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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惜别

書城自編碼: 3011618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社会
作者: [日]太宰治著何青鹏 译
國際書號(ISBN): 9787514359978
出版社: 现代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5-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196/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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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惜别》是太宰治以鲁迅为主人公完成的传记式小说,同时代一个文豪为另一个文豪写的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亦极为罕见。
★本书收录《惜别》《惜别之意图》《眉山》《雪夜故事》《樱桃》《香鱼千金》 等六篇太宰治的长、中、短篇小说及随笔。
★封面设计精美,版式精致,版本稀少。
★现代译文馆和风译丛已出版《罗生门》《人间失格》等众多日本经典文学作品,同时以精译精编精心设计为宗旨,力求奉献给读者形质俱佳的图书精品。
內容簡介:
《惜别》是太宰治以在仙台医专求学时的鲁迅为原型创作的小说。创作这部作品之前,太宰治亲自前往仙台医专考察,花了很长时间搜集材料,考量小说的架构,用太宰治的话说,他只想以一种洁净、独立、友善的态度,来正确地描摹那位年轻的周树人先生;因而,在书中,读者可以看到鲁迅成为鲁迅之前的生活、学习经历及思想变化,书中的周树人,亦因太宰治将自己的情感代入其中,而成为太宰治式的鲁迅形象。
同时收录《之意图》《眉山》《雪夜故事》《樱桃》《香鱼千金》 等5篇中短篇小说。
无论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是肯定他还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生动的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奥野健男
想要在人的世界里好好地活下去,那种不能实现的焦虑以及想要认认真真活着的渴望才是他的本质。――日本明治大学教授 齐藤孝
无论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是肯定他还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生动的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奥野健男
關於作者:
太宰治(19091948,Dazai Osamu),本名津岛修治,出生于日本东北地区的地主家庭,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旗手,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齐名。自幼体弱内心敏感,中学后迷上文学,崇拜泉镜花和芥川龙之介。
太宰治走上文学道路后,创作高峰集中于他的生命后期,代表作《人间失格》《斜阳》以及震惊文坛的杂文随笔《如是我闻》都是在此期间完成。《惜别》是太宰治以鲁迅为主人公完成的传记式小说,同时代一个文豪为另一个文豪写的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亦不多见。
太宰治一生几次自杀,最终于1948年6月投水而死,在痛苦沉沦与自我放逐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然而随着岁月流逝,他的作品愈发闪亮,愈加受到年轻人的推崇。
目錄
惜 别 ........................................001
《惜别》之意图 ...........................135
眉 山 ..........................................141
雪夜故事......................................157
樱 桃 ...........................................167
香鱼千金 ......................................179
內容試閱
惜别

