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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没有双脚,所以努力奔跑(李开复感动推荐)

書城自編碼: 2790778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成功/勵志成功/激励
作者: 艾米·珀迪 ,米歇尔·伯福德
國際書號(ISBN): 9787513318907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05-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28/200
書度/開本: 128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5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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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相信,精彩的人生大多是在挫折中不断造就的,挫折是人生的炼金石。李开复
★9分钟TED演讲,感动亿万网友,连续30天置顶推荐,北大、清华、新东方推荐观看。
在中国,她的演讲视频被新东方等教育机构作为开学励志短片,各学校老师纷纷推荐,每到开学季都会刷爆微信、微博。
★当你
內容簡介:
《没有双脚,所以努力奔跑》内容简介:
谁的青春不迷茫?谁的人生没遇到过挫折?
我们每个人都曾沐浴幸福和快乐,也会历经坎坷和磨炼。当我们的学业、事业、生活陷入人生低谷、彻底失败的时候,该如何应对?
《没有双脚,所以努力奔跑》是全美励志女神艾米珀迪写给亿万年轻人的勇气之书,在本书中,她与世界各地的年轻朋友倾心分享从绝望中寻找希望的人生成长之路。当身患致命病菌,全身器官衰竭,左耳失聪,膝盖以下全部截肢,脾脏和肾脏相继失去的悲惨境况下,她并没有放弃,也没有退缩,而是凭借乐观的心态和顽强的毅力重新站了起来,连续3次获得世界单板滑雪冠军;晋级《与星共舞》总决赛并获得亚军;成为TED有史以来备受欢迎的励志演讲家,感动了全世界亿万网友。
挫折是人生珍贵的礼物!只有打破自我的局限,挑战人生的不可能,才能走出困境,战胜一切缺憾。艾米珀迪坚信:真正改变人生的,不是我们的命运,而是我们的态度,并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激励千千万万和她一样身处低谷的人,重新找回前行的方向和奋斗的动力!
如果你曾孤独迷茫无助,或者脆弱不安,愿这本书能给你带来勇气和力量!
關於作者:
艾米珀迪(AmyPurdy)
一个梦想环游世界的美国女孩,在19岁的大好年华,突患致命病菌,整个身体器官开始衰竭,紧接着,左耳失聪,膝盖以下全部截肢,脾脏和肾脏相继失去世界仿佛一下子塌了下来。
当所有人认为她的生命即将终止时,她却说,局限和障碍要么让我们停滞不前,要么逼迫我们迸发出巨大的创造力。如果你停留在耻辱里,你就成了永远的耻辱;如果你把每一次挑战和困难,当作生命的礼物,它就会帮助我们超越自我、飞跃藩篱,创造更美的人生。
随后,她凭借顽强的毅力重新站了起来连续3次获得世界单板滑雪冠军;晋级《与星共舞》总决赛并获得亚军;仅仅9分钟的TED视频,感动了全世界亿万网友,成为美国励志女神,被奥普拉称赞为鼓舞人心的英雄!
她,就是感动全世界的无腿女孩艾米珀迪。
目錄
自序:假如生活是一本书1
第一章:与神秘老人的天意邂逅1
第二章:我想四处遨游,泛若不系之舟9
第三章:择己所爱并乐在其中的自由23
第四章:人生的另一片天空41
第五章: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53
第六章:死神来了,但我创造了奇迹71
第七章:失去双脚,唯有梦想代步81
第八章:写下人生故事的新开端99
第九章:由衷地接纳和拥抱新生活121
第十章:爸爸给了我两次生命135
第十一章:涉足一无所知的新世界153
第十二章:大步踏出自己的舒适区177
第十三章:人生转折点来得如此意外191
第十四章:非洲慈善之行与TED演讲201
第十五章:奔着目标极速前进217
第十六章:我非常乐意尝试新角色229
第十七章:登上索契残奥会的领奖台247
第十八章:戴着假肢舞动我人生265
后记:苦难成就了我293
內容試閱
自序
假如生活是一本书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老子

如果你的人生是一本书,而你是这本书的作者,你会怎样书写自己的故事呢?这是在1999年,当我身处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时,我问自己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于我的一生都影响深远。而驱使我这样发问的是我一路走来所历经的沧桑,是我所经受的百态人生的风雨洗礼。其间的酸甜苦辣、起落悲喜,过去我只会和亲朋好友私下分享,从不曾向外人提起,直到今天有了这本书的诞生。
在我登上《与星共舞》这个节目的舞台跳恰恰舞之前,很多年来我都有一种直觉内心深处有一个强大的声音不断提醒着我:你注定还要取得更多的成就。这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陪伴着我。也正是它引领我走出烈日炎炎的拉斯维加斯山谷,最终登上俄罗斯索契那白雪皑皑的山峰。一路走来,我经受过人类所能体会到的所有强烈感受精疲力竭、欣喜若狂、崩溃绝望、心花怒放、痛不欲生、悲观沮丧、兴高采烈??我也行走了很多地方,这是之前连我这种敢于做梦的人都不敢想象的。这条道路是一条激动人心的旅途,而本书就记录了这一路上所有的回忆。
书中记叙的不仅是我的个人生活,还有我的心灵之旅一场我仍然在靠自己的双腿和双脚去探索的旅程。当你的指尖翻过一张张书页时,我希望曾经照亮过我生命的灯火也能为你带来同样的感受我们每个人的能力都远超出我们对自我的想象;面前的道路起初看起来也许并非寻常之路,却有可能正是你命中注定要踏上的旅途;如果你能试着换一个角度看问题,看似无法应对的挑战就能变成生命恩赐于你的福分。而我本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正在活出自我、舞动人生的例子。
现在我走在街头,经常会有人走过来对我说:你的事迹真是鼓舞人心啊!他们的夸赞总会让我感到惭愧,也会让我非常感激。但我其实并不想让他们仅仅感到一瞬间的鼓舞人心,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够激发真正的改变,因为那些让你赞叹的瞬间只有能激励你做出更多的事情才会变得有意义。所以,请你勇敢地拥有更伟大的梦想吧!超越我们本身所谓的局限,挑战别人对你的期望,用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生命韧性活出新的人生。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想让你在看完后感叹:哇!看这个女孩多不容易。她很了不起啊!我愿意和你分享我的故事,是因为我希望你也能看到自己生命中的可能性。就是此时此刻,就在当下,你就可以拿起手中的笔,开始书写你的精彩人生。
中国哲学家老子的话总能引起我的强烈共鸣。他曾经说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接下来我要讲述的,就是始于我足下的第一步、我的第一次摔跤、我的第一支舞蹈、我的第一个梦想。


第五章
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


生活往往在一瞬间就能改变在任何一个寻常瞬间。
琼迪迪翁



我的肩膀突然变得疼痛难忍。若在平时,就算我在峡谷庄园一口气做上好几个按摩,再去健身房锻炼几个小时,依然可以生龙活虎地去百乐宫上班。但在这一天1999年7月的一个周四,我的身体彻底崩溃了。接到第三位客户时,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才给他按摩完毕。整个过程中我都一直在心里默默感叹:天啊,这个人真是把我给榨干了。
我很早就结束了工作,回到了家。一进家门,我就把浴缸里的水龙头打开,开始洗澡,洗完澡就爬上了父母卧室里那张舒适的大床每次生病时我都喜欢蜷缩在上面。卧室里有台电视机,这样我躺着的时候至少还能看看电视。妈妈给我测了下体温,是38度多。宝贝,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她说。我耸耸肩,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应该就是难受个一天的小病,我想,睡上一觉可能就好了。第二天是周五,我们全家人打算一早出城,去参加爸爸组织的一个活动。那时爸爸已经开始负责一些大型的哈雷摩托车锦标赛,那个周末恰好在布赖恩峰安排了一场。你明天应该待在家休息,妈妈说,等你感觉好点了还可以再去。我当然想去。虽然是摩托车比赛,但感觉更像是场面宏大的热闹聚会,因为家里所有亲人基本上都会到场。但到了第二天,我还是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我真不想把你一个人抛在家。第二天早上,妈妈准备出门前对我说。当时刚刚早上七点,她要先出门去赴一个更早的约会,然后再回家接上克丽丝特尔,和她一起去布赖恩峰。爸爸早就已经开车出门了。妈妈,你不用担心,我呻吟着说,我肯定会好起来的。我只要好一点儿,就去那里找你们。那天下午刚好有个朋友会开车过去,所以我打算搭他的车。姐姐和妈妈离开时都是一副很犹豫的样子,我向她们再三保证我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
但是我没有。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大概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从床上爬下来,艰难地挪到浴室,开始呕吐起来。妈妈从路上打来电话,询问我的情况。你感觉怎么样?她问。我回答说:啊!我感觉快要死了!当时的感觉和得了流感差不多。多喝点水。妈妈告诉我,她听起来有些担心,但似乎又觉得我可能会有所夸张。我觉得你肯定是脱水了。如果你感觉需要去医院看看,那就赶快去。我让你表妹过去陪你。全家只有米歇尔表妹和辛迪姨妈没有去布赖恩峰。
回到床上后,我用好几条毯子把自己紧紧裹了起来,想办法让自己舒服一些。我闭上了眼睛,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我忽然感觉需要醒过来,但不管我怎样努力去睁开双眼都睁不开。我试了一次又一次,疲倦无力的感觉最终还是战胜了我。我再次沉沉睡去。
不知从哪里响起一个声音,我的眼皮忽然就睁开了。艾米,快起来,照照镜子。那个声音说。谁在说话?我心里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艾米,我又听到这个声音说,起床,照照镜子。我心想:屋里有人在陪着我吗?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真实的声音和我脑袋里的想法混在一起的感觉。
我浑身绵软无力,头晕眼花,心脏咚咚直跳,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等我站起来的时候,双脚没了知觉,已经完全麻木,仿佛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沉睡了过去。在昏暗的灯光中,我低头瞥见了自己的脚它们是紫色的。我的天啊!然后又看了看双手,它们也一样变成了紫色。最后我抬头看了看床边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把我吓了一跳。
我的鼻子、下巴、耳朵、脸颊??全都呈现出了一种苍白泛紫的颜色。我顿时惊慌失措,全身开始颤抖,出了一身冷汗,心跳也变得更加剧烈。我从没感觉自己病得那么严重过。
这时,我听到卧室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米歇尔。她拐过门口的拐角,走了进来。是我。她说道,然后看到了我的模样。我的天啊,艾米,你看起来太吓人了!她喊道,把手包扔到一边,朝我跑了过来。
那时,米歇尔只有16岁,所以你可以想象出当时她有多么手足无措。我得把你送到医院去!她带着哭腔说。我踉踉跄跄地走下了楼,双脚完全失去了知觉,所以脚上的拖鞋也四处晃荡。走出门前,我从桌上抓起一壶水,往嘴里狂灌,从没感到那么口干舌燥过。我们现在得赶紧出去,我含糊不清地说,快去开车。
很明显,我已经无法开车。谢天谢地,幸好米歇尔最近刚拿到驾照。我们好不容易艰难地挪到了前门,她忽然大喊:天啊,艾米,我觉得我车里的油不够了!那时的我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那就开我的车!我告诉她。
但是我不会开手动挡的车!
我现在就教你开!我绝望地说。
我们最后还是开了米歇尔的车。我想到如果我们万一半路上没了油,还可以拨打911电话。其实还没出家门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先打911,但人一旦惊慌起来就会忘记一切常识。赶紧走。我命令她。于是她把油门踩到底,开始在沙漠中飞奔,而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全身蜷缩成一团,还要尽量保持清醒地给她指路,因为我们这里新开了一家医院,但她不知道在哪里。
一路上,我一直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艾米,保持呼吸。我一直在脑子里重复这句话,可是似乎总是喘不过气来。往(吁)右(吁)转(吁)?我努力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她照办了,这时车里油箱指示器上的指数几乎接近于零了。
15分钟后,米歇尔开着车风驰电掣般穿过了医院的停车场,直接从车里冲向急诊室的推拉门,开始尖声喊叫。她把我从车里扶出来,我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一位路人看到这样的情景,赶快推过来一辆轮椅。给你,姑娘,快用这个。他说。当时的我实在是太虚弱了,他只能把我抬到轮椅上。
那天晚上的急诊室人满为患。挂号的窗口前排着蜿蜿蜒蜒的长队。我们挂完号,大概又等了45分钟才等来了一个护士。她推着我进入诊室,将我抬上病号床。我当时只想躺着,于是马上就躺下了。
我需要你坐直。她命令道,然后将血压计的尼龙搭扣绑在我的左臂上,开始给我量血压。她静静地坐了几秒钟,通过听诊器听了一下,然后就突然冲出了房间。快来一位医生!她一边在大厅里惊慌地奔跑,一边大喊。几秒钟后,一位医生和护士匆匆赶来,用一台轮床将我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当时我的静脉血管和肺部功能都已衰竭,血压跌到了一个低得可怕的危险数值,体温则高达39.7度。我躺在重症监护室中,医生和护士们围绕在我身边,焦急地冲着彼此喊叫,想要弄清楚我的病因。有一位很友善的红发护士名叫佩妮,她尝试着用针头戳我身上的静脉血管,想为我进行静脉注射,却压根儿找不到血管。当时我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了。我从小就很害怕扎针,现在却完全感觉不到她想要扎进我胳膊里的针头。为什么我一条血管都找不到?她对医生喊道。因为她已经心脏骤停了!医生回答。什么?我心脏骤停了?
亲爱的,你父母现在在哪里?佩妮抚着我的额头问。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他们不在这儿,我喃喃地说,他们出城了。她马上抓起床头的电话,把它递给了我。那是一种老式的米黄色电话,听筒下面连着很长的弯弯曲曲的电话线。我拨出了妈妈的手机号,又把电话递给了她。鉴于我当时的状态(心脏骤停),我很惊讶自己还能打电话。
你好,是珀迪太太吗?她问,然后沉默了一下,你女儿现在在山景医院的急诊室。我们现在还不确定她的病症,但你必须尽快赶过来,她的身体机能都已经崩溃了。鉴于她现在的状况,可能只能再活两个小时。
然后就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这时,我已经恐惧至极,但先前遇到的那位老先生的话却开始在脑中响起: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医务人员在我身边慌张地喊叫着,我的脑子里却浮现出了那位说自己曾经去过另一个世界的老先生,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和深色的皮肤。我觉得你有一天也会有相同的经历,他轻轻地说,当一切发生时,不要害怕。现在就到了那个时刻了吗?我是正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不能完全明白,我还是不断在脑子里重复着他的话。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我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的身体连着一台血液透析机,四周全是静脉注射器。妈妈、姐姐和姨妈在我床边站着,围成一个半圆。妈妈在布赖恩峰一接到电话就和姐姐一路超速开车,不到两个半小时就赶了回来。爸爸也赶紧安排自己的合伙人来监管接下来的比赛,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起初,家人们都没有说什么,但我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震惊和担忧。我们还未来得及交流一字一句,艾比医生一位有着深棕色皮肤、神色和蔼的斯里兰卡急诊室外科医生就把妈妈拉到了一边。我的主治医师诺文斯医生也和他在一起。艾比医生向妈妈解释说:你女儿患上了严重的败血性休克,肾脏已经完全衰竭。根据我多年的从医经验,我从未见过肾功能衰竭到像她这么严重的病人还能康复。妈妈听完后,声音颤抖着开了口:你是说艾米有可能会死吗?艾比医生点了点头。我们不知道引发这种症状的具体原因,他说,但我们知道她的白细胞计数现在已经超过了10万,也就是说有严重的血液感染。诺文斯医生插了一句:她的存活概率可能不会超过2%。
凌晨四点半,爸爸赶到了医院。当时我的情况十分危急,哪怕我轻轻抬一下胳膊,动一下手掌,或挪一下身体,我身上连接的所有机器都会疯狂地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那时医生已经开始向我体内注射了大概190升的盐水,以维持我已经萎缩的血管中的血压。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我的体重加上盐水的重量后,从56公斤飙升至80公斤。
我可以从爸爸脸上的神情看出他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天啊,宝贝,爸爸说着弯下身来亲了亲我的额头,爸爸来了,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身边。一滴温暖的眼泪从我眼眶中流出,滑落到脸颊。
艾比医生离开后,妈妈走了过来,和爸爸一起站在我的床边。妈妈,我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我喃喃地说。她几乎听不清我说的话,因为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妈妈用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流着眼泪哽咽地说:宝贝,我觉得你没有把自己怎么样,问题是什么把你弄成了这样。
败血性休克这是身体从末梢调动血液来拯救身体器官时会发生的一种现象。我刚被送进医院时,没有人清楚我到底为何忽然病重。由于我当时的血压极低,医生起初以为我是心力衰竭。但我不是。随后,他们又以为我得了中毒性休克综合征,但在对我进行了一系列检查之后,他们排除了这一猜测。最后,由于我的白细胞计数升高,他们断定我患上了严重的血液感染,但尚不清楚是何种感染,所以才采集了我的血样送去培养,需要五天才能拿到结果。
我奇迹般地撑过了那天夜晚。艾比医生一直都在监控着我的状况,即便离开医院后也是如此。后来他回到我的病房,宣布了他的决定:我们要对艾米实施麻醉性昏迷。爸爸听后皱起眉头问:真的吗?真的,医生说,在拿到血液培养结果之前,我们必须让她的身体系统保持稳定,这是保证她的主要器官不会衰竭的唯一办法。
当时,我正困难地呼吸着我能搜寻到的任何一丝氧气。那种感觉就像你的头被按入了水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吸入下一口气。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那就是我的身体当时遭受的最大煎熬。除此以外,我的肾功能完全衰竭,每天24小时都在进行血液透析。
当爸爸在家属协议书上签好名字,将我的生命交给医护团队和医疗器械时,他泪如泉涌。在他签完字后,我喃喃地对爸爸说:我能看一眼我的脚吗?宝贝,我们现在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你的脚了。他说。我知道,我说,但是(吁)它们(吁)太(吁)冷了我又念叨了几次之后,爸爸走到我的床前,掀开白色的单子,给我脱了袜子。如果说我的脚之前是紫色的话,那么此时只能用深紫罗兰色来形容它们。再往上一点儿到脚踝处,能看到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上面的腿苍白到毫无血色,下面的脚却全是紫色。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爸爸又将被单盖了回去,握紧我的手对我说:甜心,我们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
麻醉师来了,要为我实施药物催眠。我在麻醉前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房间里围满了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都穿着黄色的隔离服和防护面罩,手上戴着乳胶手套。在对我确诊之前,医生必须保护好每一个进入我房间的人。医院院长是我姐姐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摩门教徒。他将手掌放在我的额头,开始为我祈祷:上帝,我们的天父,请您照顾好我们亲爱的艾米,让她能够存活下来,能够再次用自己的双脚站在地面上。然后,我就昏了过去。
待我的状况稳定之后,艾比医生就离开了。但40分钟以后,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需要马上做些事情来拯救我,于是又赶回了医院。虽然他不知道具体该做什么,但在开车回医院的路上,他在脑子里起草了一个方案。于是护士们按照他的新指示,小心翼翼地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将我从病床上转移到了CAT扫描仪上。移动过程中若出现一丝闪失,都会导致我的血压下降,心率飙升。
当他们终于将我转移完毕时,我的血糖水平忽然骤降,但他们及时稳定住了它。幸亏艾比医生凭借自己的直觉进行了这次扫描,扫描后才发现我的脾脏已经胀到正常尺寸的十倍!于是医生迅速将我推进了手术室,开始进行紧急手术。我的脾脏实际上已经胀裂了,而他及时地将它取出,挽救了我的生命。
不知为何,虽然已经昏迷了过去,还处于药物麻醉的状态,我依然能听到一些声音,能听到医生和护士的交谈。在手术进行中的某个时刻,艾比医生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永生难忘艾米,他轻轻说,不管你的信仰是什么,现在就想想它。我脑海中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相信爱。
我仍然有一些知觉,可以感觉到心脏咚咚直跳怦!怦!怦!似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虽然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但我能感觉到艾比医生用手术刀将我的胸腔切开,一直往下切到肚脐,以及我的皮肤被扯开时受到的压力。我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从手术室上方俯视着忙碌中的医生和护士。我没有感受到任何人性的情感没有恐惧之类的感觉,只是冷静而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在接受手术这一客观事实。
我的心率突然飙升到了每分钟226次。医生立刻开始大喊:紧急抢救!她的心跳快要停止了!整个医疗团队推着急救车冲了进来,开始对我实施电击抢救,希望能将我的心脏电击回正常频率。
我躺在那里心想:我知道他们正在努力抢救我??但是我就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现在就要走了??我只能伸直指尖,努力坚持着。心脏每跳动一下,我就向死亡的边缘滑动得越来越近。突然之间,怦的一声,我的心脏有力地跳动了一下,似乎带走了我所有的呼吸。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一股力量从躯体中拉走,周遭变得漆黑一片。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没有了身体的重量,像失重一样飘浮着,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我清晰地意识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死了。
我看见一束光,但并不是那种讲述濒死体验的故事中经常会提到的那种明亮的光,而是一团绿色的朦胧微光。当我进入这一片黑暗时,那团光就已经在那里了。我从这团微光中辨认出了三个人形般的模糊轮廓。他们高度不一,看不出有任何显著的人类特征皮肤、眼睛或头发之类。但他们也有类似于人的头部和四肢,足可以被识别出来是一种生物。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三个生物开始和我进行交流,并非通过声音进行语言的交流,更像是在头脑层面进行沟通,仿佛他们的大脑在和我的大脑进行对话。我能很清楚地理解他们表达的意思。你可以跟我们走,我听到,也可以选择留下。他们抬了抬胳膊,示意我向他们的方向走过去。我忽然感到万分沮丧,因为我明白要从眼前的两个选择中做出决定生或死。我用全身所剩无几的力量开始反抗: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你竟然问我是不是想要离开?!
刹那之间,诸多人世间的记忆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雨滴的味道,海浪冲击沙滩的声音,儿时喝的自来水里的金属味儿,双脚踩在雪地上的感觉,我妈妈、爸爸、姐姐和亲人们的笑声,全都是我挚爱的人生瞬间。
你可以跟我们走,也可以选择留下。那三个生物还在跟我交流,但你要知道,如果你选择留下,你也不会回到以前的生活了。但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跟你们走,我要抛弃太多。于是,我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不!我哪里也不去!
然后在这漆黑一片的空间里,出现了一束闪亮的白光。这束光和之前那团朦胧的微光不同,亮得耀眼。它从我右侧的肩膀上方穿过,向我传递了一条信息:你已经做出了回去的决定。你未来的人生旅途会遇到很大挑战,但也会欣赏到绝美的景色。你要记住,无论你的生命中发生什么,最终你会发现它们的发生都有其道理。
整个空间暗了下来。忽然,我感觉自己的肺部充满了空气仿佛从几乎窒息的状态一下子变得能够自由呼吸。我深深吸了口气,空气填满了肺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我最深、最舒服的一次呼吸,而且不知为何,氧气中似乎还掺杂着感激的情绪。我只能用一种说法来形容它,那就是生命的气息。
我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都经历了什么。家人们都围在我的病床边站着。我很想开口说话:我??我刚才??我结结巴巴地张着口,却说不出一字一句,因为嘴里插着呼吸管,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你说什么,宝贝?妈妈问。身边的医生开始解释:有时病人会动动嘴唇,好像想要说话,实际上是嗓子里的呼吸管让他们觉得很难受罢了。才不是呢!我心想,我就是有话要说!我又试了一次,但还是失败了。然后我就再次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就这样在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状态之间游离。进行完脾脏手术后,医生开始逐步撤去让我进入昏迷状态的麻醉药物,所以我才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一次处于深睡眠的状态中时,我经历了一个十分真实的场景,就像你现在阅读这本书一样真实。在梦境中,一位卷发男士走到我的床边,开始对我说话。我没有记清原话,但我一直记得他转身离开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你要记住,他告诉我,萨满之道才是不二法门。虽然我的喉咙里还插着呼吸管,但是我开始重复他说的话:萨满之道才是不二法门。
妈妈后来告诉我,当我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召集来了很多祷告勇士。无论你们的宗教信仰是什么,她对聚集在候诊室的几十位朋友宣布,只要你相信祈祷的力量,现在就到了最需要祈祷的时候了。
艾比医生也动员了他在斯里兰卡的亲友为我祈祷。他本人每天也会来到病房为我祈祷,然后在我的眼睛和额头之间点上一撮灰。当我短暂地清醒过来时,我总是知道他来过,因为我能闻到他的古龙水香味,能感觉到额头上的灰烬。
诺文斯医生对妈妈说:我知道整个世界都在为艾米祈祷。她也让家乡菲律宾的朋友们为我的康复祈祷。我能感觉到每一位祈祷的人赋予我的力量。我父母向所有愿意为我祈祷的人敞开大门,无论他们的宗教信仰是什么,无论他们是主教、牧师、神父还是灵性导师。甚至在我昏迷之时,我似乎也能听到数百人祈祷的声音,每个人的声音中都充盈着爱。
经历过这场严峻而又残酷的考验后,一些照顾我的护士开始像我和我的家人一样,变得身心俱疲。尤其是一位护士,在我昏迷时,一直像照顾亲生女儿那样对我悉心照料。她日以继夜地不断手动调整着我的医疗器械,来控制我的血压和心率。那是一项压力巨大、单调乏味的工作,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度几乎精神崩溃。幸好我的姨妈黛比曾经也当过护士,可以陪在她身边给她帮忙。我坚持不下去了。她曾经啜泣着说。没关系,亲爱的,我姨妈安慰她,我知道这很难。
我终于醒了过来,这次醒得更彻底了些。我慢慢地环顾四周,看到自己身上每个部位都连着错综复杂的线管,四周都是静脉注射器,然后又细细观察了每位家人的面庞爸妈看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妈妈本来就身材瘦小,现在看着好像又瘦了十斤。克丽丝特尔那头瀑布般的漂亮长发,平时都散落在背后,现在随意绑成了一个凌乱的马尾。他们都已经好多天没离开过医院了,爸爸睡在我病床旁边一个很不舒适的狭窄的椅子上,妈妈和姐姐经过院方允许,在医院的一个小房间里扎起了帐篷,从家里带来了做饭用的慢炖锅和其他厨具,吃住都在那里。
我环顾房间,看到了很多熟悉的物件墙上挂着一幅我画的画,病床前摆放了一圈我和朋友们的合影,四周堆满了蜡烛和鲜花,轻柔地播放着戴夫马修斯乐队的音乐。原来在我昏迷之际,妈妈和克丽丝特尔飞奔回家,带来了几样我最喜爱的东西放在病房,包括几张我爱听的CD。他们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将我留在人间。妈妈甚至还戴上了我最爱的一条项链,挂坠的形状是一片雪花,是我过16岁生日时她买给我的。
我们绝不能让任何负面情绪进入这个房间,妈妈对聚集在一起的亲友们宣布,我们要用爱和积极的能量包围艾米。妈妈知道我是一个脆弱的小女孩,若是有人流露出一丝悲伤的情感,哪怕只是提到死亡这个词都有可能让我离开人间。
在我入院的第一天,曾经当过护士的黛比姨妈赶到医院后,看了一眼我四周的医疗器械和病历上对我病情的描述,马上就意识到我已经命悬一线。噢,我的天啊,她禁不住大喊,艾米已经病危了!她这句话立刻引爆了坎贝尔外婆的泪腺,她马上开始恸哭。别哭了!妈妈喊道,在这个房间里不准哭!然后就把她们俩都带出了房间。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负面念头或者动静,她都有可能离开我们。
我的双眼终于再次睁开,妈妈正站在我身边,已经准备好要努力帮我保持清醒,时间越久越好。我再次尝试开口说话。她注意到我在挣扎后,就跑出了病房。一分钟后,她回来了,拿来了一支笔和一张纸递给我。我用虚弱的手缓缓拿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词,包括萨满在内。在那张纸的下方,我尽可能用清晰的字迹写下了一句完整的话:我面临过生死抉择,我选择了活下去。


