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天的动物园
小时候的和也非常害怕牙医。一直到小学五年级,每次暑假前去牙科医院治疗龋齿的时候,他都会哭得死去活来,即使心里下定决心这次绝不让眼泪流下来,也是无济于事。听护士小姐按顺序喊到自己的名字,小和也走进治疗室,按要求躺上治疗用的牙科椅,一件蓝色手术裙被搭在胸前。一看到担任助手的护士小姐开始准备小镊子、脱脂棉、漱口用的不锈钢杯,他的泪水马上就像随时可能决堤的湖水一样溢满胸间。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位老气横秋的年轻医生,戴着黑杰克风格的口罩,用严肃的口吻命令他张大嘴巴。无影灯亮了起来,在强烈灯光的照射下,臼齿上某个舌尖都能伸进去的大洞看得清清楚楚,是龋齿没错。5月份的牙科检查中共被查出有3颗牙存在C2阶段龋齿,其中1颗马上就要发展到C3阶段。也就是说,龋蚀已经突破了牙本质,开始向牙髓发展。医生开始用洁牙器掏龋齿洞,用气刷清洁患部,用口腔镜仔细检查牙齿内侧。
治疗过程中,小和也一直闭着眼睛,因为即使睁开眼睛也看不到治疗的情况。但正是因为看不到,心里才感到特别恐怖。大人不会因为治疗龋齿流眼泪,大约是因为了解治疗的过程与内容。如果仅是现实中的疼痛的话,只要医生的手法不是特别的粗暴,都是可以忍受的。恐怖之处在于不知道下一刻将有什么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他才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名治疗者,把盘踞在黑暗中的怪物拖到太阳底下来。
牙科医生,很了不起的工作,一个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很体面的职业。不但很容易就能获得银行贷款,对别人来说也很有用,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工作还能替人解除痛苦。一双神奇的手给多少因为牙痛而睡不好觉的人们带来一宿安眠。双手捂着腮帮子,佝偻着挪进治疗室的患者,治疗后就能生龙活虎地走出房间。就像神秘的巫婆能够在一瞬间治疗腰椎病一样,他也拥有能让因剧痛而面部痉挛的可怜人在短时间内康复的本事。当然,这仅限于麻醉起作用的一段时间内,麻醉效果消失后,剧痛就可能再度出现。有些情况下,为了解除痛苦,甚至必须增加新的痛苦。这就好像终结内乱的战争一样,谁都只能认命。
可以说世上的普通人对牙科治疗的认识都存在误区。原则上,牙齿是无法治疗的。感冒可以治,而龋齿则无法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牙科领域内,生物体的自然治愈力基本上是远远不足的。刮去的一部分永远长不回来,一旦患上龋齿,就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甚至于为了治疗而刮牙齿,把已破坏的东西,再破坏一次。以前缺乏把牙齿和填充材料粘在一起的粘合剂,所以只好采用扩大开口的方法来补牙,甚至还有预防性削除龋齿周围部分的所谓“预防性扩大”的治疗方案。现在,经过粘合技术革新,凭借最低限度的切削来治疗牙周疾病的所谓“微创疗法Minimum Intervention, MI”已经成为常见的选择。但即便如此,牙科治疗的现状仍然仅限于治疗和维护。
这样一来会怎样呢？就跟排除下水故障或者修好了漏水的问题能得到感谢一样,他通过给牙齿进行治疗和维护来获得感谢。当然是感谢的情况更多一些,至少没有被投诉,或者被人在门前泼洒粪便泄愤。虽然曾经有一次,停车场的水泥围栏上被人涂鸦,但这应该不是出于怨恨,而是恶作剧的成分更多一些。患者中甚至还有送来自家田地出产的萝卜和大葱来表示感谢的。自从诊所开张以来,和也还积极从事预防牙科方面的工作,指导患者如何正确刷牙并提供牙石清除服务。
通过诊断和治疗这些行为,和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说得俗点就是赚了很多钱。年收入要比普通的公司职员高得多,不客气地讲,甚至超过某些大企业的高管。
四年前,他的诊所兼住宅竣工,仅自住部分的面积就超过了200平米。此前,在毕业母校所在的广岛市,他一直租用经营地产的岳父公司名下的商务楼中的一个套间来开诊所。这栋楼盘的所有者因经营观光宾馆不善而债台高筑,主银行将它作为债权放弃的一个条件,将整栋楼卖给了一家大型量贩店。虽然他仍能通过签订新的租赁协议继续经营自己的诊所,但考虑到家电产品销售业绩低迷,占据1层到3层的量贩店能够吸引来多少客人是个未知数,况且租金方面的交涉也非常麻烦,最终导致和也下狠心新建了这座住宅兼诊所。
鼓励他在松山开诊所的是从岳父那里继承了一部分业务的内弟。内弟自己也是在松山成的家,主要从事市内土地项目开发、转让和销售。他提出建议称现在恰好道后附近的本公司产业正待开发,能够在区划和价格方面给予一定的优惠。和也在与妻子雅美商量后,岳父也就很爽快地同意了,这样内弟的建议终获采纳。就这样,对于和也小两口而言仿佛开辟了新天地一般,在对岸的街道上开始正式经营牙科诊所。
当时和也的孩子们正分别面临高考和中考,长子郁也的志愿是希望能像父亲一样上广岛大学,而次子俊彦则打算上松山的私立高中,因此全家顺利地从广岛搬到了松山。这样一来,不但上了大学的郁也能够独立生活,正在上高中的俊彦也可以过走读的生活,可谓两全其美。
为了能赶在孩子们上学的时候入住,和也夫妇迫不及待地进入设计和预算阶段。相对独立的诊所部分主要是和也的设计,而上下两层的居住部分则由设计师参考夫妇的意见完成。整个房屋包括孩子们的房间、和也夫妇的卧房、客厅、最新潮流的厨房、采光良好的起居室，二楼则是“男人的秘密小屋”风格的阁楼书房以及贴瓷砖的露台、装有遮阳篷的阳台。此外还购置了意大利阿尔弗莱克斯（Arflex）名牌沙发、野口勇设计的三角茶几以及著名设计师赖特（Frank Lloyd Wright）设计的落地灯。
