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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拒绝成为玛丽苏的女同学

書城自編碼: 2893160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青春文學校園
作者: 天真无邪
國際書號(ISBN): 9787555904380
出版社: 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10-01


書度/開本: 32开

售價:HK$ 3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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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青春作家天真无邪最具人气的爱情短篇合集,收录经典之作《遇见程灵素》《记不起听过的歌》《满天星光不及你闪亮》等,讲述爱情开始前的遇见和结束后的留恋。遇见你,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像森林听见风声,黑夜缠绕星辰,夏天相配西瓜,海洋容纳蓝色。
關於作者:
天真无邪,最果断的天秤座,却喜欢在很小的事情上纠结,这些纠结组成了其生命中最大的快乐。长篇《流光如梦》已上市。
新浪微博:她叫天真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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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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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不能触及的梦
內容試閱
敏彤

青春里我们没有更坏的结局,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追求别人的时候,你最先需要考虑清楚什么?
经验告诉我,首先你要确定,你是排除万难真心实意地爱那哥哥。
从小学到高中,我高调暗恋了宋阳六年零三个月。第六年第四个月的礼拜一,高二的升旗仪式上,作为升旗手的宋阳依旧清爽帅气,漂亮得像幅装裱精美的水墨画,在庄严的国歌声中英姿飒爽地走过我们班级的队列,站在第一排慧眼如炬的我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他把衬衫掖在校裤里。
他把衬衫掖在校裤里。
从那一眼开始,我轰轰烈烈的暗恋,彻底终结。
为什么?
他把衬衫掖在校裤里啊!

(一)

终结的具体表现为:不送早餐,不给他带牛奶,不去球场助威,不去看他比赛躁动的春天,我突然祥和了起来,像一尊入定了的佛。
妙妙带消息给我,宋阳现在跟三班的孙若云走得很近。我给三角形添上辅助线,证明过程写得洋洋洒洒,结果证明出来这两个三角形不相似。妙妙叹了口气:唉,迟早的事啊,眉来眼去的,初中我就看这俩人不对劲。
去你的青梅竹马,去你的平面几何。
中午在食堂又碰到他俩,头并头坐一张餐桌,在讨论当下一道热门的数学题。孙若云跟妙妙很熟,自动掠过了我跟她打招呼,妙妙蛮客气地冲她笑了笑。我认真端详LED(发光二极管)屏上滚动播放的今日菜单,表情比布置国宴还严肃。孙若云问:下午有跟外校的篮球联赛,你要来吗?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问的对象是我,于是我头一偏,傲慢地答:姐没空。
孙若云掩着嘴巴轻巧地笑了:敏彤,你说话真有趣。
这期间别说头了,宋阳连眼皮都没抬过,好像面前的我是空气。这些年他也确实一直拿我当空气。那时候宋阳跟孙若云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金童玉女,家世长相成绩都登对。妙妙特别不能理解,你说宋阳有啥好,不就是长得帅了一点吗?
妙妙一语中的:你都没东北血统,做人咋这么彪呢?
篮球赛我没办法不去,当初就是为了接近宋阳我才混上了啦啦队的队长,一群女孩子都迫不及待等着我调遣,我不能辜负她们啊。
妙妙说得对,我是真彪。
学了十多年芭蕾,跳小天鹅还能崴脚;弹了六年多钢琴,一直以为《婚礼进行曲》是生物课本里种豌豆那人写的。
体育馆人永远特别多,闹哄哄的,分不清敌我,我跳完一节操一头一身的汗从场上挤下来,站在小卖部门口吹冷气,吹得差不多了一步步挪进去,蹲在冰柜面前研究一瓶可乐的成分。
我刚看到果葡糖浆,一只手就伸了过来,回头一看,是宋阳的队友高杲杲。
姓高,名杲杲,父母真是妙人啊。
杲杲在队里年纪最小,却老爱小什么小什么地叫人:小敏啊,你咋躲在这儿呢?宋阳找不到你,都发挥失常了,球专往自己家篮筐里砸。
我心想:这不能啊,我明明看见孙若云在场边来着。
杲杲接过我手里的冷饮去柜台结账,一边掏钱一边回头跟我絮叨:你们这是咋了,好端端的,你说不来就不来,这些天小宋就跟丢了魂似的年轻人,这样可不好,做什么事情都三心二意的,将来在社会上怎么做人?
这语气怎么跟我班主任一样一样的?
我说:三高你现在给我闭嘴啊,待会儿我要是生气了揍你,那都算是正当防卫,不用负法律责任的。
杲杲果真不再吭声,斜着眼睛看我。回到篮球场的观众席,却见一群人围在场边,宋阳被圈在正中间,一边屈膝半跪着孙若云,表情焦急。
崴脚了哦。
杲杲飞奔而去,众人替队友让开道路。孙若云看到我手上的可乐,眼睛顿时一亮:对!冷敷!
杲杲回头叫我:小敏,可乐给我。
对,你家可乐买来给你洗脚的。
我僵立不前,宋阳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瞳孔锃亮黝黑,眼神莫名复杂。我忽然就想到初中那次,我偷偷把他山地车轮胎的气给放了,等他发现后还特仗义地跟他讲:没事儿,我载你回去。
他看了我一眼,当时也是这种眼神:我在楼上就看到你扎我轮胎了,还奇怪,你怎么不逃,还戳这儿等我?
我看了他两秒,觉得不像是开玩笑,后知后觉地落荒而逃。
队长跟杲杲扶他去医务室。孙若云没跟着去,替他收拾衣服跟饮料,转过身就对我笑:敏彤,要是忙了就退出啦啦队,功课要紧,我听你爸爸说这次月考你跌出100名了,这怎么行啊?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着我笑,有时候啊做人得豁达一点,看开一些,你没那么好命,有些东西不是你齐敏彤够资格拥有的。

