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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众神的河流

書城自編碼: 2802855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文集
作者: 王开
國際書號(ISBN): 9787506388078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05-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182/200000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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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作者通过一次次探寻,体悟出先辈们逆境求生的奋斗精神,这样的高贵品质,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亟待振兴的辽宁,都有值得借鉴之处,这就是本书的文化价值所在。
內容簡介:
浑河与辽河比不上长江黄河,但在中国数千年文明史上,彰显独特的个性。辽宁因着特殊的地域环境,栖居着许多古族,他们创造了森林文化、河海文化乃至平原文化,是中华文化之根不可测其深。更重要的是,他们与作者之间均有着不同程度的联系,通过一次次探寻,作者从中体悟出先辈们逆境求生的奋斗精神,这样的高贵品质,小到一个个体,大到亟待振兴的辽宁,都有值得借鉴之处,这就是本书的文化价值所在。
關於作者:
王开,满族,公务员,国家二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抚顺市清前史研究会副会长。有散文、小说发表于《民族文学》、《文学界》、《星火》等国内文学期刊杂志,出版满族历史文化散文《马背上的江山》、《我意天下》,城市文化散文集《辽宁工业文化》、儿童文学植物专集《青青的百草园》等,《马背上的江山》获第七届辽宁文学奖,文化散文集《众神的河流》获2013年中国作协少数民族作家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现供职辽宁省新宾县委宣传部。
內容試閱
在牛河梁上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怎样表述女神,我更加迷惑的是,这究竟出于对女神的景仰,还是我与她之间距离太长的缘故,这种耗尽心力却找不到思辨出口的枉然,就像一位朝阳诗人写的诗:

离我很近,离我很远
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不想与她面对面
这是辽西腹地,最普通不过的一道丘陵

是的,女神之所在,苍岩浅草,土薄水瘠,便是乡村野老、鹰隼虫兽的踪迹也难抵达。然而,女神绝世独立几千年,于高岗上,穹宇下,衣袂飘飘,用她绿玉的慧眼,阅读众生悲欢。
拜会女神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象,她及她的周遭何等样貌。一迄接近,牛河梁的地理环境仍让我暗惊,那是葱茏掩饰不住的困窘大面积油松林根植灰白土壤中,呈现一种失水的坚硬姿态。更能反映干旱状况的,是垄沟生长的玉米,春夏之交,它们那般羸弱,难以预测未来的长势,甚至,让人担心农夫的辛苦最终化为泡影。于是想起老作家谢子安关于辽西雨的描述,私下觉着,只有活在焦渴中的人,才能写出对雨的祈望,以及雨来、雨走的过程中的细微感受。半夜的雨、黄昏的雨、夏季的雨、春雨、秋雨,每一场雨的酝酿与降临,都融入辽西人的素朴情感。但朝阳并非一直少水,一点二亿年前,这片土地湖泊密布,鸟兽自由,只因一次天崩地裂的大火,化瞬间为永恒。之后,沼泽上隆起冷却的岩浆,形成丘陵、平原。又经过窒息的死寂,一针纤草拱破泥土,还原生机。接着,鸟儿振翅,花朵开放,各种声音复活。所不同的,死亡后的重生已流布着哲学意味:花非昨日花,雾非昨日雾。又不知荒芜多久,作为世界主体的动物人,来了。他们在今天被称作鲁努尔虎山脉的广泛区域内,尝试农耕、狩猎、琢磨玉器、制造和使用陶,足迹遍及西辽河沿岸。
人的群体划分始称部族,根据生存需求,逐渐形成相对的一个基层社会圈子,在一块地上繁殖。此时,有着共同的籍贯牛河梁人,与我们远隔五千年之遥。这些被我们视为蒙古利亚人种的古生民,当属社会精英我看到他们利用高埠台地修建的城邑,从一些工具碎片发现他们从事狩猎和农业生产活动的秘密。应该说,他们依赖土地群居,团结在一起,像植物一般地生根,在悠长的时间中,慢慢摸熟生活。这支部族的智慧,远在我们想象之上,他们会制作石材的削刮器、尖锐的利器,用来捕获猎物,还认识了谷、糜,并煅烧泥土为容器,盛装果腹的粮食。他们把住所深入地下,同时向空中拓展,享受着大地的安全和温暖。而他们的床因为铺着草和树叶,就有了好闻的香气。墙壁上恰到好处的小孔洞,使空气自由穿梭,房间里光线流动。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在这样私密的环境下,叫作情感的东西开始萌芽,男人穿上麻的衣服使自己变得优雅,女人戴上花冠,把自己像鸟儿一样装饰起来,取悦异性仔细打量牛河梁,念及先民所做的这一切,多么令我们感动!他们,是我们的生命之源,开辟了乡土社会的概念,打开我们思想和肉体进步的通道,以及这灿烂的世界。在牛河梁的泥土和石块儿间,我的脚步与比青铜还高贵的足迹重合,一些人的灵魂从脚下慢慢进入我的身体,与我合二为一,我浑身颤栗,血液岩浆般奔流,流向它初来的方向。


