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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品花宝鉴

書城自編碼: 2684870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古典小說
作者: [清]陈森
國際書號(ISBN): 9787508086095
出版社: 华夏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01-01

頁數/字數: 606页
書度/開本: 32开

售價:HK$ 5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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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名著系列,以丰厚的积淀,负责的态度,让经典再现。
经典,历久弥新,永不过时。
內容簡介:
《品花宝鉴》,亦作《怡情佚史》、《群花宝鉴》,共60回。此书以梅子玉和杜琴言神交情恋为主线,兼写一些达官名士与梨园八大名旦友好往来的光明行为,同时穿插描写了一些富商市井、纨绔子弟之流玩弄优伶的丑恶行径,企图通过对“情之正者”与“情之淫者”的对比描写,来划分情之邪正,寓劝惩之意。此书的出色之处在于勾勒出一幅“魑魅喜人过”的浮华世相。那些市井之辈,诸如财大气粗的花花太岁,鄙吝猥琐的钱虏,摇唇鼓舌的篾片,横眉立目的痞棍,无不穷形极相。此等笔墨,无疑下开谴责小说一派。
關於作者:
陈森,清代常州人,科举常年不得意,40岁后就放弃了科举。他寓居北京时常与优伶交往,为日后的创作积累了素材。
目錄
目录

第一回史南湘制谱选名花梅子玉闻香惊绝艳

第二回魏聘才途中夸遇美王桂保席上乱飞花

第三回卖烟壶老王索诈砸菜碗小旦撒娇

第四回三名士雪窗分咏一少年粉壁题词

第五回袁宝珠引进杜琴言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第六回颜夫人快订良姻梅公子初观色界

第七回颜仲清最工一字对史南湘独出五言诗

第八回偷复偷戏园失银两乐中乐酒馆闹皮杯

第九回月夕灯宵万花齐放珠情琴思一面缘悭

第十回春梦婆娑情长情短花枝约略疑假疑真

第十一回三佳人妙令翻新六婢女戏言受责

第十二回颜仲清婆心侠气田春航傲骨痴情

第十三回两心巧印巨眼深情一味歪缠淫魔色鬼

第十四回古诵七言琴声复奏字搜四子酒令新翻

第十五回老学士奉命出差佳公子闲情访素

第十六回魏聘才新进华公府梅子玉初访杜琴言

第十七回祝芳年琼筵集词客评花谱国色冠群香

第十八回狎客楼中教篾片妖娼门口唱杨枝

第十九回述淫邪奸媒藏木桶逞智慧妙语骗金箍

第二十回夺锦标龙舟竞渡闷酒令鸳侣传觞

第二十一回造谣言徒遭冷眼问衷曲暗泣同心

第二十二回遇灾星素琴双痛哭逛运河梅杜再联情

第二十三回裹草帘阿呆遭毒手坐粪车劣幕述淫心

第二十四回说新闻传来新戏定情品跳出情关

第二十五回水榭风廊花能解语清歌妙舞玉自生香

第二十六回进谗言聘才酬宿怨重国色华府购名花

第二十七回奚正绅大闹秋水堂杜琴言避祸华公府

第二十八回生离别隐语寄牵牛昧天良贪心学扁马

第二十九回缺月重圆真情独笑群珠紧守离恨谁怜

第三十回赏灯月开宴品群花试容妆上台呈艳曲

第三十一回解余酲群花留夜月萦旧感名士唱秋坟

第三十二回众名士萧斋等报捷老司官冷署判呈词

第三十三回寄家书梅学使训子馈赆仪华公子辞宾

第三十四回还宿债李元茂借钱闹元宵魏聘才被窃

第三十五回集葩经飞花生并蒂裁艳曲红豆掷相思

第三十六回小谈心众口骂珊枝中奸计奋身碎玉镯

第三十七回行小令一字化为三对戏名二言增至四

第三十八回论真赝注译神禹碑数灾祥驳翻太乙数

第三十九回闹新房灵机生雅谑装假发白首变红颜

第四十回奚老土淫毒成夭阉潘其观恶报作风臀

第四十一回惜芳春蝴蝶皆成梦按艳拍鸳鸯不羡仙

第四十二回索养赡师娘勒价打茶围幕友破财

第四十三回苏蕙芳慧心瞒寡妇徐子云重价赎琴言

第四十四回听谣言三家人起衅见恶札两公子绝交

第四十五回佳公子踏月访情人美玉郎扶乩认义父

第四十六回众英才分题联集锦老名士制序笔生花

第四十七回奚十一奇方修肾潘其观忍辱医臀

第四十八回木兰艇吟出断肠词皇华亭痛洒离情泪

第四十九回爱中慕田状元求婚意外情许三姐认弟

第五十回改戏文林春喜正谱娶妓女魏聘才收场

第五十一回闹缝穷隔墙听戏舒积忿同室操戈

第五十二回群公子花园贺喜众佳人绣阁陪新

第五十三回桃花扇题曲定芳情燕子矶痴魂惊幻梦

第五十四回才子词科登翰苑佳人绣阁论唐诗

第五十五回凤凰山下谒骚坛翡翠巢边寻旧冢

第五十六回屈方正成神托梦侯太史假义恤孤

第五十七回袁绮香酒令戏群芳王琼华诗牌作盟主

第五十八回奚十一主仆遭恶报潘其观夫妇闹淫魔

第五十九回梅侍郎独建屈公祠屈少君重返都门地
第六十回金吉甫归结品花鉴袁宝珠领袖祝文星
內容試閱
第一回〖1〗史南湘制谱选名花梅子玉闻香惊绝艳

京师演戏之盛,甲于天下。地当尺五天边,处处歌台舞榭;人在大千队里,时时醉月评花。真乃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尽的情态。一时闻闻见见,怪怪奇奇,事不出于理之所无,人尽入于情之所有。遂以游戏之笔,摹写游戏之人。而游戏之中最难得者,几个用情守礼之君子,与几个洁身自好的优伶,真合著《国风》“好色不淫”一句。先将绅jìn绅——同缙绅。古代称有官职的或做过官的人。中子弟分作十种,皆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正一曰情中上一曰情中高

一曰情中逸一曰情中华一曰情中豪

一曰情中狂一曰情中趣一曰情中和

一曰情中乐。

再将梨园中名旦分作十种,也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至一曰情中慧一曰情中韵

一曰情中醇一曰情中淑一曰情中烈

一曰情中直一曰情中酣一曰情中艳

一曰情中媚。

这都是上等人物。还有那些下等人物,这个“情”字便加不上,也指出几种来:

一曰淫一曰邪一曰黠一曰荡

一曰贪一曰魔一曰祟一曰蠹蠹dù——蛀。

大概自古及今,用情于欢乐场中的人,均不外乎邪正两途。耳目所及,笔之于书,共成六十卷,名曰《品花宝鉴》,又曰《怡情佚史》。书中有宾有主,不即不离,藕断丝连,花浓雪聚。陈言务去,不知费作者几许苦心;生面别开,遂能令读者一时快意。正是:

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暗度人。

此书不著姓名,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书中开首说一极忘情之人,生一极钟情之子,这人姓梅,名士燮,号铁庵,江南金陵人氏,是个阀阅阀阅——阀,指功劳;阅,指经历。阀阅世家指有功勋的世家。世家,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寓居城南鸣珂里。其祖名鼎,曾任吏部尚书;其父名羹调,曾任文华殿大学士,三代单传。