(二)

妙妙叹了口气:好好的人,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呢?
我记得语文课本里的原话是: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正要开口解释,她瞪了我一眼:别跟我说那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我好委屈。
宋阳因为腿伤一直没来食堂吃饭,每一餐都是孙若云多打一份带到教室里去。
那天下了晚自习,我跟妙妙去一楼车库取自行车,抬头就见孙若云扶着病号一瘸一拐从楼上下来,宋阳的单肩包被转角的栏杆挂到,哗啦一声,课本从敞开的拉链里滑出来散了一地。孙若云低头看看我,我抬头看看她,过了会儿她笑着说:敏彤,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捡一下?
我哦了一声,弯腰捡起课本,垒成一摞,吹了吹上面的灰,最上面一张是他的数学试卷,149分。
想当年我追他就是用的补习的名义。
我把书递给宋阳,因为站位跟视野的关系我只能够看到他的球鞋,特别大。他站在那儿,一直没接,妙妙不知道什么时候推着自行车过来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拧了下车铃。孙若云笑着代他从我手里接过课本。
谢谢啊,敏彤。
我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因为不甘心。
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若云先他下了一级台阶,也在看他。
我和他的目光有一刹那在半空中相撞,他率先移开视线。
妙妙恨铁不成钢,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数落我:你彪啊,她让你捡你就捡。你追了他六年啊,他就是吊着你,转过头跟别的女生眉来眼去,他就是吃准了你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早就不喜欢他了你干吗这么看我?
妙妙朝我摊开一只手,挑了挑眉,我奇怪:你要什么?
你脑子的筋这么粗,要不借我使使,我给你弹首《东风破》。
去你的。
妙妙在我耳朵边念叨了一天,趁着她去班主任办公室问问题,我从教室溜出来穿过操场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酸奶。学校门口这一路都种着樟树,风吹起树颠的叶子,像无数只迎风摇摆的手掌。高杲杲恰好也在买东西,隔着老远就对我招手。我最近跟他五行相克,看见他有点怵,正要躲,他叹了口气:小宋最近考试状态都不好。
我斜眼看他:考149叫不好,他好的时候都不给他们数学老师留活路是吧?
他忍着笑,摇头道:你追他那会儿,他回回130,你不缠着他,他成绩立马就上去了,高得吓死人,这将来怎么可持续发展啊?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儿,我心里一琢磨,火就上来了,这厮不会又在玩我吧?
我理直气壮:我不喜欢他了。
为啥?
因为他把衬衫掖校裤里头。
会不会说人话嘿?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啊。
我有点沉不住气,什么叫人话,这怎么就不是人话了:我为什么就非得喜欢他,我又不是卖给他了,我突然发现他不是我的菜了,改主意了不行啊,你管得着吗?
杲杲一副不胜我扰的模样,双手胡乱招架,往后退了几步,抬起头看向我,脸色顿时就变了。
向来准确的第六感命令我不要回头,但我还是不甘心地回了头。宋阳站在我背后,胳膊下夹着篮球,湿漉漉的刘海儿垂了下来,贴着额头,面无表情地走到我面前,朝我伸手:东西还给我。
什么?
他明显不耐烦,一句话都不想和我多说的样子:信,夹在课本里,不见了。
什么信?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吐出两个字:情书。
我的脸霎时就红了,羞愤中口不择言道:你别血口喷人,我没有写!
他明明毫无表情,冷淡如冰,但是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揶揄之意。太过分了!这人太无耻了,有这么套话的吗?我连心爱的手工酸奶都不要了,推开他就往外走,那不识相的高杲杲堵在门口,双臂一展,闲闲地帮腔:干吗去?
好狗不挡道。
红颜祸水哦。他悠悠道。
我气坏了,指着他鼻子,断断续续道:别让我看到你,别让我省得我祸害到您啊

(三)

我没翻到那封情书,却翻到了一本亦舒的小说《阿修罗》。
追他的时候,我就彻底摸清楚了他的行踪,去图书馆堵他,装作偶遇借他的图书证用。反正还书也不用图书证,借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扣不扣钱。妙妙要去图书馆自习,我顺道跟她一起去把书还掉。
借书的人很多,还书只要把书往前台一放就好,我完成任务,去找妙妙。学校图书馆特别大,书架高耸入云,书桌隐匿其中,只有学生低声交谈和翻动书页的声音。
我先找到妙妙,然后在隔开的另一个书架背后,看到了宋阳跟孙若云,俩人坐在一起讨论问题。他半侧着身体,一只手拿着笔在她的作业本上涂涂写写,间或看她一眼,待她做出表示后才又继续讲下去。
从背后看,像是他抱着她的样子。
从前我觉得自己在缠人这件事情上真是天赋异禀,每天都跑来问他数学题,通常情况下宋阳都爱理不理,有时候烦了才懒洋洋地写几个公式,扔回给我。杲杲坐在他背后,是个学渣,也爱问他,那时候的他总让我感觉我和杲杲就像两个傻瓜。
妙妙说得没错,我又不是通透玻璃人,怎会没有心肝?
妙妙拍了拍我肩膀,一声敏彤还没出口,就被我一把拽住蹲到书架下层。
为什么要藏呢?她蹲在地上,用口型问我。
我为什么要藏呢?就像电影里一样,他会发现我吗?
发现了又怎么样?
发现了该怎么样?
齐敏彤。
我指着书架最底层的一本书,煞有介事地跟妙妙讲:原来这本书放这儿呢。她乖觉地搭腔,给我台阶下:怪不得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我镇定地起身,拉着妙妙扬长而去。他又叫了我一声,蹲下来抽出那本书递给我,我回头,书脊上赫然印着一列字:《母猪生产保健技术》,作者是薛玉峰。
他的眼珠很黑很亮,头发柔顺,嘴角紧抿,看人的时候那样专注,会让人以为他的世界只有你一个。
我最最最讨厌的生物老师就姓薛。
我现在最最最讨厌的人是宋阳。
我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像株青翠的松树,眼睛特别亮,整个人修长挺拔十分漂亮。
扑哧一声,笑的是孙若云。
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们面前,当着孙若云的面被他取笑,是我有生以来所能想到的最颜面尽失的事情。他也低头,翻看那本书的内容,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妙妙趁机夺步狂奔。
到了门口我们才想起来书包都落在图书馆里,顶着烈日,她叹了口气,问怎么办,我摇了摇头。回去拿,谁回去,我擦了把汗,有点心虚:我在门口等你。
她没有拆穿我,咧嘴笑:傻样。
我跟妙妙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磕碜对方。脸上特别云淡风轻,心里却格外荒凉,人家的青春故事,是部非死即伤的灾难电影,我的青春岁月,是个不让人退票的二人转现场。