那天正午,灼热,宁静,我来到现代建筑的穹顶之下,放眼积石冢,心中充满敬畏,不敢喧哗,不敢呼吸。这是我见过的最壮观的墓葬群,我隔着栏杆凝望远古亡灵,心中疑惑,他们都是些什么人?第一个葬在这里的人,和后来者有着怎样的关系?学界明明已经判定,墓葬存在数百年的时间差,又是什么样的一种维系,让他们前赴后继在此永生?我想,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一定是时人敬仰的英雄,他应该是一个王,部族的精神领袖,有着百折不挠的意志,会借助神的法力为人民祛病消灾,率领部族战胜各种困难,压制邪恶。他活着的时候,深受人民崇拜,身后,人民给予他最顶级的礼遇。王的英雄主义,从人民的意愿出发,为了自己所辖的团体,可以牺牲一切。这样的明德者,为他的继任者,抑或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做出榜样,一辈接一辈地追随,陪伴他安眠。这真是忠诚的信仰,创造、延续着英雄时代,抵御了自然和人为的侵略,推动了社会进步,部族得以绵绵生息,逐渐形成以国为轴心的世界观。
牛河梁人心里的世界观是个什么样子?我觉着,就是墓葬区的祭坛,层叠三圈的同心圜丘。曾几何时,远古先民在此举行隆重的仪式,而主持这庄严祭礼的人,是一代代的王。王怀着虔诚之心,在司礼的引领下,献坛、登坛,双手合十,向苍天说出心愿,期望得到神的庇护,风调雨顺,平安健康。牛河梁人世界观的直接传承,便是我们今天的天坛我想起北京天坛,一部属于中华民族的独立宣言,解释了天、地、人三者的关系,表达了我们对和谐的追求。如果说,北京天坛众所周知,那么,早于它一千年的还有西安隋唐天坛。曾有人说,隋唐天坛为天下第一坛,然则到了牛河梁,目睹王的壮观,你才知道,天下祭坛的伟大构思出自哪里。
到此时刻,倘若不是碍于旁边的参观者,我会仆倒下去,对着静静的祭坛和众多的亡灵,跪下,落泪,感念五千年不绝的恩施。
光线透过巨大的金属穹顶,照着精心砌筑的白石,有些炫目,让人恍惚。学界说,白石的捡拾、垒砌是一项大工程,没有金属工具的借助,无论搬运还是挖凿,都考验着劳动者的智慧。不难想到,牛河梁人为了表达对逝去的王的尊敬,在烈日霜冷中奋力工作,裸露的皮肤被大自然冶炼成棕红色,散发着生命进化的某种特质。而大小不一的砾石层层累叠完成,王的灵魂就回归皇天后土。
王躺在那里,威严不减半分。他的事迹在时光中流传,玉猪龙、勾型玉云器、玉人、玉龟、甚至玉蚕围绕周身,彰显着王的尊贵,也纪念着他和他的人民治理社会、创造文化艺术的功勋。龟,给世界难以磨灭的印象,是甲骨文,那些雕在龟背上的文字,象征着一个古老国度的文明史。但众口啧啧赞叹时,似乎很多人忽略了甲骨早期的运用意义烧裂的骨纹,是上天的密语,它指引着苍生的心灵向何处去。而你到了牛河梁,看见那一对握在亡灵手里的玉龟,忽然就觉得,一个声音隐于云朵之上,如蜂鸣耳畔。
我想细听,只已如雨后彩虹,散入宇宙。


王和他的人民与牛河梁的时光一起前进,发现、创造、努力迈向理想社会。于王而言,人民是他奋斗的动力,于人民而言,王是他们精神的高峰。他们之间,不是凌驾与被凌驾的关系,而是灵与肉、血与骨的不可分离。王为他的人民操劳,使用玉龟与天地大神沟通,希望得到启示,指引方向。王确信,一定有一种力量保佑他和人民一起战胜困难和阻力。人民呢,沃野耕耘,种桑养蚕,虽然农事辛苦,但汗水流淌着和乐怡然,陶醉于他们的经济秩序。可能,孟浩然笔下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田园之乐最早就发生于牛河梁。某一天,他们之中的一个聪明人想到了用玉来雕刻生活。也就是说,玉蚕出现了。这种小小的动物,能够编织幻化万千美丽的服饰原料,可谁又能想到,它居然与我们亲密伴随泱泱数千年。在此之前,我们把自己包裹在蚕的作品中,大概没有想到,我们沾沾自喜的,不过是重复先祖的若干场景之一。
大量的玉制品,和英雄的王一起埋在积石冢下,一朝重见天日,第一群有幸与之两两相对的人,该是何种心情?惊讶、惊叹、震撼,恐怕这也不是全部,根本就没有词语精准地表达千古一悟的情感撞击。玉,在先民那里赋予太多内涵,我辈后生的解读,仅限一二,词穷到概括为唯玉为藏的程度。可是,玉从哪儿来的?疑惑总在脑子里飞蛾般旋舞,然后,我找到了学界给出的答案:玉料多为岫岩玉。接下来,玉料怎样被发现、剥离、采掘、运输、雕琢?完全一无所知,牛河梁人轻巧地耗干我们的智商。
积存太多文明遗迹的牛河梁,传递了太过丰富的信息,让我们为之眼花缭乱。学家苏秉琦说:红山文化的时代相当于五帝时代的前期,从红山文化五千年古国在中国文明起源过程中先走一步,到该文化在其南下过程中与仰韶文化在冀北相遇的考古实证,都证明了五帝时代前期有关代表人物在北方地区活动的可信性。这段话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华夏版图上,有资格与牛河梁时空框架对应的,只有五帝时期。若再具体一点,另一位学家雷广臻的观点直接指向黄帝,他说,《山海经》中的海,是渤海,书中的轩辕之丘、轩辕国符合牛河梁的诸事项。他说黄帝使用玉兵器,红山出土了玉兵器文物;黄帝妻子嫘祖养蚕,牛河梁便出土温润的玉蚕;黄帝染五色衣服,牛河梁又有穿短靴的陶人塑像,说黄帝乘龙升天,牛河梁乃至整个红山文化区就出现太多玉龙形象,朝阳本来也称龙城;说《资治通鉴》中记载黄帝之孙颛顼的活动区在颛顼之丘,这个颛顼之丘在朝阳城东九十里,棘城,即颛顼之丘。棘城,便是今天的义县。又说,在朝阳建立三燕的慕容鲜卑,自称为黄帝、颛顼后人。《晋书慕容廆载记》如是道:慕容廆,字弈洛瑰,昌黎棘城鲜卑人也。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这里的棘城,同样指今朝阳义县。有熊氏,指黄帝。苗裔,初意禾谷之实,后引申为子孙后代,有熊氏苗裔即指黄帝子孙了。支持《晋书慕容廆载记》的古籍,还有《北史》《通志氏族略》等等。总之,多部史书记述的物事与大凌河牛河梁等红山文化区域的古人文、古地理吻合,把牛河梁的底片拉得无限长。若观摩这一张张显影,即使如我这般的凡夫俗子,也不由想弯下腰去,给大辽宁深鞠一躬。
真的,考古和史学的最大魅力,就是对于未知未解的事情大胆猜测,再搜罗蛛丝马迹推理,一旦谜底揭开,不管验明真身还是南辕北辙,曾经的期待、急迫,伏案苦思抑或荒郊野岭的辗转,都一样意义非凡。以牛河梁等地为主的红山文化区域,从辽西走廊延伸到塞外草原,从内蒙古高原到燕山余脉,跨越长城南北,在这么广阔的范围内,聚集着社会组织,并逐渐向国家的形式过渡,其间创造了多少奇迹?多少史诗般的英雄人物,因着长满绿苍苔的时光,成为一团难解之谜?