士燮于十七岁中了进士,入了翰林,迄今已二十九年,行年四十六岁了。家世本是金、张,经术复师马、郑,贵胄贵胄zhòu——贵族的后代。偏崇儒素,词臣竟屏纷华,蔼蔼乎心似春和,凛凛乎却貌如秋肃。人比他为司马君实、赵清献一流人物。夫人颜氏,也是金陵大家,为左都御史颜尧臣之女,翰林编修编修——官名,明清翰林院编修以一甲二三名进士及庶吉士之留馆者充任,无定员,亦无实职。颜庄之妹,父兄皆已物故。这颜夫人今年四十四岁,真是德容兼备,贤淑无双,与梅学士唱随已二十余年。二十九岁上,梦神人授玉,遂生了一个玉郎,取名子玉,号庾香。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岁了,生得貌如良玉,质比精金,宝贵如明珠在胎,光彩如华月升岫,而且天授神奇,胸罗斗宿,虽只十年诵读,已是万卷贯通。士燮前年告假回乡扫墓,子玉随了回去,即入了泮入泮——科举时代,称州、县考试新录取的生员入学为入泮。。在本省过了一回乡试未中,仍随任进京。因回南不便,遂以上舍生肄业成均,现从了浙江一个名宿李性全读书。这性全系士燮乡榜门生,是个言方行矩的道学先生。颜夫人将此子爱如珍宝,读书之外,时不离身。

宅中丫环仆妇甚多,仆妇三十岁以下,丫环十五岁以上者,皆不令其服侍子玉,恐为引诱。而子玉亦能守身如玉,虽在罗绮丛中,却无纨袴习气,不佩罗囊而自丽,不傅香粉而自华。唯取友尊师,功能刻苦,论今讨古,志在云霄,日下已有景星庆云之誉,人以一睹为快。

一日,先生有事放学,子玉正在独坐,却有两个好友来看他:一个姓颜,名仲清,号剑潭,现年二十三岁,即系已故编修颜庄之子,为颜夫人之侄。这颜庄在日,与士燮既系郎舅至亲,又有雷陈雷陈——指东汉雷义和陈重,两人交谊甚密。后用以比喻友谊的深笃。至契,不料于三十岁即赴召玉楼玉楼——仙人住处,此处指去世。,他夫人郑氏绝食殉节。那时仲清年甫三龄,士燮抚养在家,又与郑氏夫人请旌表烈。仲清在士燮处,到十九岁上中了个副车,是年士燮与其作伐作伐——替人作媒。,赘于同乡同年现任通政司通政司——明代始设,是预防恶弊和下情上达的处理机关。王文辉家为婿。这王文辉是颜夫人的表兄,与仲清亲上加亲,翁婿甚为相得。那一位姓史,名南湘,号竹君,是湖广汉阳人,现年二十四岁,已中了本省解元解元——唐制,乡试第一名称为解元。。父亲史曾望,现为吏科给事中给事中——官名,其职为天子身边的顾问。。这两人同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两人的情性却又各不相同:仲清是孤高自洁,坦白为怀。将他的学问与子玉比较起来,子玉是纯粹一路,仲清是旷达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过略观大概,不求甚解;子玉则钩深索隐,精益求精。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学,经子玉精心讲贯,便觉妙义环生;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经仲清一言点悟,顿觉白地光明。这两人相聚余年,其结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亲密。那南湘是啸傲忘形,清狂绝俗,目空一世,倚马万言,就只赏识子玉、仲清二人。

这日同来看子玉,门上见是来惯的,是少爷至好,便一直引到书房,与子玉见了。仲清又同子玉进内见了姑母,然后出来与南湘坐下,三人讲了些话。书童送上香茗。南湘见这室中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精且古。久知其胸次不凡,又见那清华尊贵的仪表,就是近日所选那《曲台花谱》中数人,虽然有此姿容,到底无此神骨。但见其谦谦自退,讷讷若虚,究不知他何所嗜好,若有些拘执鲜通,胶滞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便想来试他一试,即问道:“庾香,我问你,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动心荡魄的,以何物为最?”子玉蓦然被他这一问,便看着南湘心里想道:“他是个清狂潇洒人,决不与世俗之见相同,必有个道理在内。”便答道:“这句话却问得太泛,人生耳目虽同,性情各异。有好繁华的,即有厌繁华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东山以丝竹为陶情,而陋室又以丝竹为乱耳;有屏峨眉而弗御,有携姬妾以自随。则娱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而荡心动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南湘道:“不是这么说,我是指一种人而言。现在这京城里人山人海,譬如见位尊望重者,与之讲官话,说官箴,自顶至踵,一一要合官体,则可畏;见酸腐措大,拘手挛足,曲背耸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势,则可笑;见市井逐臭之夫,评黄白,论市价,俗气熏人,则可恶;见俗优滥妓,油头粉面,无耻之极,则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见的,去了这些,还有哪一种人?”

子玉正猜不着他所说什么,只得说道:“既然娱悦不在声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仲清大笑。南湘道:“岂有此理!朋友岂可云娱耳悦目的?庾香设心不良!”说罢,哈哈大笑。子玉被他们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已微红,便说道:“你们休要取笑。我是这个意思:挥麈挥麈zhǔ——麈,古书上指鹿一类的动物,尾巴可以做拂尘,挥麈即挥动麈尾,晋代文人清谈,手执麈尾以助谈兴。后称谈论为挥麈。清淡,乌衣美秀,难道不可娱耳,不可悦目?醇醪醉心,古剑照胆,交友中难道无动心荡魄处么?”南湘笑道:“你总是这一间屋子里的说话,所见不广,所游未化。”即从靴革幼里取出一本书来,送与子玉道:“这是我近刻的。大约可以娱耳悦目、动心荡魄者,要在此数君!”仲清笑道:“你将此书呈政于庾香,真似苏秦始见秦王,可保的你书十上而说不行。他非但没有领略此中情味,且未见过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时索解出来?”

子玉见他们说得郑重,不知是什么好书,便揭开一看:书目是《曲台花选》,有好几篇序,无非骈四俪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选的人。子玉见第一个题的是:

琼楼珠树袁宝珠

宝珠姓袁氏,字瑶卿,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善丹青丹青——泛指绘画艺术。,娴吟咏。其演《鹊桥密誓》、《惊梦》、《寻梦》等出,艳夺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环失宠,杜女无华。纤音遏云,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来天宝风流;春梦重寻,谱出香闺思怨。平时则清光奕奕,软语喁喁,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此当于郁金堂后,筑翡翠楼居之。

因赠以诗:

舞袖轻盈弱不胜,难将水月比清澂。

自从珠字名卿后,能使珠光百倍僧。



瘦沈腰肢绝可怜,一生爱好自天然。

风流别有销魂处,始信人间有谪仙。

子玉笑道:“这不是说戏班里小旦么!这是哪里的小旦,你赞得这样好?”仲清道:“现在这里的,你不见说在‘联锦班’么?”子玉道:“我不信!这是竹君撒谎。我今年也看过一天的戏,几曾见小旦中有这样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么班子,自然没有好的了。”

子玉再看,第二题的是:

