气好的话,他还能刨弄一点吃的回来。
他不愿意和那一帮孩子同伙,他得到稍远一点并且人少的地方去。
从阴平村往上走,渐渐地,青竹江只能算是溪流了。水没有多少,响声却有些吓人。河道里卧满了石头,水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之间穿行,碰撞出雷一般的轰鸣。这段山谷叫落衣谷,也与邓艾有关。邓艾的部队沿着山谷行军,见路边有一石碣,上面有诸葛亮留下的文字。此时山谷中怪风骤起,好像有埋伏的千军万马就要杀出,吓得这支部队惊慌逃窜。树枝扯掉了邓艾的战袍,落入山谷。
落衣谷有一条石板路,两旁树木茂密,林子里干柴遍地。阴平村不缺柴火,缺的是粮食。青云起从小就没有吃过饱饭,五岁时还差点饿死。姐姐曾经领着他到落衣谷捡过野生菌,挑过野菜。后来,他认识的野菜比姐姐还多,就是闭着眼睛摸一摸,也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折耳根、蕨菜、荠菜、苋菜、薇菜、刺儿菜……
野菜是季节性的。
鱼,却是一年四季都在水里。
麻柳叶可以闷鱼,他是打耳边风听来的。麻柳叶有毒,听说丢一些在水潭里,鱼儿就会闷蔫蔫地翻上来。
落衣谷就有麻柳树。青云起爬上去,麻柳叶飘落在地。
他挑选了一个水潭。水潭被一块大石头挡着,那些水好像跑累了,躲在一边偷起懒来。他把麻柳叶一片一片丢下水潭。他不敢丢得太多,过量了或许就把鱼毒死了。
水潭里不见鱼的影儿。
他又抓起一把麻柳叶,用一块小石头砸碎,然后丢下水潭。
不一会儿,几条白片儿翻着肚皮浮起来。
他赶紧用小石头在水边围了一个小池子。他刚把白片儿捧进小池子,鲑鱼又翻了上来。
一只黄鹂在树上叫着,他真想跟着它叫几声。
他用细树条编了一个篓子,把鱼提回家。他说这都是他捉的鱼,母亲和姐姐都很高兴。家里除了盐,再没有别的调料。鱼用盐水煮了,好大一锅。青云起吃得很少,他说他不喜欢吃鱼。母亲和姐姐都吃得很香,这让他胆战心惊。
那一夜,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真怕母亲和姐姐被毒死了。
姐姐吃了鱼,模样好像更好看了。
他却不敢再用麻柳叶闷鱼了。他不是怕那鱼会把人毒死,他是对自己感到了害怕。他为了在母亲和姐姐面前炫耀自己的本事,把麻柳叶隐瞒了。他还得把另一个谎继续撒下去,把不喜欢吃鱼坚持到底。他如果喜欢吃鱼,那就说明,那一回他真是想把母亲和姐姐毒死。
他后来说,盐水煮的鱼味道寡淡,一次就败光了他的胃口。这当然也是事实。
他开始用石头砸鱼了。
他还得挑选那些安静的水潭,并且要挑选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头。水中的石头冒了个顶,那在他的眼里就是鱼头。他抱起那个选好的石头,朝那些鱼头一个一个砸下去。
一会儿,水里浮起一丝一丝涎沫,若有若无。那么,不用急,还得等鱼清醒过来。再过一会儿,白片儿,桃花板,黄怪头,阴子鱼,鲑鱼,就会浮上来。它们偶尔还会摇摆一下尾巴。
水只要不太凉,他会跳下去往石头缝里撵鱼。那都是些很小的水塘,他从边上开始双手划水,鱼儿被惊动后就会向前逃窜,躲进石头缝里。他把手探进去,只管往外抓鱼就是了。
青云起带回家的鱼,并不能为茅屋增添多少喜气。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了。他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他当然能够看出来,姐姐生得太漂亮了,再旧的衣裳也掩不住她的天生丽质。他打耳边风知道,打姐姐主意的男人太多了。母亲和姐姐寸步不离,对他几乎不闻不问了。母亲和姐姐,看上去更像是一对姐妹。青云起不止一次听母亲对姐姐说,你不好端端嫁出去,妈是不会再嫁人的。