我想着,若将仰韶文化对照牛河梁一脉的红山文化,谁能割裂开它们呢?陶器皿、玉、图腾,乃至宗教、建筑、审美,如此的神似,如出一辙,都说明中华文明的一脉连根,只不过,我们尚缺乏有效手段,系统地清理出来,而厘清这些,更加需要我们的胸怀。


我始终没弄明白,王的庞大墓区和女神庙的布局是考虑哪些要素划分的。那时候没有《周易》,没有先进的测量工具,那么,是王的占卜结果,还是巫师的法术使然呢?因为无解,更凸显了女神庙的神秘。
女神庙占据整个山梁的有利位置,面对凌源县郊外的猪首山。四周是茅草、野花的世界,油松林像一群卫士,守护着更大的范围。而女神庙的主体,仍然被一座巨大的现代建筑包裹,如同罩上一件铁布衫。光穿透玻璃棚顶,照射着红色泥土覆盖的神庙。我攀着二楼的栏杆向下俯瞰,特别有一种拆除钢管、塑胶板材的冲动,我想,该还神庙于大野,汲取日月精华,那样的它,才有活泼泼的生命力。但是这样的话,神庙会遭风雨侵袭,继续损毁,又是矛盾。想来,世上的事物,通常二元对立,长成矛盾的两面体。
已挖掘的女神之所在,压缩在一个逼仄空间,有五六尊之多。学界说,最大的一尊三倍于真人,第二尊次之,第三尊才是真人的比例,便是我们见到的,眼睛闪着绿玉光泽的女神。显然,女神的面貌被夸张,这是远古艺术的习惯表达,寄托着一种情感。我只是不懂,女神的唇部肥厚的阔嘴、凸出的颧骨、翘起的下巴,这种构造代表什么?仅仅是我们据此认定的,蒙古利亚人种生就这种体貌特征吗?我猜不完全是,如果加上还有我们没看到的她美丽硕大的乳房,健壮的四肢,这样,才符合她所在的时代就像古希腊雅典神庙中的得墨忒尔女神,丰硕、高雅、和善、自信,头戴谷穗花冠,驾着马车,掌管土地的丰产。我们的女神,一定是这样的。但她比得墨忒尔女神的诞生时间要早得多,而且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人与神的复合体。
与女神共同列入神庙的,还有熊、鹰、天鹅等,它们和女神拥挤在仅供单人出入的圣殿,接受香火和祷语的拜祭。
五千年前的一个部族,把王的祭坛建筑得宏大雄伟,最神圣的地方建得这般狭窄,从什么样的心理出发?可能,他们还没有雅典人那样的认识高度,修建无与伦比的神庙。或许他们认为,女神的样貌不可以随便示人,只有王才有权力进入,代表全族献上虔诚的祈祷。王身材高大,神庙又太小,王只能匍匐前行,亦步亦趋,敬畏便又多了几分。大概王也不敢随意抬头视女神的,在他的心里,这是冒犯,亵渎,他获得贴近拜祭的资格,已经诚惶诚恐,感念上苍恩德。可女神的微笑那么迷人,如同漫漫黑夜里的第一缕阳光,王抵挡不住那笑容的吸引,跪献祭礼的某一刻,目光飞掠女神面颊,立即,她的红唇,她的妩媚,她融化天下的姿容,让王慌乱不已,疾步倒退,心怦怦跳,觉得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又莫名汲取某种力量。
女神的洁净,没有任何人敢生龌龊之心,即便统帅部族的王也不敢失敬半分,他只想瞻仰她、尊崇她,那胆大的一瞥就令他火灼似的。


女神不是个人,而是群体,她们应该在很长很长的时光中,为部族的生存做出巨大贡献。起初,她们都是血肉丰满的人,因着功绩大了,逐渐神化、神话。比如满族故事中的《乌布西奔》,乌布西奔原是乌苏里江流域东海女真部落的一位女酋,也是一位巫,她在部族最危险的时候,勇敢地选择战斗,率领族人乘船破浪,寻找心中的太阳圣地,最终牺牲自己。于是,这位女巫就在女真人心中神化,成了口口相传的故事。但是,传说却在俄罗斯的锡霍特山脉的一个山洞中落实。那山洞里的岩画,描绘了乌布西奔数次率部族远征,探险日本海、太平洋,直达堪察加和阿拉斯加的凶险海道,从而证实了这是一段历史。
毫无疑问,女性在原始社会为人类生存起到特殊作用,她们凝聚着召唤力,慈爱,勇于斗争,富有奉献精神,造就了母系社会,人类沿着这条道路,才得以繁衍。问题在于,牛河梁女神庙中的女神,究竟是谁?既然学界对男性的英雄王身份存疑,推断他们中间有一位大人物,甚至旁征博引论述那大人物是历任黄帝。那么,比黄帝身份地位还高的女神,我们该往哪里对应?我不是学家,因此在这般庞杂的场景中自感蠢笨,实在想不出,女神不是唯一的一个,那我们尊称的中华母祖能否确指其中的哪一位?若按现在的泛指,认为有着绿玉眼的女神为中华母祖,其他女神又是谁?我不知道这样的追问是否妥当,大约我这样的思考,在学界嗤之以鼻,幸好我不想钻牛角尖,找不到合理推断,一点儿也不影响对女神的膜拜。