瑶台璧月苏蕙芳

蕙芳姓苏氏,字媚香,年十七岁,姑苏人。本官家子,因漂泊入梨园,隶“联锦部”。秋水为神,琼花作骨。工吟咏,尚气节,善权变,慧心独造,巧夺天工,色艺冠一时。其演《瑶台盘》、《秋亭会》诸戏,真见香心如诉,娇韵欲流。吴绛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玉,苏郎兼而有之。尝语人曰:余不幸坠落梨园,但既为此业,则当安之,谁谓此中不可守贞抱洁,而必随波逐流以自苦者?其志如此,而遥情胜概,罕见其匹焉。为之诗曰:

风流林下久传扬,苏小生来独擅长。

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香。



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

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再看第三题的是:

碧海珊枝陆素兰

素兰姓陆氏,字香畹,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玉骨冰肌,锦心绣口。工书法,虽片纸尺绢,士大夫争宝之如拱璧。善心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娴,色夺瑶林之月。常演《制谱》、《舞盘》、《小宴》、《絮阁》诸戏,俨然又一杨太真也。就使陈鸿立传,未能绘其声容;香山作歌,岂足形其仿佛。好义若渴,避恶如仇,真守白圭之洁,而凛素丝之贞者。丰致之嫣然,犹其余韵耳。为之诗曰:

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

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潼关。



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

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

再看第四题的是:

嵰山艳雪金漱芳

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岁,姑苏人,隶“联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脉脉。工吟咏、吹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风致。其演戏最多,而尤擅名者,为《题曲》一出。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其色香一界,几欲使神仙堕劫矣!其余《琴挑》、《秋江》诸戏,情韵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嫏嬛掌书仙,岂菊部中所能觏耶?为之诗曰:

纤纤一片彩云飞,流雪回风何处依。

金缕香多舞衣重,只应常著六铢衣。



芙蓉输面柳输腰,恰称花梁金步摇。

就使无情更无语,当场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题的是:

玉树临风李玉林

玉林姓李氏,字珮仙,年十五岁,扬州人,隶“联珠部”。初日芙蕖,晓风杨柳。娴吟咏,工丝竹,围棋马吊,皆精绝一时。东坡《海棠》诗云:“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温柔旖旎中,自具不可夺之志,真殊艳也。其演《折柳阳关》一出,名噪京师。见其婉转娇柔,哀情艳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读《卖钗》、《分鞋》诸曲,已恨黄衫剑客,不能杀却此负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戏,情思皆足动人。真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有临春结绮之遗韵矣。为之诗曰:

舞袖长拖艳若霞,妆成鬌髻云斜。

侍儿扶上临春阁,要斗南朝张丽华。



慧绝香心酒半酣,妙疑才过月初三。

动人最是阳关曲,听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题的是:

火树银花王兰保

兰保姓王氏,字静芳,年十七岁,扬州人,隶“联锦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通词翰,善武技,性尤烈,不屈豪贵,真玉中之琤琤有声者。其演《双红记》、《盗令》、《青门》诸出,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销金紫衣,系红绣襦,著小蛮锦靴,背负双龙纹剑,如荼如火,如锦如云,真红线后身也。其《刺虎》、《盗令》、《杀舟》诸戏,侠情一往,如见巾帼身肩天下事,觉薰香傅粉,私语喁喁,真痴儿女矣。温柔旖旎之中,绮丽风光之际,得此君一往,如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阳三挝》,渊渊乎,顷刻间见万花齐放也。为之诗曰:

侠骨柔情世所难,肯随红袖倚阑干。

平生知己无须嘱,请把龙纹仔细看。



纷披五色起朝霞,鼙鼓声声气倍加。

戏罢卸妆垂手立,亭亭一树碧桃花。

再看第七题的是:

秋水芙蓉王桂保

桂保即兰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岁,与兄同部。似兰斯馨,如花解语;明眸善睐,皓齿流芳。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皆生风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戏。善解人意,虽寂寥寡欢者,见之亦为畅满。意态姿媚,而自为范围。其演《乔醋》一出,香亸红酣,真令潘骑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约》、《讨钗》、《拷艳》诸小出,如娇鸟弄晴,横波修黛,观者堵立数重,使层楼无坐地。时人评论袁、苏如“霓裳羽衣”,此则“紫云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为之诗曰:

盈盈十五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

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我欲当筵乞紫云,一时声价遍传闻。

红牙拍到销魂处,檀口清歌白练裙。

再看第八题的是:

天上玉麟林春喜

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岁入班,迄今才二年,已精于声律,兼通文墨,生旦并作。所演《寄子》、《储谏》、《回猎》、《断机》、《番儿》、《冥勘》、《女弹》等戏,长眉秀颊,如见乌衣子弟佩紫罗香囊,真香粉孩儿,令人有宁馨之羡。其《啜》皆可观,数年后更当独出头地,价重连城也。为之诗曰:

别有人间傅粉郎,销金为饰玉为妆。

石麟天上原无价,应捧炉香侍玉皇。



才啭歌喉赞不休,黄金争掷作缠头。

玉郎偶驾羊车出,十里珠帘尽上钩。

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词。南湘问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大凡论人,虽难免粉饰,也不可过于失实。若论此辈,真可惜了这副笔墨。我想此辈中人断无全璧,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谄。况朝秦暮楚,酒食自娱,强笑假欢,缠头是爱,此身既难自洁,而此志亦为大卑。再兼之生于贫贱,长在卑污,耳目既狭,胸次日小,所学者婢膝奴颜,所工者谑浪笑傲。就使涂泽为工,描摹得态,也不过上台时放个麒麟揎麒麟揎——用驴子装成麒麟为戏,唐人称此驴为“麒麟揎”。比喻虚有其表。,充个没字碑,岂有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长,是犹拆锦袜之线,无补于缝裳;炼铅水之刀,不良于伐木。其脏腑秽浊,出言无章;其骨节少文,举动皆俗。故色虽美而不华,肌虽白而不洁,神虽妍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有此数病,焉得为佳?若夫红闺弱质,金屋丽姝,质秉纯阴,体含至静,故骨柔肌腻,肤洁血荣,神气静息,仪态婉娴。眉目自见其清扬,声音自成其娇细,姿致动作,妙出自然,鬓影衣香,无须造作,方可称为美人,为佳人。今以红氍毹红氍毹qú shū——毛织的地毯,代表舞台。上,演古之绝代倾城,真所谓刻画无盐,唐突西子。所以我不愿看小旦戏,宁看净末老丑,翻可舒荡心胸,足助欢笑。吾兄不惜笔墨,竭力铺张,为若辈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窃为吾兄有所不取!”这一番话,把个史南湘说出气来。

仲清笑道:“庾香之论,未尝不是;而竹君之选,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间有此数人,譬如读《搜神》之记,《幽怪》之书,而必欲使人实信其有,又谁肯轻信?是非亲见其人不可。我们明日同他出去,亲指一二人与他看了,他才信你这个《花选》方选的不错。我想庾香一见这些人,也必能赏识的。天地之灵秀,何所不钟?若谓仅钟于女而不钟于男,也非通论。庾香方说男子秽浊,焉能如女子灵秀,所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来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称美人佳人者亦有数条可指,如毛诗毛诗——汉代《诗经》的古文学派。‘彼美人兮’,杜诗‘美人何为隔秋水’,《赤壁赋》‘望美人兮天一方’之类。男子称佳人者,如楚辞‘唯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怀王’;《后汉书》尚书令陆闳,姿容如玉,光武叹曰:‘南方多佳人’;《晋史》陶侃击杜弢,谓其部将王贡曰:‘卿本佳人,何为从贼?’并有女子称男子为佳人者,如苻秦时窦滔妻苏蕙,作《璇玑图》,读者不能尽通。苏氏叹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见美色不专属于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色。如汉冲帝时李固之搔头弄姿,唐武后时张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独潘安仁、卫叔宝之昭著一时也明矣!”子玉听了,心稍感动。