孙若云生日的时候,继母跟爸爸商量要在家里办一场派对,一方面省钱,一方面也好拉近同学之间的距离,我爸爸不想让别人说他苛待继女,才一犹豫,若云立刻甜甜地接话:谢谢爸爸。
我埋头扒饭,酸溜溜地想,反正我是喊不出妈妈那两个字,永远都是孙阿姨,包括那个两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也直接喊齐益。何必再假惺惺地添上弟弟,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打听我家那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跟若云来自重组家庭,我爸爸跟她妈妈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小弟弟,美国出生,户籍不算在政策里。
从他出生开始,我就很小心地不跟他发生接触。孙若云生日那天,我故意中午起床去厨房倒水,齐益摇摇摆摆从客厅进来,照看他的保姆不知道在忙什么,就他一个人,黑溜溜的眼珠盯着我手里的杯子,扑过来拉着我的袖子,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大声道:流奶!我要喝!
我不肯给,举高了杯子要出去,他拽着我的袖子,胡搅蛮缠不放我走,小小一个人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被宠得有点无法无天,我说:这不是牛奶。
我永远记得那一幕,这个两岁才到我膝盖的小人,我血缘上的亲弟弟,他指着我的鼻子,眼珠子像两颗黑葡萄,亮得瘆人,用尚带奶音的语调清晰地对我说了两个字:野种。
我脑中嗡地一下,顿时被他号啕大哭的声音惊醒了。
他怎么可能懂,是谁让我失去了亲生母亲?
是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孙阿姨下一秒就冲进了厨房,仿佛早已预见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他儿子那一声辱骂和我失手推倒他的那一下,但是她不会指责我,至少,在我父亲存在的场合。她迅速抱起齐益,心肝宝贝似的哄着他回到房间去。
零零碎碎的谈话声从主卧传来,是爸爸在问怎么了,断断续续地有人解释,惹姐姐生气了叫你以后不听话
我放下杯子出去,爸爸在卧室门口叫我的名字,他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发火,也从来不会骂我,只会连名带姓叫我齐敏彤,我头也不回,蹲下来在玄关换鞋。
眼泪滴滴答答打湿了球鞋的鞋带,我也不敢擦,一直照顾我的保姆周阿姨吓坏了,湿着手从厨房里追出来,怯生生叫我不要出去。妈妈离婚之前就叮嘱我,跟继母有了矛盾也别跟你爸爸赌气,否则说出去总是你的不对。
爸爸气急了,不管不顾地大声叫:这个女儿我管不了了,让她走好了。
我用胳膊捂住脸,不管那些争先恐后的泪珠。冲出门,不小心撞到人,我泪流满面地抬头,仿佛是孙若云跟一个男生,男生的表情很惊讶。我只看了一眼,便侧身往楼下走,手被人从背后一把拽住,那人力气奇大,回头才发现是宋阳。
他微皱眉头,因为太高,他看我的时候让我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
齐敏彤。
还不够吗?我人生中的窘迫跟无助,他都一览无余,所有的难堪与失望一起向我涌来。
眼泪控制不住地冲出眼眶,我哽咽得语不成调,只想逃,但他手心滚烫,跟烙铁一样,我挣脱不了:你松手,你让我走吧,我求求你让我走,再待下去我会疯掉的。
他似乎一震,手放开,我冲出公寓大门,泪珠纷纷落下打湿了衬衣。

(四)