可是,女神的美在那里,让人仰望,让人追溯。我喜欢她身后的壁画,红黑相间的花纹,是远古人审美的标准,咫尺之间,他们极尽所能地给女神以仙居,就像嫦娥在月宫,宁静、清幽、如梦如幻。他们采用了植物或矿物染料,有规律地排列线条,连缀成一幅壁画,衬托美丽的女神。除此之外,女神庙与凌源郊外的猪首山呈一条中线,猪很早就被视作图腾,那么,这种特意的安排,又隐喻两者怎样的关系?有人分析说,猪是献祭生灵,牛河梁人期望用它作为女神的永恒祭祀。我承认这个解释有道理,但我坚信,这不是唯一,一定还有更切实的答案,只不过目前未知。牛河梁的谜,一环扣一环,而这样的组合,你、我、他,凡有机遇与之面对面的人,内心无法不悸动,适才放下一个念头,紧跟着又生下一个念头,哪怕严谨著称的学界,也不得不打破禁锢,做出空前假设:这是女娲生活的地方,女神崇拜就是女娲崇拜。女神中真有一位女娲吗?搜遍中国古远的众神,女娲最富自我牺牲精神,最具英雄气质,也真的只有她配享黄帝们的供奉。当然,我们需警惕,这一说法在拿出确凿证据之前,仅仅作为论点。


五千年的微笑,五千年的红唇,还有神殿的装饰,在女神之后,那样的美以分蘖的形式,粉彩了泱泱中国。站立还原的女神庙壁画,我脑子里唰唰闪过辽阳汉墓、阜新契丹、集安高句丽等墓葬壁画,早先,我并没有考虑到这些不同民族的艺术杰作有何内因,但在女神庙,我突然想到了它们的魂儿是不是同出一体?或者,我也可以说,经过女神庙原始、简捷的壁画造型,到了汉代,内容已被栖居辽阳的汉人极大丰富,色彩更艳丽,线条更流畅,技艺更加娴熟。祭祀、狩猎、节日、郊游、生活栖居等等等等,全部在画师笔下,在王公贵族的墓室墙壁呈现,向我们传递着礼仪之邦的富裕、文明、和谐信息。记得,有人问我,如果让你回到过去的朝代,你喜欢哪个?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大汉。原因是,它让我看到一种张扬的性格,而这样的张扬,源于大国时代的民族自信。今天的我们,又何尝不应如此呢,富而不骄、强不凌弱,一副谦谦君子之风。
大汉之中国景象,设若没有壁画,只看文字记录,我们怎会有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情感受到震撼?
契丹民族骨子里的进取心,决定了其独特存在,他们游弋辽西,建立大辽,在广阔疆域里纵马驰骋,找到了惬意的感觉。当这一切像辽河水一样不可阻止地逝去,他们自毁文化、诗书、医药、绘画、音乐、宗教、瓷器,散入烟尘,余者寥寥。幸好,契丹贵族墓葬多多,每一次的发现与发掘,壁画都是一次展现契丹风采的绝佳时机。通过这些色彩与线条,我们重新体验到契丹社会的繁庶,仪俗、服饰等等纤毫毕现,对这支桀骜民族除了钦佩,还是钦佩。
如果说,契丹是谜一样的民族,那高句丽就要称为不可思议了。高句丽从东北古族秽和貊中游离出来,另发一枝,相比契丹、鲜卑等生息东北的民族,高句丽算不上强大,但他们的好胜之心却不逊于他人,从大汉到隋唐,高句丽锲而不舍地与中央为敌,每逢战争必裹挟、胁迫身边的弱势异族助战,以求胜利。事实上,高句丽与燕、隋、唐对垒,完胜的场次少之又少,反而多场伤筋动骨的惨败,要么被迁移江南,要么出逃朝鲜半岛,但高句丽的自我修复能力惊人,每次惨败后,很快苏醒,集结力量卷土重来,蚕食、挺进。就这样断断续续六七百年,终于灭在唐的手里,而作为国都四百年之久的吉林集安,在此期间留存了数以万计的墓葬。
同样的,高句丽民族在刀光剑影中损失了地上文化,其中一部分却因深埋地下得以幸存。
关于高句丽的墓葬壁画,美术界用真实的幻象阐述。
碍于诸多因素,高句丽墓葬壁画保存完好的极少,饶是如此,我们也领略了它的奇妙,并使我想到考古界一位大家的话:不要低估古人的交往能力。古人确实轻松地跨越深山大河的阻隔,完成他们的文化交流,否则,我们就解释不了为什么高句丽墓葬壁画中会出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更解释不了凤鸟、龙,居然还有神农氏、伏羲和女娲,只是,伏羲和女娲两位神在高句丽人的世界里,变成人面蛇身,反映了他们对两位神的理解。还有,高句丽人崇拜的日月星象,也清晰地在壁画上表现,令人吃惊的是,那幅月轮中蛙的造型,竟与红山文化核心区之一的查海文化遗址的陶蛙一样,我记得,查海遗址的蛙和蛇烧结在一个陶罐上,蛇在下方,衔住蛙的一条腿,生动逼真,印象深刻。此外,高句丽墓葬壁画上对马的形象塑造,和辽阳汉墓一样,健美、强壮,技法如出一辙。