南湘道:“且不仅此,草木向阳者华茂,背阴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后;还有凤凰、鸳鸯、孔雀、野雉、家鸡,有文采的禽鸟都是雄的。可见造化之气,先钟于男而后钟于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粉脂涂泽,岂及男子之不御铅华,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话最易明白的,我将你现身说法,你自己的容貌难道还说不好?你如今叫你家里那些丫头们来,同在镜里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断不说他们生得好,自愧不如。只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


子玉不觉脸红,细想此言,也颇有理,难道小旦中真有这样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岂必斤斤择人遂赋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贫贱浣纱,而杨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于美人中传名者,一半出于青楼曲巷。或者天生这一种人,以快人间的心目,也未可知。但夸其守身自洁,立志不凡,唯择所交,不为利诱,兼通文翰,鲜蹈淫靡,则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语,南湘狂笑了一会,说道:“庾香此时难算知音,我再去请教别人罢。”便拉了仲清去了。

子玉送客转来,又将南湘的《花选》默默的一想,再想从前看过的戏与见过的小旦,一毫不对,犹以南湘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来,仍在书房念了一会儿书,颜夫人然后叫了进去。过了两日,子玉于早饭后告了半天假,去回看南湘、仲清。禀过萱堂萱堂——母亲的尊称。,颜夫人见今日天气寒冷,起了朔风,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妇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与他穿了,吩咐车里也换了白狐犭欠暖围。两个小使:一个云儿,一个俊儿,骑了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内。适值通政出门去了,通政的少君出来接进。

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单叫个“恂”字,号庸庵,年方二十二岁。生得一表非凡,丰华俊雅,文才既极精通,心地尤为浑厚。纳了个上舍生,在北闱北闱——礼部会试考房。南人北人分房取中,谓之南闱、北闱。乡试,与子玉是表弟兄,为莫逆之交。接进了子玉,先同到内里去见了表舅母陆氏夫人。这夫人已是文辉续娶的了,今年才四十岁。又见了王恂的妻室孙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华,那是表姊。还有个琼华小姐,没有出来,因听得他父亲日前说那子玉的好处,其口风似要与他联姻的话,所以不肯出来见这表兄了。陆夫人见子玉,真是见一回爱一回,留他坐了,问了一会家常话,子玉告退。

然后同王恂到了书房,问起仲清,为高品、南湘请去。子玉说起前日所见南湘的《花选》,过于失实。王恂道:“竹君的《花选》,据实而言尚恐说不到,何以为失实?现在那些宝贝得了这番品题,又长了些声价,你也应该见过这些人。”子玉听了,知王恂也有些旦癖,又是个好为附会的人,便不说了。王恂道:“你见竹君的《花选》怎样?还是选得不公呢,还是太少,有遗珠之憾么?好的呢,也还有些,但总不及这八个。这是万选青钱青钱——即青铜钱。,若要说尽他们的好处,除非与他们一人序一本年谱,才能清楚。这几句话,还不过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里甚异,难道现在真有这些人?又想这三人也不是容易说人好的,何以说到这几个小旦都是心口如一?总要眼见了才信,不然总是他们的偏见,便说道:“我恰不常听戏,是以疏于物色。你何不同我去听两出戏,使我广广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车备了马,就随身便服,子玉也叫云儿拿便帽来换了。王恂道:“那《花选》‘联锦’有六个,‘联珠’只有两个,自然听‘联锦’了。”即同子玉到了戏园。

子玉一进门,见人山人海坐满了一园,便有些懊悔,不愿进去。王恂引他从人缝里侧着身子挤到台口,子玉见满池子坐的没有一个好人,楼上楼下略还有些像样的。看座儿的见两位阔少爷来,后头跟班夹着狼皮褥子,便腾出了一张桌子,铺上褥子,与他们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国演义》,锣鼓盈天,好不热闹。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见一个,就有些中等的也不见;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处去找吃饭的老斗。

子玉看了一会闷戏,只见那边桌子上来了一个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转身子与那人讲话。又见一个人走将过来,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双泥帮宽皂靴,看他的身材,阔而且扁,有三十几岁,歪着膀子,神气昏迷,在他身边挤了过去,停了一会儿又挤了过来,一刻之间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时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复停一停脚步,似有照应王恂之意。王恂与那人正讲的热闹,就没有留心这人。这人只得走过又挤到别处去了。子玉好不心烦,如坐涂炭。王恂说完了话,坐正了。

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说出。只见一人领着一个相公,笑嘻嘻的走近来,请了两个安,便挤在桌子中间坐了,王恂也不认的。子玉见那相公约有十五六岁,生得蠢头笨脑,脸上露着两块大孤骨,脸面虽白,手却是黑的。他倒摸着子玉的手问起贵姓来。子玉颇不愿答他,见王恂问那人道:“你这相公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听了,忍不住一笑。又见王恂问道:“你不在桂保处么?”那人道:“桂保处人多,前日出来的。这保珠就住在桂保间壁,少爷今日叫保珠伺候?”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问道:“到什么地方去?也是时候了。”王恂道:“改日罢。”那相公便缠住了王恂,要带他吃饭。子玉实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为妙,便叫云儿去看车。云儿不一刻进来说:“都伺候了。”子玉即对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觉得无趣,说道:“今日来迟了,歇一天早些来。”也就同了出来。王恂的家人付了戏钱,那相公还拉着王恂走了几步,看不像带他吃饭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恂上了车,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里自笑不已,何以这些人为几个小旦颠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设或如今有个真正绝色来,只怕他们倒说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处挤了车。子玉觉得鼻中一阵清香,非兰非麝,便从帘子上玻璃窗内一望:对面一辆车,车里坐着一个老年的,外面坐了两个妙童,都不过十四五岁。一个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眉目天然;一个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绝色,以玉为骨,以月为魂,以花为情,以珠光宝气为精神。子玉惊得呆了,不知不觉把帘子掀开,凝神而望。那两个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个绝色的更觉凝眸伫望,对着子玉出神。子玉觉得心摇目眩,那个绝色的脸上似有一层光彩照过来,散作满鼻的异香。正在好看,车已过去,后头又有三四辆,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

子玉心里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似像见过这人的相貌,好像一个人,再想不起了。心里想道:“这些孩子是什么人,也像戏班子一样?但服饰又不华美。那一个真可称古今少有,天下无双。他既具此美貌,何以倒又服御不鲜,这般光景呢?真委屈了此人!当以广寒宫贮之,岂特郁金堂、翡翠楼,即称其美?这么看来,‘有目共赏’的一句,竟是妄言了。把方才这个保珠比他,做他的舆台舆台——古代奴隶中两个等级的名称。后泛指地位低贱的人。也还不配!”子玉一路想到了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魏聘才途中夸遇美王桂保席上乱飞花第二回〖1〗魏聘才途中夸遇美王桂保席上乱飞花

话说子玉在车里,一路想那所见的绝色美童。到了家,见门口一车三马,认得是王通政的家人,知道通政在此,便进来到书房,见他父亲陪着王文辉在那里说话,上前见了,说道:“方才到舅舅处请安。”文辉笑容可掬的道:“我一早出来,还未到家。”子玉站在一旁,见文辉说:“开春同年团拜,已定了‘联锦班’在姑苏会馆唱戏。这回只怕人不多,现在放外任与出差的不少,大约不过三四桌人。”梅学士道:“袁海楼巡抚云南,苏列侯奉命山右,其余学差者有二人,司道出京者三人,余下不过此眼前数人,大约还不满四席了。”王文辉又到里头去见了颜夫人,彼此道了些家常闲话,即提起他次女琼华十六岁了,尚未字人,托士燮留心物色。士燮答应,随又说道:“择女婿也是一件难事,尽有外貌甚好内里平常,也有小时聪明大来变坏的。”颜夫人接口说道:“这总是各人的姻缘。非但拣女婿难,就是要替你外甥定一头亲事,也是不容易的。”文辉道:“要像外甥这样好的,哪里去选呢!”

