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马营遗风
打 洞
大姐姐嫁给一个先生家呀
又会教书又会描菩萨
杨柳嘛叶儿青呀
又会教书又会描菩萨
西天那弯新月落下时,开锅的黄风更像个地痞,越发肆无忌惮。它横冲直撞,揪着白杨树新长的嫩叶,拽着柳树细长的枝条,拔着麦苗柔弱的叶片,还随手抓起大把的沙土,向星星眨啊眨的眼睛里扬。天地一片混沌,末日一般。狗不叫,猪不哼,鸡不鸣,人不行。管叔、秋生、冬子捂着口罩,眼罩风镜,从管叔家悄悄摸出来,高一脚低一脚,穿过通往村子的小水泥路,来到城墙底下。秋生、冬子在前,手中提着洋镐、铁锹、风钻、钢钎等物什。管叔跟后,怀里抱着一盘从家里引出的电缆线,边走边撇。秋生掀亮头戴的矿灯。透过纷飞的尘土,一柱脸盆大小的光柱左右一扫,照见城墙上白粉笔画的一个“十”字。冬子丢下手中的其他工具,只提着洋镐,站在“十”字前,偏着头问秋生:“就这位置?”
“那是! 打通了,离校门不超过200米!”
秋生肯定地点点头,那小小的光柱也上下晃两晃。冬子不再问,抡起洋镐,对准那“十”字,狠力刨下。“噔”一下,墙上出现手掌大的一点白印。冬子扔下洋镐,搓搓震得又麻又疼的手:“死硬死硬啊!”
“你以为是一块蛋糕? 边塞的城墙哩,豆腐渣能行?”秋生照照冬子的手,“你的手套呢?”
“咱农民哪像你干部那么娇气!”
冬子嘴里如此,从裤兜里掏出手套,戴上,见管叔扯着线来了,摁亮自己头顶的矿灯,寻到风钻,从管叔手上接过插座,插入插头,风钻“嗡”一下,撒欢儿地转,一挨城墙,就像瞌睡遇到枕头那般美哉,“嗖”地钻进去。不一会儿,城墙上便出现了纵横有序密密麻麻的洞眼。秋生将钢钎插进洞眼,上下左右搅动,掏空洞眼之间,再用力一撬,一块土坯大小的墙体便脱落下来。便赞叹:“冬子啊,这几年去哪里打工? 工程学得挺不赖嘛!”
“现在学个屁! 不就是些长方形嘛,还不是赵阎王的功劳? ‘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三角形的稳定性最强’……”
秋生看着墙上的洞眼,觉得还真是。手中钢钎一使劲,“哗”,又撬下一块。
这回轮到冬子赞叹了,他对着管叔道: “吆吆吆,管叔,你看,这白面书生没糠呢,还有点力气!”
管叔知道他们经常这样狗咬狗,不搭话,兀自摆弄着电缆,临了,拎起插座,挂在旁边的一棵白杨树枝上。这样,提防插座插头不小心被一脚踩坏。黑灯瞎火的,接线不安全,再说去哪里另找一个?
秋生听了,也不着急: “为革命健康工作40年,你没听阎王讲? 没个好身体咋行?”
“阎王的话又不是圣旨,没个好身体,你是怕老婆饶不过罢!”
“那是,没个好身体,谁都饶不过:老婆饶不过,工作饶不过,学生饶不过,阎王更饶不过!”
冬子以为秋生当老师,脸皮薄,想拿夫妻事尴尬他。哪
知秋生是老师,也是人,不吃他的茬,倒弄得自己语塞,只好一门心思地操作风钻。
他不说话,管叔却凑到跟前,搭话: “叫阎校长是阎王,这话难听哩。人家上海来的知青,落户到咱村,再也没有回城,几十年,教了儿子教孙子,哨马营谁家没有他的学生?”