纵马飞奔的游猎民族,信仰与农耕民族高度一致,谁能说不是牛河梁文明的辐射、传承?由于地理的接近,民族之间通过各种方式相互碰撞、融合,肉体寂灭时,文化水乳交融,难分彼此,这正应了一句歌词:谁是谁的谁,我是你的谁,你是我的谁?我想着,牛河梁这片土地潜藏的巨大能量,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难有人觉悟透彻,但它必将如李济先生所言:我们以研究中国古史学为职业的人们,应该有一句新的口号,即打倒以长城自封的中国文化观,用我们的眼睛,用我们的腿,到长城以北去找中国古代史的资料。那里有我们更老的老家。


枕 边 玄 菟


雪从空中落下来,他们像隐匿的星群,和黑的森林、白的大地,迷蒙在夜色里。那些声音马蹄声、狩猎声、风声、酒宴上的呼喝声、舞姬甩动衣袖的窸窸窣窣声,聚合成辽东意象,与我同在。
许多年了,我们的脚印叠压着脚印,重复一样的路线,喝一条河的水,我的眼神流动着他们的眼神,拥有共同的山脉、森林、河谷。静态的他们和动态的我,是这片土壤栽培的植物,生长、消失;消失、生长。周而复始的循环中,幻化成寓意深刻的禅机:新宾、兴仁、兴京、建州更渺远的,唤作玄菟。
玄菟之名,遥远到依稀生绿苔。至于确切地点,在我举目望见的农田里出县城,沿苏克素浒河西行,至永陵镇赫图阿拉村外,背山面水的泥土里,掩埋着一个传奇。伊始,我以为那田野只适合种玉米水稻、豆子黄烟,后来才知,年复一年的作物根须底下,竟藏着一座城。城,其实叫郡,玄菟郡。玄,黑;菟,虎,二者合起来,含义为雄踞北方之虎。
这只威风凛凛的黑虎要震慑谁?
我捋着线索追下去,越查越心头鹿跳早在公元纪年前,中原王朝的政治触角已伸向东北亚,边疆文化也开始和汉文化交融,这包括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碰撞、组合、发展。
一切的缘由,皆在玄菟郡的初设。
玄菟郡的设立,避不开一个令人百感交集的朝代商。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
我反对滥用伟大,但触及殷商文明时,我乐意把这个词给它。殷商是一个英雄遍地的朝代,其首领契助大禹治水,造福黎民而受封领地。到了他的孙子一辈,驾着战车开拓疆域,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在甲骨文中称为大乙的成汤,灭夏立商,以德立威,广施仁政,我们现在食用的黍、稷、稻、麦、桑、麻、瓜果等粮食经济作物,当时社会就已广泛种植。武丁的有为,得益于年轻时生活于民间,深知百姓困苦。继位后,他兢兢业业,不敢荒度,在他的治理下,纺织、医学等民生事业取得突破性发展,最重要的是,我们见到了司母戊大方鼎、三联甗这样的青铜礼器。
武丁开创了盛世局面,但商晚期没有很好地延续下去,纣王不仅丢掉祖先忠诚勇敢的精神,还破坏了传承十七世的政治体系,终被周武王剿灭。商的臣民欢庆之余,又难免亡国哀伤。纣王的叔叔箕子就深陷这种复杂情绪中,痛定思痛,他带领遗民远离朝歌,出中原,向辽东。有人估计,跟随箕子迁徙的商民达二十五万之众。这支浩大而心里戚戚的队伍渡过辽河,分别留驻大凌河、朝阳一带,多数人由箕子率领,涉鸭绿江进入朝鲜半岛。
箕子到达之初,联合土著三韩部落,建立朝鲜侯国。也就是说,他向周王朝纳贡。箕子领地的疆域足够大,史料记载,春秋之后,朝鲜侯国北达吉林,东至海,南至朝鲜半岛。箕子以哲学家和政治家的智慧,将商朝的执政经验复制给朝鲜侯国,教岛民知礼仪,学躬耕,养蚕桑,制定并颁布法律。朝鲜侯国在箕子的治理下,传位八九百年,历四十代。只是,兴盛之后,必然衰落。公元前194年,箕子的最后一位继承人箕准被卫满加害,箕子朝鲜随之灭亡。
卫满这个人,我以为他的品质大有问题。他和箕准之间,原本是受恩与施恩的关系,卫满非但没知恩图报,却导演了一出真实版的农夫与蛇谋杀了恩人,建立卫氏朝鲜。
卫满为什么大老远跑到朝鲜呢?