正说着,只见一个仆妇手里拿着两个红帖,走进二门,士燮问道:“是谁来了?”仆妇将帖呈上,说道:“门上说是家乡来的,现在二门外等回话。”士燮看时,一个全帖,上写着“世愚侄魏聘才”;一个写着“门下晚学生李元茂”。士燮道:“这称呼是小门生,不知哪里来的。这魏聘才又是谁呢?”王文辉道:“‘世愚侄’,不要是魏老仁的儿子么?”士燮道:“只怕是的。今年夏间接着老仁的信,说要打发他儿子进京,弄一小功名,托我收留照应的话。若论老魏人品,实在下作,唯在你我面上还算有点真情。”文辉道:“若论老魏,原是个上等聪明人,要发科甲也很可发的,就是阴骘阴骘zhì——此处指阴德,即暗中有德于人的行为。损多了,成了个泼皮秀才。既是他儿子远来投奔,老弟也是义无所辞的。”士燮叫梅进进来问了,果然是他。另一个是西席西席——称家塾的教师或幕友为“西席”。李先生之子。吩咐梅进:“请他们在花厅上坐,说我就出来。”文辉也就起身告辞。

士燮送到门口,转身到花厅垂花门首,即叫跟班的到书房去请少爷出来,遂即踱进花厅。只见上首站的一个少年,身材瘦小,面目伶俐;下首一个,身材笨拙,面色微黄,浓眉近视,俱约有二十几岁光景。那上首的抢步上前,满面笑容,口称“老伯”,就跪下叩头。士燮还礼不迭,起来看道:“老世台的尊范,与令尊竟是一模一样!”聘才正要答应,李元茂已高高的作了一个揖,然后徐徐跪下,如拜神的拜了四拜。士燮两手扶起,说道:“你令尊正盼望你来,一路辛苦了!”那李元茂掀唇动齿的咕噜了一句,也听不明白。士燮让他们坐了。聘才道:“家父深感老伯厚恩,铭刻五内,特叫小侄进京来给老伯与老伯母请安,还要恳求栽培!”士燮问了他父母好。子玉出来,见过了礼,士燮即叫子玉引元茂去见他父亲。子玉即同了元茂、聘才到书房去了。士燮吩咐家人许顺,收拾书房后身另院的两间屋子,给他们暂且住下;又吩咐同了他们的来人去搬行李,才到上房去了。

这边子玉引李、魏二人到了书房。性全已知道他儿子来了,等他叩见过了,然后与魏聘才见礼,问了姓名。性全让他上坐,聘才只是不肯。子玉想了一想:“先生父子乍见,定然有些话说。”就引聘才到对面船房内坐下。云儿与俊儿送了茶。聘才笑道:“世兄可还认得小弟么?”子玉道:“面善得很,实在想不起了。”聘才笑道:“从来说贵人多忘事,是不差的。那一年世兄同着老伯母进京,小弟送到船上,世兄双手拉住了腰带,定要叫小弟同伴进京,老伯母好容易哄骗方才放手,难道竟不记得了?”子玉笑道:“提起来却也有些记得,那时弟只得五岁。似乎仁兄名字有个‘珍’字。”聘才道:“正是。我原说像吾兄这样天聪天明的人,既蒙见爱,定是忘不了的。”子玉问道:“仁兄同李世兄来,还是水路来的,还是起旱来的?”聘才道:“虽是坐船,还算水陆并行。说也话长,既在这里叨扰,容小弟慢慢的细讲。”正说着,见云儿走来请吃饭,遂一同到书房来。

性全忙让聘才首坐,聘才如何肯僭?仍让先生坐了,次聘才,元茂与子玉坐在下面。席间,性全问起一路来的光景,又谢聘才照应。聘才谦让未遑,又赞了元茂许多好处,性全也觉喜欢,道是儿子或许长进了些。那李元茂闷着头,不敢言语。用完了晚饭,那时行李已取到,房间亦已打扫,喝了一会茶,说了些南边年岁光景。聘才知道元茂不能熬夜,起身告辞,性全也体谅他们路上辛苦,就叫元茂跟了过去。子玉送他们进屋,见已铺设好了,说声“早些安歇罢”,也就叫俊儿提灯,照进上房去了。

次日,聘才、元茂到上屋去拜见了颜夫人,又将南边带来的土仪土仪——用土产作为送人的礼品。与他父亲的书信一并呈上。书中无非恳切求照应的话。另有致王文辉一信,士燮叫他迟日亲自送去。这聘才本是个聪明人,又经乃父熏陶,这一张嘴真个千伶百俐,善于哄骗,所以在梅宅不到十天,满宅的人都说他好。子玉虽与其两道,然觉此人也无可厌处,尚可借以盘桓,遣此岑寂。

一日晚上,元茂睡了,子玉与聘才闲谈。聘才问道:“京里的戏是甲于天下的,我听得说那些小旦称呼‘相公’,好不扬气!就是王公大人也与他们并起并坐,至于那中等官宦,倒还有些去巴结他的,像要借他的声气,在些阔老面前吹嘘吹嘘。叫他陪一天酒,要给他几十两银子,那小旦谢也不谢一声,是有的么?”子玉笑道:“或者有之,但我不出门,所以也不大知道外面的事。”聘才道:“戏是总听过的,那些小旦到底生得怎样好呢?”子玉道:“我就没有见过好的。这京里的风气,只要是个小旦,那些人嘴里讲讲都是快活,因此相习成风,不可挽回。”聘才道:“我也是这么说。南京的戏子本来不好,小旦也有三四十岁了,从没有见过叫这些人陪酒。但如今现在出了两个小旦,竟是神仙落劫,与我一路同来,且在一个船里,直到了张家湾起旱,也是同一天到京的。”