我在街边电话亭打电话给妙妙让她过来接我。
像认领一只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一样,我被她带回了家。从小学开始,我就经常去她家写作业,她的母亲跟父亲都是中学老师,待人接物有着浓厚的书卷气,随时备有香甜可口的热巧克力、切好了的小块水果和温度合适的牛奶。妙妙有的,我也有。
他们温柔慈祥,仿佛我也是他们的孩子。
我用妙妙的毛巾洗脸,和她挤一张床睡觉,她的房间很小,床却很大,有一整面的书墙,黑暗中我对她讲:如果可以交换父母,我要你的爸爸妈妈。
她沉默片刻,才轻轻道:他们其实也爱你。
跟爱弟弟一样多吗?
我翻了个身,偎进松软干净的枕头,昏昏沉沉跌入梦境,梦中的时光流转迅速,引我回到十二三岁。强烈的阳光充满房间,继母攀扶梯去取柜子最上一层的番茄酱,失足跌落下来,伏在地上大哭,惊恐地指着从房里闻声出来的我哭叫:是不是你害我?
她毫发无伤,包括肚里的孩子,九月份的时候孩子降生,我跟着爸爸去医院探望新弟弟,抱起婴儿床中的襁褓,一转头,瞥见爸爸眼中莫名的伤感。
像不断堆积的尘埃一样,往事一件件压在我的心头,我却无从说起。
齐益满月那一天,爸爸带着孙阿姨去影楼拍照,远远看着他们更像一家三口。
我躲在阁楼里,听到了楼下的欢声笑语,活泼开朗的若云很快交到新朋友,她之所以这个时间点带同学上门不是没有理由,我们的家庭复杂,不适合深究,她以为我也跟着爸爸出了门,家里只剩她一个主人。
偌大的别墅,有两个保姆,三门冰箱的零食,她像个小小王国的公主。谁年幼的时候不虚荣?
他们在客厅打电动,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围着茶几,男女皆有。我蹑手蹑脚去厨房倒水,才一转身,被宋阳撞了个正着,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觉得这个男生也太漂亮了,怎么就没被星探发现去拍戏。他一挑眉毛,单手插裤袋,有种少年老成的派头:你是谁?
我光着脚,还穿着睡衣,中间印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流氓兔。我那时候脾气特别坏,起个床都要吓死人,于是把脸一沉:好狗不挡道。
你怎么在这儿?
跟你有关吗?
他很洋派地耸耸肩,笑了笑,侧身让我走。若云刚好端着杯子进来倒果汁,撞见这一幕。
有时候只凭借一个眼神,就知道喜欢与否。她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瞥他,有点小心翼翼。
她怕什么?怕我知道她喜欢他?
我走开之后,还能听到他低声问:这是谁啊?
我有意想听孙若云怎么跟别人介绍我,于是放缓了脚步,在楼梯处停住回头,不料那人也正好望过来,四目相撞,他轻轻一笑。
我顶了个猪鼻子给他。
再后来是在篮球场上,一大群人乌泱乌泱地围在场边,我受继母嘱咐,有东西要亲手交给若云,她也在人群当中。我挤上前去,挤得太急了,硬是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挤到了球场里,他一回头,一张笑得很猫的脸出现在我面前,那是我第一次见高杲杲。
他说:哎呀,这大妹子没见过。
我说:咋的,还想滴血认亲啊?
我脾气坏我自己知道,但他一直乐呵呵的,说了没几句宋阳过来了,戳在我跟高杲杲中间。他接过若云手里的水,仰头大口大口地灌,淋漓的汗珠沿着湿透的刘海儿滴落下来,喉结性感地一起一落,看得人一愣。高杲杲在我脸前把手一挥,笑得不怀好意:咋的了,看上人家了?
若云脸忽然红了,目光躲闪地追逐着宋阳。
我脸不红心不跳,在心里冷笑。
我追宋阳的时间很久,但是确定要追他的时间却不长。说行动就行动,言情小说老三样:追,堵,缠。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少女泪满襟。
在梦中我翻了个身,一下子跌落俗世间,睁开眼,厚厚的阳光从窗帘底下泻进来,铺了一地。妙妙还在呼呼大睡,客厅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是她妈妈在讲电话。
醒过来才开始觉得害怕,昨天赌气走掉,彻夜不归,爸爸一定气坏了,我该怎么办?没有妈妈给我撑腰,爸爸有新的妻子跟钟爱的孩子,我能怎么办?我才十几岁,只知道害怕,想不出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家。


公寓静悄悄的,玄关放了两双皮鞋和一双童鞋,没有人出去过,没有人关心我。我静悄悄地换好校服,在学校门口遇到了查校徽的高杲杲,他完全被我镇住了:干啥呢,COSPLAY(角色扮演)功夫熊猫啊?
我想这人太坏了,我不要跟这种人说话。
可是,我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下眼眶。他很惊恐地问:咋了?严重不,报警不?
报什么警?
这孩子真傻,眼睛都直了:咋的,你真有案底啊?
我哭得起劲,被他一逗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他低头笨拙地拆开一包封口很牢的心相印,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宋阳跟若云。
宋阳的样子很奇怪,孙若云的样子更奇怪,她很紧张地靠着宋阳,半个身子差不多都挂在他身上。
他们是一起从校外进来的。
宋阳一见我就冲了过来,我从来没听过他这么大声跟谁说话,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大声吼过谁:你去哪儿了?昨天晚上你到底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别人会担心?
我一愣,只觉得万千思绪无从谈起。因为没有一个人处在我的境地,没有一个人了解我的状况,所以每个人都可以过来插上一脚,随随便便地指导。
他们真的关心吗?还是觉得扮演关心我的这个角色很重要?
我没有发火,也没有跟他吵,只有表现得更加理智无情,才能证明我不在乎:关你什么事?你又是我什么人,还要你操心?
后来才知道,少女的口是心非,到底有多致命。
连高杲杲都听不下去了:敏彤,别这样子。
他从来没这样叫过我的。
宋阳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我跟杲杲。他的眼神很清,清得仿佛能映出我的心情。
中午的时候若云来找我,跟我说昨天爸爸妈妈都急坏了,打了好多电话,差点儿报警,幸好妙妙及时通知到家里。妙妙听到这里,觉得很心虚,于是借故溜走。
若云冲着我笑了笑:敏彤,我真讨厌你。
我心知肚明。我跟我妈妈刚刚来你们齐家的时候,你爸爸带我去你的房间,那里美得像个城堡,里面有一个柜子,专门用来放你的玩具。你爸爸跟我说,这些你都可以玩,但事先要跟敏彤说一下。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想什么?
真不公平,我们都是一样的女孩子,你有无数个芭比娃娃,而我就算想碰一碰,都要经过你准许,你不觉得自己特别过分吗?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都是笑着的。
但是没想到吧,千娇百宠的齐公主也不是应有尽有。她低声道,你喜欢宋阳是不是?