“自小叫顺口了嘛。”冬子抹下头上的风镜,吹吹镜片上落满的扬尘,戴好, “想想,还在怀里抱的时候,夜里一哭闹,妈说: ‘阎王来了!’我立马就噤声。
稍大些,到夏天,最爱去河滩里涝池里洗澡玩水。水深的地方,小娃儿滑进去就出不来,家里人哪肯应允? 中午乘大人昏沉沉地睡着,偷跑出去。有人瞅见,故意大喊一声:‘阎王!’我们一个激灵,从水里连滚带爬地出来,抱起衣服提起鞋,光溜溜地就跑,三魂六魄都没了!”管叔一听,“嘿嘿嘿”笑了起来。他就喊过呢。不过,他喊时压低嗓子,像是怕阎校长听见要忌怪似的,悄悄给小屁孩们通风报信。只是达到的效果一样。秋生用力捅一块墙体,叹道: “就说呢,怎的那么害怕他? 说个头,一米五几;说身体,单单薄薄;说脸膛,白白净净;说吃饭,好瞎一碗……但学生就是怕他。不是一般地怕,而是隔年地怕!”管叔拿铁锹清理他们脚下的土块土屑,绷紧腮帮子咬着牙,面对面给阎校长打气一般,说:“好,就让这些碎贼知道害怕,劲往学习上使! 现在这帮碎贼,没个厉害人管教,上网抽烟喝酒谈对象,那就无法无天……”
“据说去年马三挨了打?”冬子忽地记起什么,插话问秋生。
“什么是据说? 真有其事! 马三的那熊孩子就在我班上,念高三。前年冬天,他追邻班的一个姑娘,左一封情书,右一封情书,把人家惹毛了,直接反映给阎王! 阎王把那熊孩叫来,上了一下午的政治课。可没改观,打电话叫马三。马三说自己卖肉呢,没空。阎王听得一愣,扔下手机,带着我和那熊孩子去马三的肉铺。到跟前一看,马三同一伙商贩玩‘斗地主’! 气炸了,上去就是大嘴巴! 马三见是阎王,小学生一般,一个立正姿势,站得直愣愣地挨!”
管叔见他停下手中的活,接过钢钎道:“马三是杀猪的屠夫,长得人高马大,阎王能扇到他的脸?”
“你们没见过阎王打高个子的? 他跳一个蹦子,扇一个嘴巴! 跳一个蹦子,扇一个嘴巴! 他的手薄丝丝的,妙得很,扇到脸上,响得很,脆活得很,‘啪’! ‘啪’!”
秋生一面讲,一面跳着蹦子做示范。管叔见他头上的灯忽闪忽闪乱晃,道:“好了,好了,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是个轻脚片子! 把灯关了,嫌没人知道啊!”秋生笑了笑,伸手关了头上的灯。见洞子已经掘进半米,低着头试试,觉得刚合适,退出身笑道: “古人也真是麻烦!筑城干嘛只建南门不建北门? 没想到后人会住到城外? 没想到我们要在城墙上打个洞?”这问题有点深奥,管叔和冬子说不清,风只好“呼”一下把它卷上树梢。
一时无话,三人只好埋头干活。洞子打进一米左右时,三人觉得有点儿累,挤在洞内小憩。管叔和冬子抽烟,秋生打开一瓶矿泉水,润了一口。
“你们当老师的,不抽烟,省钱。”冬子仍揪住秋生不放。
“那是,一年也能省三千块呢。”秋生知道他话里有话,还是据实回答,“阎王在学校不让抽,慢慢地,就戒了。”
冬子连抽两口,叹了一口气道: “要是那年我坚持下来,说不定也会端上个铁饭碗。”
秋生知道他的心结,宽慰他:“你现在差了啥? 睡二层小洋楼,开上海大众,我能跟你比?”