春秋时期,诸侯混战,朝鲜侯国为燕昭王攻击,退守鸭绿江以东。汉初,燕王臧荼起而造反。刘邦派大将卢绾讨伐,结果臧荼亡命,卢绾因功取而代之。又数年,卢绾私心膨胀,举起反汉的大旗。刘邦一怒之下,派兵镇压,为永绝后患,安排自己的儿子刘建做燕王。卢绾惶惶之际,逃入匈奴。乱世之秋,燕人卫满出场了,他聚拢流亡汉民,涉鸭绿江投奔箕准。哀王怜其苦楚,好意收留,酿成祸患。
枭雄们刀来剑往,嗜血正酣时,我生活的这片土地静如处子。起码,我查阅的典籍里头,这里没有与战争关联的记录。但它并未恒久的安居征战之外,而是随着中央与地方矛盾冲突的频率加快卷入战火卫满朝鲜与西汉王朝为敌,惹怒汉武帝,发重兵灭掉反对势力。之后,汉武帝设置乐浪郡、玄菟郡、临屯郡和真番郡,统治朝鲜半岛。
玄菟郡,就这样出现在中国历史的浩繁长卷里。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称作第一玄菟郡的郡府,指定在沃沮城,即今天朝鲜半岛咸镜南道的咸兴。此乃它的南部辖区,其北部,囊括富尔江、浑河流域。这个范围,包含我赖以生存的地方,只不过,彼时它还没有确切称谓。
汉昭帝和汉宣帝是汉帝中较有出息的两位,他们统治的时期,后世评价为昭宣中兴。两朝减免税赋,整顿吏治,推行了一系列宽松政策,人民休养生息,社会各业蓬勃发展。昭帝实施的仁政多亏了辅政大臣霍光,但半岛居民未照单全收政府的苦心,玄菟郡府所在地的沃沮族尤其对抗,屡屡煽动民众制造暴力反政府事件。这种背景下,霍光为精简机构,及时调整四郡辖区,西移玄菟。这一次搬迁的位置,两千年后承载了我。也可以说,我这条命靠着玄菟郡的山水田土养活,我的容颜,我的爱和恨,欢喜与伤悲,我的文化背景,我的价值观,皆与这座汉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我宣布玄菟郡的血液灌溉着我的时候,感觉就像夕阳余晖映照莽莽苍山一样奇特一种光,散开的,闲淡朦胧。
《汉书地理志》说,高句丽县乃迁徙后的玄菟郡所在地。《汉书地理志》如是解释高句丽县:辽山,辽水所出,西南入大辽水。又有南苏水,西北经塞外。大辽水,指辽河。辽水,盖指小辽水,即浑河。南苏水,古苏克素浒河。苏克素浒河发源于辽宁屋脊岗山,系浑河南源,浑河入辽河,辽河入海。
我每天默立窗前痴望苏克素浒河,它像我肌肤之亲的情人,冬天披着雪的样子,夏季野草的葱茏,每一个片段,都让我迷恋长思。那感觉如同我凝视枕边睡眠的他,真切又虚幻。所以,我每次顺河流而下,逆河流而上,总会不自觉地想,水边的玄菟郡,作为辽东乃至吉、黑地区最高行政管理机构,近二百年的漫漶岁月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它和土著民族之间,相互产生了怎样的关联?
玄菟郡早已被时间犁平,轮回着春天播种、秋天收割的秩序。因此,我的目光无法抵达旧日场景,只能检索到汉昭帝下令招募郡属地的技工和劳民筑辽东玄菟城。一座远在边塞的城,如此牵动皇帝的心思,即使他不亲临现场,恐怕负责建筑的一干人等也要格外用功,设计、材料、规模选择慎之又慎,完全体现汉族筑城的风格方城之内,生活区、机关区、公共设施区、仓廒区,布局严谨。
方正的玄菟郡带来中原王朝的稳重、博大和端庄,向边地民族传达了它的政治理念,暗含着震慑和敛纳,发散着善意与温和。那些仓储的朝服、精美器皿随时馈赠听从辖制的部族首领,期望边疆和平,四海安宁。于土著民族来说,物资和官职方面的供应,使习惯器用俎豆的他们发现了迥然不同的生活乐趣,审美标准悄然发生改变。玄菟郡设立辽东峰谷中的另一大作用,是中原文明向边疆敞开了一扇窗,透过这扇窗,缕缕煦风吹拂着年深日久的封闭。考古发掘证明,玄菟郡有两座城,一座为郡府,另一座相距不远的城,被认定为郡府首县以汉人为主要居民的高句丽县。城中遗存大量的筒瓦、云纹半瓦、花瓣纹瓦、陶器,还有盆、釜、鼎等容器,及掐刀、钻、锄等铁器生产工具,均默默地告诉后来者,在中央大国的巨擘环抱下,这儿的土壤吐纳着汉文化的气息,沉淀着一段多民族和谐相处的历史,他们穿不同的服饰,讲不同的语言,对事物的认知彼此渗透。
陶瓦和容器残片,破碎了古老民族的日常。弯钩犁翻耕土地时与石子儿碰撞的清脆声响,消失在风霜雨雪中。但岁月未完全屏蔽它的姿态,如同摸索洞穴,忽然一束光微弱地亮着,你渴望的、向往的光。让你迷惑并欣喜的光。有一次,我隔着苏克素浒河端详梦幻般的玄菟郡,蓦然想到,往来这座塞外之城的,除了庶民、商人,还有些什么人?那些朝廷委派的太守,都是些什么样的身份背景?