(五)

若云握紧了桌上一只水杯,目光寒冷如冰。过了会儿她突然抓起水杯,我下意识抬手一挡,想象中的水没有泼来,倒是她的尖叫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这当中就有刚巧路过的宋阳。
他走进来,先看了看我,再打量下若云,也没有说什么,一声不吭地走过来扶着湿答答的她出去了。
我不会解释,也不屑于解释,每个人心底都有一面黑色镜子,我接近宋阳,没有好的初心,被她用这种方式回击,也不算太过分。
但是邪火如吐着猩红色的芯子,轰轰烈烈烧到我心底,烧得我五脏六魄都走了形。
他们可真好啊,共进退,同甘苦,默契无比,如有神助,是郭靖跟黄蓉,是杨过跟小龙女。可凭什么啊,我得把自己弄得凄凄切切,像个可怜蛋儿,我欠了谁,让他平白无故享用我的落魄无助,让他从今往后想起我,都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感。
我叫了一声:宋阳。
他站住,背对着我。我酝酿了许久,却始终冷笑不出声,舔了舔牙齿,以便那接下来的句子听起来更像是报复,而不是哭诉:宋阳,我压根就没喜欢过你。接近你,不过是为了让孙若云不痛快而已。
我要让他知道,从来没有愧疚这回事,这段关系始终由我操控全局,宣布喜欢的是我,选择终止的也是我,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头也不回,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走了。
我挺直了胸脯,不肯低头,想象自己英勇无畏,百毒不侵,哪怕灵魂早已分崩离析,正在放声哭泣。


我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篮球架下好多学生在玩球,一个接着一个往里投。我坐了一会儿,杲杲抱着篮球跑过来,特实诚地跟我解释:宋阳这几天都没有来训练。
他没亲眼看见那战况激烈的一幕,所以什么也不知道。我意兴阑珊道:我不喜欢他了。
他呆了呆,像是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你从前不是很喜欢他,迷他迷得不得了
从来没觉得这话原来这么刺耳,胸口像闷着一只小兽,长着犄角横冲直撞,也或许只是因为杲杲脾气好,我火噌一下就上来了:我又不是傻瓜,我喜欢他就要被他取笑,被他看不起,被他漫不经心地对待?就算是我喜欢他,我也不是罪大恶极。你们无不无聊,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过来问我原因,我就是不喜欢了,游戏已经结束了,非要我承认自己可怜兮兮你们才高兴是吧?
我一边说,一边眼泪哗哗地往下落,不能控制,或许只是因为悲伤需要借助眼泪,才更显得难过和失落。
他的眼神触目惊心。
谁不想优雅、高贵、神气活现,被所有人喜爱?得不到就活该被嘲笑,还有没有王法?
我的抽泣渐渐收敛、停止,他指着一条流浪狗对我说:你看你看,路边有条狗正打架呢。
我哭得打嗝:你亲戚啊?
高杲杲才笑了:心情不错啊,走,去看哥哥打球。
他俯身拉我,力气不算大,但是用的劲很巧,我被他从地上半拉半拽地拖了起来,但又不想走,于是蹲到了台阶上,抱着脑袋不肯屈从:我不去,你又不是科比,我好端端地为什么去看你打球?
你喜欢科比啊?
不喜欢。

我不喜欢科比,我也不想看你打球。
他一脸崩坏的无语,才开口又闭口。我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宋阳站在台阶第一层,一只脚抬起正往上迈,好像被法术定在了那里,看了看杲杲,又看了看我。我立刻从地上跳起来,拽住杲杲的手,连声催促:走走走!去打球!
不必回头,也能感受到那束如影随形的目光。

(六)

我想要心无旁骛地投身于学业,可是流言不答应,我的周围充斥着无数宋阳跟若云的消息。他们联合办了校板报,参加了市里举办的英语演讲,一个第一,一个第三,两人双剑合璧,配合得好不默契。奥赛成绩出来以后,学校有传言说宋阳通过了某名牌大学的单招。
妙妙特别谨慎,从来不当着我的面提起,但是这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弟弟齐益在餐桌上被爸爸教训,他不肯吃米糊,闹着要吃肯德基,发起脾气来伸手去抓抱他的周阿姨的脸,又是掐又是拧,爸爸把筷子一摔:爱吃不吃,不吃就带下去。
继母从旁劝解:小孩子啊,谁不这样?
就是小孩子才要立规矩,现在纵容他以后还得了,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从小也要让他知道事事未必顺如心意!爸爸冷笑,敏彤从小就不这样,给什么吃什么,哪来这么金贵?
因为上次那件事,爸爸对我特别体贴,好吃好玩的都先让着我,连小儿子齐益都暂且放在一边。
继母把脸一沉,明显地往心里去了:对啊,你女儿家教好,摊了个高学历的妈,我没出身没学历,什么本事都没有,除了给你们齐家生了个儿子,还养得他无法无天。话一说完,她扔下筷子就回房去。孙若云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噌噌追着她而去。
爸爸向来遵守不在孩子面前吵架的原则,三两口吃完了饭,叫周阿姨收拾碗筷,自己开车去开会。齐益一个人被扔在客厅,小小一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恐惧、害怕。他摇摇晃晃走过来,仰头指着桌子说:我饿了。
我把他抱起来,正要放到专门给他定制的高脚小椅子上,继母虎着脸从外面进来,头发蓬乱,冲过来把我的手狠狠拍开:松开,你洗手了没?
我不吭声。
爸爸不在,她没有必要慈眉善目地对我。我清楚,她没义务。
第二天我跟爸爸主动提出住校,作为一名准高三学生,这要求合情合理,爸爸犹豫了一下,就点头答应。
我在周六下午搬到学校的宿舍去,是周阿姨帮我把行李抬上出租车。
回头望向家的最后一眼,我有一种错觉,从任何角度甚至于这幢房子的设计来说,它更接近于女房东的品位,而我终于被其一家四口剔除出去,这不像是意外,而是必然。
这也代表着从此往后,宿舍替代了家,成了最后一节自习结束后收纳我的地方。或许也是因为高考的临近,原来慵懒的气氛开始收紧,课间不再有追逐打闹的学生,没有了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的知己,除了习题就是习题。
我桌面上的课本越垒越高,高到遮住了我的视线。
有不会的题目我开始跑办公室,而不是去楼上找那个人。我经常在办公室遇到学渣杲杲,彼此分享一下不会的题目,找出交集,节省老师的时间。我理科不行,他文科差劲,有时候互补能解决许多问题。
妙妙越来越忧郁:敏彤,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我把头发剪短,剪到用一个小夹子就能别住所有碎发,露出清晰的五官,没有一根刘海儿落下来。相由心生,内心由此明净。
高杲杲的嘴巴就没这么积德了:哎哟,刘胡兰啊。
我想,这人嘴巴太坏了,我再也不要问他问题了。
有原因的。
他替妙妙证明一道平行的问题,先要得出某个前提条件AB=CD,我眼睁睁看着他写了半张卷子的证明过程,眼睛都快看直了,妙妙狐疑地翻到答案一看,就四字:由题可知,AB=CD。
他不服:这书盗版的。我证明了这么长时间,不可能没有回报。
我默默地把试卷给抽了回来,心有戚戚,这孩子太不靠谱了。
他慧眼如炬,一眼瞟到我的小动作,转着笔闲闲地问:不信我是吧?
我快哭了:哥哥放过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真不能栽你手里啊。
这个题不难证明,但需要用到一个新的公式。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我定在那里,头都不敢回。妙妙代我敷衍:不用,我们俩回头问陈老师。
宋阳好像压根没听进去,自顾自拉过一条凳子在我们桌子旁边坐下,拿起笔爽快地在草稿纸上划拉了一条直线,唰唰地书写起来。
妙妙看了看我,凭借多年的默契我也能感受到那句画外音:看你惹的大麻烦。