第六章:死神来了,但我创造了奇迹


我们不是拥有灵性经历的人类,
而是拥有人类经历的灵性生物。
德日进神父



家里没有人能看懂我写了什么,好像还不如写象形文字的效果好。他们只能模糊地辨认出我写得七扭八歪的几个词萨满、抉择。妈妈知道我是在努力描述自己起死回生的经历,一直给我鼓劲儿。宝贝,我们现在都和你在一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但我还是无法开口说话,也就没法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他们我已经走到了死亡的门前,而我选择没有踏进去。
在我醒过来写下这张字条之前,我已经昏迷了一个星期。但即便我的意识已经开始复苏,医生也在逐步撤去我的生命支持系统,我依然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因为我体内的麻醉药的药效还没有完全消失。总之,我在清醒和昏迷之间游离的状态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这段时间里的每一刻都让我父母提心吊胆,因为医生警告过他们,我有可能再也不会醒来。除了器官衰竭之外,医疗团队还发现我患上了弥散性血管内凝血(DIC),护士们对其英文缩略词有另一种解读,称它为死神来了(DIC: Death Is Coming)。医生说,这就意味着我的心脏或者脑部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血栓。
艾比医生还告诉我的父母:你们要随时做好会和她永别的思想准备。如果你们的女儿幸存下来,也有可能会遭受大脑损伤、瘫痪、听力丧失或其他身体残疾。现在我又重新睁开了双眼,就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虽然我终于不再昏迷,我的每一口呼吸仍然通过呼吸管进行。为了摆脱身体对于生命支持系统的依赖,我需要自行锻炼肺部力量。所以在我苏醒一个星期后,护士撤去了我的呼吸管。在管子被撤走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肺仿佛从胸腔中被扯了出去,我立刻感到呼吸困难,气喘吁吁。护士们守护在我旁边,以确保我可以正常呼吸,但我实在是做不到。我的肺在剧痛中颤动着,几乎无法随着呼吸扩张。无法正常充分地呼吸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然而我越是惊慌,呼吸就愈加困难。
护士离开病房后没几个小时,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我泪流满面地用力大喊:叫(吁)护士(吁)妈妈!如果将疼痛程度从1到10进行分级,那么我胸腔的疼痛可以高达25级。虽然之前经历过了起死回生,但此刻我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因为我已经清醒了过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身体的病痛和情感的波动。
妈妈,我受不了了!我哭着说。宝贝,她告诉我,你没有选择,你必须坚持住。她知道当时的我有多害怕。看到我痛苦万分,她也心如刀绞,但她明白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医生重新给我安上生命支持系统。
我还是一直哭泣和乞求,她不得不按下了我床头的急救信号器。很快就有三个护士冲了进来,但她们说的话和妈妈并无二致:我们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但如果我们再给你安上呼吸管,你可能就再也离不开它,就永远摘不掉了。
后来的两天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痛苦难熬的两天。之前的日子对于我父母来说最是不堪回首,但对于我来说,我刚刚苏醒过来,真正的害怕和恐惧才刚刚开始。我的呼吸终于开始变得轻松了一些,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进步,我肾脏的状况也开始轻微改善。于是医生们将我每天24小时的透析改为一天一次。
我开始独立排尿了,身体由于滞留的液体而增加的体重也开始减少。护士在我的床头放了一只粉色的塑料桶,专门让我呕吐,因为我一天大概要吐17次。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生不如死。虽然如此痛不欲生,我的存活率却从不足2%升高到了15%。
自从护士将呼吸管从我的嗓子里拔出去之后,我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开口说话了。萨满之道才是不二法门。我喃喃地说。我依然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我不想忘记它。我向妈妈描述了那个来探望过我的人。她一边轻抚着我的脸颊,一边点头倾听。有没有一个卷发男人来过这里?我问。妈妈说没有,这也就证实了那个来访者的确是我在不省人事的时候产生的幻觉。
在我昏迷期间,艾比医生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其实在给我进行完脾脏手术后,他就已经不再负责我的治疗,被分派到了维加斯其他医院去做手术。作为一位急诊室外科医生,很多地方都非常需要他。但在每天工作结束后,即便已经到了午夜时分或者需要开车穿过整个城市,他都会过来探望我,为我祈祷。这就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他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神秘的病毒感染让一个19岁的姑娘命在旦夕?
我入院五天时,他和其他医生终于弄清楚了我的病因。艾比医生告诉我父母:你们女儿得的是细菌性脑膜炎。接着他又解释了一下这个病症,说它又被称为脑膜炎球菌病,传染方式类似于流感或伤风。也就是说,假如在乘电梯时,有人对着你打了个喷嚏,你都有可能会被感染。许多人都是这一病菌的携带者,比例大概为四分之一,但极少会有人真正患上这种病。
根据全国脑膜炎协会统计,每年大概有800至1200个美国人会感染上这种病,其中20%发生在青少年和年轻人身上,而通过血液感染得上这种病的人大概会有10%至15%在症状发作后的24小时之内死亡。而在幸存者中,大概有五分之一会落下大脑损伤和肾功能衰竭之类的永久性创伤。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脑膜炎这个词并不陌生,却想不到自己也会感染。
当艾比医生刚提到脑膜炎这个词时,我妈妈想到的是更广为人知的病毒性脑膜炎,也就是脊髓性脑膜炎。美国疾病防控中心曾经定义过五种脑膜炎,其中病毒性脑膜炎是最为普遍的一种,而且通常没有我得的这种脑膜炎严重。虽然父母对于细菌性脑膜炎知之甚少,但他们很清楚一点我当时命悬一线。听到医生对我的诊断后,妈妈开始啜泣,爸爸则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妈妈身边,轻抚着她的背。
后来他们在乘电梯时,一位不负责治疗我的医生对他们说:你们知道这种病是有预防疫苗的,对吗?什么?我妈妈大喊,你是说这种病是可以预防的吗?你们可以想象我父母当时有多么沮丧和懊恼。
脑膜炎是一种很可怕的传染病,而我感染上的又是最严重的一种。它的病情发展速度极快,细菌一旦进入血管,就会发射出几千个毒素,而且毒素的数量每过20分钟就会加倍。感染上脑膜炎的迹象会在感染几天后表露出来,具体症状为发烧、脖子僵硬、发冷和呕吐,和感冒很像,所以这也是脑膜炎如此致命的一个原因许多人在感染初期不会意识到自己得的是很严重的疾病。另外一个症状是全身会起紫色的疹子,在其他症状显露出来之前会持续个一两天。我的身体没有起疹子,所以觉得自己可能只是感冒而已,完全不会想到会是其他病。
虽然我的呼吸管已经拔走了,但还要继续扎针输液。每天凌晨四点钟,都会有一个护士来给我抽血,我总会在针头插入身体时的疼痛中惊醒。
护士前脚刚走,就会有个X光技师后脚进来,重新把屋里的灯打开。他会拉起我的胳膊让我坐立起来,然后将一块冰凉的金属板从我背后滑过,为我的肺部拍片。我的肺看起来情况很糟,左侧全是积液,让我呼吸更加困难。
好不容易照完了X光,又会有一个护士进来,将一根长约10厘米的空心计量针头插进我的后背,从背部肋骨之间的空隙穿过肌肉,插入肺部。你感觉针头插进了肺的时候,你就告诉我。护士说。我向她示意后,她就会用针头吸出液体,装满一个两升的水瓶。
整个过程中,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当你身处生死存亡之际,你就会把自己调整为先活命,再哭泣的模式,而当时的我就是这样的心态。然而,还是有这么一天出现了例外。在进行完一次肺部手术之后(医生必须手术切除我左侧肺叶的一部分),一个护士进来给我撕除贴在背部左侧的一些胶带。当她开始动手撕的时候,我突然尖叫了起来,放声大哭。我的身体经受了太多次贴胶布、撕胶布、戳、碰、拉、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但我不想让护士和父母为我感到难过,所以我大声喊道:你们要知道,我可不是因为伤心才哭鼻子的,我只是不想再让别人碰我了!
我苏醒后没多久,我以前的美术老师莱尔小姐就来看望了我。妈妈给她讲了我提起萨满的事。莱尔小姐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人,她听完以后说:啊,我的天啊,我知道萨满是什么意思,那是一种信仰治愈疗法。过了几天,她又带了几本讲萨满的书过来。
妈妈拿出其中一本,翻开第一页,大声朗读了几段。萨满是能治愈他人的人,她读道,他们往往都经受过痛苦的创伤或者能够改变生命的重大事件,使他们成为所生活地区的萨满。许多萨满都说自己亲身经历过起死回生。他们从死亡边缘回到现世之后,通常相信自己拥有了治愈他人的力量。
我和妈妈不可思议地看着彼此。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啊,我喃喃地说,这是不是说我也成为萨满了呢?我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有一个鼓励我走这条路的人已经来看望过我。
1999年7月16日,小约翰肯尼迪在一场空难中遇难。也正是在同一天,我表妹慌里慌张地把我推进了急诊室。几周后,我从昏迷中苏醒,空难的消息仍然占据着各大媒体的头条。出事的那一天,小约翰肯尼迪和妻子凯罗琳贝塞特以及凯罗琳的姐姐劳伦自驾飞机从新泽西出发,去参加肯尼迪堂妹的婚礼。途中飞抵马撒葡萄园岛②附近时,约翰亲自驾驶的这架飞机突然俯冲进大西洋坠毁。这个消息以及我亲身经历的这场残酷的人生考验,让我深刻体会到了我们的生命有多么脆弱。喘息之间,一切都有可能瞬息万变,恍如隔世,所有的一切。
昏迷期过后,我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病床上睡觉。醒着的时候,我就躺在那里,看着风扇吹起的风吹过贴在墙上的数百张慰问卡片,一张张卡片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着。望着眼前的情景,我总是禁不住回想曾经去过的另一个世界,想起那片黑暗空间里的安宁和寂静,想起那几个生物向我传递的信息:你可以跟我们走,也可以选择留下。想起当我转身时听到的启示:无论你的生命中发生什么,最终你会发现它们的发生都有其道理。
这是不是就是那位长者向我提起的另外一个世界?他是不是也面临过同样的生死抉择?他曾经鼓励我不要害怕,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身上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创伤?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去另外一个世界是不是指某种自我灵性的觉醒?如果是的话,我的生命会有什么样的改变?我为什么会有再次选择生命的机会?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我知道这次重生的机会非常珍贵,我绝不会白白浪费。