一天晚上,舅舅奚玉树到茅屋来了。奚玉树说,国家搞“大三线”建设,县里来了几千名外省人,在县城边上建了一个机器厂,在孔溪谷建了一个电子厂。奚玉树说,现在本地的好姑娘,都巴不得嫁一个外省来的工人呢。
奚玉树在青溪古城里开照相馆,他是带着相机来的。他在青云起的床上挤了一夜。天一亮,他给青云环照了一张相,匆匆走了。
青云环嫁给了机器厂的工人。她的公公竟然是厂里的一个头儿,不知和县上拉了什么关系,把她招进了县剧团。青云环只到青溪古城和那个工人见过一面,她的命运就立即改变。这简直就像演戏一样,上一折落幕时她还住在茅屋里,下一折把幕拉开,她已经生活在县城里了。
生产队里的另一个漂亮姑娘谷樱桃,运气却差一点,人家给她介绍的对象是电子厂在当地招收的合同工。
青云环出嫁不到一个月,奚玉叶就把自己也嫁出去了。她嫁给了向阳公社伙食团的炊事员景尚泉。
青云起就一个人守着三间茅屋了。奚玉叶还是地主分子,还是农民,但总算又住进了城里,她和景尚泉常常摸黑到茅屋来看青云起。奚玉叶让青云起把景尚泉叫爹。一天晚上,景尚泉独自一人送来一碗蒸肉,还有热气。景尚泉也是个大胖子,他在月光下像皮球一样滚走的时候,青云起的眼里有了泪花花。
青云起开始自己挣工分吃饭了。
谷樱桃也结婚了。她还是社员,还留在生产队里,但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一样了。她有了一件红色毛衣。她显然不愿再做农活了,常常在地里眯着眼睛,望着孔溪谷的方向。孔溪谷离前进大队第一生产队至少二十公里,那个合同工只来过这里一次。
谷樱桃白皙而妩媚,高挑而丰满。缺点是爱眯眼睛。她瞧不起的人,眼睛倒得大大的。
谷樱桃从没有跟青云起说过一句话。
谷樱桃是青云环的小学同学,她对青云环最不服气。她没有上成初中,公开骂过一回,让青云起听见了。她说:“青云环凭什么上初中?还不是她妈给她换来的!”
所以,青云起也从不正眼看谷樱桃。
夏天了,地里的活路少了,收工就早。这天,半下午就收工了。青云起又去了落衣谷,砸了几条鱼,准备给城里的爹妈送去。他提着鱼篓往外走,突然看见了谷樱桃。他赶紧缩回去,躲在一个大石头后面。还好,谷樱桃没有看见他。
谷樱桃穿一件粉红色的确良上衣,一条蓝布长裤,一双白色塑料凉鞋。她朝青云起藏身的地方张望着,脚步渐渐放慢,好像在清点着这里的石头。
青云起攥着鱼篓,在一群石头后面爬来爬去。他钻进巨石拱起的一个暗角,坐在一个小石头上,把鱼篓泡进脚边的浅水里。巨石之间只留下小小的空隙,俯下身看出去,外面是一个清亮而安静的水潭,水中露出一个雪白的石头。
外面有了动静,谷樱桃到水潭边上来了。青云起只看见了她的下半身。他相信她并没有看见自己,但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篓子里的鱼还活着,在水里扑腾着。
那双白嫩的腿在水里搅动起来,水潭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突然,谷樱桃喊起来:“这里!在这里!”
青云起看得见谷樱桃的赤脚在白色石头上跳着,却看不见是谁来了。过了一阵,他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叫工人弄了?不可以的,这不可以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