(七)

他不是麻烦,准确来说,在他出现在我面前之前不是麻烦。
他语速不快,切入问题的角度很毒,解释起来通俗易懂,这期间他手上转的圆珠笔一次都没有掉下来过。他说一句,我抄一句,他不看我,只会问我有没有懂。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大提琴在轻颤,我曾经很迷恋这种调调。
他很快就证出了那个想要的结果。翻了翻我的卷子,136,我在进步,虽然进步得有点辛苦。他欲言又止,搁下笔,终于看了我一眼。
我在他的眼神中总结出了一个关键词:愧疚。
他对谁都风度翩翩,却将为数不多的厌烦、爱理不理、漫不经心全部奉献给了我。可能他也觉得仗着我喜欢他就为所欲为是不对的吧,现在想来挺对不住我的,所以才有了愧疚。这念头刚刚在脑袋里转了个弯儿,我肩膀就垮了下来。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今天的宋阳穿了一件阿迪达斯T恤,下摆没有掖在裤子里,自自然然地垂落,倜傥挺拔得像座钟塔。
若云抱着一摞书亭亭玉立地走过来,轻拍他的肩,他回头,她微笑,书找到了?
嗯。
他们金童玉女似的走掉,妙妙阴恻恻地冲着背影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杲杲低着头研究那道证明题,神情专注得仿佛里面有海神的宝藏。
步入高三前最后一次春游,是在六月份补习开始之前。为了学生的安全,地点定在海滨公园。那是我小学春游才去的地方,这也太怀旧了吧。
大家很快找到空旷的草坪,抖开野餐布,支起烧烤架,因为知道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狂欢,班主任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大家伙儿去,只要别玩得太出格就行。
宋阳跟高杲杲的班级最热闹,因为是理科班,男生多,闹得也厉害。杲杲被拱出来,推到正中间,慢腾腾地朝我们班走过来。我跟妙妙正把蔬菜跟肉类分门别类,穿成一串,班里同学都玩疯了,就怕到了饭点没吃的,可就苦了我们啊。
我察觉到一道阴影挡在我面前,一抬头,是杲杲,这孩子满脸通红,不能是中暑了吧。
小敏,我喜欢你
他背后哄然的欢笑声暴露了他行动的目的,我看了看他,得亏这张脸还看得过去,要不然有多少人想要揍他。他立时三刻读出我内心的想法,眼神宛若一只小狗狗,还是待领养的那种,压低声音哀求:大冒险求你了,就当积德,下回我请你吃南门大烤串,加腰子的那种。
我想了想,觉得划算,大赦般道:得,跪安吧。
他高高兴兴地回到班级队伍中。我低下头,接着穿,听到那边有人在催,中气十足,嗓门老大了:宋阳,该你了,发什么呆啊?来来来,给我们来一首情歌对唱。
我瞥了一眼过去,宋阳跟若云站在圈子中间,面对面唱一首老情歌。就算再不想承认还是得承认,他们其实超级登对。
傍晚时分吃完饭,男生主动请缨收拾残局,女孩子们三三两两散步到林木深处。小时候野餐常常过来,知道那边有湖,湖面倒映着翠柳跟松树,我曾在树上看到过松鼠。这一次我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进去,一路上都是婆娑树影,湿地的最尽头我看到一个女孩子。
巨大的残阳坠到远山背后,沉淀下来的厚重光芒穿过她的发丝,令她仿佛被万丈光芒笼罩,如果仅仅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们美到足以入画。
她踮起脚,在吻他。
我看到夕阳倒映在湖中央,泛着金色的波纹,很漂亮。
一只手捂住我的眼,手心很热,还有烟火的气息,声音很低,像是意外的叹息:不要看了。
他叫我小敏。
灵魂自躯体中被一节节抽走,双膝像是失去最后一根骨头,压迫着我往下陷落。
少年的呼吸很重,像露水打在绿叶枝头,混杂着湿意。
我在黑暗中安静地重温某个希腊悲剧,西西弗斯眼睁睁看着巨石滚落山头,永远的,没有任何希望的追求,有没有一瞬间想过大哭一场?
我想。
绝望,崩溃,放弃,每一个词语都足以击中我的死穴,让我溃不成军。
高杲杲低声下气道:别拿我衣服擦鼻涕,求你了。