第七章:失去双脚,唯有梦想代步

道路的拐弯处并非旅途的尽头,除非你没有拐过去。
海伦凯勒



我的两条腿出了大问题。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我就看到自己的双脚浮肿胀大,毫无血色。每天都有护士来给我的脚抹一种特殊的药膏,希望能促进双脚的血液流通。这时压根儿不需要有一位医生专门站出来,向我大声宣布:注意!艾米,你可能会失去双脚。这已经显而易见了,而且医生正想方设法保住它们。
我住进医院已经五周了。一天早上,克丽丝特尔跟我开玩笑说:你的脚肿得跟个孕妇似的。我轻轻笑了起来。虽然我的处境非常糟糕,但大家都尽力保持着幽默感。是啊,它们丑死啦!我抱怨道。我的脚不仅肿大,脚底还是黑色的。更糟糕的是,我生病前还在脚趾甲上涂了黄铜色的指甲油,此时它们和木炭色的双脚搭配起来可一点儿都不惊艳,好像刚从埃及古墓中挖出来一样。你必须让我给你的指甲油换个颜色。姐姐坚持说。一个小时后,我的脚趾甲变成了亮红色,而我的时尚达人姐姐似乎也心满意足了。
那段时间,我在医院里遇到了另一位天使医生卡纳尔医生。他非常友善,恰好也是黛比姨妈的朋友。你好啊,艾米。他每次见到我都会愉快地和我打招呼。他身材高大,脸颊红润,一头略带灰色的金发,脸上永远挂着满含善意的笑容。让我们看看你的两条腿有没有什么进步。等他给我检查完后,我问了他一个我会问每个医生的问题:我还能滑雪吗?呃,卡纳尔医生说,我们不知道,艾米。说实话,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你不用拐杖还能不能正常行走,更不要说滑雪了,但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一想到我可能再也感受不到从雪山上飞驰而下的自由感觉,我就痛苦不堪,片刻都不愿多想。我一定会尽力帮你恢复,不管结果怎么样,都尽可能让你可以灵活行动。卡纳尔说道,努力为我燃起一线希望。每一次我对父母说起自己有多么期望还能滑雪时,爸爸的回答总是一成不变:宝贝,要一步一步来。我们现在要让你的脚先恢复正常,让你可以正常行走。
在我和卡纳尔医生最初的几次交谈中,他从未和我提起过截肢。我们还在想方设法保住你的双腿。他说。但每一次我们都很清楚我的腿没有任何改善。终于有一次,卡纳尔医生向我父母提起了我们过去几周一直在讨论和担忧的话题:你们的女儿很有可能需要截肢。他在说这句话时,努力克制着眼中的泪水。之前他也曾经和我们一样,十分希望我的双腿能够痊愈。
父母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站着。然后妈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其中有一些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想过。她以后还能生孩子吗?妈妈问,她以后安装了假肢还能游泳吗?如果必须给她截肢的话,她的腿能留住多少?爸爸也有很多问题要问,其中有一些和妈妈的类似:能不能只截去她的脚趾,或者只是两只脚?能不能以脚踝那里的骨头为分界线?医生却对他说:你的建议并不现实,我们截去的部分必须足够多,这样她戴上假肢后才不会过高;但保留的部分肯定也会足够长,才能让她有可能继续从事单板滑雪和冲浪滑水这些她喜爱的运动。最后他下了结论截肢的最恰当部位,就是膝盖往下25厘米左右的小腿骨处。
当自己身上要发生这种事时,人很容易会进行各种假如的设想,而我则纠结于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才导致自己陷入了现在的境况我到底是怎么感染上脑膜炎细菌的呢?当我回想7月16日之前的那几个星期时,我会回想每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回想我的一举一动。比方说,我吃了一些有点变质的菠萝,有可能会和它有关吗?或者和那件事有关我生病前的那个周末,我和几个同事去湖边郊游,还泡了温泉,我在瀑布中向上攀爬时在岩石上磕破了脚趾。那个磕破的伤口会引发感染吗?
后来我开始明白,我可以耗费一生继续发问,可以继续回顾自己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以仔细分析我做出的或没做出的每个决定。回忆过往很正常,毕竟我们是人类,我们想要了解和分析事物,而且有时的确需要从过往经历中吸取教训。但归根到底,无论是回忆或者后悔,还是为自己无法改变过去而自责,这都没有丝毫用处,全都在白白耗费自己的精力。待在医院里,我明白自己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盯住后视镜不放,要么将目光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我选择了后者。
我很喜欢暴风雨,一直如此。暴风雨来临时,雨水的味道会让我回想起和爸爸一起坐在家里后院长廊上的时光。我们会一起望着远方的沙漠,看着云朵在灯光闪烁的维加斯上空汇聚在一起,简直如梦幻般美丽而神奇。有一天深夜,外面下着雨,我躺在病床上。爸爸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妈妈和克丽丝特尔抽空回家了。我呼唤了一声爸爸,他听到后立刻坐了起来,问我:怎么了,宝贝?什么事?我抬起头看着他,对他说:我想去外面,闻一闻雨水的味道。我很想念那种味道。爸爸起初看了我一眼,说:我觉得不行。但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渐渐浮起了微笑,说道:我看行,就这么办吧!我们把你推到室外,闻一闻雨水的味道。他说完后,兴奋地跳了起来。
不过我必须说明的是,从我当时的状况来看,这简直就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想法。我的身体连接着好多台医疗器械,已经持续好几周了。当时虽然尚未决定截肢,但如果真要截的话,也不过只剩几天的时间。但这些困难都没有难住爸爸。他快步走向医院前台,打算开始实施这个计划。他对其中一个护士说:打扰一下,我女儿想出去闻一闻雨水的味道,我怎么把她弄出去呢?护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外星人一样。呃,先生,她说,我不确定??
她只是想闻一闻雨水的味道罢了,我们不会待在外面很久。他坚持说,她现在也用不着生命支持系统了,而且她从7月中旬起就被困在医院病房里了。
几分钟后,就有两个护士出现在我的病房中,开始将我和墙壁之间的固定绳索解开,想办法让我变得可以移动起来。现在只是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都能让我热泪盈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最终成功地将我从医院的前门推了出去。几周前我也是从同一扇门被表妹推了进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护士们将我安置在停车场边缘的一条人行道上。幸亏那时夜已深,周围没什么人和车辆。他们尽可能为我配备好了一切我正在输的液体和其他一些配套装置,还将我的病床头部调高了几厘米,这样我就能看到前方。他们甚至还给爸爸搬来了一把椅子,这样他就能舒舒服服地坐在我的床边。
外面很温暖,气温大概32℃。天空一望无际,风雨欲来,空中色彩斑斓,呈现出蓝色、紫色和琥珀色混合在一起的迷幻色彩。轻柔的微风拂过我的脸庞,吹着我的被单。在前方遥远的天空,每过大约半分钟,就会有轰隆隆的雷声怒吼,似乎在要求得到某个答案。我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空。穹顶之下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
我贪婪地呼吸着暴雨来临前空气中特有的清新味道,缓缓地、深深地呼吸,每一次都让空气把肺部充满。此时此刻,我无比感激自己还能活在世上。想想我遭过的罪、受过的痛,也许会觉得这个想法听起来很疯狂,但这就是我当下最真实的感受。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感恩爸爸给予我的爱,如此感恩自己有选择生死的机会。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终于开口说了话:爸爸。他低头看着我,握起我的手,紧紧地攥着:怎么了,宝贝?我停顿了一下,然后直视着他,轻轻地说:谢谢你,非常感谢你。雨滴开始淅淅沥沥地敲打地面,护士们赶快跑出来,把我推回了房间。
截肢似乎越来越有可能成为现实。我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但坦白地说,我很难完全接受。有些人瞬间失去了双腿,完全来不及去思考这件事,如出了车祸;有些人得的是慢性病,可能有数月或数年的时间去担忧截肢的可能。我觉得自己的状况介于二者之间。我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我还能继续做按摩师吗?卡纳尔医生之前说我有可能要拄着拐杖走路,他说的是真的吗?我还有没有一线希望可以滑单板?
在现实生活中,我只见过一个失去了双腿的人,是一个残疾退伍军人。他穿着军装坐在轮椅上,手里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越战退伍军人,愿打工换温饱。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人的相同经历可以参考,完全无法想象没有双腿的生活。而且我无法让思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琢磨几分钟后就会自我宽慰:为什么要为一件还不确定百分之百会发生的事情那么沮丧?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当下。为了经受得住所有磨难,我必须心无旁骛地解决当下面临的困难。甚至直到现在,还会有人经常问我:当你意识到可能会失去双腿的时候,你没有感到沮丧和悲伤吗?起初我的确没有,就连一些家人和朋友也认为我是在逃避现实。但其实我只是为了顺利度过每一天,将截肢这个大困难分解为每天面临的小困难罢了。我没有任由自己陷入黑暗的旋涡,主要是因为我觉得深陷其中的感觉并不好。如果我挖了一个洞,把自己埋了进去,我可能就再也爬不出来了。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低谷并不是在医院里,它还未到来,只不过当时我还意识不到这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为了家人保持坚强。我能看到他们愁云密布的面庞,能感受到他们悲痛万分的情绪。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被巨大的病痛折磨却束手无策,你能理解那种痛入心脾的感受吗?只要问问我妈妈、爸爸、克丽丝特尔和我家里其他人就知道了。他们会告诉你,那是一种让人多么痛不欲生的感受。我越是看到他们被痛苦折磨,就越想让他们看到我会好起来,让他们知道不必为我担心。他们所承受的痛苦反而给了我与病魔抗争的动力,让我想要赶快摆脱那张该死的病床。
我为我深爱的家人感到心疼,尤其是克丽丝特尔。在我生病前,她正忙着准备自己的婚礼。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和未婚夫杰瑞德不得不暂停手头的一切她的婚纱已经订好了,宾客名单也已经列出来了,供应商也预约了,钱也花出去了。婚礼定于10月15日举行。当时已经到了8月中旬,天知道我还要在医院里待多久。艾米,你不要为我担心。她一直对我这么说,尽力安慰我,如果我们需要把婚期延后,我们就延后。我只希望你能好起来。虽然我很感激她如此善解人意,但一想到自己打乱了她为自己的大喜之日做出的种种安排,我就内疚不已。
但我的腿还是毫无好转的迹象。也正是在这时,我才知道医生们对我的诊断已经从有截肢的可能改为基本无法避免截肢。他们安排了一位假肢矫形师和我见面,为我讲解和介绍各种类型的假肢,好让我有个大概的了解。卡纳尔医生觉得这个人很适合为我制作假肢,他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小伙子,而且失去过一条腿。
你好啊,艾米,那个小伙子转过拐角进入我的房间,我是凯文。他穿着一件马球衫,下摆收进卡其布裤子里,大概三十岁出头,长相英俊,身材健壮,长着棱角分明的下巴,一头层次分明的暗金色头发。他走进来时,左脚有点跛,并不严重,但能看得出身体的摆动。他向我伸出手。
你好,我和他握了握手,很高兴认识你。凯文放好背包,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床边。
我知道你肯定想了解安装假肢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说。我点了点头,我盼着和他见面已经盼了一整天。很奇怪的是,我甚至有点兴奋,因为我就要进入一个以前完全不了解的新世界。他说:好的。首先让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失去一条腿的。几年前我在骑摩托车的时候出了车祸,后果就是从膝盖上方往下的部位必须截肢。
哦,是吗?我低下头看了看他的腿,但由于他穿着裤子,我没有看到他的假肢。
是的,他说,而且我安装了假肢之后,先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适应期。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问。
感觉它就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我感慨着摇了摇头,然后直接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你觉得我安上假肢以后还能玩单板滑雪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从没见过双腿都是假肢的单板滑雪玩家,但的确有这样的双板滑雪运动员。
但我不滑双板,我又强调了一下,我是滑单板的。
呃,你还是有可能再滑单板的,只不过我没见过这样的先例。
接下来他向我介绍了一下市面上不同种类的假肢和它们的安装原理,以及膝上截肢(英文简称为AK)、膝下截肢(英文简称为BK)以及双腿膝下截肢(英文简称为Double BK)之间的区别。如果你是AK,他说,和BK相比,你活动起来的灵活度会小很多。这些行话听起来很奇怪,就像在快餐店点餐时会说的话:给我来一份双BK,配薯条。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先认识了一下。我感谢凯文专门过来,也和他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他离开后,我想起了卡纳尔医生之前对我说过的话:如果你最后必须得截肢,也会是膝下截肢,不是膝上。所以看到凯文如此乐观向上,生活和常人并无两样,即便是膝上截肢,我再次看到了希望,明白了失去双腿并非世界末日。
晚上晚些时候,和我一起玩单板滑雪的伙伴布莱德过来看我。我把自己很有可能要双腿截肢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沉默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直视着我说:嗯,你要这样想,艾米,至少你以后再去滑单板时,再也不会觉得双脚发冷(在英语中是双关语,也指胆怯,恐惧)啦!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是啊,你说得对。我说。
而且,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仔细想一下,这件事还挺酷的你要面临的挑战是再次学会走路,学会滑单板。想一想是不是还有点兴奋呢?你知道你一定做得到,只是需要找到正确的方法罢了。
我之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但在听完布莱德这样特别的描述后,这件事好像的确变成了一种很酷的体验,虽然兴奋这个词有点夸张,但我确实欣赏他积极的态度。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我的所见所闻都只能让我感到前途渺茫、生活无望。
第二天上午,卡纳尔医生来了,站到我的床头。他脸上流露出的悲伤表情已经能够说明一切。我们需要动手术了,他说,而且明天就要做。如果再等下去,截去的部分只能更多。手术时我也会叫凯文过来。其实,让一位假肢矫形师进手术室是非常罕见的情况,但卡纳尔医生希望手术后能够确保我的腿可以顺利安装运动型假肢。
听到这个消息,我父母开始惊慌失措。妈妈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说:唉,看来只能这样了。我只是希望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来留住她的腿。但我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我的确已经准备好赶快离开医院,再也不要在胳膊上扎针,赶快完成截肢,装好新的假肢,也就终于可以继续自己的人生了无论接下来的人生难易与否。
第二天中午时分,凯文来了,还带来了几副不同类型的假肢。卡纳尔医生想让他在手术室里把这些假肢一字排开。护士们推着我穿过走廊,前往手术室,我的家人们一路陪在我的身边。经过护士站时,我看到所有照顾过我的护士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忍心和我们进行目光接触。我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为了不失去理智,只能在脑袋里琢磨出一些可以支撑我挺过这个手术,让我在手术后愿意为之努力的事情。因此,随着轮床离手术室越来越近,我给自己定了三个目标,其实就是在脑子里列了个清单:
第一:我再也不会为自己感到难过;毕竟第一次进手术室那天,我就捡回了一条命。本来我可能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我多了一条出路,我选择了回来。我不是生活的受害者。
第二:下一个冬天,我一定要重新学会单板滑雪;自从我迷上滑单板后,我从来没有错失过任何一个滑雪季,将来也不要!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会找到办法。
第三:实现上一个目标后,我会去帮助他人。我想象了一下自己以一些方式和别人分享我的故事。我不知道去哪里或者如何进行,但我一定会这样做。我想让他人知道,无论发生什么,生活都可以继续下去。
我怎么知道生活可以继续下去呢?我说不上来,只是有这样一个信念。就这样,我在脑海中列出了一个清单,然后暂时将它抛诸脑后,专心进行手术。我们转过拐角,到达手术准备区,凯文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穿着外科手术隔离服,问我:你感觉怎么样?我准备好了!我告诉他。那就好,他说着向我伸出大拇指,让我们开始吧!
等等,刚才我是说准备好了吗?呃,也许算不上完全准备好了吧。我终于被推进了冰冷的手术室,看到了手术台上摆放的所有手术工具,上面盖着一块布。我想象了一下医生拿着装有圆形电动刀片的闪亮的大电锯锯开我的皮肤和骨头的情形。我的腿要从小腿的胫骨和腓骨处倾斜着截断。护士们将我推上手术台,确保我完全平躺好,然后用布带绑好我的手、腿和胸部。麻醉师开始对我实施麻醉,一边将麻醉药加入静脉注射器,一边对我说:你的胳膊会感到一种灼烧感。我在心里默默从10开始倒数:1098?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好冷。
出乎意料,手术很快就结束了,前后不到两个小时。他们截去我的双脚和脚踝后,就烧灼了腿部的动脉、静脉和神经末梢,最后将切口处的皮肤缝合。不知不觉中,手术就已经结束,我开始慢慢苏醒了。等我醒来时,房间中灯光暗淡,外面漆黑一片。我头昏脑涨,鼻子因为麻醉的药效未过还有些发痒。手术时医生对我实施的是脊髓麻醉,所以我腰部以下的部位还没有知觉。我仰起头,朝腿上看了看,但只能看到缠得鼓鼓的绷带。
我睁开眼时,父母像往常一样,依然伴我两侧。你挺过来了,宝贝。爸爸说。后来妈妈告诉我,卡纳尔医生做完手术后,眼含热泪地从手术室中走出来。艾米很好。他流着眼泪说完,拥抱了我父母。他为自己必须亲手截去我的双腿而心碎,尤其是想到我还是个19岁的花季少女,而且为了保住我的双腿我们都觉得保住双腿就是留住了我能过上心满意足的生活的最好机会,我们都承受和付出了很多。
术后过了几天,就可以拆绷带了。护士来到我的房间,掀开我的被单,开始小心翼翼地揭开绷带。让我们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吧。她说。
我开始紧张不安起来,马上就要看到我的腿了,它们会不堪入目吗?会很疼吗?会变成什么样呢?护士一层接一层地解开白色的绷带,像是从未剃毛的腿上扯下一大块创可贴一样,撕啊撕,扯啊扯终于,都撕扯完毕,只剩下我光秃秃的腿。这时卡纳尔医生走进来为我检查。
虽然腿上的皮肤还残留着一点儿凝固了的棕色血渍,但缝合了的伤口却干净整齐,看起来就像两个冲着我笑的笑脸一样。看起来恢复得确实不错呢。医生检查后说。我也这么认为。虽然我不知道应该恢复成什么样,但伤口处的皮肤愈合得的确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还有一个意外惊喜,那就是保留下来的腿部长度也比我预想中要长膝盖下方小腿上的腓肠肌依然完整,胫骨大概留下了25厘米。卡纳尔医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谨慎地选择了要截去的长度,以便能和凯文为我选好的假肢顺利配对。嗯,我对你目前的恢复速度很满意,卡纳尔医生说,现在我们还是再用纱布给你包起来吧。
那天在他离开时,我叫住了他:卡纳尔医生!怎么了?他问。等我痊愈了,也安好了假肢,你觉得我要多久才能回去上班?他沉默了一下,说: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年后兴许你就能回去了。要用一整年?!他还不如告诉我要等到下辈子呢!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工作了。
从那以后,基本上每一天都会有护士来例行检查。他们会这样问我:你的残肢今天感觉怎么样?我听到后心想:什么?我的残枝?我是什么?一棵树吗?我会回答:我的腿感觉挺好,谢谢你。我希望可以尽可能地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而残肢这个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物体,而不是人类。直到今天,我还是非常讨厌一些特定的称呼,也极少使用被截肢者这个词,因为这意味着我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我既没有残肢,也不是被截肢者。我是艾米米歇尔珀迪,完毕。
手术完大概一周后,我腿上的所有绷带都拆掉了,双腿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绑绷带,屋里的灯关着。爸爸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着睡着了,妈妈和克丽丝特尔正在楼下的大厅休息。电视机屏幕里的光闪烁着,恰好能让我看清我的病房。我努力尝试着从床上坐起来一点儿,但我做不到我已经没有脚来帮自己调整坐姿了。原来在过去的每一天,我都要用到脚上一百多块不同的肌肉、骨骼和韧带来完成走路、上下台阶、平衡身体、坐下或站起来、快走,还有太多以前从未考虑过会用到它们的轻微动作。列奥纳多达芬奇曾经说过:人类的脚是一种工程力学的伟大杰作和艺术品。别说如此伟大的杰作了,我甚至连帮我用膝盖站起来的杰作都没有。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心里想:这就是我日后生活的常态吗?我还能去做我热爱的事情吗?还能去旅游、滑雪和按摩吗?我的人生目标和热情都没有改变,但我脚下的道路已经变了。我还是我,只是失去了能带领我向梦想迈进的双腿。我想到了妈妈提起过的那个男孩那个忽然失去了双腿的19岁少年。后来妈妈才知道,原来他也和我一样,感染的是同种类型的脑膜炎。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故事会在自己身上重演。我们每个人在人世间生活着,似乎可以预料生命中一切事物的走向。我以前显然也是这样生活的,但问题是我们并不能洞悉一切。真的,我们不能。如果你不这样认为,那便是最为骄傲自大又愚蠢至极的行为。
此时此刻,我没有悲伤,只是感到恐惧,为将来的生活感到不安。我不想陷入消极的状态,于是就决定闭上眼睛,想一想自己热爱的事情,如滑单板。我想象着自己滑着单板从山顶上飞驰而下,感受着滑板下的雪的柔滑、树木的寂静、迎面吹来的风的凛冽、腿部收缩的肌肉的力道??我任由自己尽情地沉浸在美好的白日梦中,这种美好的感受如此强烈,使得一切显得如此真切,就像真实发生的事情。我似乎真的可以感受到冷风迎面吹来,我的心跳强劲有力,肾上腺素在全身上下汹涌沸腾。
在我想象出的画面中,我滑到了山脚下,拉起裤腿,看到了自己的假肢它就在我身上,绑在滑雪板上。就在那一刻,在我的梦中,我开始明白,如果我对这一切的渴望如此强烈,它就有可能变为现实。我伸手拿到离我最近的遥控器,关上了电视。这个想法深深地、坚定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然后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八章:写下人生故事的新开端