伊徙雁,鹿徙菟,
去牢与陈实无贾。

这首令人如坠云雾的汉诗,统共十三个字,展开来,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
汉元帝刘奭精通书法音律,但性格柔仁,过于倚重宦官石显,容他趁势兴风作浪,阴杀朝臣,甚至猖狂地逼死元帝老师肖望之。成帝登极,国贼石显案发,罢归乡里。其党羽伊嘉、五鹿充宗受牵连,尽皆被贬,前者流放雁门关做都尉,后者往玄菟郡任太守,牢梁、陈明等也遭到严肃处理。针对这桩大案,长安百姓作了无头诗,记下这件事情。
五鹿充宗实在是个能人,他乃西汉著名的儒学者,受学于弘成子,齐论语和梁丘易的传人,代表作《略说三篇》收入《汉书艺文志》中。五鹿充宗因博学先受文帝赏识,为尚书令,再官至少府。元帝时,国贼石显广植亲信,五鹿充宗以才学受其赏识,荣升九卿之一的少府。
玄菟郡偏居北塞,朔风千里,它的苍凉与粗犷,恰好迎合喜好吟诗作赋的文人心理,他们或靠雄奇的想象,或身临其境有感而发,将玄菟郡移进自己的创作中。虽然,现存的描写玄菟郡的诗歌里找不到五鹿充宗的作品,但我敢肯定,他一定写过有关玄菟郡的诗,而且不止一首。原因在于,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孤悬边地,苦挨苦度,陕西大平原的富庶繁华、安逸舒适,都遥远成太虚幻境,再想到多年奋斗终成空,如何不两鬓愁丝,又怎么可能不借助诗赋抒发内心的狂乱与压抑。我确信,那些秋霜折草、大雪纷纷的日子,五鹿充宗一定面朝中原,眼里酸涩,一句一哽咽,一字一泣血,倾吐满腔忧闷。
我们读到的边塞诗,绝大多数诞生于这种进退两难、失意悲凉的境况中,不是吗?
五鹿充宗的继任者,著名的一位还有霍云。霍云乃霍去病的孙子,而汉昭帝的辅政大臣霍光与霍去病同父异母。又据说,霍去病之子霍嬗早夭,霍光为接续家族香火,将子霍山、霍云过继给兄长霍去病。且不说霍氏一门迷雾重重,事实是,霍云和他的哥哥封侯享食邑,均沾了霍光的功劳。也才有宣帝时期,霍云就任玄菟郡太守的安排。然则官二代霍云抛弃父辈的家国情怀,与兄密议推翻汉制,结果事发自刎。
霍云任职玄菟郡期间,一心谋求满足贪欲,没做出什么骄人功绩,充其量维持了中央政府与地方政权的平衡。至于他是否抒情感怀,写下几篇诵咏玄菟郡风光的文章,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霍云之后,描写玄菟郡的诗实在不少,李世民、李商隐、庾信、纳兰容若等等,这些政治家和诗人的笔下,都不断闪现玄菟郡的影子。区别在于,每个人的心境不同,对塞外边城的感受也千差万别了。

时间像苏克素浒河一样流淌,西汉王朝的统治度过昭宣中兴时期,走向平庸阶段,一直到西汉末年,高祖刘邦的孙辈们都没有太大作为。汉平帝元始四年,玄菟郡的宁静终于被打破。
挑起战争开端的,乃高句丽琉璃明王。
要说清楚这个人,实在是件饶舌费力的事情。
史书写得清楚,苏克素浒河畔的玄菟郡辖三县:高句丽、上殷台、西盖马。诸多史书还证明,高句丽分五部,即涓奴部、桂娄部等。远在两千年前的涓奴部,曾建立一个叫沸流国的国家,末代国王叫松让。某年春天,为寻访沸流国遗址,我特意钻了一趟县城东部的深山老林。那一日上午,我围着一座山峰兜来兜去,累到双腿发软,汗水淋漓,也没发现千年古国的踪迹。下山问种田人,才知搞错了方向。越发觉得,隐藏在陡峭崖壁中的神秘王城,轻易撩不开它的面纱。
当年,朱蒙也跟我一样,胡乱在山里兜圈子,偶然发现了沸流国。
朱蒙的身世带有神话色彩,他的故事也升华了高句丽民族的源流很早以前,水神河伯的女儿柳花与天帝的儿子相爱,河神夫妻担心天帝降罪,遂幽禁女儿。后来,扶余国王金蛙巧遇柳花,两人生了个男孩,这男孩就是朱蒙。自幼聪明的朱蒙深受父王喜爱,却遭到王子带素的忌恨,勾结人设计谋杀弟弟。朱蒙在母亲帮助下,逃亡卒本川,建纥骨城。
卒本川和纥骨城,前者曰浑江,后者是守望浑江的五女山。一条江,一座山,皆与我不过百里距离。因为地理上的接近,我常去那里游逛,吃鱼、看水、购物什么的。当然,也少不了登上五女山,参观那座石头城堡。
按史书描述,朱蒙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或者说,他骨子里生就的进攻性。我为此假设,倘若王子带素任其泛滥,总有一天,朱蒙必篡夺哥哥的王位。我做这个设想的前提,是朱蒙在纥骨城稍加喘息,便假狩猎之名四处勘查,开拓地盘。事实上,他的确成功了。首先,他侵占了我祖先靺鞨人的领地。第二年,他见沸流水中有菜叶漂浮,心中一动,逆水而上,果然见到一个人沸流国主松让。松让以礼相待,不料美酒献给贪婪的狼朱蒙说,你的国应该听命于我。松让说,我累世为王,岂可将土地拱手送你。朱蒙提出决斗。遗憾,松让输了。
这段历史故事,记载于《三国史记》中,而朱蒙的出身,依照《三国志高句丽传》中说,应为前面提到的桂娄部。