(八)

高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充满仪式感,或许也因为已经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模拟考试,这一次则更像是结果。
最后一门是英语,大部分都是选择题,题量较去年少很多,但是题型多变,有好几道阅读理解我吃不准,手心一直冒汗,擦了又擦,暗示自己得冷静下来。
铃声响起,那个壁虎脸的监考官终于露出了本场考试第一个笑容:好了,你们终于解放了。
出了教室,在门口遇到了班主任,可怜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先生,硬是穿得一身红彤彤,像个六月里熊熊燃烧的火炉。问我们考得咋样,答曰正常发挥,他乐呵呵道:正常就好正常就好,不求一鸣惊人但求表现稳定。
高杲杲拎着书包出来,一脸的惊魂甫定、失魂落魄,我把答案攥在手心里,想想还是算了吧,别刺激这孩子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宋阳,是在高考结束后的谢师宴上。
大概知道将是永别,命运将同窗好友送往世界各地,相逢或许近在咫尺,或许遥遥无期,很多人都流下眼泪。
我很伤心,妙妙也是。命运压得我们快喘不过气。我们从卫生间出来,就遇见了宋阳,他席地而坐,靠着走廊的墙壁,一条腿屈起,一只手还捏着一听易拉罐。
像是喝高了。
我犹豫了一下,妙妙用力捏了捏我手心,推着我的腰往前轻轻一用力。我踉跄上前,阴影盖住了他的身体。我没想到我能这么高,他可以这么小,在我的影子笼罩下。我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能站起来吗?
他慢慢抬起头,眼眶都是红的,不知道被那群没良心的灌了多少。我觉得很难过,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我没办法不难过。
他看了我一眼,眼是山峰聚,眉却是水波横,故人久别重逢,他含含糊糊地说:若云
我鼻子一酸,低声道:我是齐敏彤,不是她,我叫她过来啊。
他唉了一声,把头垂了下去,我只能看见他的脖颈,折成了拱形的角度。我转身去找他们的包厢,他在我背后说了声等等。
我回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在我的想象中,我比小狗还要像小狗。他眯起眼,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谢谢你。
还有没有比这更加可怜的句子?
但我说不出不客气。
我推开了他们班包厢的门,人很多,群魔乱舞,还放着歌,鬼哭狼嚎的乐声中高杲杲先看到了我,快活地从一群人当中脱身。他也喝了点儿酒,眼中波光欲流,像个闪闪发光的小太阳戳在我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找若云。
她跟小宋一起出去了,你没看到啊?
我摇了摇头:我就看到了宋阳,若云怎么不在呢?
他一脸关切:你找她有事儿吗?
我找了个理由:我有本习题落她那儿呢,想问问看能不能拿回来。
他乐了:傻样,谁考完还看书啊?
我说:哦,是啊。
他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我,问我:你怎么了?
不是每个人都高高兴兴,不是每个人都顺如心意,遇见某些人,发生什么事理当值得雀跃,垂头丧气并不能使生活多一层新的释义。
我只是偶尔很难过。应有尽有的时候,最想要的却不能属于我。
我摇了摇头,跟杲杲说:我先走了。
走廊很长,不知道是哪间包厢的门未关牢,陆陆续续的歌声笑声说话声充溢了整条走廊,烟雾似的缠绕、碰撞,发出并不曼妙的声响。有一瞬间那声音如此庞大混乱,以至于令我忽略了背后的一声大喊。
我回过头,是少年的脸孔,永远都高高兴兴的。杲杲从包厢追出来,他凝视我的眼神很深,很重,雾气蒙蒙的,却笑了出来:小敏
还是那种语调,带着玩笑的调侃:还记得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初识是太久远的事情,我真的想不起。
那时候你来我们班,问小宋问题。他要是很忙,不愿理你,你就会转过来玩我的保温杯。你记得吗?
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杯子我也有一个,绿色的。
他微微笑着:我记得,可我一直都记得呀。
青葱岁月,却生长了那么多阴差阳错的故事。我明明一直在微笑,却忽然落下了眼泪。
他轻轻道:我一直在等你,我愿意一直等你。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命运的险恶离奇,像一只喜怒无常的野兽,在来处相候。


父亲和继母的儿子齐益在小区门口走丢,那天下午调出的监控录像显示,他在院子里独自玩耍,周阿姨在厨房煲汤,最后一个经过齐益身边的人,是我,我没有叫他回家,而是擦身而过,匆匆离开去赴同学会。
继母崩溃,痛哭流涕,所有人躲着她,仿佛她的哭泣掺有剧毒。她像个疯子一样,在公安局里哀号,像一只被夺走幼崽的母兽。
半夜爸爸开车跟她回来,我替他们开门,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就眼窝深陷,眼袋深重,好像老了整整十岁。继母一把推开爸爸的手,撑着最后一口力气冲上来,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她面目扭曲,几近狰狞:为什么丢的不是你?爸爸拉扯着她,也没阻止她瘫坐到地板上去。她目光发直,盯着客厅里齐益的小火车玩具,泪水簌簌滑落下去。
他才几岁啊什么都不知道被拐到了哪里?过得好不好我看新闻里那些被拐卖的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我的儿子
爸爸弯腰拽她起来,她就势搂着爸爸的双腿滑下来,席地而坐,号啕大哭起来。
我浑身发冷,胸腔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脸上却火辣辣地疼,地面一直在转,我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抬起头轻轻叫了声爸爸。他看了看我,双目发红,说:你回你的房间去。
夜里我做了很多梦,大都是片断式的梦,我以为我会梦到齐益,但我却梦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父母还没离婚,带我去海滨公园,天蓝得不可思议,随时都可以剪下来当成明信片寄出去,成片成片的绿色松林,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松针,每踩一步,就陷下去一些三个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
我就在那时候惊醒过来。
客厅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我看到若云之前,先看到了宋阳,那画面似曾相识,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家庭遭遇变故,她在默默哭泣,而他拍着她的肩,说着安慰的话。
打来电话的是我母亲,她听说了国内发生的事情。她在那边的工作跟生活都已经渐渐稳定,问我要不要跟她去住。
背后那束目光几乎将我融毁。
我说:妈妈,让我想一想。
我放下电话,回头,看见那个男生的眼睛,他直直望向我:你会走吗?
我看着他,多么想问一句:我走了,你会不舍吗?
这个少年在我的沉默中移开了视线,他笑了一下,近乎自嘲:多傻的问题啊。