信念是看不到楼梯尽头也要迈出第一步。
马丁路德金



9月的第二个星期,爸爸开着他的敞篷货车把我接回了家。在医院住院的时间加上在康复中心的短暂停留,我离开家已经快两个月了,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躺在自己舒适的大床上。
但在出院前的那段时间,我依然状况不断。有一天,在和克丽丝特尔一起看电影时,我发现自己的左耳突然丧失了大部分的听力,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响,然后忽然之间耳边几乎完全沉寂了下来。在脑膜炎幸存患者的身上,丧失听力这一症状非常常见。除此以外,我右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25美分硬币大小的孔,再加上败血性休克导致面部的部分皮肤已经坏死,整张脸可以说是疤痕累累。除此之外,我体内还嵌入了一个透析所需的输入口,上臂还用胶布缠着一条管子。但我却用有失也有得的心态看待这一切我还有灵活的双手,还能画画和按摩;我的鼻子已经痊愈,还能闻到沙漠中雨水的味道;我保留下的双腿长度也比我预期中要长;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我的状况本来有可能比现在还要悲惨得多。
离开康复中心那天,我坐在一架摇摇晃晃的轮椅上。爸爸把我从病房推到货车旁边,然后抱起我千疮百孔的身躯,轻轻将我放在乘客座椅上。当你曾经可以自己走路,现在却只能依靠别人才能行动时,那种感觉很不自在。爸爸给我系上了安全带,我感觉自己弱不禁风,像一个不堪一击的小女孩。在住院之前,我身高一米六七,体重足有57公斤。刚住院时,拜45斤的盐水所赐,我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体重激增到了80公斤。但到了出院那天,我只剩下37公斤,回到了小学五年级时的水平。骨瘦如柴便是我刚刚回到现实生活中时的状态。
爸爸开着车驶上了回家的那条漫长的泥土路。我的脑子里迅速回想起了上次在这条路上行驶的夜晚米歇尔惊慌失措地全速冲向医院,我急促地喘息,拼命呼吸着空气中的氧气。现在就连一草一木看起来都那么不同路边的仙人掌、沙砾色的泥土、沙尘和风滚草。其实没有什么东西真的变了,只是我的感受变了,看东西的视角也开始不同起来。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妈妈和克丽丝特尔正在家里等我回来。当爸爸推着我进入家门时,妈妈大声喊道:阿梅莉亚回来啦!然后弯下身,亲了亲我的脸颊。克丽丝特尔跑过来,拥抱了我,冲我笑着说:嘿!小丫头!屋子里弥漫着妈妈做的鸡肉饺子的香味。妈妈说:从你离开家以后,我们什么都没动过,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我环顾四周,注意到了桌上那排水壶。那天夜里我踉踉跄跄走出家门时就曾经顺手抓起过一只。然后爸爸推着我进入我的卧室,我看到榻榻米床垫旁边摆着一排鞋子几双万斯帆布鞋、夹角拖鞋和一双之前新买的高跟鞋。但我以后全都用不着了。
吃过晚饭,妈妈在浴缸中放满温水,小心翼翼地将我从轮椅上抬进浴缸里。时至此时,我所有的家人,包括爸爸在内,已经目睹过我各种状态下的身体,所以我在他们面前已经不会感到丝毫拘谨。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他们不必看到我皮包骨头的身体,这只会让他们心碎不已。妈妈必须小心翼翼地把我抬进浴缸,注意不把透析接口打湿。等她将我安置妥当以后,我情不自禁地长叹道:啊??真是太舒服了,我太爱泡澡了。还未出院时,我就已经热切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
我望着浴缸里的水在我的身体四周荡漾,惊诧于自己的瘦弱,惊诧于胸腔到肚脐的那道紫色伤疤颜色好深,惊诧于我的髋骨和肋骨都那么突出醒目。这还是我以前那个健康结实的身体吗?我几乎认不出来自己了。
大概泡了半个小时,妈妈进来给我搓了搓背,然后把我从浴缸中抬出来,擦干净,穿上衣服,放回床上睡觉。没多久,我就再次心满意足地发出感叹声:啊??此时此刻,我就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床上铺着自己的床单。回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环境中,单是躺在床上就让我觉得心旷神怡。
第一天回到家后的第一个整天,我应该怎么度过这24小时呢?回家前我就一直默默在心里一分一秒地倒计时,但等到真的回到了家,我才发现没有妈妈的帮助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妈妈已经辞去了工作,在家全职照顾我。我很多时候都在睡觉,有时也会看电视,但不会超过限定的时间。从回到家的第一天起,到往后的好几个月里,我都一直非常爱看奥普拉脱口秀,每天下午四点钟播出。在1999年那个时候,这个节目结束前会有一个环节叫作莫忘精神,我很爱看这个部分。它会讲述一个小故事,讲的是有人克服了某个困难,或吸取了什么教训,或以某种方式受到了鼓舞。一位叫埃克哈特托利的灵性导师是节目的常驻嘉宾,他经常说:没有任何过去的力量控制得了当下。当时的我正遭受着过去带来的巨大创伤,所以这句话让我备受鼓舞,从电视里直指我内心深处。这个节目我真是看不够。
一个午后,我让妈妈出门给我买了坚宝果汁,这是少有的几样我喝了不会吐出来的饮料。她拿着果汁回来后,我随意问了她一个问题:
妈妈?
怎么了,宝贝?
我在想一个问题。
好啊,艾米,什么问题?
呃??我停顿了一下,我现在算是残疾人吗?
妈妈放下手里的果汁杯,走过来坐在沙发边上,紧挨着我对我说:听我说,宝贝,按照一些人的标准来说,是的,你是残疾人。然后她停顿了一秒钟,想了想说,但对于我来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是残疾人。你不是哪一类人,你是我的女儿。而且我相信只要你决定用心去做,就没有你做不好的事情。
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那时的我还在努力适应和理解着我面临的新现实不光想要明白半夜从床上一路爬到洗手间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想了解其他人会如何看待和认识我。人们看待我的方式会和我看待路边的那位越战老兵一样吗?他们会觉得我很可怜吗?我在他们眼里会不会变成那个失去双腿的女孩?他们会不会懒得去了解真正的我?在医院时,我还没顾得上去考虑这类问题,那时的我一心只想赶快恢复好了回家。而等到我终于回到了家,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胡思乱想,这些问题就开始浮现出来。
每当我快被纷乱的思绪折磨得精神恍惚的时候,我总是可以指望克丽丝特尔让我心情放松下来。和妈妈交谈后过了几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还告诉她我很担忧别人会如何看待我。嗯,可能会有人说你是残疾人,她说,但这个说法太疯狂了,因为你残而无疾啊。我们都笑了。虽然她的话不会改善我的处境,但的确能给我带来片刻的欢笑,哪怕只有一分钟,也能让我忘记躺在床上的自己没有双脚。
出院回家后,我还要继续进行透析,这是一种消除血液中有害物质的治疗手段,因为我体内原本负责这项工作的肾脏已经罢工了。每周有三个上午,妈妈都要在早上五点起床后带我去医院透析。对于我来说,这个过程基本上就是在恶心干呕的感觉中沉睡的四个小时。环顾四周,全是年纪比我大四倍的老人。真的,没有人的年纪低于80岁。透析完回到家,我的身体还会有后续反应,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只能躺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恶心反胃,像脱水了一样。
平时我每天早上会从九点睡到中午,醒过来之后就尽量让自己的脑袋忙活起来,好将注意力从恶心干呕的感受上转移走。那段时间我读了很多书,最喜欢的一本是《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O Alquimista),讲的是找到自己热爱的事物、勇敢追逐梦想的故事。我还读了一些《道德经》里的文章,那是一本中国古代的哲学书。其他时候,我会浏览《国家地理》杂志或者看探索频道上自然和旅游方面的纪录片。我觉得自己既然无法走到户外,就要找到其他方式去感受外面的世界。看着别人爬山、航海和环游世界,我更加渴望能从沙发上坐起来,安装上我新的双腿后站起来。用不了多久,凯文就会来告诉我如何实现这个想法了。
克丽丝特尔的婚礼依然会于10月15日如期举行。她和未婚夫杰瑞德本来差点儿就要延期了,但考虑到我9月份就已经顺利出院,而且延期的话会让他们已经在婚礼上投入的钱打水漂,是一笔很大的损失,他们最后还是决定按照计划进行。我回到家时,他们大概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把一切安排好,但克丽丝特尔始终还在犹豫不决,不知道应不应该将这一切进行下去。我曾在家里无意中听到她问过妈妈:我们应该这么做吗?这样好吗?还有一次,她直接跟我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艾米,你能接受这样安排吗?我让她放一百个心,向她保证绝对没问题。
从那以后,姐姐开始如闪电般行动起来。我在沙发上打瞌睡时,她这个井井有条小姐通常都会坐在地板上,埋头处理和婚礼有关的事宜,比如手工制作婚礼的回礼。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手工达人。婚礼和婚宴都会在黄昏时分举行,就在我家的后院里。家人们打算亲手为邀请来的300位宾客烹饪。我还在住院时,克丽丝特尔就已经邀我当她的伴娘。而我妈妈的状态自然可想而知,之前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把我从医院接回家后还要安排好我的生活起居,现在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忙活家里的事情,为婚礼做准备。
与此同时,到了大概9月底的时候,整个婚礼的筹备阶段差不多进行到一半时,我和假肢的重大约会终于到来了。之前我就在心里一直好奇:我的新腿长得什么样呢?说真的,我完全无法想象。虽然凯文给我看过他的腿(有很多金属配件和螺丝钉),但他毕竟是膝上截肢,所以我的腿不见得也会是那个样子。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了。
来到凯文的办公室就像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休息室里感觉单调无趣只有一个前台,被顶置的日光灯照得很亮。墙上贴了一整排海报,上面都是励志的残疾人运动员举重运动员、长跑运动员、自行车运动员??但没有一个人是失去了双腿的。休息室的桌子上摊放着一堆业内杂志,里面讲的都是安装了假肢的人的生活故事,还列出了专为截肢者举办的各种聚会和活动的列表。屋里有三四个佩戴假肢的老人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我刚一进门,他们就全都抬起头盯着我看,让我感到局促不安。我很想冲他们大喊:我才不是什么残疾人!我是个按摩师,还爱好单板滑雪!但我什么都没说。
凯文从拐角处出现,和我打招呼:你好啊,艾米!他还像我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积极乐观,快进来,你来到这里我很高兴。
妈妈推着我进入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有一台高高的架子,上面展放着一些工业器具剪刀、锤子、一个很大的金属鞋拔。
我们今天要给你的腿铸个模子。他说。我坐在轮椅上,妈妈站在一旁看着。他先用一种浇铸材料将我的双腿裹了起来,和医院里给四肢骨折的人包裹的那种材料相同。他告诉我,要先造好这个模子,才能给我安上合适的假肢。他一边忙着手头的事情一边给我解释:这样就能做出一个和你的腿部形状一样的凹槽。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站了起来。好了,艾米,今天需要做的事儿就这些。我们下周再见吧!我和他告别,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也能和这次一样轻松。
事实并未如我所愿。下一周的一个下午,我又来到了凯文的办公室,这次就可以见到我的新腿了。去之前我特别兴奋,毕竟人这一辈子不会经常有机会说:我今天要去取我的新腿。这种话听起来很奇怪,但又很有趣。嘿,妈妈,我们去取我的腿吧!我已经开了一周这样的玩笑了,然后我和妈妈就会一起捧腹大笑。
再次见到凯文时,他带我们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是安装了两个平行的步行训练杠的开放空间。妈妈把我推到训练杆附近,然后凯文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大块巨大笨重的光秃秃的塑料块,上面还插着金属杆。你的新腿做好啦!他大声宣布,并把它们在地上放好。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心里一直想:这不可能是我的腿。
虽然之前我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腿,但肯定不会期望看到眼前这堆东西。我的新腿看起来更像是两个空空的桶它的脚踝是栓接在一起的几根管子;脚是黄色的,用橡胶制成;脚趾是正方形的,男人味十足;从脚趾到脚踝,有一条凸起的黄色线条,算是仿制的静脉血管。这两条假肢真是不能更假了,没有任何机械、高科技、仿生元素或炫酷的特点,看着像从五金商店直接买回来的,真是奇丑无比。
呃??这只是让我初期练习走路的腿吧?我问凯文,双眼圆睁,瞪得像两个一美元硬币一样大。我的内心其实在嘶吼: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一想到这两大块拼凑在一起的五金硬件就是我的新腿,而且可能永远都是,我就毛骨悚然,马上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反应也触动了妈妈的情绪,她顿时也泪如雨下。
没关系,没关系的,凯文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这只是个开始,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我们先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帮你站起来,用它们走路。
在给我安装假肢前,凯文拿出一双灰绿色相间的衬垫,看着和袜子很像,但更厚重一些,大概有六毫米厚,而且一点儿都不透气。衬垫的里层有黏性,这样就能更牢固地套住我的腿。它们像垫子一样,是个缓冲垫,可以在你戴上假肢后保护你的胫骨和膝盖,不会让它们受到摩擦。凯文解释说。他铺开其中一只厚重的聚氨酯衬垫,用它的底面套住我腿部的底端,然后顺着我的腿一直往上套到大腿中部,然后又用另一只套好我另一条腿,还在衬垫外面套了一层厚羊毛袜子。最后在给我安装上假肢后,又套上了第三层布料,像个袖管一样,不光固定住了我的腿,还几乎让它们窒息。那天的气温大概有29℃,但在套上第三层之后,我感觉气温一下子升到了40℃。
好了,凯文开始指导我,我会帮你靠它们站起来。于是,我将我全新的双脚踩在地面上,吃力地站了起来。我的老天!随着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腿部,我的膝盖、小腿和双腿的底端都开始颤抖起来。我的腿不光疼痛难忍,还被一层又一层的袜套和袖管紧紧包裹着,感到很受限制,十分拘束,甚至连膝盖都无法弯曲。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全都急速流向了双腿底端,腿上的每一条神经似乎都在尖叫:停住!巨大的不适和压力几乎让我无法承受,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就这样站了不过几秒钟,我就扑通一声跌坐回了轮椅当中。
凯文给了我一分钟的时间来调整自己。好了,现在我们再来试一次。他终于开口说道。他先帮我站立起来,然后可以说是把我扛到了最近的步行杠前。我用手扶着杠杆,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看看你能不能往前迈一步。他说。我往前探了探身,噢,我的天啊,疼死我啦!我大喊,然后就站在那里,足足站了有五分钟。后来,终于听到咔嚓一声在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后,我成功地迈出了一小步。太棒了,艾米,他说,现在试着再迈出一步。我用尽全力,挣扎着想要抬起右腿,但感觉大腿仿佛粘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异常沉重。我又试着用力抬腿,然后,咔嚓一声,我又迈出了一步。
我觉得今天就到这里吧。凯文说道,他肯定已经意识到这是我最好的表现了,我也已经发挥到了极限。你要记住,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现在只是第一步,你必须开始适应戴上假肢的感觉。我知道现在对于你来说,用它们行走还很困难,但我们会一点一点地慢慢克服。今年你可能前后要配置五套假肢,才能得到最合身的一对。他解释说,因为我的身体还会发生变化,腿部还会萎缩,需要不断地重新调整。凯文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任何一位像他这样的优秀假肢矫形师都会如此。但我那双假肢在我眼里依然丑陋不堪,我甚至都不愿意把它们戴在自己身上,更别提用它们走路了。
我和妈妈回到大厅等待,凯文去给我的假肢打包,还为我准备了一个个人护理包,装满了那堆让人生厌的衬套。他还给了我一个步行器,就是平日里看到行走困难的老人会使用的那种铁架子,一边走一边用它支撑自己的身体。凯文还为我制订了接下来的锻炼计划,让我先在家练习走路,定期过来找他为假肢做调整。他还帮我联系了社区附近的一些身体理疗师,他们可以帮我尽快适应用新腿走路。
你早晚要安上它们,逃避是没有用的,在我离开时,凯文告诉我,否则你永远都不会习惯用它们走路。我一言不发,妈妈推着我走出大门。我坐在轮椅上,笨拙地调整着那两条笨重的黄色橡胶腿的姿势。我还没准备好要接受它们,远远没有准备好。
记得我曾说过我从未任由自己陷入沮丧之中无法自拔吗?嗯,就在那天下午,这个断言被打破了我的精神熄火了。我爬上床,觉得身心都备受打击,甚至无法冷静地思考。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烦透了它!那双新腿不光丑得要命,而且和我见过的所有物件一样普通,既不精致也不特别。凯文为我选择这双腿,和时尚女人味毫不相关,仅仅是因为它们能帮我站起来,仅仅和功能有关。但我怎么可能把这双丑八怪接纳进我的新生活呢?尤其是到了夏天,我在周末时都只穿夹趾拖鞋和短裤。单板滑雪更是想都不用想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它们走路。
那天下午,我和妈妈沉默着开车回到了家,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她把我抱进家门,用轮椅推着我进入卧室后,我们就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脸上依然挂着泪痕。我到底怎样才能接受这件该死的事情?我脑子里一直纠结于这个想法,然后我就开始逃避,睡了过去。那天晚上,我一下子昏睡了十一个小时。一点儿都没夸张。
第二天上午,我感觉仿佛有一团厚重的乌云笼罩在我的心头。接下来的那天也是。再接下来的一天依然如此。
我的情绪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状态。如果在与病痛抗争的整个过程中,我必须挑出一个最痛不欲生、最让人崩溃的阶段,那就是这段时间了。我和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凌晨四点起床去医院做透析,整个过程中我都一言不发。透析完回到家,我就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再睡上一觉。我甚至都不想醒来,不愿让自己有时间去考虑和面对自己的窘境。
就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傍晚,大概五点钟的时候,我从昏睡中醒来,和入睡前一样痛苦不堪、萎靡不振。我的假肢靠着沙发竖立着,旁边放着那堆衬垫。我朝它们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将目光挪开。过了一会儿,我挪动到沙发的另一端,拿起衬套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把它们往膝盖和大腿上套,一次一只,最后戴上了自己的假肢。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扶着墙站稳。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双腿还是和以前一样疼痛难忍。于是我又脱了下来,继续倒头大睡。
第二天早上,我又伸手去拿衬套。妈妈来到我的房间探望我,对我说:我昨天晚上给你拿出来了。谢谢。我嘟囔了一声,把黏糊糊的衬套套在了腿上,冰凉冰凉的,不禁皱起了眉。我可以给你加热一下。妈妈说。我递给她,她转身去了厨房,把它们放在烤箱里烤了几秒钟,然后拿回来递给了我。
我又套上剩下的几个衬套,妈妈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戴上了假肢。我扶着她的胳膊,让自己站稳。艾米,你能再试试看吗?能不能往前迈一步?我缓慢吃力地抬起右腿,迈出了一步。过了几秒钟,我又抬起了左腿,第二步。然后我又抬起了右腿,第三步。等到迈出第四步后,我几乎快要走到卧室门口了。这就是进步啊。妈妈说,她总是在想办法给我鼓劲儿。虽然我走起来还是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而且极不舒适,但迈出四步总比原地踏步要强。我开始想:也许我能行呢!也许我真的可以用这个走路呢!
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即便精神消沉,我也不会让这种状态维持太久,否则我会精神崩溃。我会为这种感到厌烦的状态而厌烦,会被疲惫不堪的感觉折磨得疲惫不堪。我已经失去了健全的腿和脚,这是我必须要逐渐接受的事实。所以,虽然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那对假肢,虽然我觉得它们丑陋不堪,戴上后令我痛苦难耐,但我知道凯文说得对:逃避是没有用的,至少我应该尝试着适应戴上它们的感觉和生活。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也许是有的,我也可以省点儿事,干脆不去费那个劲,不让自己遭受这些麻烦和痛苦,但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我从未轻言放弃、半途而废过,我也不想那样。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考虑着自己当下的处境,回顾了整个夏天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在被送进医院之前,我的生活多么简单美好、无忧无虑;而过去的这几天,我又是多么情绪低落,精神上脆弱无力,感觉自己的生活完全失控。就在这时,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如果我的人生是一本书,而我是作者,我会怎样书写自己的故事?我又想了几分钟,想了想一直为自己设定的那几个目标我想去单板滑雪,想去环游世界,想要继续学习知识、探索世界、身心成长,想成为一个有故事可讲的人。现在的我依然渴求这种梦寐以求的生活,我所有的梦想和经历这场严酷的人生变故之前相比毫无更改,只不过我开始明白,如果我还是想要这样的生活,就必须书写一个包括我的新腿在内的新故事。现在,我的人生之书已经翻开了全新的一页,而此刻的我有权利选择如何书写下去。那天夜晚,在卧室里朦胧的月光中,我决定要为了梦想全力以赴,勇敢前行。
我这个人还有一个特点当我决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会专心致志地投入进去,潜心钻研,就像我刚搬到盐湖城时那样,完全沉浸在当下的环境之中。于是,我开始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戴上假肢。每一天,我都要求自己佩戴假肢的时间比前一天更久一点儿。我还给自己设定了一些小目标,例如走过家里的门厅,或从床边走到洗手间,从沙发走到厨房的操作台,或者将正方形脚趾使劲儿挤进我的万斯帆布鞋后,去室外沿着后院门廊走一走。我明白,如果想让我的思想和身体都能接受这对假肢,我必须逼着自己适应它们。除此以外,我还需要一个具体的阶段性目标,于是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等到在姐姐的婚礼上担任伴娘时,我不想坐在轮椅上被推着经过过道,我要走过去!
第一次见到我的身体理疗师,我就对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姐姐的婚礼下周就要举行了,我想在那之前学会用假肢走路。即便在我听来,这个目标都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距离克丽丝特尔举行婚礼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但在我姐姐的大喜之日,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让在场的亲友为我感到悲伤。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已经为我难过了足足两个半月了,我已经得到了足够关注。所有即将参加婚礼的宾客肯定都已经听说了发生在我身上的重大新闻艾米珀迪双腿截肢,差点儿身亡。我不希望这件事再次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但我并没有将自己想要走向圣坛的目标告诉克丽丝特尔和爸爸,只是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在后来的几天中,我都拼了命地刻苦练习。
一旦我每天佩戴假肢的时间越来越久,穿衣服就成了一个难题。我的假肢体积庞大,结构复杂,尤其是膝盖那个位置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衬套,我只能买超大号的卡其裤,才有足够的空间把膝盖套进去。否则我就只能买比自己的身材大两个号的裤子,宽大到我骨瘦如柴的身体根本撑不起来。我开始发现,原来佩戴假肢的最不方便之处便是必须根据它们去穿衣打扮。你能想象自己一辈子只能穿夏威夷妇女穿的那种宽大的穆穆袍子吗?刚开始佩戴假肢时就是这种状况,仿佛身上多了一件永远都摘不掉的配饰,你穿的每一件衣服都必须能和它搭配起来,还得能把它套进去。
虽然假肢算不上我衣柜里最美观的单品,但这并不是说它们就很便宜。一副假肢的平均价格大概是三万美元,我很感激自己在这方面的花费可以得到资助。就在我生病前,妈妈刚刚把我从她的保险计划的受益人中去除,因为我的社会保险当时正在转入公司的保险计划中。而我被送入急诊室时,我的新保险还未开始生效,但由于我入院时的症状是肾功能衰竭,所以按照国家规定,国家的医疗保险和医疗补助可以报销这笔巨额的医疗费用。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肾功能衰竭对我是一种特别的恩惠。拜它所赐,我大部分的医疗费用都可以报销。你看,我总是能看到事情积极的一面。
在姐姐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客厅里,听着收音机上播放的我们最爱的音乐,一起休息放松。我坐在轮椅上,戴着自己的假肢,外面套着宽松的大号卡其裤。我父母很喜欢的一首乡村音乐响起,爸爸走向沙发,把妈妈拉了起来,对她说:亲爱的,想和我跳舞吗?妈妈开心地笑了一声,说:当然。他们俩跳起舞来总是一幅温暖美好的画面。他们最爱的舞步是两步舞,那天晚上也是这么跳的。爸爸领舞领得非常好,我和姐姐一直为他们鼓着掌,直至舞曲结束。接下来是一首阿兰杰克逊的歌,叫作《追寻那道虹霓》(Chasin That Neon Rainbow)。
我想向姐姐和爸爸展示一下我这段时间的进步,于是就对爸爸说:爸爸,我能和你跳支舞吗?当然可以啊,宝贝。他嘴上说着,和妈妈飞速交流了一个眼神,似乎在问她:当真要这样做吗?我慢慢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爸爸牵着我的手朝他走过去,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伴随着歌曲的旋律在客厅里荡漾,我和爸爸轻轻地左右摇晃着,然后我也开始跳两步舞步,跟着音乐节拍移动着我的双脚。妈妈拿出了摄像机,一边拍一边兴奋地呼喊:艾米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可以跳舞啦!我和爸爸伴随着音乐轻轻舞动着,忽然瞥到了姐姐脸上的表情。她不可思议地说:噢,我的天啊!艾米,快看啊,你在跳舞啊!歌曲结束时,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是啊??我跳得很好呢。我轻轻说。我可不是仅仅迈了几小步,我跳完了整首歌,真是难以置信。
姐姐的大喜之日终于来临了。她征用了父母的主卧,当作整场婚礼和婚宴的化妆区。那个房间有两扇门,都可以直接朝向后院走廊打开。妈妈帮我穿上了伴娘服,将衣服在我骨瘦如柴的身体上调整好,小心谨慎地拉上了拉链,以免碰到我的透析接口。克丽丝特尔为我挑选的是一件长裙,这样就能遮住我的腿了。那件裙子真是漂亮极了,是一件浅绿色的绸缎礼服。通常穿这样的衣服时都要配双精美的高跟鞋,但我不能穿,当然还是因为我那双粗大笨重的橡胶脚,所以我穿了一双白色的滑板鞋。你可以想象得出,这样的搭配并不美丽,但至少我可以走路。我生活的重心已经变成了功能,而非时尚,能这样搭配我就已经心存感激了。
当客人们搬着椅子坐到户外时,小提琴手们开始演奏《告别时刻》(Time to Say Goodbye),是安德烈波切利演唱的动人优美的歌曲,勾起了我对之前工作的无限怀念,因为这首歌经常在百乐宫酒店里面循环播放。每一次我穿过大堂和大厅去接下一位按摩客户时,总能听到这首歌在各个大厅和电梯中反复回响。单是想一想我的生活在喘息之间便天翻地覆,就觉得不可思议。
我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伴娘花束,给姐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过来。
什么事?为了能听到我的声音,她弯下身问我。克丽丝特尔永远都那么美丽端庄,但今天的她尤其明艳动人她穿着无肩带的白色婚纱,上面满满地点缀着小朵白色雏菊花。
我不会坐着轮椅出去的,我告诉她,我要走出去。
她不可思议地直视着我的双眼,问:艾米,你确定吗?
我没有片刻的犹豫。嗯,我确定,我说,我会走着出去。我们的朋友强尼担任伴郎,他已经站在一旁,等着推我出去。我告诉他我改变了计划以后,他马上出去找到我们的表弟杰克,把他带了过来,然后两个人一起扶着我站了起来。
太阳开始落山了。小提琴手们沐浴着沙漠里温暖轻柔的夕阳余晖,动情演奏着。我父母卧室的双扇门终于打开了。我一条胳膊挽着强尼,另一边挽着杰克,慢慢地挪到了门口。你准备好了吗?强尼问。我准备好了。我回答。人群开始安静了下来。
我迈出了第一步,然后停了一下,目光掠过大家的脸庞,看到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三个人。几秒钟后,我又握了握手里的花束,然后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就这样,一路上我机械生硬地迈出了一步又一步,从后院走廊上走下来,穿过一小片草地,再往前走八步,终于走完了过道。我走得很慢,姿势也没有我期望的那样优美,中途还有几次我不得不因为疼痛的困扰而暂停下来,但我一直坚持往前走着。等到我终于走到圣坛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
当克丽丝特尔出现在门口时,大家早都已经掏出了纸巾。我站在圣坛上远远地看着姐姐,看到她隆重出场。她缓缓地走过过道,走上圣坛,和杰瑞德交换了结婚誓言。仪式前后持续了20分钟,在此期间我一直站着(是的,足足站了20分钟),用我自己的双脚站着,为这对新人流下了开心幸福的泪水。
仪式结束后,只剩下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聚会狂欢。爸爸之前就在后院里布置好了一个舞池,音乐DJ一首接一首地播放着经典的欢快舞曲,我们的朋友享用着一盘又一盘烤好的牛肋排。想要跳舞吗?我的朋友罗布问我,他是我邀来陪我参加婚礼的男伴。当然想啦!我说。虽然我还不能跳一些动作幅度大的舞蹈,但我已经可以左右摇摆自己的身体,就像前一天晚上和爸爸跳舞那样。
于是我开始尽兴地跳了起来跳上半支曲子就坐回轮椅中休息一下,直到觉得又可以接着跳时就再进入舞池。整个夜晚,不断有朋友和家人走到我跟前和我聊天。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位女士对我说,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重新学会走路了?我只是冲他们笑笑。回想起和凯文初次见面的情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今天这样的一天是多么遥不可及。不过才两周的时间,仅仅因为做出了一些郑重的决定,就能让生活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那天我在婚礼上的惊人亮相,在沙漠中创造出的这样一个小小奇迹,放在过去都是我不敢想象的。而我曾经大胆幻想过的更大的奇迹重操旧业、再次站到滑雪板上滑雪、按照自己的计划过理想的生活,它们的实现则似乎更加遥遥无期。但就在那一天1999年10月15日,这些疯狂大胆的梦想似乎忽然多了一点儿实现的可能。当我站在走廊上,向前迈出了一小步时,我就已经写下了人生故事的新开端。也许接下来,我真得可以续写出更加精彩纷呈的新篇章。




后记
苦难成就了我

只有爱,能让万事万物皆有意义。
大德兰修女



人生之旅引领我走到了一个完美的位置。我发自肺腑地相信,此时此刻,我正处于人生这一阶段最恰当的位置。一路走来的每一次经历,甚至那些最令人心碎的时刻都注定要发生。每一个和我有过交集的人也都因着某个原因注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巧合,没有任何一件事是错误,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意外。所有的经历都值得学习和吸取经验,所有的经历都是让人勇往直前的宝贵一课。
当然,我不是建议我们应当赞美人生的苦难。人生时常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悲伤、灾难和失败。面对它们,我们自然会哭泣,会流泪,会不知所措,会在痛彻心扉时捶胸顿足。我们把头低到尘埃里,虔诚地祈祷,希望一切赶快过去,期盼一切赶快好起来。我经历过那种万念俱灰、伤心欲绝的状态,我也曾经担忧自己不仅会失去双腿,还会失去美好的人生。
然而,等到痛苦不再像起初那样强烈,等到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月又一月地过去,时间会将我们一把推到全新的现实面前,让我们明白每一个人都有选择如何度过余生的权利。我们的生命是否精彩,并不取决于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而是当它们发生时,我们面对它们的态度。我们可以认为自己的处境充满未知的残酷,可以任由人生苦难将我们变成悲惨的受害者;我们也可以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虽然我们永远无法参透苦难背后的原因,但它们的确会真切地发生,当它们发生时,我们可以触及痛苦背后更深层的意义。在经历了双腿截肢、肾脏衰竭的苦难后幸存了下来,我选择了后者。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源源不断的能量。无论自己是否能意识到,我们永远都在释放和接收能量,这种能量具有伤害或者治愈的力量。人类所有行为都源于内心深处的两种情感爱与恐惧,尼尔唐纳德沃尔什在《与神对话》(Conversations with God)一书中写道,事实上,在灵魂的语言中,只有两种情感,只有两个词语爱与恐惧。恐惧用衣装把我们的身体裹起;爱能让我们裸露着身体站立??恐惧会攻击,爱会改善。
我已经认识到,我人生中更重大的目的也就是那个在我大部分生命时光中,一直激励我追随更有意义的事情的内心深处的召唤,其实就是与他人分享爱意、淋漓尽致地活出自我。当我躺在医院接受脾脏手术时,艾比医生曾轻轻对我说过一句话,让我铭记一生。他说:艾米,不管你的信仰是什么,现在都要想着它。当时的我处于深度麻醉状态,无法开口回答。然而,如果我能亲口回答的话,我一定会说:我相信爱。
随着我梦想的改变,我可以和他人分享正能量的舞台也越来越大。但其实,我不一定非得通过一个宽广的舞台才能分享我的热情、鼓舞他人或展现才能。任何人都不例外。我们有很多机会关怀彼此,也有很多机会将我们的生命和天赋发挥到极致,甚至可以通过生活中最微小的举动来实现对朋友说一句善意的话,对路人露出一个微笑,甚至向陌生人示以同情和理解。
爱有很多种表现形式。其实,正因为爱有很多层次,希腊人才发明了很多词语来区分不同种类的爱,如eros(爱情:一种热情、浪漫、强烈的异性之间的爱)、philos(亲友之爱:我们对于家人和朋友的喜爱和忠诚)和agape(博爱:一种我们对于全人类的爱,是一种心灵上的神圣无私的爱)。这三种爱我都经历过。
首先是浪漫的爱情。我和丹尼尔之间的感情意义深刻,远胜于我们的主流文化通常会突出表现的鲜花巧克力式的肤浅浪漫。我们一起经历过大起大落。经历过十多年感情的起起落落、重新复合后,我们已经培养出了一种真实的爱情、一种诚恳的尊敬以及对彼此完全的接纳。无论我们的感情会怎样,我知道这些情感都会永恒持久。
几乎每一天,我都会轻声祈祷,感恩妈妈、爸爸、姐姐以及关爱我的每一位朋友和家人。Philos(亲友之爱)这个词远不足以表达出我对他们的千恩万谢。Philos这个词也可以形容我对德里克的感情。在我们共同出演节目期间,我每时每刻都能受到他的鼓舞他无穷无尽的艺术天赋、他强烈的敬业心和热情以及将似乎完全无关的舞步编排成精湛杰作的能力。仅是待在他身边就能让我拥有全力以赴、改善自我的动力。德里克本人的存在就是我们的能力远远超乎自己想象的一个有力证明。
博爱这是我每天都在追求的一种对于他人的无条件的爱。这种爱不只是分享,而是一种存在。我们生命的存在意义就是全心全意地给予身边的人尽可能多的爱,无论是博爱还是其他形式的爱。我相信,正是去爱、去表达爱和经历爱的渴望让我拥有了第二次生命,让我可以重获新生,也是那位陌生的老先生谈起浮萍般的肤浅生活变成另外一种更有深度的生活时所想表达的意思,也是梦境里的卷发男子不断对我说萨满之道才是不二法门时想要告诉我的道理,那是一种治愈的办法。依我看,这世间唯有爱直到生命尽头会一定有意义。不仅对于我是这样,对于地球上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生命是否圆满并非取决于我们拥有多少,而是我们付出了多少。
我还体验到了第四种爱对于生命本身的热爱以及我们做事时付出的热情。你可以将这种爱称为灵感和创意之爱,这是当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个项目、目标或者职业时会感受到的和它之间存在的那种深刻相通和默契。当我们以这种方式沉浸其中,我们的成果就能创造出周围的世界。正是这种爱点燃了我的人生道路,鼓励着我不断奋斗、改变、付出、成长,督促着我从整体和细节上都不断改善自我。
每一个人都是诸多人生经验教训凝聚而成的可走路、说话和呼吸的生命体,而我有很多经验教训,可以说是历尽沧桑。我已经明白拥有和坚持梦想的重要性当我还在享受当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设想下一段人生奇遇的美妙。我生来就是个梦想家,没准你可能也是。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也让我们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有时会让梦想黯然失色,让我们无法看清前方的路。我时常也要重新审视自己的梦想,重新将视线集中在自己可以成就奇迹的潜能上,探索出化腐朽为神奇的新方法。多实践方能出真知,而我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行动者。梦想是一粒种子,当种子接受了坚持不懈的努力的浇灌,我们的生命才会绽放,才会开花结果。
一切皆有可能。这句话我们都耳熟能详,但在我的生命中,这句话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每天经历的现实。生活已经教会我,只要你热情十足、愿意努力,你就能走过人生中最心灰意冷的日子。即便处境无法改变,我们也能改变自己的心态。
一路走来,我承受了一些重大挫折,而现在的我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如夏花般绚烂。我遭遇过的挑战、挫折和所谓的障碍都成为我向目标一步步迈进的垫脚石。而正
自序
假如生活是一本书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老子