子玉笑道:“怎么叫做神仙落劫?”聘才道:“这神仙里头只怕还要选一选呢,若是下八洞的神仙,恐还变不出这个模样。京里有个什么四大名班,请了一个教师到苏州买了十个孩子,都不过十四五岁,还有十二三岁的,用两个太平船,由水路进京。我从家乡起身时,先搭了个客货船,到了扬州,在一个店里遇见了这位李世兄,说起来也是到这里来的,就结了伴同走。本来要起旱,因车价过贵,想趁个便船从水路来,遂遇见了这两个戏子船在扬州。那个教师姓叶,叫茂林,是苏州人,从前在过秦淮河卞家河房里教过曲子,我认得他,承他好意,就叫我们搭他的船进京。在运河里粮船拥挤,就走了四个多月,见他们天天的学戏,倒也听会了许多。我们这个船上有五个孩子,顶好的有两个,一个小旦叫琪官,才十四岁,他的颜色,就像花粉和了胭脂水,匀匀的搓成,一弹就破的,另有一股清气,晕在眉梢眼角里头。唱起戏来,比那画眉黄鹂的声音还要清脆几分!这已经算个绝色了,更有一个唱闺门旦的,叫琴官,十五岁了,他的好处真叫我说不出来。再将世间的颜色比他,也没有这个颜色;要将古时候的美人比他,我又没有见过古时候的美人。世间的活美人,是再没有这样好的,就是画师画的美人,也画不到这样的神情眉目。他姓杜,或者就是杜丽娘还魂,不然就是杜兰香下嫁,除了这两个姓杜的,也就没有第三个了。”

子玉不觉笑起来,心里想道:“他这般称赞是不可信的,但他形容这两个人,倒可以移到我前日车里所见的那两个身人,倒是一毫不错的。世间既生了这两个,怎么还能再生两个出来?断无是理!不必信也。”即说道:“吾兄说得这样好,天下只怕真没这个人。”聘才道:“这是你可以见得着的,他们与我同一天到京,此时自然已经进了班子,难道将来不上台唱戏的?那时吾兄见了,才信小弟这对眼睛是个识宝回回,不是轻易赞好的。就是一样,这两个相貌好了,脾气恰不好,凭你怎样巴结他,要他一句好言好语也不能。那一个更古怪,他索性不理人,若多问了他几句话,他就气得要哭出来。只怕这种性情,到京里来也没人喜欢。若论相貌,就算京城里有好相公,也总压不下他,恐还要比不上他呢。”

子玉心里想道:“他说这两个人与他同一天进京,我那日看见那两人之后,他就到了。不要他说的就是我见的?那一班人却像从南边来的模样。”便又问道:“你说那个顶好的叫什么名字?”聘才道:“叫琴官,那个叫琪官。”子玉道:“琴官进城那一天,穿的什么衣裳?”聘才道:“都是蓝绉绸皮袄,酱色呢得胜褂。”子玉见衣服已经对了,又问:“他一人一个车呢,还与人同坐一个车?”聘才道:“他与琪官、叶茂林同坐一个车。那车围是蓝布的,骡子是白的。”子玉又道:“那叶茂林有多少岁数了?”聘才道:“五十以外。”子玉不禁拍手笑道:“我已见过这两人!你果然赞得不错,真要算绝色了!”聘才大乐道:“如何?你几时见过的?”子玉就将那日挤了路,见四辆车都是些小孩子,头一辆就是这三个人,“那琪官已经好了,那琴官真可说天下无双!”

聘才乐得受不得,便又问道:“比京里那些红相公怎样?”子玉笑道:“前日车里那两个,我皆目所未见,那个琴官更为难得。但不知此时在什么班里?”聘才道:“明日我出去打听,打听着了,我们去听他的戏。”子玉点头,再要问时,忽见灯光一亮,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说道:“太太叫请少爷早些睡罢。”子玉只得起身进去。这一宿,就把聘才的话想了又想,又将车中所见模样神情,细细追摹一回,然后睡着。自此子玉待聘才更加亲厚。

次日,聘才带了他的小子四儿,将王文辉的信送去。适文辉一早出门未回,王恂也不在家,只得请颜仲清会了。聘才见仲清一表非凡,叙了一番寒温,知是文辉之婿,又是士燮的内侄,免不得恭维一番。正要告辞,只见一个跟班捧着一包衣服进来,说:“老爷回来了。”聘才只得坐下。停了一会,听得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像是定班子唱戏的话。然后靴声秃秃,见一个大方脸,花白长须,三品服饰,仪容甚伟,貂裘耀目,着粉底皂靴,走将进来。聘才知是主人,连忙上前作揖叩见。文辉双手拉住道:“岂敢,岂敢!作什么行这样大礼!那一天你们到京,我就知道了。可是在舍亲梅铁庵处住的?”聘才答应了“是”。文辉让聘才坐下,自己就盘起腿来。仲清坐在靠窗凳上。

聘才见这大模厮样的架子,心里筹划了一筹划,便站起来道:“小侄在诸位老伯荫庇之下,一切全仗栽培。家父曾吩咐过小侄,说大人的尊范,必要位至极品,趁如今拜识拜识,将来可以提拔寒畯寒畯jùn——贫穷的读书人。。”说罢,取出书子来双手呈上。文辉一手接着,看看信面,就放下,哈哈大笑道:“你令尊怎么这样疏远我,写起‘大人安启’来?”又叹口气道:“可惜了令尊这一手好八股!那一年与我同案进学,我中那一科,你令尊本要中解元解元——乡试第一名。的,已经定了元。主考忽看见那本卷面上,画了一把刀、一枝笔,笔底下一团墨浸,直印到卷底,揭开看时,像一个人头,越揭下去越清楚,连眉目都有了,因此知他损了阴骘,便换了人。也不晓得令尊何意,这一管好笔,不做文章,去做状子,至今还是个穷秀才,也没见他发过财。每一任学台出京,我总重托的,不然访闻了这枝刀笔,还了得!”说得聘才局促不安。

文辉又手理长髯说道:“前年魏府尊选了江宁,出京时问我要个朋友,我就荐了令尊,他一口答应说要请的。后来不见你令尊的信来,我甚疑心。及魏府尊的禀帖来,说上司荐的人多,不能不请,又说侯石翁又硬荐了两个亲戚,只好代为设法,或转荐别处。后来到底转荐没有呢?”聘才茫然,并不曾见有此事,只得躬身道谢,又说:“也没有转荐。”文辉道:“想必他又听了什么闲话了。但此时令尊还是处馆,还仍旧做那勾当?”聘才道:“此刻家父在一个盐务里司事,比处馆略宽展些。”文辉道:“这倒好。一年有多少修金呢?”聘才道:“也有三百金。”文辉道:“也够浇裹了。论起来,我做了三品京堂,一年的俸银也不过如此。”说罢,又仰面而笑。

聘才也无话可说,正想告辞,忽见一个俊俏跟班,打扮得十分华丽,凑着文辉耳边说了一句话。聘才是乖觉人,知道有事,便起身告辞。文辉要送出去,聘才道:“还同颜大哥有话讲,大人请便。”文辉便住了脚,弯一弯腰,大摇大摆的进去了。仲清送出了门,聘才想道:“这个老头儿好大架子,不及梅老伯远甚!”便自回梅宅不题。

且说仲清到自己房中吃了饭,与其妻室蓉华讲了些话,来到王恂书斋。恰值王恂才回,刚说得一两句话,有王恂两个内舅前来看望,一个叫孙嗣徽,一个叫孙嗣元,本是王文辉同乡同年孙亮功部郎之子。这嗣徽、嗣元两个,真所谓难兄难弟,将他们的外貌、内才比起王恂来,真有天渊之隔。这嗣徽生得缩颈堆腮,脸色倒还白净,就是肺火太重,一年四季总是满脸的红疙瘩,已堆得面无余地,而鼻上更多,已变了一个红鼻子。年纪倒有二十六岁,《五经》还不曾念完,文理实在欠通,却又酷好掉文,满口“之乎者也”,腐气可掬。有个苏州拔贡拔贡——科举制度中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生高品,与他相熟,送他两个诨名:一个是“虫蛀千字文”,又因他那个红鼻子有时擦得放光透亮,又叫作“起阳狗肾”。乃弟嗣元,生得枭唇露齿,又是个吊眼皮,右边一只眼睛高高吊起,像是朱笔圈了半圈。文理与乃兄不相上下,却喜批评乃兄的不通,又犯了口吃的毛病,有时议论起来,期期艾艾,愈着急愈说不清楚。高品也送他一个诨号,叫作“叠韵双声谱”。这两个废物,真是一对!