(九)

继母不会放过我。
很久之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恨我,很久之后我也不会再执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的存在是父亲跟母亲爱情的见证,哪怕最后因为龃龉分道扬镳,但我是真实的存在,不容抹杀。
现在不过是多一层罪名。
为什么你不带齐益回家?
为什么对你的弟弟视而不见?
这些问题看似无理取闹,但当其从继母口中说出,精准砍向我的时候,我没有任何证词替自己翻供。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爸爸,而他木然地看向其他地方。
在齐益失联的第八天,继母被送进了医院。我去看她,被若云赶出了病房,她推着我,一句一下,有着怨气跟憎恨:你来干什么?你想气死我妈妈吗?
父亲精疲力竭,将手往外一挥,道:你出国吧,到你母亲身边住一段时间。
每个人都将我往外推,每一个人,包括我的爸爸。
离开父亲去日本的时候,我随身只带了很少一点行李,妙妙带了一束普雅花来送我,纤长的花叶跟茎秆,簇拥着满天星,花语真有意思:孤独的等待。拥挤的人潮来来去去,相遇的少,分别的多,来送我的没有我的亲人,只有多年的知己。她掐下一朵开得最好的普雅,插到我的鬓发中,相拥的刹那忽然落下眼泪,一时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我们始终预料不到命运的走向,直到迎头的巨浪将我重重拍在生活的谷底。
她抱了抱我,低声道:可怜的灰姑娘。
我仓促地离开故土,再也没有跟谁说起过。
母亲的家在京都城郊,推窗可见二条寺,神社还有寺庙,天王山巍巍而立,路上有和服少女,含胸静静地行走。
静的时候非常静,即便是在夜晚,二条城内的山樱、里樱以及珍贵的八重垂樱也在静静地开放,花瓣落在身上,不见一点重量。
日子过得好慢,时光像是被凝结在琥珀里,感觉不到一点痕迹。
来的第一夜,我梦见了高中校园,樟树、溪流、琅琅的读书声,篮球场上的少年高高跳起,逆着光。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他的脸庞。
醒来的时候抱膝呆呆坐在床头,难过了很久。
母亲给我报了语言预科班。父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母亲接到,他哑声问我好不好。他说,有个男孩子来家里找过我,我不告而别的那段日子,他一直在找我。
我以为是宋阳,而当我知道是姓高的时候,我竟然松了一口气。
青春里我们没有更坏的结局,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敏彤,你是不是在怨恨爸爸?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继母跟弟弟齐益出现的那几年间,零零碎碎地感受到,也零零碎碎地忽略过去,疼痛不太分明,快乐并不显著我不知道。
话到后来父亲几乎哽咽:我一个儿子在火里,我不能再让唯一的女儿进到火场里去我要送她离开,哪怕我的心不能再剖一块出来,已经碎成了粉末
院子里一株樱树斜斜栖着窗格,开阔的庭院被阳光充满,母亲用笔记本发出一封邮件,起身离开客室。
在开学前一天,母亲开车带我去临川书店买新学校的课本,顺路取回邮政的包裹。从里面掉出一封明信片,来自故土。
我在山石的庭院间展开它,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蜷在我脚下,谁都可以抱它。
经年的心事被日影密密地筛下。
敏彤:
近安。
我在某次意外中打听到你的下落,犹豫很久要不要写这封信,后来觉得,有些事必须让你知情。比如很久之前,我去若云家里,在她家门口的花园看到过一个女孩子,她一个人蹲在地上哭泣,哭得很伤心。
后来我又见到她了,她光着脚偷偷地从二楼溜下来,溜进了一楼的厨房。那时候我在客厅,看得一清二楚,看得满心欢喜。
再后来,她常来我班里,问我问题,你不知道当时的我到底有多矛盾,因为问题一旦解决,她就会走。
有时候,我不想她走。但有时候,我也不想让她去问别的同学。
喜欢看到她,又不想她走掉。
直到她先松了手。
那时候仗着自己年纪小,做了很多错事,又错过了很多人,以为总有时间更改和澄清,但是到最后才知道,总是来不及。
那么,总要你知道,那些年,我的心情。
宋阳
有一回,我在清水寺赏樱,在八神社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仿佛故人。我追上前去,追得气喘吁吁,却不敢叫他的名字。最后在山里迷了路,但是并不要紧,台阶上铺着落花,两旁是香椿树和樟树,走几步路总有鸟啼,运气好的时候能看见鹿,巨大的角,眼神狡黠,但是很畏惧人。
拾阶而上,绿色的树,深色的雾,从山中起来,漫着绿色兴之所至,到我面前来。
山里好静,静到好像有人在叫我敏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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