如果你的人生是一本书,而你是这本书的作者,你会怎样书写自己的故事呢?这是在1999年,当我身处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时,我问自己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于我的一生都影响深远。而驱使我这样发问的是我一路走来所历经的沧桑,是我所经受的百态人生的风雨洗礼。其间的酸甜苦辣、起落悲喜,过去我只会和亲朋好友私下分享,从不曾向外人提起,直到今天有了这本书的诞生。
在我登上《与星共舞》这个节目的舞台跳恰恰舞之前,很多年来我都有一种直觉内心深处有一个强大的声音不断提醒着我:你注定还要取得更多的成就。这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陪伴着我。也正是它引领我走出烈日炎炎的拉斯维加斯山谷,最终登上俄罗斯索契那白雪皑皑的山峰。一路走来,我经受过人类所能体会到的所有强烈感受精疲力竭、欣喜若狂、崩溃绝望、心花怒放、痛不欲生、悲观沮丧、兴高采烈??我也行走了很多地方,这是之前连我这种敢于做梦的人都不敢想象的。这条道路是一条激动人心的旅途,而本书就记录了这一路上所有的回忆。
书中记叙的不仅是我的个人生活,还有我的心灵之旅一场我仍然在靠自己的双腿和双脚去探索的旅程。当你的指尖翻过一张张书页时,我希望曾经照亮过我生命的灯火也能为你带来同样的感受我们每个人的能力都远超出我们对自我的想象;面前的道路起初看起来也许并非寻常之路,却有可能正是你命中注定要踏上的旅途;如果你能试着换一个角度看问题,看似无法应对的挑战就能变成生命恩赐于你的福分。而我本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正在活出自我、舞动人生的例子。
现在我走在街头,经常会有人走过来对我说:你的事迹真是鼓舞人心啊!他们的夸赞总会让我感到惭愧,也会让我非常感激。但我其实并不想让他们仅仅感到一瞬间的鼓舞人心,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够激发真正的改变,因为那些让你赞叹的瞬间只有能激励你做出更多的事情才会变得有意义。所以,请你勇敢地拥有更伟大的梦想吧!超越我们本身所谓的局限,挑战别人对你的期望,用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生命韧性活出新的人生。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想让你在看完后感叹:哇!看这个女孩多不容易。她很了不起啊!我愿意和你分享我的故事,是因为我希望你也能看到自己生命中的可能性。就是此时此刻,就在当下,你就可以拿起手中的笔,开始书写你的精彩人生。
中国哲学家老子的话总能引起我的强烈共鸣。他曾经说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接下来我要讲述的,就是始于我足下的第一步、我的第一次摔跤、我的第一支舞蹈、我的第一个梦想。


第五章
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


生活往往在一瞬间就能改变在任何一个寻常瞬间。
琼迪迪翁



我的肩膀突然变得疼痛难忍。若在平时,就算我在峡谷庄园一口气做上好几个按摩,再去健身房锻炼几个小时,依然可以生龙活虎地去百乐宫上班。但在这一天1999年7月的一个周四,我的身体彻底崩溃了。接到第三位客户时,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才给他按摩完毕。整个过程中我都一直在心里默默感叹:天啊,这个人真是把我给榨干了。
我很早就结束了工作,回到了家。一进家门,我就把浴缸里的水龙头打开,开始洗澡,洗完澡就爬上了父母卧室里那张舒适的大床每次生病时我都喜欢蜷缩在上面。卧室里有台电视机,这样我躺着的时候至少还能看看电视。妈妈给我测了下体温,是38度多。宝贝,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她说。我耸耸肩,把头深深地埋进枕头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应该就是难受个一天的小病,我想,睡上一觉可能就好了。第二天是周五,我们全家人打算一早出城,去参加爸爸组织的一个活动。那时爸爸已经开始负责一些大型的哈雷摩托车锦标赛,那个周末恰好在布赖恩峰安排了一场。你明天应该待在家休息,妈妈说,等你感觉好点了还可以再去。我当然想去。虽然是摩托车比赛,但感觉更像是场面宏大的热闹聚会,因为家里所有亲人基本上都会到场。但到了第二天,我还是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我真不想把你一个人抛在家。第二天早上,妈妈准备出门前对我说。当时刚刚早上七点,她要先出门去赴一个更早的约会,然后再回家接上克丽丝特尔,和她一起去布赖恩峰。爸爸早就已经开车出门了。妈妈,你不用担心,我呻吟着说,我肯定会好起来的。我只要好一点儿,就去那里找你们。那天下午刚好有个朋友会开车过去,所以我打算搭他的车。姐姐和妈妈离开时都是一副很犹豫的样子,我向她们再三保证我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
但是我没有。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大概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从床上爬下来,艰难地挪到浴室,开始呕吐起来。妈妈从路上打来电话,询问我的情况。你感觉怎么样?她问。我回答说:啊!我感觉快要死了!当时的感觉和得了流感差不多。多喝点水。妈妈告诉我,她听起来有些担心,但似乎又觉得我可能会有所夸张。我觉得你肯定是脱水了。如果你感觉需要去医院看看,那就赶快去。我让你表妹过去陪你。全家只有米歇尔表妹和辛迪姨妈没有去布赖恩峰。
回到床上后,我用好几条毯子把自己紧紧裹了起来,想办法让自己舒服一些。我闭上了眼睛,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我忽然感觉需要醒过来,但不管我怎样努力去睁开双眼都睁不开。我试了一次又一次,疲倦无力的感觉最终还是战胜了我。我再次沉沉睡去。
不知从哪里响起一个声音,我的眼皮忽然就睁开了。艾米,快起来,照照镜子。那个声音说。谁在说话?我心里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艾米,我又听到这个声音说,起床,照照镜子。我心想:屋里有人在陪着我吗?那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真实的声音和我脑袋里的想法混在一起的感觉。
我浑身绵软无力,头晕眼花,心脏咚咚直跳,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等我站起来的时候,双脚没了知觉,已经完全麻木,仿佛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沉睡了过去。在昏暗的灯光中,我低头瞥见了自己的脚它们是紫色的。我的天啊!然后又看了看双手,它们也一样变成了紫色。最后我抬头看了看床边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把我吓了一跳。
我的鼻子、下巴、耳朵、脸颊??全都呈现出了一种苍白泛紫的颜色。我顿时惊慌失措,全身开始颤抖,出了一身冷汗,心跳也变得更加剧烈。我从没感觉自己病得那么严重过。
这时,我听到卧室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米歇尔。她拐过门口的拐角,走了进来。是我。她说道,然后看到了我的模样。我的天啊,艾米,你看起来太吓人了!她喊道,把手包扔到一边,朝我跑了过来。
那时,米歇尔只有16岁,所以你可以想象出当时她有多么手足无措。我得把你送到医院去!她带着哭腔说。我踉踉跄跄地走下了楼,双脚完全失去了知觉,所以脚上的拖鞋也四处晃荡。走出门前,我从桌上抓起一壶水,往嘴里狂灌,从没感到那么口干舌燥过。我们现在得赶紧出去,我含糊不清地说,快去开车。
很明显,我已经无法开车。谢天谢地,幸好米歇尔最近刚拿到驾照。我们好不容易艰难地挪到了前门,她忽然大喊:天啊,艾米,我觉得我车里的油不够了!那时的我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那就开我的车!我告诉她。
但是我不会开手动挡的车!
我现在就教你开!我绝望地说。
我们最后还是开了米歇尔的车。我想到如果我们万一半路上没了油,还可以拨打911电话。其实还没出家门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先打911,但人一旦惊慌起来就会忘记一切常识。赶紧走。我命令她。于是她把油门踩到底,开始在沙漠中飞奔,而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全身蜷缩成一团,还要尽量保持清醒地给她指路,因为我们这里新开了一家医院,但她不知道在哪里。
一路上,我一直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艾米,保持呼吸。我一直在脑子里重复这句话,可是似乎总是喘不过气来。往(吁)右(吁)转(吁)?我努力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她照办了,这时车里油箱指示器上的指数几乎接近于零了。
15分钟后,米歇尔开着车风驰电掣般穿过了医院的停车场,直接从车里冲向急诊室的推拉门,开始尖声喊叫。她把我从车里扶出来,我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一位路人看到这样的情景,赶快推过来一辆轮椅。给你,姑娘,快用这个。他说。当时的我实在是太虚弱了,他只能把我抬到轮椅上。
那天晚上的急诊室人满为患。挂号的窗口前排着蜿蜿蜒蜒的长队。我们挂完号,大概又等了45分钟才等来了一个护士。她推着我进入诊室,将我抬上病号床。我当时只想躺着,于是马上就躺下了。
我需要你坐直。她命令道,然后将血压计的尼龙搭扣绑在我的左臂上,开始给我量血压。她静静地坐了几秒钟,通过听诊器听了一下,然后就突然冲出了房间。快来一位医生!她一边在大厅里惊慌地奔跑,一边大喊。几秒钟后,一位医生和护士匆匆赶来,用一台轮床将我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当时我的静脉血管和肺部功能都已衰竭,血压跌到了一个低得可怕的危险数值,体温则高达39.7度。我躺在重症监护室中,医生和护士们围绕在我身边,焦急地冲着彼此喊叫,想要弄清楚我的病因。有一位很友善的红发护士名叫佩妮,她尝试着用针头戳我身上的静脉血管,想为我进行静脉注射,却压根儿找不到血管。当时我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了。我从小就很害怕扎针,现在却完全感觉不到她想要扎进我胳膊里的针头。为什么我一条血管都找不到?她对医生喊道。因为她已经心脏骤停了!医生回答。什么?我心脏骤停了?
亲爱的,你父母现在在哪里?佩妮抚着我的额头问。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他们不在这儿,我喃喃地说,他们出城了。她马上抓起床头的电话,把它递给了我。那是一种老式的米黄色电话,听筒下面连着很长的弯弯曲曲的电话线。我拨出了妈妈的手机号,又把电话递给了她。鉴于我当时的状态(心脏骤停),我很惊讶自己还能打电话。
你好,是珀迪太太吗?她问,然后沉默了一下,你女儿现在在山景医院的急诊室。我们现在还不确定她的病症,但你必须尽快赶过来,她的身体机能都已经崩溃了。鉴于她现在的状况,可能只能再活两个小时。
然后就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这时,我已经恐惧至极,但先前遇到的那位老先生的话却开始在脑中响起: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医务人员在我身边慌张地喊叫着,我的脑子里却浮现出了那位说自己曾经去过另一个世界的老先生,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和深色的皮肤。我觉得你有一天也会有相同的经历,他轻轻地说,当一切发生时,不要害怕。现在就到了那个时刻了吗?我是正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不能完全明白,我还是不断在脑子里重复着他的话。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我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的身体连着一台血液透析机,四周全是静脉注射器。妈妈、姐姐和姨妈在我床边站着,围成一个半圆。妈妈在布赖恩峰一接到电话就和姐姐一路超速开车,不到两个半小时就赶了回来。爸爸也赶紧安排自己的合伙人来监管接下来的比赛,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起初,家人们都没有说什么,但我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震惊和担忧。我们还未来得及交流一字一句,艾比医生一位有着深棕色皮肤、神色和蔼的斯里兰卡急诊室外科医生就把妈妈拉到了一边。我的主治医师诺文斯医生也和他在一起。艾比医生向妈妈解释说:你女儿患上了严重的败血性休克,肾脏已经完全衰竭。根据我多年的从医经验,我从未见过肾功能衰竭到像她这么严重的病人还能康复。妈妈听完后,声音颤抖着开了口:你是说艾米有可能会死吗?艾比医生点了点头。我们不知道引发这种症状的具体原因,他说,但我们知道她的白细胞计数现在已经超过了10万,也就是说有严重的血液感染。诺文斯医生插了一句:她的存活概率可能不会超过2%。
凌晨四点半,爸爸赶到了医院。当时我的情况十分危急,哪怕我轻轻抬一下胳膊,动一下手掌,或挪一下身体,我身上连接的所有机器都会疯狂地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那时医生已经开始向我体内注射了大概190升的盐水,以维持我已经萎缩的血管中的血压。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我的体重加上盐水的重量后,从56公斤飙升至80公斤。
我可以从爸爸脸上的神情看出他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天啊,宝贝,爸爸说着弯下身来亲了亲我的额头,爸爸来了,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身边。一滴温暖的眼泪从我眼眶中流出,滑落到脸颊。
艾比医生离开后,妈妈走了过来,和爸爸一起站在我的床边。妈妈,我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我喃喃地说。她几乎听不清我说的话,因为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妈妈用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流着眼泪哽咽地说:宝贝,我觉得你没有把自己怎么样,问题是什么把你弄成了这样。
败血性休克这是身体从末梢调动血液来拯救身体器官时会发生的一种现象。我刚被送进医院时,没有人清楚我到底为何忽然病重。由于我当时的血压极低,医生起初以为我是心力衰竭。但我不是。随后,他们又以为我得了中毒性休克综合征,但在对我进行了一系列检查之后,他们排除了这一猜测。最后,由于我的白细胞计数升高,他们断定我患上了严重的血液感染,但尚不清楚是何种感染,所以才采集了我的血样送去培养,需要五天才能拿到结果。
我奇迹般地撑过了那天夜晚。艾比医生一直都在监控着我的状况,即便离开医院后也是如此。后来他回到我的病房,宣布了他的决定:我们要对艾米实施麻醉性昏迷。爸爸听后皱起眉头问:真的吗?真的,医生说,在拿到血液培养结果之前,我们必须让她的身体系统保持稳定,这是保证她的主要器官不会衰竭的唯一办法。
当时,我正困难地呼吸着我能搜寻到的任何一丝氧气。那种感觉就像你的头被按入了水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吸入下一口气。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那就是我的身体当时遭受的最大煎熬。除此以外,我的肾功能完全衰竭,每天24小时都在进行血液透析。
当爸爸在家属协议书上签好名字,将我的生命交给医护团队和医疗器械时,他泪如泉涌。在他签完字后,我喃喃地对爸爸说:我能看一眼我的脚吗?宝贝,我们现在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你的脚了。他说。我知道,我说,但是(吁)它们(吁)太(吁)冷了我又念叨了几次之后,爸爸走到我的床前,掀开白色的单子,给我脱了袜子。如果说我的脚之前是紫色的话,那么此时只能用深紫罗兰色来形容它们。再往上一点儿到脚踝处,能看到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上面的腿苍白到毫无血色,下面的脚却全是紫色。看到这样的情形,我的泪水夺眶而出。爸爸又将被单盖了回去,握紧我的手对我说:甜心,我们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
麻醉师来了,要为我实施药物催眠。我在麻醉前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房间里围满了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都穿着黄色的隔离服和防护面罩,手上戴着乳胶手套。在对我确诊之前,医生必须保护好每一个进入我房间的人。医院院长是我姐姐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摩门教徒。他将手掌放在我的额头,开始为我祈祷:上帝,我们的天父,请您照顾好我们亲爱的艾米,让她能够存活下来,能够再次用自己的双脚站在地面上。然后,我就昏了过去。
待我的状况稳定之后,艾比医生就离开了。但40分钟以后,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觉得需要马上做些事情来拯救我,于是又赶回了医院。虽然他不知道具体该做什么,但在开车回医院的路上,他在脑子里起草了一个方案。于是护士们按照他的新指示,小心翼翼地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将我从病床上转移到了CAT扫描仪上。移动过程中若出现一丝闪失,都会导致我的血压下降,心率飙升。
当他们终于将我转移完毕时,我的血糖水平忽然骤降,但他们及时稳定住了它。幸亏艾比医生凭借自己的直觉进行了这次扫描,扫描后才发现我的脾脏已经胀到正常尺寸的十倍!于是医生迅速将我推进了手术室,开始进行紧急手术。我的脾脏实际上已经胀裂了,而他及时地将它取出,挽救了我的生命。
不知为何,虽然已经昏迷了过去,还处于药物麻醉的状态,我依然能听到一些声音,能听到医生和护士的交谈。在手术进行中的某个时刻,艾比医生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永生难忘艾米,他轻轻说,不管你的信仰是什么,现在就想想它。我脑海中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相信爱。
我仍然有一些知觉,可以感觉到心脏咚咚直跳怦!怦!怦!似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虽然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但我能感觉到艾比医生用手术刀将我的胸腔切开,一直往下切到肚脐,以及我的皮肤被扯开时受到的压力。我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从手术室上方俯视着忙碌中的医生和护士。我没有感受到任何人性的情感没有恐惧之类的感觉,只是冷静而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在接受手术这一客观事实。
我的心率突然飙升到了每分钟226次。医生立刻开始大喊:紧急抢救!她的心跳快要停止了!整个医疗团队推着急救车冲了进来,开始对我实施电击抢救,希望能将我的心脏电击回正常频率。
我躺在那里心想:我知道他们正在努力抢救我??但是我就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现在就要走了??我只能伸直指尖,努力坚持着。心脏每跳动一下,我就向死亡的边缘滑动得越来越近。突然之间,怦的一声,我的心脏有力地跳动了一下,似乎带走了我所有的呼吸。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一股力量从躯体中拉走,周遭变得漆黑一片。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没有了身体的重量,像失重一样飘浮着,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我清晰地意识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死了。
我看见一束光,但并不是那种讲述濒死体验的故事中经常会提到的那种明亮的光,而是一团绿色的朦胧微光。当我进入这一片黑暗时,那团光就已经在那里了。我从这团微光中辨认出了三个人形般的模糊轮廓。他们高度不一,看不出有任何显著的人类特征皮肤、眼睛或头发之类。但他们也有类似于人的头部和四肢,足可以被识别出来是一种生物。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三个生物开始和我进行交流,并非通过声音进行语言的交流,更像是在头脑层面进行沟通,仿佛他们的大脑在和我的大脑进行对话。我能很清楚地理解他们表达的意思。你可以跟我们走,我听到,也可以选择留下。他们抬了抬胳膊,示意我向他们的方向走过去。我忽然感到万分沮丧,因为我明白要从眼前的两个选择中做出决定生或死。我用全身所剩无几的力量开始反抗: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你竟然问我是不是想要离开?!
刹那之间,诸多人世间的记忆一股脑儿地涌现出来雨滴的味道,海浪冲击沙滩的声音,儿时喝的自来水里的金属味儿,双脚踩在雪地上的感觉,我妈妈、爸爸、姐姐和亲人们的笑声,全都是我挚爱的人生瞬间。
你可以跟我们走,也可以选择留下。那三个生物还在跟我交流,但你要知道,如果你选择留下,你也不会回到以前的生活了。但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跟你们走,我要抛弃太多。于是,我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不!我哪里也不去!
然后在这漆黑一片的空间里,出现了一束闪亮的白光。这束光和之前那团朦胧的微光不同,亮得耀眼。它从我右侧的肩膀上方穿过,向我传递了一条信息:你已经做出了回去的决定。你未来的人生旅途会遇到很大挑战,但也会欣赏到绝美的景色。你要记住,无论你的生命中发生什么,最终你会发现它们的发生都有其道理。
整个空间暗了下来。忽然,我感觉自己的肺部充满了空气仿佛从几乎窒息的状态一下子变得能够自由呼吸。我深深吸了口气,空气填满了肺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我最深、最舒服的一次呼吸,而且不知为何,氧气中似乎还掺杂着感激的情绪。我只能用一种说法来形容它,那就是生命的气息。
我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都经历了什么。家人们都围在我的病床边站着。我很想开口说话:我??我刚才??我结结巴巴地张着口,却说不出一字一句,因为嘴里插着呼吸管,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你说什么,宝贝?妈妈问。身边的医生开始解释:有时病人会动动嘴唇,好像想要说话,实际上是嗓子里的呼吸管让他们觉得很难受罢了。才不是呢!我心想,我就是有话要说!我又试了一次,但还是失败了。然后我就再次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就这样在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状态之间游离。进行完脾脏手术后,医生开始逐步撤去让我进入昏迷状态的麻醉药物,所以我才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一次处于深睡眠的状态中时,我经历了一个十分真实的场景,就像你现在阅读这本书一样真实。在梦境中,一位卷发男士走到我的床边,开始对我说话。我没有记清原话,但我一直记得他转身离开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你要记住,他告诉我,萨满之道才是不二法门。虽然我的喉咙里还插着呼吸管,但是我开始重复他说的话:萨满之道才是不二法门。
妈妈后来告诉我,当我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召集来了很多祷告勇士。无论你们的宗教信仰是什么,她对聚集在候诊室的几十位朋友宣布,只要你相信祈祷的力量,现在就到了最需要祈祷的时候了。
艾比医生也动员了他在斯里兰卡的亲友为我祈祷。他本人每天也会来到病房为我祈祷,然后在我的眼睛和额头之间点上一撮灰。当我短暂地清醒过来时,我总是知道他来过,因为我能闻到他的古龙水香味,能感觉到额头上的灰烬。
诺文斯医生对妈妈说:我知道整个世界都在为艾米祈祷。她也让家乡菲律宾的朋友们为我的康复祈祷。我能感觉到每一位祈祷的人赋予我的力量。我父母向所有愿意为我祈祷的人敞开大门,无论他们的宗教信仰是什么,无论他们是主教、牧师、神父还是灵性导师。甚至在我昏迷之时,我似乎也能听到数百人祈祷的声音,每个人的声音中都充盈着爱。
经历过这场严峻而又残酷的考验后,一些照顾我的护士开始像我和我的家人一样,变得身心俱疲。尤其是一位护士,在我昏迷时,一直像照顾亲生女儿那样对我悉心照料。她日以继夜地不断手动调整着我的医疗器械,来控制我的血压和心率。那是一项压力巨大、单调乏味的工作,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度几乎精神崩溃。幸好我的姨妈黛比曾经也当过护士,可以陪在她身边给她帮忙。我坚持不下去了。她曾经啜泣着说。没关系,亲爱的,我姨妈安慰她,我知道这很难。
我终于醒了过来,这次醒得更彻底了些。我慢慢地环顾四周,看到自己身上每个部位都连着错综复杂的线管,四周都是静脉注射器,然后又细细观察了每位家人的面庞爸妈看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妈妈本来就身材瘦小,现在看着好像又瘦了十斤。克丽丝特尔那头瀑布般的漂亮长发,平时都散落在背后,现在随意绑成了一个凌乱的马尾。他们都已经好多天没离开过医院了,爸爸睡在我病床旁边一个很不舒适的狭窄的椅子上,妈妈和姐姐经过院方允许,在医院的一个小房间里扎起了帐篷,从家里带来了做饭用的慢炖锅和其他厨具,吃住都在那里。
我环顾房间,看到了很多熟悉的物件墙上挂着一幅我画的画,病床前摆放了一圈我和朋友们的合影,四周堆满了蜡烛和鲜花,轻柔地播放着戴夫马修斯乐队的音乐。原来在我昏迷之际,妈妈和克丽丝特尔飞奔回家,带来了几样我最喜爱的东西放在病房,包括几张我爱听的CD。他们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将我留在人间。妈妈甚至还戴上了我最爱的一条项链,挂坠的形状是一片雪花,是我过16岁生日时她买给我的。
我们绝不能让任何负面情绪进入这个房间,妈妈对聚集在一起的亲友们宣布,我们要用爱和积极的能量包围艾米。妈妈知道我是一个脆弱的小女孩,若是有人流露出一丝悲伤的情感,哪怕只是提到死亡这个词都有可能让我离开人间。
在我入院的第一天,曾经当过护士的黛比姨妈赶到医院后,看了一眼我四周的医疗器械和病历上对我病情的描述,马上就意识到我已经命悬一线。噢,我的天啊,她禁不住大喊,艾米已经病危了!她这句话立刻引爆了坎贝尔外婆的泪腺,她马上开始恸哭。别哭了!妈妈喊道,在这个房间里不准哭!然后就把她们俩都带出了房间。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负面念头或者动静,她都有可能离开我们。
我的双眼终于再次睁开,妈妈正站在我身边,已经准备好要努力帮我保持清醒,时间越久越好。我再次尝试开口说话。她注意到我在挣扎后,就跑出了病房。一分钟后,她回来了,拿来了一支笔和一张纸递给我。我用虚弱的手缓缓拿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词,包括萨满在内。在那张纸的下方,我尽可能用清晰的字迹写下了一句完整的话:我面临过生死抉择,我选择了活下去。