是日来到王宅,适文辉请客。客将到了,王恂即同他们到书房内来。仲清躲避不及,只得见了,同王恂陪着坐下。嗣徽先对仲清说道:“今日天朗气清,所以愚兄弟正其衣冠,翩然而来奉看的。”王恂、仲清忍不住要笑。嗣徽又对王恂说道:“适值尊驾出门,不知去向,若不是鸟倦飞而知还,则虽引弓而射之,亦徒兴弋人之慕矣。”仲清正要回言,那嗣元道:“哥、哥哥,你这句话说、说错了,怎么把鸟来比起人来?你、你、你还要将箭射、射、射他,那就更岂有此理了!”

嗣徽道:“老二,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不知运化书卷之妙。这是我腹笥便便,不啻若自其口出。这句‘鸟倦飞而知还’,是出在《古文观止》上的。若说鸟不可以比人,那《大学》上为什么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呢?”仲清暗笑道:“天下也有这样蠢材!”便道:“大哥的鸟论极通,岂特大哥如鸟,只怕鸟还不如大哥。要晓得靖节先生此言,原是引以自喻的。”嗣徽侧耳而听,又说道:“老兄所看的《古文观止》,只怕是翻版的。小弟记得逼真,做这篇古文是个姓陶的,并不是姓秦。”王恂忍不住,装作解手出去,抿着嘴笑了一会。仲清笑道:“大哥实在渊博之至,连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

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便意气扬扬,脸上的红疙瘩如出花灌了浆一样,一颗颗的亮澄澄起来,便对嗣元道:“老二,但凡我们读书人,天分、记性是并行不悖、缺一不可的。”嗣元道:“敢、敢、敢……子若不是记性好,也不、不、不把狗来对人了;若不是天分好,也不把牛来对先生了。”说着大笑,那只吊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泪来。那嗣徽便生了气,两腮鼓起,就像癞蛤蟆一样。

仲清故意问道:“想必令兄又是引经据典,倒要请教请教。”嗣元道:“论、论、论文理呢,家兄到底多读两年书,小、小、小弟原赶、赶、赶不上,但是错的地方极多。有一天,先生出、出、出了一个对,是叫将书对书的,上对是‘人能宏道’,家、家、家兄却对得快,写了出来,是‘狗、狗、狗无恒心’。先生道:‘这不是书。’家、家、家兄道:‘是《孟子》上的。’先生道:‘岂、岂、岂有此理!’家兄只当先生忘了,便乐、乐、乐得了不得,连忙翻、翻、翻出来看,原来是草字头‘苟’字,不是反犬旁的‘狗’字!”仲清笑了一笑,道:“若不是狗记错了,倒是一副好对子。”

嗣元道:“又一日,先生出了一个做起讲的题、题、题目,是‘先生何将之’。家兄就、就、就将‘牛何之’做了起头。先、先生拿笔叉、叉、叉了几叉,痛骂了一顿。”这一番说得嗣徽羞忿难耐,便在屋子里乱踱起来,说道:“屁话,屁话!”便起身告辞。王恂也恐他们弟兄斗气,不便挽留,同仲清送了出来。

刚到二门口,可巧碰见孙亮功进来。孙氏兄弟站在一边,王恂、仲清上前见了礼。亮功问道:“客到齐了么?”王恂道:“没有。”仲清看亮功,虽是个紫糖色扁脸塌鼻子,但五官端正,又有了几根胡须,比两位贤郎好看多了。亮功正要与他儿子说话,适值王桂保进来,见了亮功并王恂、仲清,也站在一边。亮功看看桂保,对他儿子说道:“你们回去不要说什么。”嗣徽兄弟会意答应,于是亮功即拉了桂保进去。仲清、王恂送了他弟兄出门,进来大家换了衣裳,在书房内晚饭,对酌闲谈。

王恂道:“我们这两位舅兄,真可入得《无双谱》的。”仲清道:“为什么同胞兄妹,丝毫不像?假使尊夫人生了这样嘴脸,那就够你受罪了。”王恂笑道:“幸亏内人是如今这位岳母生的。你不晓得,我们还有个大姨子在家,是个天老,一头的白发,那是不能嫁人的,差不多有三十岁了。”仲清问道:“听得令岳母泼妒异常,未知果否?”王恂道:“这个醋劲儿却也少有的。”且按下这边。

却说孙亮功同了桂保进来,见过主人。不多一刻,客已全到,便安起席来。这些客都是文辉同年,论年纪孙亮功最长,因系姻亲,便让兵部员外兵部员外——官名。杨方猷坐了首席,对面是光禄寺少卿周锡爵,监察御史监察御史——官名。陆宗沅坐了第三席,孙亮功坐了第四席,文辉坐了主席。桂保斟了一巡酒,杨方猷命他入席,对着王文辉坐了。文辉问他哥哥兰保为什么不来。桂保道:“今日本都在怡园逛了一天,徐老爷知道这里请客,才打发我来的。兰保、宝珠、蕙芳、漱芳、玉林都还没有散,只怕总要到四五更天才散呢。”文辉道:“这徐度香也算人间第一个快乐人了。”陆宗沅道:“听说他这个怡园,共花了五十多万银子才造成。”杨方猷道:“本来地方也大,也造得过于精致。”文辉道:“我前月逛了一天,还没有逛到一半。”桂保道:“我们今日逛了‘梅崦’与‘东风昨夜楼’两处,这两处就有正百间屋子,实在造得也奇极了,几乎进去了出不来。”孙亮功道:“你应该打个地洞,藏在里头!”说得大家都笑。桂保道:“你会骂人!”便斟了一大杯酒来罚他。亮功始不肯喝,桂保要灌,便也喝了。

上了几样菜,文辉道:“这样清饮无趣,蕊香,你出个令罢。”桂保道:“打擂最好,什么都放得进去。”孙亮功道:“完了,把个令祖宗请了来了!”文辉命人取了六个钱来,周锡爵道:“这杯分个大小才好。”杨方猷道:“我们两个一杯三开罢。”陆宗沅道:“未免太少些。你们一杯两开,我们都是一杯一开如何?”俱各依允。桂保伸出一个拳来,问文辉吃多少杯。文辉道:“不必累赘,我们六个人,竟以六杯为率,不必增减,准他一杯化做几杯就是了。也没有闷雷霹雷,哪个猜着,就依令而行,最为剪截。”