号东圣明王的朱蒙遂以地为姓,建国高句丽,臣服玄菟郡,频助汉室征战宿敌扶余。汉天子念其功劳,册封高句丽王。朱蒙死后,他的儿子琉璃明王登台,继续服从玄菟郡管辖。这种政治关系一直维系到公元8年左右,国妖王莽毁了这一切。西汉末期,王莽篡权,强征高句丽讨伐匈奴。高句丽人不认同谋权篡位的王大司马,更不愿远离家乡去做无谓的牺牲,募兵期间竞相逃跑。王莽的指挥不灵,一肚子火撒向高句丽王,处撤王改侯的严厉惩罚,恨恨地将高句丽改为下句丽,激起高句丽人的强烈不满,攻击玄菟郡报复。
史书对这次袭击的叙述极其简略,说公元14年,琉璃明王借口伐太子河流域的梁貊族,掉头攻袭玄菟郡。太子河,发源于我出生并度过青年时代的林场,那里耸着一座大山,高得遮住每天早晨初升的太阳,缩短了林场的光照时间。但我喜爱谷壑中折叠的溪水,无数条细若血管的溪水流出深涧,就叫太子河。只是我不知道,喝了近二十年的太子河水,还倒映着另一些人的影子。
话说回来,由于史记疏漏,玄菟郡首次被袭的战事细节无从知晓,我也只好借想象模拟惊险的战斗场面。我说惊险,一是高句丽人善战,二是玄菟郡官民虽吓出一身冷汗,幸好城堡安然无恙。既然城在,死伤几个人,损失点儿财产,也不必太多计较了。高句丽人却洞悉天朝的弱点,自此对汉室的态度游移不定,忽服忽叛,忽软忽硬。汉王朝又因匈奴、鲜卑、乌桓等族不断挑衅,无暇东顾,高句丽越发有恃无恐,视玄菟郡为攻击对象,烧杀抢掠,呼哨来去。事情拖延到公元107年,汉王朝迫不得已,第三次迁移玄菟郡。
吵吵闹闹一百多年的第二玄菟郡人去楼空,城墙、檐瓦,来不及搬运的物品,被漫漶的苏克素浒河冲刷侵蚀,沉入地下。不明真相的后来者,爱惜平坦的沃土,在其上扶犁耕耘,收获粮食。玄菟郡在一年又一年的草枯草黄中,分解成滋养庄稼的肥料。

玄菟郡受形势所迫,进入苏克素浒河下游的浑河流域,原属三县地理位置也因之发生迁移,且调整行政区划,辖候城、高显、辽阳三县。看起来,这些已经和我无甚关碍,而事实并非如此。
逐渐强盛的高句丽人,一路尾随玄菟郡西进,频繁发动攻势,急欲图之。史籍记载,高句丽政权从建立到灭亡,共七百零六年。其间,它与中原王朝断断续续的交战,竟达六百六十五年。马拉松式的战争,实在长得令人胸闷,而两军对垒的酷烈,多次发生在富尔江和木底州。
富尔江,发源于吉林与辽宁的分水岭岗山。岗山素称辽宁屋脊,满语称之为纳噜窝集。意思是,森林像韭菜一样茂密。岗山独特的气候和植物分布,孕生泠泠泉水,银链似的集结山下,并因跳石塘地貌音乐般脆响,这就是沸流水的古名来历。沸流水奔向下游,变成富尔江,富尔江水系则是鸭绿江的主要干流。
我心仪富尔江的名字,感念它天然的特别韵味。每次乘车途经,或者踯躅江岸,看着水鸭和鹰隼游弋盘旋,达子香皴染崖壁,牛马在草滩漫步,还有水稻和旱田,星罗棋布的村庄,心情犹如江水悠悠。再想到高句丽和中原军队多次在此摆开战场,我就隐约听到风雷声,从时光深处滚过来,隆隆轰轰。
可供点数的战役中,毌丘俭的丸都之战较为著名。
毌丘俭,魏文帝时期的平原侯,魏明帝时任幽州刺史。史书说,毌丘俭带了一万骑兵,出玄菟道,分路进击,讨伐屡与中原政权抗衡的高句丽。此时的高句丽领袖叫大祖大王高宫。此人生性好斗,又逢着部族强盛,进取的热情空前高涨,甚至勾结马韩部落、秽貊部落围攻玄菟郡。毌将军汹汹而来,高宫毫无惧色,亲率二万步骑兵,在富尔江畔恭迎劲敌。毌将军的铁骑踏破早春的冰凌,当他披着一身寒气勒马站定,看到了高宫那双流露着坚毅和轻蔑的眼睛。
像世界上所有的大决战一样,可怕的沉默之后,厮杀开始了。
不幸,高宫这一次惨败,逃匿山中。
俭遂束马悬车,以登丸都,屠句丽所都,斩获首虏以千数。
毌将军直捣高句丽人的王城丸都。毁城杀人,而后,遣玄菟太守追缴宫,一直到我祖先肃慎人南界,将战线推向东海之滨。
大汉铁骑风驰电掣,蹚过我的苏克素浒河,用兵二十里外的江边。三万人搅成一团,刀起刀落间血崩肉溅,惨嚎不绝。瘆人的叫喊声中,富尔江水颜色赤红,这是大战提供给我的思维模拟。而高宫的凶悍在于,他没有屈服讨伐,待避开风头,再度重来。高宫死,不堪其扰的玄菟郡如释重负,时任太守姚光还想趁高句丽发丧之际,派兵一举歼灭,永绝后患。这个许多人赞成的提议,被尚书陈忠一口否决,他说,高宫生前桀骜狡黠,姚光无力摆平,人家死了去追讨,不合义理。既然高宫已死,我们应该不计前嫌,宽宥他的罪责,优待他的族人。安帝深以为然。
这种人死账消的道德观念,由儒家学术中衍生出来,中国人奉行了几千年,要呈给世界的,无非是大胸怀雅量,退一步海阔天空。比如这一段,若按姚太守的意思,高句丽此番凶多吉少。但陈尚书说动皇帝放了高句丽一马,竟使辽东烽火连年,也无意中留下一大堆额外的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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