第六章:死神来了,但我创造了奇迹


我们不是拥有灵性经历的人类,
而是拥有人类经历的灵性生物。
德日进神父



家里没有人能看懂我写了什么,好像还不如写象形文字的效果好。他们只能模糊地辨认出我写得七扭八歪的几个词萨满、抉择。妈妈知道我是在努力描述自己起死回生的经历,一直给我鼓劲儿。宝贝,我们现在都和你在一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但我还是无法开口说话,也就没法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他们我已经走到了死亡的门前,而我选择没有踏进去。
在我醒过来写下这张字条之前,我已经昏迷了一个星期。但即便我的意识已经开始复苏,医生也在逐步撤去我的生命支持系统,我依然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因为我体内的麻醉药的药效还没有完全消失。总之,我在清醒和昏迷之间游离的状态持续了将近半个月。
这段时间里的每一刻都让我父母提心吊胆,因为医生警告过他们,我有可能再也不会醒来。除了器官衰竭之外,医疗团队还发现我患上了弥散性血管内凝血(DIC),护士们对其英文缩略词有另一种解读,称它为死神来了(DIC: Death Is Coming)。医生说,这就意味着我的心脏或者脑部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血栓。
艾比医生还告诉我的父母:你们要随时做好会和她永别的思想准备。如果你们的女儿幸存下来,也有可能会遭受大脑损伤、瘫痪、听力丧失或其他身体残疾。现在我又重新睁开了双眼,就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虽然我终于不再昏迷,我的每一口呼吸仍然通过呼吸管进行。为了摆脱身体对于生命支持系统的依赖,我需要自行锻炼肺部力量。所以在我苏醒一个星期后,护士撤去了我的呼吸管。在管子被撤走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肺仿佛从胸腔中被扯了出去,我立刻感到呼吸困难,气喘吁吁。护士们守护在我旁边,以确保我可以正常呼吸,但我实在是做不到。我的肺在剧痛中颤动着,几乎无法随着呼吸扩张。无法正常充分地呼吸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然而我越是惊慌,呼吸就愈加困难。
护士离开病房后没几个小时,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奄奄一息。我泪流满面地用力大喊:叫(吁)护士(吁)妈妈!如果将疼痛程度从1到10进行分级,那么我胸腔的疼痛可以高达25级。虽然之前经历过了起死回生,但此刻我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因为我已经清醒了过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身体的病痛和情感的波动。
妈妈,我受不了了!我哭着说。宝贝,她告诉我,你没有选择,你必须坚持住。她知道当时的我有多害怕。看到我痛苦万分,她也心如刀绞,但她明白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医生重新给我安上生命支持系统。
我还是一直哭泣和乞求,她不得不按下了我床头的急救信号器。很快就有三个护士冲了进来,但她们说的话和妈妈并无二致:我们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但如果我们再给你安上呼吸管,你可能就再也离不开它,就永远摘不掉了。
后来的两天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痛苦难熬的两天。之前的日子对于我父母来说最是不堪回首,但对于我来说,我刚刚苏醒过来,真正的害怕和恐惧才刚刚开始。我的呼吸终于开始变得轻松了一些,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进步,我肾脏的状况也开始轻微改善。于是医生们将我每天24小时的透析改为一天一次。
我开始独立排尿了,身体由于滞留的液体而增加的体重也开始减少。护士在我的床头放了一只粉色的塑料桶,专门让我呕吐,因为我一天大概要吐17次。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生不如死。虽然如此痛不欲生,我的存活率却从不足2%升高到了15%。
自从护士将呼吸管从我的嗓子里拔出去之后,我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开口说话了。萨满之道才是不二法门。我喃喃地说。我依然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但我不想忘记它。我向妈妈描述了那个来探望过我的人。她一边轻抚着我的脸颊,一边点头倾听。有没有一个卷发男人来过这里?我问。妈妈说没有,这也就证实了那个来访者的确是我在不省人事的时候产生的幻觉。
在我昏迷期间,艾比医生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其实在给我进行完脾脏手术后,他就已经不再负责我的治疗,被分派到了维加斯其他医院去做手术。作为一位急诊室外科医生,很多地方都非常需要他。但在每天工作结束后,即便已经到了午夜时分或者需要开车穿过整个城市,他都会过来探望我,为我祈祷。这就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他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神秘的病毒感染让一个19岁的姑娘命在旦夕?
我入院五天时,他和其他医生终于弄清楚了我的病因。艾比医生告诉我父母:你们女儿得的是细菌性脑膜炎。接着他又解释了一下这个病症,说它又被称为脑膜炎球菌病,传染方式类似于流感或伤风。也就是说,假如在乘电梯时,有人对着你打了个喷嚏,你都有可能会被感染。许多人都是这一病菌的携带者,比例大概为四分之一,但极少会有人真正患上这种病。
根据全国脑膜炎协会统计,每年大概有800至1200个美国人会感染上这种病,其中20%发生在青少年和年轻人身上,而通过血液感染得上这种病的人大概会有10%至15%在症状发作后的24小时之内死亡。而在幸存者中,大概有五分之一会落下大脑损伤和肾功能衰竭之类的永久性创伤。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脑膜炎这个词并不陌生,却想不到自己也会感染。
当艾比医生刚提到脑膜炎这个词时,我妈妈想到的是更广为人知的病毒性脑膜炎,也就是脊髓性脑膜炎。美国疾病防控中心曾经定义过五种脑膜炎,其中病毒性脑膜炎是最为普遍的一种,而且通常没有我得的这种脑膜炎严重。虽然父母对于细菌性脑膜炎知之甚少,但他们很清楚一点我当时命悬一线。听到医生对我的诊断后,妈妈开始啜泣,爸爸则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妈妈身边,轻抚着她的背。
后来他们在乘电梯时,一位不负责治疗我的医生对他们说:你们知道这种病是有预防疫苗的,对吗?什么?我妈妈大喊,你是说这种病是可以预防的吗?你们可以想象我父母当时有多么沮丧和懊恼。
脑膜炎是一种很可怕的传染病,而我感染上的又是最严重的一种。它的病情发展速度极快,细菌一旦进入血管,就会发射出几千个毒素,而且毒素的数量每过20分钟就会加倍。感染上脑膜炎的迹象会在感染几天后表露出来,具体症状为发烧、脖子僵硬、发冷和呕吐,和感冒很像,所以这也是脑膜炎如此致命的一个原因许多人在感染初期不会意识到自己得的是很严重的疾病。另外一个症状是全身会起紫色的疹子,在其他症状显露出来之前会持续个一两天。我的身体没有起疹子,所以觉得自己可能只是感冒而已,完全不会想到会是其他病。
虽然我的呼吸管已经拔走了,但还要继续扎针输液。每天凌晨四点钟,都会有一个护士来给我抽血,我总会在针头插入身体时的疼痛中惊醒。
护士前脚刚走,就会有个X光技师后脚进来,重新把屋里的灯打开。他会拉起我的胳膊让我坐立起来,然后将一块冰凉的金属板从我背后滑过,为我的肺部拍片。我的肺看起来情况很糟,左侧全是积液,让我呼吸更加困难。
好不容易照完了X光,又会有一个护士进来,将一根长约10厘米的空心计量针头插进我的后背,从背部肋骨之间的空隙穿过肌肉,插入肺部。你感觉针头插进了肺的时候,你就告诉我。护士说。我向她示意后,她就会用针头吸出液体,装满一个两升的水瓶。
整个过程中,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当你身处生死存亡之际,你就会把自己调整为先活命,再哭泣的模式,而当时的我就是这样的心态。然而,还是有这么一天出现了例外。在进行完一次肺部手术之后(医生必须手术切除我左侧肺叶的一部分),一个护士进来给我撕除贴在背部左侧的一些胶带。当她开始动手撕的时候,我突然尖叫了起来,放声大哭。我的身体经受了太多次贴胶布、撕胶布、戳、碰、拉、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但我不想让护士和父母为我感到难过,所以我大声喊道:你们要知道,我可不是因为伤心才哭鼻子的,我只是不想再让别人碰我了!
我苏醒后没多久,我以前的美术老师莱尔小姐就来看望了我。妈妈给她讲了我提起萨满的事。莱尔小姐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人,她听完以后说:啊,我的天啊,我知道萨满是什么意思,那是一种信仰治愈疗法。过了几天,她又带了几本讲萨满的书过来。
妈妈拿出其中一本,翻开第一页,大声朗读了几段。萨满是能治愈他人的人,她读道,他们往往都经受过痛苦的创伤或者能够改变生命的重大事件,使他们成为所生活地区的萨满。许多萨满都说自己亲身经历过起死回生。他们从死亡边缘回到现世之后,通常相信自己拥有了治愈他人的力量。
我和妈妈不可思议地看着彼此。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啊,我喃喃地说,这是不是说我也成为萨满了呢?我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有一个鼓励我走这条路的人已经来看望过我。
1999年7月16日,小约翰肯尼迪在一场空难中遇难。也正是在同一天,我表妹慌里慌张地把我推进了急诊室。几周后,我从昏迷中苏醒,空难的消息仍然占据着各大媒体的头条。出事的那一天,小约翰肯尼迪和妻子凯罗琳贝塞特以及凯罗琳的姐姐劳伦自驾飞机从新泽西出发,去参加肯尼迪堂妹的婚礼。途中飞抵马撒葡萄园岛②附近时,约翰亲自驾驶的这架飞机突然俯冲进大西洋坠毁。这个消息以及我亲身经历的这场残酷的人生考验,让我深刻体会到了我们的生命有多么脆弱。喘息之间,一切都有可能瞬息万变,恍如隔世,所有的一切。
昏迷期过后,我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病床上睡觉。醒着的时候,我就躺在那里,看着风扇吹起的风吹过贴在墙上的数百张慰问卡片,一张张卡片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着。望着眼前的情景,我总是禁不住回想曾经去过的另一个世界,想起那片黑暗空间里的安宁和寂静,想起那几个生物向我传递的信息:你可以跟我们走,也可以选择留下。想起当我转身时听到的启示:无论你的生命中发生什么,最终你会发现它们的发生都有其道理。
这是不是就是那位长者向我提起的另外一个世界?他是不是也面临过同样的生死抉择?他曾经鼓励我不要害怕,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身上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创伤?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去另外一个世界是不是指某种自我灵性的觉醒?如果是的话,我的生命会有什么样的改变?我为什么会有再次选择生命的机会?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我知道这次重生的机会非常珍贵,我绝不会白白浪费。



第七章:失去双脚,唯有梦想代步

道路的拐弯处并非旅途的尽头,除非你没有拐过去。
海伦凯勒



我的两条腿出了大问题。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我就看到自己的双脚浮肿胀大,毫无血色。每天都有护士来给我的脚抹一种特殊的药膏,希望能促进双脚的血液流通。这时压根儿不需要有一位医生专门站出来,向我大声宣布:注意!艾米,你可能会失去双脚。这已经显而易见了,而且医生正想方设法保住它们。
我住进医院已经五周了。一天早上,克丽丝特尔跟我开玩笑说:你的脚肿得跟个孕妇似的。我轻轻笑了起来。虽然我的处境非常糟糕,但大家都尽力保持着幽默感。是啊,它们丑死啦!我抱怨道。我的脚不仅肿大,脚底还是黑色的。更糟糕的是,我生病前还在脚趾甲上涂了黄铜色的指甲油,此时它们和木炭色的双脚搭配起来可一点儿都不惊艳,好像刚从埃及古墓中挖出来一样。你必须让我给你的指甲油换个颜色。姐姐坚持说。一个小时后,我的脚趾甲变成了亮红色,而我的时尚达人姐姐似乎也心满意足了。
那段时间,我在医院里遇到了另一位天使医生卡纳尔医生。他非常友善,恰好也是黛比姨妈的朋友。你好啊,艾米。他每次见到我都会愉快地和我打招呼。他身材高大,脸颊红润,一头略带灰色的金发,脸上永远挂着满含善意的笑容。让我们看看你的两条腿有没有什么进步。等他给我检查完后,我问了他一个我会问每个医生的问题:我还能滑雪吗?呃,卡纳尔医生说,我们不知道,艾米。说实话,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你不用拐杖还能不能正常行走,更不要说滑雪了,但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一想到我可能再也感受不到从雪山上飞驰而下的自由感觉,我就痛苦不堪,片刻都不愿多想。我一定会尽力帮你恢复,不管结果怎么样,都尽可能让你可以灵活行动。卡纳尔说道,努力为我燃起一线希望。每一次我对父母说起自己有多么期望还能滑雪时,爸爸的回答总是一成不变:宝贝,要一步一步来。我们现在要让你的脚先恢复正常,让你可以正常行走。
在我和卡纳尔医生最初的几次交谈中,他从未和我提起过截肢。我们还在想方设法保住你的双腿。他说。但每一次我们都很清楚我的腿没有任何改善。终于有一次,卡纳尔医生向我父母提起了我们过去几周一直在讨论和担忧的话题:你们的女儿很有可能需要截肢。他在说这句话时,努力克制着眼中的泪水。之前他也曾经和我们一样,十分希望我的双腿能够痊愈。
父母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站着。然后妈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其中有一些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想过。她以后还能生孩子吗?妈妈问,她以后安装了假肢还能游泳吗?如果必须给她截肢的话,她的腿能留住多少?爸爸也有很多问题要问,其中有一些和妈妈的类似:能不能只截去她的脚趾,或者只是两只脚?能不能以脚踝那里的骨头为分界线?医生却对他说:你的建议并不现实,我们截去的部分必须足够多,这样她戴上假肢后才不会过高;但保留的部分肯定也会足够长,才能让她有可能继续从事单板滑雪和冲浪滑水这些她喜爱的运动。最后他下了结论截肢的最恰当部位,就是膝盖往下25厘米左右的小腿骨处。
当自己身上要发生这种事时,人很容易会进行各种假如的设想,而我则纠结于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才导致自己陷入了现在的境况我到底是怎么感染上脑膜炎细菌的呢?当我回想7月16日之前的那几个星期时,我会回想每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回想我的一举一动。比方说,我吃了一些有点变质的菠萝,有可能会和它有关吗?或者和那件事有关我生病前的那个周末,我和几个同事去湖边郊游,还泡了温泉,我在瀑布中向上攀爬时在岩石上磕破了脚趾。那个磕破的伤口会引发感染吗?
后来我开始明白,我可以耗费一生继续发问,可以继续回顾自己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以仔细分析我做出的或没做出的每个决定。回忆过往很正常,毕竟我们是人类,我们想要了解和分析事物,而且有时的确需要从过往经历中吸取教训。但归根到底,无论是回忆或者后悔,还是为自己无法改变过去而自责,这都没有丝毫用处,全都在白白耗费自己的精力。待在医院里,我明白自己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盯住后视镜不放,要么将目光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我选择了后者。
我很喜欢暴风雨,一直如此。暴风雨来临时,雨水的味道会让我回想起和爸爸一起坐在家里后院长廊上的时光。我们会一起望着远方的沙漠,看着云朵在灯光闪烁的维加斯上空汇聚在一起,简直如梦幻般美丽而神奇。有一天深夜,外面下着雨,我躺在病床上。爸爸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妈妈和克丽丝特尔抽空回家了。我呼唤了一声爸爸,他听到后立刻坐了起来,问我:怎么了,宝贝?什么事?我抬起头看着他,对他说:我想去外面,闻一闻雨水的味道。我很想念那种味道。爸爸起初看了我一眼,说:我觉得不行。但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渐渐浮起了微笑,说道:我看行,就这么办吧!我们把你推到室外,闻一闻雨水的味道。他说完后,兴奋地跳了起来。
不过我必须说明的是,从我当时的状况来看,这简直就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想法。我的身体连接着好多台医疗器械,已经持续好几周了。当时虽然尚未决定截肢,但如果真要截的话,也不过只剩几天的时间。但这些困难都没有难住爸爸。他快步走向医院前台,打算开始实施这个计划。他对其中一个护士说:打扰一下,我女儿想出去闻一闻雨水的味道,我怎么把她弄出去呢?护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外星人一样。呃,先生,她说,我不确定??
她只是想闻一闻雨水的味道罢了,我们不会待在外面很久。他坚持说,她现在也用不着生命支持系统了,而且她从7月中旬起就被困在医院病房里了。
几分钟后,就有两个护士出现在我的病房中,开始将我和墙壁之间的固定绳索解开,想办法让我变得可以移动起来。现在只是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都能让我热泪盈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最终成功地将我从医院的前门推了出去。几周前我也是从同一扇门被表妹推了进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护士们将我安置在停车场边缘的一条人行道上。幸亏那时夜已深,周围没什么人和车辆。他们尽可能为我配备好了一切我正在输的液体和其他一些配套装置,还将我的病床头部调高了几厘米,这样我就能看到前方。他们甚至还给爸爸搬来了一把椅子,这样他就能舒舒服服地坐在我的床边。
外面很温暖,气温大概32℃。天空一望无际,风雨欲来,空中色彩斑斓,呈现出蓝色、紫色和琥珀色混合在一起的迷幻色彩。轻柔的微风拂过我的脸庞,吹着我的被单。在前方遥远的天空,每过大约半分钟,就会有轰隆隆的雷声怒吼,似乎在要求得到某个答案。我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空。穹顶之下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
我贪婪地呼吸着暴雨来临前空气中特有的清新味道,缓缓地、深深地呼吸,每一次都让空气把肺部充满。此时此刻,我无比感激自己还能活在世上。想想我遭过的罪、受过的痛,也许会觉得这个想法听起来很疯狂,但这就是我当下最真实的感受。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感恩爸爸给予我的爱,如此感恩自己有选择生死的机会。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终于开口说了话:爸爸。他低头看着我,握起我的手,紧紧地攥着:怎么了,宝贝?我停顿了一下,然后直视着他,轻轻地说:谢谢你,非常感谢你。雨滴开始淅淅沥沥地敲打地面,护士们赶快跑出来,把我推回了房间。
截肢似乎越来越有可能成为现实。我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但坦白地说,我很难完全接受。有些人瞬间失去了双腿,完全来不及去思考这件事,如出了车祸;有些人得的是慢性病,可能有数月或数年的时间去担忧截肢的可能。我觉得自己的状况介于二者之间。我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我还能继续做按摩师吗?卡纳尔医生之前说我有可能要拄着拐杖走路,他说的是真的吗?我还有没有一线希望可以滑单板?
在现实生活中,我只见过一个失去了双腿的人,是一个残疾退伍军人。他穿着军装坐在轮椅上,手里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越战退伍军人,愿打工换温饱。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人的相同经历可以参考,完全无法想象没有双腿的生活。而且我无法让思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琢磨几分钟后就会自我宽慰:为什么要为一件还不确定百分之百会发生的事情那么沮丧?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当下。为了经受得住所有磨难,我必须心无旁骛地解决当下面临的困难。甚至直到现在,还会有人经常问我:当你意识到可能会失去双腿的时候,你没有感到沮丧和悲伤吗?起初我的确没有,就连一些家人和朋友也认为我是在逃避现实。但其实我只是为了顺利度过每一天,将截肢这个大困难分解为每天面临的小困难罢了。我没有任由自己陷入黑暗的旋涡,主要是因为我觉得深陷其中的感觉并不好。如果我挖了一个洞,把自己埋了进去,我可能就再也爬不出来了。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低谷并不是在医院里,它还未到来,只不过当时我还意识不到这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为了家人保持坚强。我能看到他们愁云密布的面庞,能感受到他们悲痛万分的情绪。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被巨大的病痛折磨却束手无策,你能理解那种痛入心脾的感受吗?只要问问我妈妈、爸爸、克丽丝特尔和我家里其他人就知道了。他们会告诉你,那是一种让人多么痛不欲生的感受。我越是看到他们被痛苦折磨,就越想让他们看到我会好起来,让他们知道不必为我担心。他们所承受的痛苦反而给了我与病魔抗争的动力,让我想要赶快摆脱那张该死的病床。
我为我深爱的家人感到心疼,尤其是克丽丝特尔。在我生病前,她正忙着准备自己的婚礼。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和未婚夫杰瑞德不得不暂停手头的一切她的婚纱已经订好了,宾客名单也已经列出来了,供应商也预约了,钱也花出去了。婚礼定于10月15日举行。当时已经到了8月中旬,天知道我还要在医院里待多久。艾米,你不要为我担心。她一直对我这么说,尽力安慰我,如果我们需要把婚期延后,我们就延后。我只希望你能好起来。虽然我很感激她如此善解人意,但一想到自己打乱了她为自己的大喜之日做出的种种安排,我就内疚不已。
但我的腿还是毫无好转的迹象。也正是在这时,我才知道医生们对我的诊断已经从有截肢的可能改为基本无法避免截肢。他们安排了一位假肢矫形师和我见面,为我讲解和介绍各种类型的假肢,好让我有个大概的了解。卡纳尔医生觉得这个人很适合为我制作假肢,他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小伙子,而且失去过一条腿。
你好啊,艾米,那个小伙子转过拐角进入我的房间,我是凯文。他穿着一件马球衫,下摆收进卡其布裤子里,大概三十岁出头,长相英俊,身材健壮,长着棱角分明的下巴,一头层次分明的暗金色头发。他走进来时,左脚有点跛,并不严重,但能看得出身体的摆动。他向我伸出手。
你好,我和他握了握手,很高兴认识你。凯文放好背包,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床边。
我知道你肯定想了解安装假肢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说。我点了点头,我盼着和他见面已经盼了一整天。很奇怪的是,我甚至有点兴奋,因为我就要进入一个以前完全不了解的新世界。他说:好的。首先让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失去一条腿的。几年前我在骑摩托车的时候出了车祸,后果就是从膝盖上方往下的部位必须截肢。
哦,是吗?我低下头看了看他的腿,但由于他穿着裤子,我没有看到他的假肢。
是的,他说,而且我安装了假肢之后,先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适应期。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问。
感觉它就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我感慨着摇了摇头,然后直接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你觉得我安上假肢以后还能玩单板滑雪吗?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从没见过双腿都是假肢的单板滑雪玩家,但的确有这样的双板滑雪运动员。
但我不滑双板,我又强调了一下,我是滑单板的。
呃,你还是有可能再滑单板的,只不过我没见过这样的先例。
接下来他向我介绍了一下市面上不同种类的假肢和它们的安装原理,以及膝上截肢(英文简称为AK)、膝下截肢(英文简称为BK)以及双腿膝下截肢(英文简称为Double BK)之间的区别。如果你是AK,他说,和BK相比,你活动起来的灵活度会小很多。这些行话听起来很奇怪,就像在快餐店点餐时会说的话:给我来一份双BK,配薯条。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先认识了一下。我感谢凯文专门过来,也和他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他离开后,我想起了卡纳尔医生之前对我说过的话:如果你最后必须得截肢,也会是膝下截肢,不是膝上。所以看到凯文如此乐观向上,生活和常人并无两样,即便是膝上截肢,我再次看到了希望,明白了失去双腿并非世界末日。
晚上晚些时候,和我一起玩单板滑雪的伙伴布莱德过来看我。我把自己很有可能要双腿截肢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沉默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直视着我说:嗯,你要这样想,艾米,至少你以后再去滑单板时,再也不会觉得双脚发冷(在英语中是双关语,也指胆怯,恐惧)啦!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是啊,你说得对。我说。
而且,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仔细想一下,这件事还挺酷的你要面临的挑战是再次学会走路,学会滑单板。想一想是不是还有点兴奋呢?你知道你一定做得到,只是需要找到正确的方法罢了。
我之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但在听完布莱德这样特别的描述后,这件事好像的确变成了一种很酷的体验,虽然兴奋这个词有点夸张,但我确实欣赏他积极的态度。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我的所见所闻都只能让我感到前途渺茫、生活无望。
第二天上午,卡纳尔医生来了,站到我的床头。他脸上流露出的悲伤表情已经能够说明一切。我们需要动手术了,他说,而且明天就要做。如果再等下去,截去的部分只能更多。手术时我也会叫凯文过来。其实,让一位假肢矫形师进手术室是非常罕见的情况,但卡纳尔医生希望手术后能够确保我的腿可以顺利安装运动型假肢。
听到这个消息,我父母开始惊慌失措。妈妈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说:唉,看来只能这样了。我只是希望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来留住她的腿。但我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我的确已经准备好赶快离开医院,再也不要在胳膊上扎针,赶快完成截肢,装好新的假肢,也就终于可以继续自己的人生了无论接下来的人生难易与否。
第二天中午时分,凯文来了,还带来了几副不同类型的假肢。卡纳尔医生想让他在手术室里把这些假肢一字排开。护士们推着我穿过走廊,前往手术室,我的家人们一路陪在我的身边。经过护士站时,我看到所有照顾过我的护士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忍心和我们进行目光接触。我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为了不失去理智,只能在脑袋里琢磨出一些可以支撑我挺过这个手术,让我在手术后愿意为之努力的事情。因此,随着轮床离手术室越来越近,我给自己定了三个目标,其实就是在脑子里列了个清单:
第一:我再也不会为自己感到难过;毕竟第一次进手术室那天,我就捡回了一条命。本来我可能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但我多了一条出路,我选择了回来。我不是生活的受害者。
第二:下一个冬天,我一定要重新学会单板滑雪;自从我迷上滑单板后,我从来没有错失过任何一个滑雪季,将来也不要!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会找到办法。
第三:实现上一个目标后,我会去帮助他人。我想象了一下自己以一些方式和别人分享我的故事。我不知道去哪里或者如何进行,但我一定会这样做。我想让他人知道,无论发生什么,生活都可以继续下去。
我怎么知道生活可以继续下去呢?我说不上来,只是有这样一个信念。就这样,我在脑海中列出了一个清单,然后暂时将它抛诸脑后,专心进行手术。我们转过拐角,到达手术准备区,凯文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穿着外科手术隔离服,问我:你感觉怎么样?我准备好了!我告诉他。那就好,他说着向我伸出大拇指,让我们开始吧!
等等,刚才我是说准备好了吗?呃,也许算不上完全准备好了吧。我终于被推进了冰冷的手术室,看到了手术台上摆放的所有手术工具,上面盖着一块布。我想象了一下医生拿着装有圆形电动刀片的闪亮的大电锯锯开我的皮肤和骨头的情形。我的腿要从小腿的胫骨和腓骨处倾斜着截断。护士们将我推上手术台,确保我完全平躺好,然后用布带绑好我的手、腿和胸部。麻醉师开始对我实施麻醉,一边将麻醉药加入静脉注射器,一边对我说:你的胳膊会感到一种灼烧感。我在心里默默从10开始倒数:1098?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好冷。
出乎意料,手术很快就结束了,前后不到两个小时。他们截去我的双脚和脚踝后,就烧灼了腿部的动脉、静脉和神经末梢,最后将切口处的皮肤缝合。不知不觉中,手术就已经结束,我开始慢慢苏醒了。等我醒来时,房间中灯光暗淡,外面漆黑一片。我头昏脑涨,鼻子因为麻醉的药效未过还有些发痒。手术时医生对我实施的是脊髓麻醉,所以我腰部以下的部位还没有知觉。我仰起头,朝腿上看了看,但只能看到缠得鼓鼓的绷带。
我睁开眼时,父母像往常一样,依然伴我两侧。你挺过来了,宝贝。爸爸说。后来妈妈告诉我,卡纳尔医生做完手术后,眼含热泪地从手术室中走出来。艾米很好。他流着眼泪说完,拥抱了我父母。他为自己必须亲手截去我的双腿而心碎,尤其是想到我还是个19岁的花季少女,而且为了保住我的双腿我们都觉得保住双腿就是留住了我能过上心满意足的生活的最好机会,我们都承受和付出了很多。
术后过了几天,就可以拆绷带了。护士来到我的房间,掀开我的被单,开始小心翼翼地揭开绷带。让我们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吧。她说。
我开始紧张不安起来,马上就要看到我的腿了,它们会不堪入目吗?会很疼吗?会变成什么样呢?护士一层接一层地解开白色的绷带,像是从未剃毛的腿上扯下一大块创可贴一样,撕啊撕,扯啊扯终于,都撕扯完毕,只剩下我光秃秃的腿。这时卡纳尔医生走进来为我检查。
虽然腿上的皮肤还残留着一点儿凝固了的棕色血渍,但缝合了的伤口却干净整齐,看起来就像两个冲着我笑的笑脸一样。看起来恢复得确实不错呢。医生检查后说。我也这么认为。虽然我不知道应该恢复成什么样,但伤口处的皮肤愈合得的确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还有一个意外惊喜,那就是保留下来的腿部长度也比我预想中要长膝盖下方小腿上的腓肠肌依然完整,胫骨大概留下了25厘米。卡纳尔医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谨慎地选择了要截去的长度,以便能和凯文为我选好的假肢顺利配对。嗯,我对你目前的恢复速度很满意,卡纳尔医生说,现在我们还是再用纱布给你包起来吧。
那天在他离开时,我叫住了他:卡纳尔医生!怎么了?他问。等我痊愈了,也安好了假肢,你觉得我要多久才能回去上班?他沉默了一下,说: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年后兴许你就能回去了。要用一整年?!他还不如告诉我要等到下辈子呢!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工作了。
从那以后,基本上每一天都会有护士来例行检查。他们会这样问我:你的残肢今天感觉怎么样?我听到后心想:什么?我的残枝?我是什么?一棵树吗?我会回答:我的腿感觉挺好,谢谢你。我希望可以尽可能地感觉自己是个正常人,而残肢这个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物体,而不是人类。直到今天,我还是非常讨厌一些特定的称呼,也极少使用被截肢者这个词,因为这意味着我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我既没有残肢,也不是被截肢者。我是艾米米歇尔珀迪,完毕。
手术完大概一周后,我腿上的所有绷带都拆掉了,双腿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绑绷带,屋里的灯关着。爸爸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着睡着了,妈妈和克丽丝特尔正在楼下的大厅休息。电视机屏幕里的光闪烁着,恰好能让我看清我的病房。我努力尝试着从床上坐起来一点儿,但我做不到我已经没有脚来帮自己调整坐姿了。原来在过去的每一天,我都要用到脚上一百多块不同的肌肉、骨骼和韧带来完成走路、上下台阶、平衡身体、坐下或站起来、快走,还有太多以前从未考虑过会用到它们的轻微动作。列奥纳多达芬奇曾经说过:人类的脚是一种工程力学的伟大杰作和艺术品。别说如此伟大的杰作了,我甚至连帮我用膝盖站起来的杰作都没有。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心里想:这就是我日后生活的常态吗?我还能去做我热爱的事情吗?还能去旅游、滑雪和按摩吗?我的人生目标和热情都没有改变,但我脚下的道路已经变了。我还是我,只是失去了能带领我向梦想迈进的双腿。我想到了妈妈提起过的那个男孩那个忽然失去了双腿的19岁少年。后来妈妈才知道,原来他也和我一样,感染的是同种类型的脑膜炎。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故事会在自己身上重演。我们每个人在人世间生活着,似乎可以预料生命中一切事物的走向。我以前显然也是这样生活的,但问题是我们并不能洞悉一切。真的,我们不能。如果你不这样认为,那便是最为骄傲自大又愚蠢至极的行为。
此时此刻,我没有悲伤,只是感到恐惧,为将来的生活感到不安。我不想陷入消极的状态,于是就决定闭上眼睛,想一想自己热爱的事情,如滑单板。我想象着自己滑着单板从山顶上飞驰而下,感受着滑板下的雪的柔滑、树木的寂静、迎面吹来的风的凛冽、腿部收缩的肌肉的力道??我任由自己尽情地沉浸在美好的白日梦中,这种美好的感受如此强烈,使得一切显得如此真切,就像真实发生的事情。我似乎真的可以感受到冷风迎面吹来,我的心跳强劲有力,肾上腺素在全身上下汹涌沸腾。
在我想象出的画面中,我滑到了山脚下,拉起裤腿,看到了自己的假肢它就在我身上,绑在滑雪板上。就在那一刻,在我的梦中,我开始明白,如果我对这一切的渴望如此强烈,它就有可能变为现实。我伸手拿到离我最近的遥控器,关上了电视。这个想法深深地、坚定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然后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八章:写下人生故事的新开端