“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不比较为好。”管叔打圆场道。
冬子就洞壁擦灭烟,拨弄着烟蒂,半晌说: “那年我高三,阎王还不是校长,是我们的班主任语文老师。那时我、寇三、何老五都不爱学英语,一上课就趴在桌上打瞌睡,还不服教英语的黄老师的管。阎王知道了,拿着柳木教条,劈头盖脸打得我们眼泪都下来了。还骂我们:‘侬就这孬样,别说吃饭,吃屎都没人给你屙!’人丢大了,我们满脑子想的就是狠揍他一顿。一天晚上,黑咕隆咚的,我们三个一下晚自习,就跑出来,埋伏在就那地方……”
冬子伸手指指前面树林,接着说:“不大工夫,阎王哼哼着歌来了。我们刚起身往前挪,何老五抱的几个驴卵子石头‘啪啦啦’掉下来。阎王听见树林里响,叫了一声:‘谁?’你们猜怎么着? 我们转过屁股就四散奔命! 从那以后,再也没敢去学校,嘿嘿嘿……”
三人笑了一阵,乏意已解,便重新拾起活计。
干不到半小时,一辆小车顺路驶来,灯光像个硕大的黄漏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搅和着沙尘弥漫的夜空。驶到近处,看到车前横过路面的电缆线,犹豫了一下,停了下来。开车的降下车窗玻璃,探头看了一看。正当他准备发动车前行时,发现一个从灰土里钻出来的人挡住去路。是鬼? 是盗墓贼?是抢劫犯? ……骇得他大脑里像高压水枪冲洗过一般干净空荡。
“认得我吗?”冬子说。
戴着头套,蒙着风镜,捂着口罩……他瞟了眼,摇摇头。
“今晚上你路上看见过啥?”
他明白怎么回答,可舌头像块木头,不听使唤,只好又摇摇头。
冬子见自己的发小三保吓成这样,推起风镜,抹下口罩,“嘿嘿嘿”笑起来,伸手往他的裤裆里摸: “瞧你这熊样———尿裤裆了没?”
三保看清那物件原是冬子,“啊哦”地叫了一声,一拳捣向冬子的胸膛:“好你个大头鬼,吓死你爷爷了!”
管叔和秋生见来者不是外人,从洞子里钻出来打招呼。
三保见秋生也在其中,诧异道: “你堂堂国家干部人民教师,怎么也跟这大头鬼瞎掺和?”
不待秋生发话,冬子抢白:“啥叫瞎掺和? 阎王膝盖风湿性关节,给他弄条捷径!”
“你这大头鬼,骗吃骗喝时找我,积德积善怎么就忘了我?”三保又一拳捣过去。
“能指望上你? 你的‘食为天’天亮歇业,你叫我们也等到天亮啊?”
三保熄灭灯,下车打开后备厢后备厢,摸出一瓶酒,递给管叔,一面接过管叔手中的铁锹,眯着眼,朝洞子方向走。
秋生拦住他:“你没我们这幅行头,眼睛都睁不开! 别糟蹋这身西装了,快回家抱老婆去!”
“别假惺惺了,资本家! 明天晚上, ‘食为天’酒家,不见不散!”冬子抢过他手中的铁锹,拨了他一个转身, “赶快走,你的车目标大,别给咱惹祸,这城墙可是市级文物!”
待三保走了,三人回到洞中。冬子掀亮矿灯,一照酒盒,乐了:“哟嗬,还是十八年的老陈酿!”
启封,把酒瓶递给管叔:“管叔,你尝!”管叔接过酒瓶,却不先喝,倾起酒瓶朝地上倒了两下,一脸虔诚:“土地爷,城隍爷,惊动大驾,对不住,弟子管生祥、李秋实、郑冬安给您敬酒了!”喝了一口,递给秋生。秋生喝了一口,递给冬子。冬子喝了一口,拧上瓶盖。
随后,风钻“哧哧”地钻墙声,钢钎“嗵嗵”地撞墙声,铁锹“咔咔”地铲墙声,充斥在狭窄的洞子中。容不了的,挤出洞外,随即消弭在牦牛一样吼叫的风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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