桂保便问杨方猷道:“第一杯怎样喝?”杨方猷道:“一杯化作三杯,找人划拳。”又问孙亮功:“第二、三杯怎样喝?”亮功道:“两杯都装作小旦敬人。”周锡爵道:“我们这样的胡子,倒有些难装。”亮功道:“只要做作得好,便有胡子也不妨。”桂保又问陆宗沅道:“第四杯呢?”陆宗沅道:“把瓜子抓一把,数到谁就是谁。”桂保道:“这杯便宜了。”又问周锡爵道:“五、六两杯行什么令?”周锡爵道:“两杯化作六杯,花字飞觞。”桂保先问文辉道:“几个?”文辉道:“一个。”顺手便问亮功道:“几个”?亮功伸着两指道:“就是两个。”桂保笑道:“好猜手,一猜就着!”放开手看时,正是两个。遂取了三个杯子,斟满了酒,放在亮功面前。亮功道:“这是杨四兄的令,就和你豁。”杨子猷道:“我是半杯,说过的。”亮功道:“豁起来再讲。”可可响了三响,亮功输了三拳,便道:“今日拳运不佳,让了你罢。”第二、三杯即系亮功自己的令,便道:“这装小旦倒是作法自弊了。也罢,让我来敬两个人。”即站起来,左手拿了杯酒,右手掩了胡子,把头扭了两扭,笑眯眯软腰细步的走到杨方猷面前,请了一个安,娇声娇气的道:“敬杨老爷一杯酒,务必赏个脸儿!”说着把眼睛四下里飞了一转,宛然“联锦班”内京丑谭八的丑态,引得合席大笑,桂保笑得如花枝乱颤。杨方猷只得饮了一杯。

孙亮功掐了一枝梅花插在帽边,又取了一个大杯,捻手蹑脚的走到陆宗沅面前,斟了酒道:“陆都老爷是向来疼我的,敬你这一杯!”陆宗沅道:“这大杯如何使得?”孙亮功道:“想来都老爷是要吃皮杯的。”说罢,呷了一口,送到宗沅嘴边。宗沅站起来笑道:“这个免劳照顾!”大家狂笑起来。亮功忍不住要笑,酒咽不及,喷了陆宗沅一脸,众人一发哄堂大笑,陆宗沅忙要水净了脸。

第四杯是数瓜子令。亮功抓了一把,数一数是二十五粒,恰好数到自己,陆宗沅道:“这个极该!”第五、六杯是飞花令,孙亮功看着桂保道:“岂宜重问后庭花。”数一数,又是自饮。亮功道:“晦气!我改一句吧。”众人道:“这个断使不得,改一句罚十杯!”桂保斟了一杯酒道:“请孙老爷‘后庭花’饮酒。”众人重新又笑。亮功把桂保拧了一把,也喝了。

下手是王文辉飞觞。桂保把嘴向孙亮功一呶,文辉会意,便道:“桃花细逐杨花落。”轮应陆宗沅、孙亮功各一杯。陆宗沅因亮功喷了他酒,便道:“无可奈何花落去。”接着杨方猷便道:“索性一总喝两杯罢。”亮功道:“很好,你说罢。”杨方猷道:“笑隔荷花共人语。”桂保斟了两杯,孙亮功喝了。

轮着桂保飞花,想了一想,说道:“好将花下承金粉。”数到又是亮功,众人说:“好!”亮功道:“不好,不好,这句是杜撰的,不是古人诗。”桂保道:“怎么是杜撰?现在是陆龟蒙的诗。”周锡爵道:“不错的,你不能不喝这杯。”亮功道:“他想了半天,有心飞到我的。他若能随口说两句,飞着我,我就喝。”桂保道:“真么?你不要赖!”亮功道:“不赖,不赖。”桂保一连说了三句,道:“月满花香记得无,漱齿花前酒半酣,楼上花枝笑独眠。”众人拍手称妙。亮功无法,倒饮了三个半杯。

末一杯是周锡爵,说道:“飞花寂寂燕双双。”亮功道:“你们好么,大家齐心都叫我一个人喝酒!”要周锡爵代喝,周锡爵不肯。亮功道:“我再装作小旦奉敬如何?”周锡爵笑道:“饶了我吧,我代喝就是了!”说得大家又笑。桂保笑道:“这个飞花不公,我有一个飞花最公道。”便将几朵梅花揉碎了,放在掌中,说道:“我一吹,落到人身上,都要喝的。”亮功嘻着嘴,望着桂保道:“很好,你且试吹一吹,不知落到谁。”桂保故意往外一望,说道:“孙老爷家里打发人来了!”亮功扭转脸去望时,桂保对着他脸一吹,将些花瓣贴得他一脸。亮功酒多了出汗,因此花瓣粘住了,一瓣还吹进了鼻孔,打了一个喷嚏,惹得众人大笑。

陆宗沅道:“这个花脸好,不用上粉!”孙亮功连忙抹下。这边桂保犹飞了一句道:“自有闲花一面春。”众人又笑了又赞。亮功要走过来不依桂保,恰好真见一个跟班进来,凑了亮功耳边说了两句。亮功登时失色,便道:“你先回去,我即刻就回。”便向王文辉道:“酒已多了,快吃饭罢。”文辉与座客均各会意,点头微笑。桂保道:“准是太太打发人来叫,回去迟了,是要顶灯的!”众人又笑了一阵。文辉道:“好么,连众人一齐打趣在内。”亮功罚了桂保一杯,屁滚尿流的催饭。大家吃完,洗漱毕,就随着亮功同散。

文辉赏了桂保二十两银子。桂保谢了,走到书房来找王恂、仲清,谈了一会,说道:“我们班里新来了两个,一个叫琴官,一个叫琪官,生得色艺俱佳,只怕史竹君的《花选》又要翻刻了。”又坐了一会,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卖烟壶老王索诈砸菜碗小旦撒娇第三回〖1〗卖烟壶老王索诈砸菜碗小旦撒娇

话说魏聘才回来,书房中已吃过饭了。正在踌躇,想到外面馆子上去吃点心。走到账房门口,忽见一个小厮托着一个大方盘,内放一只火锅,两盘菜,热气腾腾的送进去了。随后见有管事的许顺跟着进去,见了聘才,便问:“大爷用过饭没有?”聘才道:“才从外头送信回来的。”许顺道:“既没用饭,何不就请在账房吃罢。”这许顺夫妇是颜夫人陪房过来的,一切银钱账目皆其经手。聘才进了账房,许顺要让聘才先吃,聘才不肯,拉他同坐了。

吃过了饭,许顺泡了一碗酽茶递给聘才,说了一会闲话,看壁上的挂钟已到未初。偶然看见一个紫竹书架上有几本残书,顺手取了两本,看时却是抄写的曲本,无非是《牡丹亭》、《长生殿》上的几支曲子。又取一本,薄薄的二三十页,却是刻板的,题著《曲台花选》,略翻一翻,像品题小旦的。再拿几本看时,是不全的《缀白裘》。聘才道:“这两本书是自己的么?想来音律是讲究的。”许顺道:“哪里懂什么音律?不知是哪个爷们撂在这里的。”聘才要借去看看,许顺道:“只管拿去。”聘才抽了出来,到自己房里歪在炕上,取那本《花选》看了一会,记清了八个名氏,一面想道:“原来京里有这样好小旦!怪不得外省人说‘要看戏,京里去’。相貌非但好,个个有绝技,且能精通文墨,真是名不虚传。这样看起来,那琴官虽然生得天仙似的,只怕未必比得上这一班。”忽又转念道:“这书上说的,也怕有些言过其实。若论相貌,我看世界上未必赛得过琴官。”重新又将这八个人的光景逐一摹拟一番,又牢牢的记了一记。只见四儿跑进来说道:“同路来的叶先生找少爷说话,现在账房里。”聘才道:“这也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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