信念是看不到楼梯尽头也要迈出第一步。
马丁路德金



9月的第二个星期,爸爸开着他的敞篷货车把我接回了家。在医院住院的时间加上在康复中心的短暂停留,我离开家已经快两个月了,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躺在自己舒适的大床上。
但在出院前的那段时间,我依然状况不断。有一天,在和克丽丝特尔一起看电影时,我发现自己的左耳突然丧失了大部分的听力,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响,然后忽然之间耳边几乎完全沉寂了下来。在脑膜炎幸存患者的身上,丧失听力这一症状非常常见。除此以外,我右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25美分硬币大小的孔,再加上败血性休克导致面部的部分皮肤已经坏死,整张脸可以说是疤痕累累。除此之外,我体内还嵌入了一个透析所需的输入口,上臂还用胶布缠着一条管子。但我却用有失也有得的心态看待这一切我还有灵活的双手,还能画画和按摩;我的鼻子已经痊愈,还能闻到沙漠中雨水的味道;我保留下的双腿长度也比我预期中要长;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我的状况本来有可能比现在还要悲惨得多。
离开康复中心那天,我坐在一架摇摇晃晃的轮椅上。爸爸把我从病房推到货车旁边,然后抱起我千疮百孔的身躯,轻轻将我放在乘客座椅上。当你曾经可以自己走路,现在却只能依靠别人才能行动时,那种感觉很不自在。爸爸给我系上了安全带,我感觉自己弱不禁风,像一个不堪一击的小女孩。在住院之前,我身高一米六七,体重足有57公斤。刚住院时,拜45斤的盐水所赐,我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体重激增到了80公斤。但到了出院那天,我只剩下37公斤,回到了小学五年级时的水平。骨瘦如柴便是我刚刚回到现实生活中时的状态。
爸爸开着车驶上了回家的那条漫长的泥土路。我的脑子里迅速回想起了上次在这条路上行驶的夜晚米歇尔惊慌失措地全速冲向医院,我急促地喘息,拼命呼吸着空气中的氧气。现在就连一草一木看起来都那么不同路边的仙人掌、沙砾色的泥土、沙尘和风滚草。其实没有什么东西真的变了,只是我的感受变了,看东西的视角也开始不同起来。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妈妈和克丽丝特尔正在家里等我回来。当爸爸推着我进入家门时,妈妈大声喊道:阿梅莉亚回来啦!然后弯下身,亲了亲我的脸颊。克丽丝特尔跑过来,拥抱了我,冲我笑着说:嘿!小丫头!屋子里弥漫着妈妈做的鸡肉饺子的香味。妈妈说:从你离开家以后,我们什么都没动过,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我环顾四周,注意到了桌上那排水壶。那天夜里我踉踉跄跄走出家门时就曾经顺手抓起过一只。然后爸爸推着我进入我的卧室,我看到榻榻米床垫旁边摆着一排鞋子几双万斯帆布鞋、夹角拖鞋和一双之前新买的高跟鞋。但我以后全都用不着了。
吃过晚饭,妈妈在浴缸中放满温水,小心翼翼地将我从轮椅上抬进浴缸里。时至此时,我所有的家人,包括爸爸在内,已经目睹过我各种状态下的身体,所以我在他们面前已经不会感到丝毫拘谨。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他们不必看到我皮包骨头的身体,这只会让他们心碎不已。妈妈必须小心翼翼地把我抬进浴缸,注意不把透析接口打湿。等她将我安置妥当以后,我情不自禁地长叹道:啊??真是太舒服了,我太爱泡澡了。还未出院时,我就已经热切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
我望着浴缸里的水在我的身体四周荡漾,惊诧于自己的瘦弱,惊诧于胸腔到肚脐的那道紫色伤疤颜色好深,惊诧于我的髋骨和肋骨都那么突出醒目。这还是我以前那个健康结实的身体吗?我几乎认不出来自己了。
大概泡了半个小时,妈妈进来给我搓了搓背,然后把我从浴缸中抬出来,擦干净,穿上衣服,放回床上睡觉。没多久,我就再次心满意足地发出感叹声:啊??此时此刻,我就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床上铺着自己的床单。回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环境中,单是躺在床上就让我觉得心旷神怡。
第一天回到家后的第一个整天,我应该怎么度过这24小时呢?回家前我就一直默默在心里一分一秒地倒计时,但等到真的回到了家,我才发现没有妈妈的帮助我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妈妈已经辞去了工作,在家全职照顾我。我很多时候都在睡觉,有时也会看电视,但不会超过限定的时间。从回到家的第一天起,到往后的好几个月里,我都一直非常爱看奥普拉脱口秀,每天下午四点钟播出。在1999年那个时候,这个节目结束前会有一个环节叫作莫忘精神,我很爱看这个部分。它会讲述一个小故事,讲的是有人克服了某个困难,或吸取了什么教训,或以某种方式受到了鼓舞。一位叫埃克哈特托利的灵性导师是节目的常驻嘉宾,他经常说:没有任何过去的力量控制得了当下。当时的我正遭受着过去带来的巨大创伤,所以这句话让我备受鼓舞,从电视里直指我内心深处。这个节目我真是看不够。
一个午后,我让妈妈出门给我买了坚宝果汁,这是少有的几样我喝了不会吐出来的饮料。她拿着果汁回来后,我随意问了她一个问题:
妈妈?
怎么了,宝贝?
我在想一个问题。
好啊,艾米,什么问题?
呃??我停顿了一下,我现在算是残疾人吗?
妈妈放下手里的果汁杯,走过来坐在沙发边上,紧挨着我对我说:听我说,宝贝,按照一些人的标准来说,是的,你是残疾人。然后她停顿了一秒钟,想了想说,但对于我来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是残疾人。你不是哪一类人,你是我的女儿。而且我相信只要你决定用心去做,就没有你做不好的事情。
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那时的我还在努力适应和理解着我面临的新现实不光想要明白半夜从床上一路爬到洗手间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还想了解其他人会如何看待和认识我。人们看待我的方式会和我看待路边的那位越战老兵一样吗?他们会觉得我很可怜吗?我在他们眼里会不会变成那个失去双腿的女孩?他们会不会懒得去了解真正的我?在医院时,我还没顾得上去考虑这类问题,那时的我一心只想赶快恢复好了回家。而等到我终于回到了家,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胡思乱想,这些问题就开始浮现出来。
每当我快被纷乱的思绪折磨得精神恍惚的时候,我总是可以指望克丽丝特尔让我心情放松下来。和妈妈交谈后过了几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还告诉她我很担忧别人会如何看待我。嗯,可能会有人说你是残疾人,她说,但这个说法太疯狂了,因为你残而无疾啊。我们都笑了。虽然她的话不会改善我的处境,但的确能给我带来片刻的欢笑,哪怕只有一分钟,也能让我忘记躺在床上的自己没有双脚。
出院回家后,我还要继续进行透析,这是一种消除血液中有害物质的治疗手段,因为我体内原本负责这项工作的肾脏已经罢工了。每周有三个上午,妈妈都要在早上五点起床后带我去医院透析。对于我来说,这个过程基本上就是在恶心干呕的感觉中沉睡的四个小时。环顾四周,全是年纪比我大四倍的老人。真的,没有人的年纪低于80岁。透析完回到家,我的身体还会有后续反应,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只能躺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恶心反胃,像脱水了一样。
平时我每天早上会从九点睡到中午,醒过来之后就尽量让自己的脑袋忙活起来,好将注意力从恶心干呕的感受上转移走。那段时间我读了很多书,最喜欢的一本是《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O Alquimista),讲的是找到自己热爱的事物、勇敢追逐梦想的故事。我还读了一些《道德经》里的文章,那是一本中国古代的哲学书。其他时候,我会浏览《国家地理》杂志或者看探索频道上自然和旅游方面的纪录片。我觉得自己既然无法走到户外,就要找到其他方式去感受外面的世界。看着别人爬山、航海和环游世界,我更加渴望能从沙发上坐起来,安装上我新的双腿后站起来。用不了多久,凯文就会来告诉我如何实现这个想法了。
克丽丝特尔的婚礼依然会于10月15日如期举行。她和未婚夫杰瑞德本来差点儿就要延期了,但考虑到我9月份就已经顺利出院,而且延期的话会让他们已经在婚礼上投入的钱打水漂,是一笔很大的损失,他们最后还是决定按照计划进行。我回到家时,他们大概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把一切安排好,但克丽丝特尔始终还在犹豫不决,不知道应不应该将这一切进行下去。我曾在家里无意中听到她问过妈妈:我们应该这么做吗?这样好吗?还有一次,她直接跟我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艾米,你能接受这样安排吗?我让她放一百个心,向她保证绝对没问题。
从那以后,姐姐开始如闪电般行动起来。我在沙发上打瞌睡时,她这个井井有条小姐通常都会坐在地板上,埋头处理和婚礼有关的事宜,比如手工制作婚礼的回礼。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手工达人。婚礼和婚宴都会在黄昏时分举行,就在我家的后院里。家人们打算亲手为邀请来的300位宾客烹饪。我还在住院时,克丽丝特尔就已经邀我当她的伴娘。而我妈妈的状态自然可想而知,之前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把我从医院接回家后还要安排好我的生活起居,现在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忙活家里的事情,为婚礼做准备。
与此同时,到了大概9月底的时候,整个婚礼的筹备阶段差不多进行到一半时,我和假肢的重大约会终于到来了。之前我就在心里一直好奇:我的新腿长得什么样呢?说真的,我完全无法想象。虽然凯文给我看过他的腿(有很多金属配件和螺丝钉),但他毕竟是膝上截肢,所以我的腿不见得也会是那个样子。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了。
来到凯文的办公室就像进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休息室里感觉单调无趣只有一个前台,被顶置的日光灯照得很亮。墙上贴了一整排海报,上面都是励志的残疾人运动员举重运动员、长跑运动员、自行车运动员??但没有一个人是失去了双腿的。休息室的桌子上摊放着一堆业内杂志,里面讲的都是安装了假肢的人的生活故事,还列出了专为截肢者举办的各种聚会和活动的列表。屋里有三四个佩戴假肢的老人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我刚一进门,他们就全都抬起头盯着我看,让我感到局促不安。我很想冲他们大喊:我才不是什么残疾人!我是个按摩师,还爱好单板滑雪!但我什么都没说。
凯文从拐角处出现,和我打招呼:你好啊,艾米!他还像我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积极乐观,快进来,你来到这里我很高兴。
妈妈推着我进入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有一台高高的架子,上面展放着一些工业器具剪刀、锤子、一个很大的金属鞋拔。
我们今天要给你的腿铸个模子。他说。我坐在轮椅上,妈妈站在一旁看着。他先用一种浇铸材料将我的双腿裹了起来,和医院里给四肢骨折的人包裹的那种材料相同。他告诉我,要先造好这个模子,才能给我安上合适的假肢。他一边忙着手头的事情一边给我解释:这样就能做出一个和你的腿部形状一样的凹槽。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站了起来。好了,艾米,今天需要做的事儿就这些。我们下周再见吧!我和他告别,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也能和这次一样轻松。
事实并未如我所愿。下一周的一个下午,我又来到了凯文的办公室,这次就可以见到我的新腿了。去之前我特别兴奋,毕竟人这一辈子不会经常有机会说:我今天要去取我的新腿。这种话听起来很奇怪,但又很有趣。嘿,妈妈,我们去取我的腿吧!我已经开了一周这样的玩笑了,然后我和妈妈就会一起捧腹大笑。
再次见到凯文时,他带我们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是安装了两个平行的步行训练杠的开放空间。妈妈把我推到训练杆附近,然后凯文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大块巨大笨重的光秃秃的塑料块,上面还插着金属杆。你的新腿做好啦!他大声宣布,并把它们在地上放好。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心里一直想:这不可能是我的腿。
虽然之前我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腿,但肯定不会期望看到眼前这堆东西。我的新腿看起来更像是两个空空的桶它的脚踝是栓接在一起的几根管子;脚是黄色的,用橡胶制成;脚趾是正方形的,男人味十足;从脚趾到脚踝,有一条凸起的黄色线条,算是仿制的静脉血管。这两条假肢真是不能更假了,没有任何机械、高科技、仿生元素或炫酷的特点,看着像从五金商店直接买回来的,真是奇丑无比。
呃??这只是让我初期练习走路的腿吧?我问凯文,双眼圆睁,瞪得像两个一美元硬币一样大。我的内心其实在嘶吼: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一想到这两大块拼凑在一起的五金硬件就是我的新腿,而且可能永远都是,我就毛骨悚然,马上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反应也触动了妈妈的情绪,她顿时也泪如雨下。
没关系,没关系的,凯文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这只是个开始,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我们先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帮你站起来,用它们走路。
在给我安装假肢前,凯文拿出一双灰绿色相间的衬垫,看着和袜子很像,但更厚重一些,大概有六毫米厚,而且一点儿都不透气。衬垫的里层有黏性,这样就能更牢固地套住我的腿。它们像垫子一样,是个缓冲垫,可以在你戴上假肢后保护你的胫骨和膝盖,不会让它们受到摩擦。凯文解释说。他铺开其中一只厚重的聚氨酯衬垫,用它的底面套住我腿部的底端,然后顺着我的腿一直往上套到大腿中部,然后又用另一只套好我另一条腿,还在衬垫外面套了一层厚羊毛袜子。最后在给我安装上假肢后,又套上了第三层布料,像个袖管一样,不光固定住了我的腿,还几乎让它们窒息。那天的气温大概有29℃,但在套上第三层之后,我感觉气温一下子升到了40℃。
好了,凯文开始指导我,我会帮你靠它们站起来。于是,我将我全新的双脚踩在地面上,吃力地站了起来。我的老天!随着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腿部,我的膝盖、小腿和双腿的底端都开始颤抖起来。我的腿不光疼痛难忍,还被一层又一层的袜套和袖管紧紧包裹着,感到很受限制,十分拘束,甚至连膝盖都无法弯曲。我感觉全身的血液全都急速流向了双腿底端,腿上的每一条神经似乎都在尖叫:停住!巨大的不适和压力几乎让我无法承受,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就这样站了不过几秒钟,我就扑通一声跌坐回了轮椅当中。
凯文给了我一分钟的时间来调整自己。好了,现在我们再来试一次。他终于开口说道。他先帮我站立起来,然后可以说是把我扛到了最近的步行杠前。我用手扶着杠杆,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看看你能不能往前迈一步。他说。我往前探了探身,噢,我的天啊,疼死我啦!我大喊,然后就站在那里,足足站了有五分钟。后来,终于听到咔嚓一声在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响起后,我成功地迈出了一小步。太棒了,艾米,他说,现在试着再迈出一步。我用尽全力,挣扎着想要抬起右腿,但感觉大腿仿佛粘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异常沉重。我又试着用力抬腿,然后,咔嚓一声,我又迈出了一步。
我觉得今天就到这里吧。凯文说道,他肯定已经意识到这是我最好的表现了,我也已经发挥到了极限。你要记住,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现在只是第一步,你必须开始适应戴上假肢的感觉。我知道现在对于你来说,用它们行走还很困难,但我们会一点一点地慢慢克服。今年你可能前后要配置五套假肢,才能得到最合身的一对。他解释说,因为我的身体还会发生变化,腿部还会萎缩,需要不断地重新调整。凯文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任何一位像他这样的优秀假肢矫形师都会如此。但我那双假肢在我眼里依然丑陋不堪,我甚至都不愿意把它们戴在自己身上,更别提用它们走路了。
我和妈妈回到大厅等待,凯文去给我的假肢打包,还为我准备了一个个人护理包,装满了那堆让人生厌的衬套。他还给了我一个步行器,就是平日里看到行走困难的老人会使用的那种铁架子,一边走一边用它支撑自己的身体。凯文还为我制订了接下来的锻炼计划,让我先在家练习走路,定期过来找他为假肢做调整。他还帮我联系了社区附近的一些身体理疗师,他们可以帮我尽快适应用新腿走路。
你早晚要安上它们,逃避是没有用的,在我离开时,凯文告诉我,否则你永远都不会习惯用它们走路。我一言不发,妈妈推着我走出大门。我坐在轮椅上,笨拙地调整着那两条笨重的黄色橡胶腿的姿势。我还没准备好要接受它们,远远没有准备好。
记得我曾说过我从未任由自己陷入沮丧之中无法自拔吗?嗯,就在那天下午,这个断言被打破了我的精神熄火了。我爬上床,觉得身心都备受打击,甚至无法冷静地思考。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烦透了它!那双新腿不光丑得要命,而且和我见过的所有物件一样普通,既不精致也不特别。凯文为我选择这双腿,和时尚女人味毫不相关,仅仅是因为它们能帮我站起来,仅仅和功能有关。但我怎么可能把这双丑八怪接纳进我的新生活呢?尤其是到了夏天,我在周末时都只穿夹趾拖鞋和短裤。单板滑雪更是想都不用想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它们走路。
那天下午,我和妈妈沉默着开车回到了家,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她把我抱进家门,用轮椅推着我进入卧室后,我们就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脸上依然挂着泪痕。我到底怎样才能接受这件该死的事情?我脑子里一直纠结于这个想法,然后我就开始逃避,睡了过去。那天晚上,我一下子昏睡了十一个小时。一点儿都没夸张。
第二天上午,我感觉仿佛有一团厚重的乌云笼罩在我的心头。接下来的那天也是。再接下来的一天依然如此。
我的情绪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状态。如果在与病痛抗争的整个过程中,我必须挑出一个最痛不欲生、最让人崩溃的阶段,那就是这段时间了。我和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凌晨四点起床去医院做透析,整个过程中我都一言不发。透析完回到家,我就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再睡上一觉。我甚至都不想醒来,不愿让自己有时间去考虑和面对自己的窘境。
就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傍晚,大概五点钟的时候,我从昏睡中醒来,和入睡前一样痛苦不堪、萎靡不振。我的假肢靠着沙发竖立着,旁边放着那堆衬垫。我朝它们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将目光挪开。过了一会儿,我挪动到沙发的另一端,拿起衬套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把它们往膝盖和大腿上套,一次一只,最后戴上了自己的假肢。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扶着墙站稳。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双腿还是和以前一样疼痛难忍。于是我又脱了下来,继续倒头大睡。
第二天早上,我又伸手去拿衬套。妈妈来到我的房间探望我,对我说:我昨天晚上给你拿出来了。谢谢。我嘟囔了一声,把黏糊糊的衬套套在了腿上,冰凉冰凉的,不禁皱起了眉。我可以给你加热一下。妈妈说。我递给她,她转身去了厨房,把它们放在烤箱里烤了几秒钟,然后拿回来递给了我。
我又套上剩下的几个衬套,妈妈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戴上了假肢。我扶着她的胳膊,让自己站稳。艾米,你能再试试看吗?能不能往前迈一步?我缓慢吃力地抬起右腿,迈出了一步。过了几秒钟,我又抬起了左腿,第二步。然后我又抬起了右腿,第三步。等到迈出第四步后,我几乎快要走到卧室门口了。这就是进步啊。妈妈说,她总是在想办法给我鼓劲儿。虽然我走起来还是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而且极不舒适,但迈出四步总比原地踏步要强。我开始想:也许我能行呢!也许我真的可以用这个走路呢!
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即便精神消沉,我也不会让这种状态维持太久,否则我会精神崩溃。我会为这种感到厌烦的状态而厌烦,会被疲惫不堪的感觉折磨得疲惫不堪。我已经失去了健全的腿和脚,这是我必须要逐渐接受的事实。所以,虽然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那对假肢,虽然我觉得它们丑陋不堪,戴上后令我痛苦难耐,但我知道凯文说得对:逃避是没有用的,至少我应该尝试着适应戴上它们的感觉和生活。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也许是有的,我也可以省点儿事,干脆不去费那个劲,不让自己遭受这些麻烦和痛苦,但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我从未轻言放弃、半途而废过,我也不想那样。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考虑着自己当下的处境,回顾了整个夏天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在被送进医院之前,我的生活多么简单美好、无忧无虑;而过去的这几天,我又是多么情绪低落,精神上脆弱无力,感觉自己的生活完全失控。就在这时,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如果我的人生是一本书,而我是作者,我会怎样书写自己的故事?我又想了几分钟,想了想一直为自己设定的那几个目标我想去单板滑雪,想去环游世界,想要继续学习知识、探索世界、身心成长,想成为一个有故事可讲的人。现在的我依然渴求这种梦寐以求的生活,我所有的梦想和经历这场严酷的人生变故之前相比毫无更改,只不过我开始明白,如果我还是想要这样的生活,就必须书写一个包括我的新腿在内的新故事。现在,我的人生之书已经翻开了全新的一页,而此刻的我有权利选择如何书写下去。那天夜晚,在卧室里朦胧的月光中,我决定要为了梦想全力以赴,勇敢前行。
我这个人还有一个特点当我决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会专心致志地投入进去,潜心钻研,就像我刚搬到盐湖城时那样,完全沉浸在当下的环境之中。于是,我开始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戴上假肢。每一天,我都要求自己佩戴假肢的时间比前一天更久一点儿。我还给自己设定了一些小目标,例如走过家里的门厅,或从床边走到洗手间,从沙发走到厨房的操作台,或者将正方形脚趾使劲儿挤进我的万斯帆布鞋后,去室外沿着后院门廊走一走。我明白,如果想让我的思想和身体都能接受这对假肢,我必须逼着自己适应它们。除此以外,我还需要一个具体的阶段性目标,于是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等到在姐姐的婚礼上担任伴娘时,我不想坐在轮椅上被推着经过过道,我要走过去!
第一次见到我的身体理疗师,我就对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姐姐的婚礼下周就要举行了,我想在那之前学会用假肢走路。即便在我听来,这个目标都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距离克丽丝特尔举行婚礼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但在我姐姐的大喜之日,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让在场的亲友为我感到悲伤。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已经为我难过了足足两个半月了,我已经得到了足够关注。所有即将参加婚礼的宾客肯定都已经听说了发生在我身上的重大新闻艾米珀迪双腿截肢,差点儿身亡。我不希望这件事再次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但我并没有将自己想要走向圣坛的目标告诉克丽丝特尔和爸爸,只是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在后来的几天中,我都拼了命地刻苦练习。
一旦我每天佩戴假肢的时间越来越久,穿衣服就成了一个难题。我的假肢体积庞大,结构复杂,尤其是膝盖那个位置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衬套,我只能买超大号的卡其裤,才有足够的空间把膝盖套进去。否则我就只能买比自己的身材大两个号的裤子,宽大到我骨瘦如柴的身体根本撑不起来。我开始发现,原来佩戴假肢的最不方便之处便是必须根据它们去穿衣打扮。你能想象自己一辈子只能穿夏威夷妇女穿的那种宽大的穆穆袍子吗?刚开始佩戴假肢时就是这种状况,仿佛身上多了一件永远都摘不掉的配饰,你穿的每一件衣服都必须能和它搭配起来,还得能把它套进去。
虽然假肢算不上我衣柜里最美观的单品,但这并不是说它们就很便宜。一副假肢的平均价格大概是三万美元,我很感激自己在这方面的花费可以得到资助。就在我生病前,妈妈刚刚把我从她的保险计划的受益人中去除,因为我的社会保险当时正在转入公司的保险计划中。而我被送入急诊室时,我的新保险还未开始生效,但由于我入院时的症状是肾功能衰竭,所以按照国家规定,国家的医疗保险和医疗补助可以报销这笔巨额的医疗费用。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肾功能衰竭对我是一种特别的恩惠。拜它所赐,我大部分的医疗费用都可以报销。你看,我总是能看到事情积极的一面。
在姐姐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客厅里,听着收音机上播放的我们最爱的音乐,一起休息放松。我坐在轮椅上,戴着自己的假肢,外面套着宽松的大号卡其裤。我父母很喜欢的一首乡村音乐响起,爸爸走向沙发,把妈妈拉了起来,对她说:亲爱的,想和我跳舞吗?妈妈开心地笑了一声,说:当然。他们俩跳起舞来总是一幅温暖美好的画面。他们最爱的舞步是两步舞,那天晚上也是这么跳的。爸爸领舞领得非常好,我和姐姐一直为他们鼓着掌,直至舞曲结束。接下来是一首阿兰杰克逊的歌,叫作《追寻那道虹霓》(Chasin That Neon Rainbow)。
我想向姐姐和爸爸展示一下我这段时间的进步,于是就对爸爸说:爸爸,我能和你跳支舞吗?当然可以啊,宝贝。他嘴上说着,和妈妈飞速交流了一个眼神,似乎在问她:当真要这样做吗?我慢慢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爸爸牵着我的手朝他走过去,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伴随着歌曲的旋律在客厅里荡漾,我和爸爸轻轻地左右摇晃着,然后我也开始跳两步舞步,跟着音乐节拍移动着我的双脚。妈妈拿出了摄像机,一边拍一边兴奋地呼喊:艾米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可以跳舞啦!我和爸爸伴随着音乐轻轻舞动着,忽然瞥到了姐姐脸上的表情。她不可思议地说:噢,我的天啊!艾米,快看啊,你在跳舞啊!歌曲结束时,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是啊??我跳得很好呢。我轻轻说。我可不是仅仅迈了几小步,我跳完了整首歌,真是难以置信。
姐姐的大喜之日终于来临了。她征用了父母的主卧,当作整场婚礼和婚宴的化妆区。那个房间有两扇门,都可以直接朝向后院走廊打开。妈妈帮我穿上了伴娘服,将衣服在我骨瘦如柴的身体上调整好,小心谨慎地拉上了拉链,以免碰到我的透析接口。克丽丝特尔为我挑选的是一件长裙,这样就能遮住我的腿了。那件裙子真是漂亮极了,是一件浅绿色的绸缎礼服。通常穿这样的衣服时都要配双精美的高跟鞋,但我不能穿,当然还是因为我那双粗大笨重的橡胶脚,所以我穿了一双白色的滑板鞋。你可以想象得出,这样的搭配并不美丽,但至少我可以走路。我生活的重心已经变成了功能,而非时尚,能这样搭配我就已经心存感激了。
当客人们搬着椅子坐到户外时,小提琴手们开始演奏《告别时刻》(Time to Say Goodbye),是安德烈波切利演唱的动人优美的歌曲,勾起了我对之前工作的无限怀念,因为这首歌经常在百乐宫酒店里面循环播放。每一次我穿过大堂和大厅去接下一位按摩客户时,总能听到这首歌在各个大厅和电梯中反复回响。单是想一想我的生活在喘息之间便天翻地覆,就觉得不可思议。
我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伴娘花束,给姐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过来。
什么事?为了能听到我的声音,她弯下身问我。克丽丝特尔永远都那么美丽端庄,但今天的她尤其明艳动人她穿着无肩带的白色婚纱,上面满满地点缀着小朵白色雏菊花。
我不会坐着轮椅出去的,我告诉她,我要走出去。
她不可思议地直视着我的双眼,问:艾米,你确定吗?
我没有片刻的犹豫。嗯,我确定,我说,我会走着出去。我们的朋友强尼担任伴郎,他已经站在一旁,等着推我出去。我告诉他我改变了计划以后,他马上出去找到我们的表弟杰克,把他带了过来,然后两个人一起扶着我站了起来。
太阳开始落山了。小提琴手们沐浴着沙漠里温暖轻柔的夕阳余晖,动情演奏着。我父母卧室的双扇门终于打开了。我一条胳膊挽着强尼,另一边挽着杰克,慢慢地挪到了门口。你准备好了吗?强尼问。我准备好了。我回答。人群开始安静了下来。
我迈出了第一步,然后停了一下,目光掠过大家的脸庞,看到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三个人。几秒钟后,我又握了握手里的花束,然后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就这样,一路上我机械生硬地迈出了一步又一步,从后院走廊上走下来,穿过一小片草地,再往前走八步,终于走完了过道。我走得很慢,姿势也没有我期望的那样优美,中途还有几次我不得不因为疼痛的困扰而暂停下来,但我一直坚持往前走着。等到我终于走到圣坛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
当克丽丝特尔出现在门口时,大家早都已经掏出了纸巾。我站在圣坛上远远地看着姐姐,看到她隆重出场。她缓缓地走过过道,走上圣坛,和杰瑞德交换了结婚誓言。仪式前后持续了20分钟,在此期间我一直站着(是的,足足站了20分钟),用我自己的双脚站着,为这对新人流下了开心幸福的泪水。
仪式结束后,只剩下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聚会狂欢。爸爸之前就在后院里布置好了一个舞池,音乐DJ一首接一首地播放着经典的欢快舞曲,我们的朋友享用着一盘又一盘烤好的牛肋排。想要跳舞吗?我的朋友罗布问我,他是我邀来陪我参加婚礼的男伴。当然想啦!我说。虽然我还不能跳一些动作幅度大的舞蹈,但我已经可以左右摇摆自己的身体,就像前一天晚上和爸爸跳舞那样。
于是我开始尽兴地跳了起来跳上半支曲子就坐回轮椅中休息一下,直到觉得又可以接着跳时就再进入舞池。整个夜晚,不断有朋友和家人走到我跟前和我聊天。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位女士对我说,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重新学会走路了?我只是冲他们笑笑。回想起和凯文初次见面的情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今天这样的一天是多么遥不可及。不过才两周的时间,仅仅因为做出了一些郑重的决定,就能让生活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那天我在婚礼上的惊人亮相,在沙漠中创造出的这样一个小小奇迹,放在过去都是我不敢想象的。而我曾经大胆幻想过的更大的奇迹重操旧业、再次站到滑雪板上滑雪、按照自己的计划过理想的生活,它们的实现则似乎更加遥遥无期。但就在那一天1999年10月15日,这些疯狂大胆的梦想似乎忽然多了一点儿实现的可能。当我站在走廊上,向前迈出了一小步时,我就已经写下了人生故事的新开端。也许接下来,我真得可以续写出更加精彩纷呈的新篇章。