令人惋惜的是,现在这里几乎都没有人住。继长子郁也之后,去年春天,次子俊彦也考上了位于德岛的大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次子俊彦离开家独立生活的想法,好几年前就众所周知了。放弃考本地大学,而去挑战外地的大学,这个选择本身就代表了他的心迹,而妻子雅美的离开却颇令人意外。
住在广岛的岳父因脑溢血病倒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命是保住了,却落下了麻痹的后遗症,基本上处于半身不遂的状态。能够照顾他的只剩下早已年愈花甲的岳母,而不幸的是连岳母也在今年三月底因感冒而病倒了,很可能是因为半年来照顾岳父疲劳过度所致。这样一来,作为长女的雅美就必须回家照顾两位老人了。虽然暂定是一周时间,但根据情况还有可能会延长。
就这样和也开始了预料之外的独居生活。除了有一些不便需要克服外,总的来说这样的生活还是蛮轻松、惬意的。晚上七点诊所关门后,夜晚的大把的时间就都是自己的了。用DVD看看电影、听听音乐,声音自然可以放得比平时大一些,也可以自言自语,总之是尽情享受一个人的时间而完全不需要考虑旁人的感受。即便电影中有令人耳热心跳的情色场面,也不会尴尬地陷入沉默。和也与妻子雅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进入了无性的状态。两个人虽然仍处于正当年的年龄,做那件事也很自然，并不辛苦,但就是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而一个人独处则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就连《英国病人The English Patient》、《廊桥遗梦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这样的片子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欣赏了。
自由自在的独居生活,出乎意料地重新唤醒了和也沉睡已久的心。宽敞的屋子里,只有他和一只快三岁的美国短毛猫,猫也是公的。
“你的快乐是什么呢？”
“那还用说,追逐异性呗！”
“你这家伙……”话刚出口一半,和也突然意识到什么,马上缄口不言。
自己差一点就跟猫讲话了。无论中年男子独自一人在家有多孤独,对自己养的猫说话都是有问题的。不对,对猫说话本身应该说并没有问题,这种事大部分人都在做,和也自己迄今为止也都是这样做的。问题是,猫看起来正要回答他的问题,如果猫真的回答自己的话,这才是不正常的。
“这不是猫的问题,是我自己,哈哈哈。”
当然,和也并不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他给自己下的诊断是这样：这就是所谓欲求不满症状,由于多年不接触女人的身体所导致。与其说是神经衰弱,不如说是类似于脱水的症状。
堕落的诱惑,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牙科医院的员工除了他之外全是女性,而且都是二十多岁。虽然其中也不乏体态迷人、婀娜多姿的,但是相貌就不容乐观了。护士服虽能衬托出迷人的身体曲线,但却让人连抚摸下臀部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和也自问从未对任何一个工作人员产生过情色方面的幻想。说起来这纯粹是自作自受,这些绝不会让人有非分之想的工作人员本来就都是他自己特意挑选的。
和也是个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理有节的男人。至少他本人对自己这方面还是非常有自信的。和也是以一种清教徒的使命感来从事工作的,坚持简单、正直、真实无欺的医疗行为,为了向患者提供高质量服务,严格要求下属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牙线。”
“好的。”
“笨蛋,太短了。”
“对不起。”
“咬合纸。”
“那是什么啊。”
“纸啊,动作利索点。”
“啊,知道了。我记得是放在这里来着。”
“好了好了,你被解雇了。”
事到如今,他也有些后悔,怎么当初就没有招一个能够在工作上或是私人关系上能带给自己动力的女人呢？为什么自己招的都是即使在眼前出现也让人情不自禁想说“不、谢谢”的女人呢？然而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同行中间自己已经被冠以“老顽固”的称号,曼谷买春之旅之类的学会活动也绝不会向他发出邀请。
和也心里当然清楚,这个世上的男人并不都像自己这样富有清教徒式的使命感。看到女人就蠢蠢欲动的男人们,有些甚至急切地希望“犯错”。同行中也有这样的人。无论是别人的妻子也好、未成年的少女也罢,都没关系,特别是看到新婚不久而且怀有身孕的女人就神魂颠倒。确切地说这简直是一种病态,私下里管这种人叫只会让身体特定部位充血的无能之辈。他自己绝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男人……但这次他深切地感到自己还是早些找个能够一起吃饭的女性朋友更好一些。
和也所追求的并不是床笫之欢的对象,至少这并不是唯一的目的,而是能够聊聊音乐、艺术方面话题的,有知识、有志趣的女性朋友。交往顺利的话,甚至也可能进一步发展关系。总之,就是朋友、情人两者兼而有之,保持一种危险的平衡。但就眼前而言,并没有适合的交往对象。无论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或者是怀孕的年轻女孩,符合要求的一个也没有。虽然他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但在这个时候也会向神明祈祷：
“神啊,请赐予我一位能让我神魂颠倒的好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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