后记
苦难成就了我

只有爱,能让万事万物皆有意义。
大德兰修女



人生之旅引领我走到了一个完美的位置。我发自肺腑地相信,此时此刻,我正处于人生这一阶段最恰当的位置。一路走来的每一次经历,甚至那些最令人心碎的时刻都注定要发生。每一个和我有过交集的人也都因着某个原因注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巧合,没有任何一件事是错误,也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意外。所有的经历都值得学习和吸取经验,所有的经历都是让人勇往直前的宝贵一课。
当然,我不是建议我们应当赞美人生的苦难。人生时常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悲伤、灾难和失败。面对它们,我们自然会哭泣,会流泪,会不知所措,会在痛彻心扉时捶胸顿足。我们把头低到尘埃里,虔诚地祈祷,希望一切赶快过去,期盼一切赶快好起来。我经历过那种万念俱灰、伤心欲绝的状态,我也曾经担忧自己不仅会失去双腿,还会失去美好的人生。
然而,等到痛苦不再像起初那样强烈,等到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月又一月地过去,时间会将我们一把推到全新的现实面前,让我们明白每一个人都有选择如何度过余生的权利。我们的生命是否精彩,并不取决于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而是当它们发生时,我们面对它们的态度。我们可以认为自己的处境充满未知的残酷,可以任由人生苦难将我们变成悲惨的受害者;我们也可以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虽然我们永远无法参透苦难背后的原因,但它们的确会真切地发生,当它们发生时,我们可以触及痛苦背后更深层的意义。在经历了双腿截肢、肾脏衰竭的苦难后幸存了下来,我选择了后者。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源源不断的能量。无论自己是否能意识到,我们永远都在释放和接收能量,这种能量具有伤害或者治愈的力量。人类所有行为都源于内心深处的两种情感爱与恐惧,尼尔唐纳德沃尔什在《与神对话》(Conversations with God)一书中写道,事实上,在灵魂的语言中,只有两种情感,只有两个词语爱与恐惧。恐惧用衣装把我们的身体裹起;爱能让我们裸露着身体站立??恐惧会攻击,爱会改善。
我已经认识到,我人生中更重大的目的也就是那个在我大部分生命时光中,一直激励我追随更有意义的事情的内心深处的召唤,其实就是与他人分享爱意、淋漓尽致地活出自我。当我躺在医院接受脾脏手术时,艾比医生曾轻轻对我说过一句话,让我铭记一生。他说:艾米,不管你的信仰是什么,现在都要想着它。当时的我处于深度麻醉状态,无法开口回答。然而,如果我能亲口回答的话,我一定会说:我相信爱。
随着我梦想的改变,我可以和他人分享正能量的舞台也越来越大。但其实,我不一定非得通过一个宽广的舞台才能分享我的热情、鼓舞他人或展现才能。任何人都不例外。我们有很多机会关怀彼此,也有很多机会将我们的生命和天赋发挥到极致,甚至可以通过生活中最微小的举动来实现对朋友说一句善意的话,对路人露出一个微笑,甚至向陌生人示以同情和理解。
爱有很多种表现形式。其实,正因为爱有很多层次,希腊人才发明了很多词语来区分不同种类的爱,如eros(爱情:一种热情、浪漫、强烈的异性之间的爱)、philos(亲友之爱:我们对于家人和朋友的喜爱和忠诚)和agape(博爱:一种我们对于全人类的爱,是一种心灵上的神圣无私的爱)。这三种爱我都经历过。
首先是浪漫的爱情。我和丹尼尔之间的感情意义深刻,远胜于我们的主流文化通常会突出表现的鲜花巧克力式的肤浅浪漫。我们一起经历过大起大落。经历过十多年感情的起起落落、重新复合后,我们已经培养出了一种真实的爱情、一种诚恳的尊敬以及对彼此完全的接纳。无论我们的感情会怎样,我知道这些情感都会永恒持久。
几乎每一天,我都会轻声祈祷,感恩妈妈、爸爸、姐姐以及关爱我的每一位朋友和家人。Philos(亲友之爱)这个词远不足以表达出我对他们的千恩万谢。Philos这个词也可以形容我对德里克的感情。在我们共同出演节目期间,我每时每刻都能受到他的鼓舞他无穷无尽的艺术天赋、他强烈的敬业心和热情以及将似乎完全无关的舞步编排成精湛杰作的能力。仅是待在他身边就能让我拥有全力以赴、改善自我的动力。德里克本人的存在就是我们的能力远远超乎自己想象的一个有力证明。
博爱这是我每天都在追求的一种对于他人的无条件的爱。这种爱不只是分享,而是一种存在。我们生命的存在意义就是全心全意地给予身边的人尽可能多的爱,无论是博爱还是其他形式的爱。我相信,正是去爱、去表达爱和经历爱的渴望让我拥有了第二次生命,让我可以重获新生,也是那位陌生的老先生谈起浮萍般的肤浅生活变成另外一种更有深度的生活时所想表达的意思,也是梦境里的卷发男子不断对我说萨满之道才是不二法门时想要告诉我的道理,那是一种治愈的办法。依我看,这世间唯有爱直到生命尽头会一定有意义。不仅对于我是这样,对于地球上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生命是否圆满并非取决于我们拥有多少,而是我们付出了多少。
我还体验到了第四种爱对于生命本身的热爱以及我们做事时付出的热情。你可以将这种爱称为灵感和创意之爱,这是当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个项目、目标或者职业时会感受到的和它之间存在的那种深刻相通和默契。当我们以这种方式沉浸其中,我们的成果就能创造出周围的世界。正是这种爱点燃了我的人生道路,鼓励着我不断奋斗、改变、付出、成长,督促着我从整体和细节上都不断改善自我。
每一个人都是诸多人生经验教训凝聚而成的可走路、说话和呼吸的生命体,而我有很多经验教训,可以说是历尽沧桑。我已经明白拥有和坚持梦想的重要性当我还在享受当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设想下一段人生奇遇的美妙。我生来就是个梦想家,没准你可能也是。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也让我们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有时会让梦想黯然失色,让我们无法看清前方的路。我时常也要重新审视自己的梦想,重新将视线集中在自己可以成就奇迹的潜能上,探索出化腐朽为神奇的新方法。多实践方能出真知,而我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行动者。梦想是一粒种子,当种子接受了坚持不懈的努力的浇灌,我们的生命才会绽放,才会开花结果。
一切皆有可能。这句话我们都耳熟能详,但在我的生命中,这句话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每天经历的现实。生活已经教会我,只要你热情十足、愿意努力,你就能走过人生中最心灰意冷的日子。即便处境无法改变,我们也能改变自己的心态。
一路走来,我承受了一些重大挫折,而现在的我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如夏花般绚烂。我遭遇过的挑战、挫折和所谓的障碍都成为我向目标一步步迈进的垫脚石。而正是我人生的最大灾难引领我走向了人生的最大成就。我相信目标的力量,当我回顾自己走过的路时,我意识到我的目标一直都是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无论是在重新学习滑单板,还是想方设法跳好舞,或是将励志演讲发展为一种职业时,都是如此,从未变过。
人们向我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到底是什么帮你熬过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我的回答永远都一样:是感恩。关注自己已经拥有的,而不是自己没有的或者失去的。感恩自己拥有的一切,即便在我们似乎一无所有时也要如此。无论处境变得多么糟糕,我都选择勇往直前,而且我绝对相信你也可以如此。我并不拥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超能力,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拥有成就伟大的能力,这种能力强大到远远超出了你最丰富的想象力。
自从《与星共舞》播出后,经常有人对我说:你真的太励志了。我听到后都会感谢他们善意的话语,但其实当我参加节目或做其他事时,我并不仅仅想成为励志人物或是鼓舞人心,我只是想活出自己的激情和梦想。当我们看到别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我们也会受到鼓舞,也会去效仿。这是可以感染他人的事情。而我们可以认同这种热情并受到鼓舞,这就标志着我们也拥有这种能力。
我的双腿并没有禁锢住我。相反,它们反而成就了我。它们引导我踏上了一条我注定要走的心灵之路。它们促使我变得创意十足;它们让我明白,当我跌倒时,我可以躺在那里,溺于自怜,也可以将其视为刺激我成长的动力。虽然我失去了生来就有的双腿,但我那双用碳纤维和锈迹斑斑的螺丝钉打造的假肢却带着我去了很多不可思议的美妙之处。虽然我的人生之路和我最初设想的大相径庭,但我还是实现了自己原本打算的梦想我还可以滑单板,还可以环游世界。我甚至还跳了恰恰、快步舞和探戈,而且一路上还和他人分享了我的人生故事。听众中不乏一些令人佩服的人,我从未想过会和他们相遇,例如奥普拉。其实,我不仅在参加《与星共舞》时接到了她的电话,后来还受邀参加了她组织的一场全国巡回演讲活动。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完美时刻,尤其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被她的精神鼓舞和激励着。
我在1999年第一次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依然是我现在经常问自己的问题:如果你的人生是一本书,而你是作者,你会怎样书写自己的故事?每天清晨,我都怀着感恩之心醒来,感恩自己有机会又能将人生故事续写新的一页。如果上天已经恩赐给我的过去也预示着我的未来,那么我的人生一定还能写出更多更精彩的新篇章。每一天,每一个梦想,我都在用心书写。
是我人生的最大灾难引领我走向了人生的最大成就。我相信目标的力量,当我回顾自己走过的路时,我意识到我的目标一直都是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无论是在重新学习滑单板,还是想方设法跳好舞,或是将励志演讲发展为一种职业时,都是如此,从未变过。
人们向我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到底是什么帮你熬过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我的回答永远都一样:是感恩。关注自己已经拥有的,而不是自己没有的或者失去的。感恩自己拥有的一切,即便在我们似乎一无所有时也要如此。无论处境变得多么糟糕,我都选择勇往直前,而且我绝对相信你也可以如此。我并不拥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超能力,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拥有成就伟大的能力,这种能力强大到远远超出了你最丰富的想象力。
自从《与星共舞》播出后,经常有人对我说:你真的太励志了。我听到后都会感谢他们善意的话语,但其实当我参加节目或做其他事时,我并不仅仅想成为励志人物或是鼓舞人心,我只是想活出自己的激情和梦想。当我们看到别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我们也会受到鼓舞,也会去效仿。这是可以感染他人的事情。而我们可以认同这种热情并受到鼓舞,这就标志着我们也拥有这种能力。
我的双腿并没有禁锢住我。相反,它们反而成就了我。它们引导我踏上了一条我注定要走的心灵之路。它们促使我变得创意十足;它们让我明白,当我跌倒时,我可以躺在那里,溺于自怜,也可以将其视为刺激我成长的动力。虽然我失去了生来就有的双腿,但我那双用碳纤维和锈迹斑斑的螺丝钉打造的假肢却带着我去了很多不可思议的美妙之处。虽然我的人生之路和我最初设想的大相径庭,但我还是实现了自己原本打算的梦想我还可以滑单板,还可以环游世界。我甚至还跳了恰恰、快步舞和探戈,而且一路上还和他人分享了我的人生故事。听众中不乏一些令人佩服的人,我从未想过会和他们相遇,例如奥普拉。其实,我不仅在参加《与星共舞》时接到了她的电话,后来还受邀参加了她组织的一场全国巡回演讲活动。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完美时刻,尤其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被她的精神鼓舞和激励着。
我在1999年第一次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依然是我现在经常问自己的问题:如果你的人生是一本书,而你是作者,你会怎样书写自己的故事?每天清晨,我都怀着感恩之心醒来,感恩自己有机会又能将人生故事续写新的一页。如果上天已经恩赐给我的过去也预示着我的未来,那么我的人生一定还能写出更多更精彩的新篇章。每一天,每一个梦想,我都在用心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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