这是在日本东北地区①[1]某村行医的一位老医师的手记。

前些日子,一位脸色欠佳、胡须丛生的中年男人前来找我。他自称是地方报社的记者。
听说您毕业于东北帝国大学医学部前身的仙台医专,对吗?他问我。我点头称是。
您是明治三十七年入学的?记者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急急忙忙地翻找着。
确实,我记得是那阵子的事情。记者那副莫名的紧张态度,弄得我也不安起来。坦率地说,自始至终,我们的谈话都不太愉快。
那就太好啦。记者黑黝黝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这么说来,你一定认识这个人。他语调里透出的那种强硬的判断口吻简直令人瞠目结舌。他打开记事本,伸到我的鼻子前面。打开的那一页上,用铅笔写着大大的三个字:
周树人。
我认识他。
对吧。记者一脸得意。他与你是同级生嘛,后来成了中国的大文豪,以鲁迅的笔名示人。他的语气里有些许兴奋,脸也略微红了起来。
这件事情我也知道。不过,即使那位周先生没有名扬四海,我依然十分尊敬他,我尊敬的只是那个与我一同在仙台求学游玩时的周君。
啊?记者吃了一惊,眼睛都瞪圆了。年轻的时候就这么了不起吗?真是所谓的天才呢。
不,并不是这么回事。通俗一点说就是,这位周先生是个善良淳朴的人,是个真正的好人。
此话怎讲?具体表现在哪里呢?记者凑了过来,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其实,我是读了鲁迅一篇题为《藤野先生》的随笔才知道的。他在明治三十七八年时,也就是日俄战争时期,曾在仙台医专待过,得到过一位老师的关照。这位老师叫藤野严九郎写的就是这么个事情。现在,我想在我们报纸的正月初刊上做一篇报道,关于这则日清亲善美谈的。听说您那时正好也就读于仙台医专,于是就前来拜访了。那时的鲁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是不是面色苍白,一脸忧郁的表情呢?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说着,我陷入了忧伤之中,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怎么跟您说才好呢?十分聪明,也十分稳重
不,您说话不用这么谨慎。我并不想写关于鲁迅先生的坏话。我之前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写这篇文章只是为了东亚的民族亲善,打算写成一篇新年读物。而且,这还与我们东北地区有关系,也算是刺激刺激地方文化吧。所以,为了繁荣壮大我们东北地区的文化,还请您对当时的回忆畅所欲言。请放心,绝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的。
不,我绝不是对您有所防备。也不知为什么,我那天的心情特别沉重。不管怎么说,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我绝不是要向您隐瞒什么。我只是在想,我这样一个俗人,那些不得要领拉拉杂杂的记忆,真的会对您有所帮助吗
哎呀,请不要再自谦,现在已经不是说客套话的年代啦。那么,我就向您提几个问题,您还记得什么就回答什么,好吧?
在之后的一小时里,这位记者向我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我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最终让他失望而去。即便如此,今年正月的地方报纸上,依旧登载了一篇题为《日清亲和之先驱》的文章。文章连载了五六天,是以我的回忆录形式写的。还真是一个有商业头脑的人啊!居然能把我那不得要领的回答取舍添加,最终整理成一篇颇为有趣的文章。只是文章中出场的周先生、恩师藤野先生,还有我,对我来说都好像陌生人一样。我自己的事情,怎么写都是无所谓的。可他笔下的藤野先生和周先生,却与我心中的画像大相径庭。这令我分外苦恼。我的回答确实不得要领,这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可面对那样直截了当的提问,我也不可能回答得逻辑清晰,有理有据啊。像我这样的笨蛋,说话时,脑子里会突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有时候小声念叨着的一个毫无意义的词,就这样凑巧被对方听去,并当作我的真意而曲解了。这样的事情一定不少。总之,我不善于应对这样的一问一答。因此,记者的这次来访让我十分苦恼,我也为自己那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而生气。记者回去之后,我还因此难过了两三天。终于到了正月,读过报纸上连载的回忆录之后,我对藤野先生和周先生产生了深深的歉意。我已经年逾六十,也快到死而无憾的年纪了。如今,我意识到,应该将自己心中的画像,正确无误地传达给后人。这并非毫无意义的事情。话虽这么说,我却无意给报纸上连载的那篇文章找碴儿。那种具有社会政治目的的文章自然有相应的写法。与我心底的画像有所不同,也是无可奈何吧。我是以一个乡下老医生的身份,以一种怀念恩师旧友的心态来写的。我并没有什么社会政治目的,我只想尽可能忠实地还原他们的面貌。我就是怀着这么一种强烈的信念来写的。尽管如此,我却并不觉得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有这样一句话:称大善不如积小德。纠正恩师与旧友的面貌,看似是小事,可又确实是通达于人伦大道之上的事情。怎么说呢?对年事已高的我来说,这是一件需要付出很大精力的事情。这阵子,东北地区常常响起空袭警报,虽然吓人,但天气总还算晴好,即使不烧火盆,我向南的书斋也温暖如春。我有一种乐观的预感:我的工作会顺利地进行下去,不会因为空袭而受到妨碍。

虽说是我心中的画像,可也很难保证它们就是正确无误的。我想原原本本地讲述事实,但我愚钝的印象,很可能会像盲人摸象一样,忽略一些非常重要的地方。而且,这都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四十年的时间也让我愚钝的印象更为暧昧模糊了。因此,我虽然干劲十足地说要纠正恩师与旧友的形象,内心里却依旧充满了不安和惶恐。我愿望不大,只求能够反映出其中真实的一面,能做到这点我就满足了。人一旦上了年纪,抱怨也好申辩也罢,说起话来就容易没完没了,这样絮絮叨叨下去可不行。不过,我也不打算写出什么辞藻华丽、名满天下的文章来,所以也就不在此啰啰唆唆地辩解了。我只求不顾左右而言他,能以辞达意,这样就足够了。正所谓尔所不知,人其舍诸①[2]是也。
我毕业于东北偏僻地区的一个城镇中学。来到东北第一大城市仙台,并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求学,是明治三十七年初秋的事情了。同年二月,日俄战争开始。我来仙台的时候,正是攻陷辽阳之时,而在不久之后,又展开了对旅顺的总攻。性急的人们,此时已经在高声叫嚣着攻陷旅顺,准备庆祝大会了。尤其是仙台第二师团第四联队(从属于黑木第一军,被称为榴之冈联队),在鸭绿江渡江战中首战告捷,之后又在辽阳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仙台的报纸连载了特别文章《勇猛的东北军》,而在剧场森德座,也上演了名为《辽阳陷落万万岁》的狂言戏剧。全市都洋溢着一派乐观景象。我们医专的学生,也都换上了崭新的制服制帽,仿佛期待着世界的黎明一般,在学校附近的广濑川对面供奉着伊达家三代灵位的庙宇瑞凤殿中为战争的胜利而祈祷。大多数高年级学生都希望能够成为军医并立即奔赴战场。当时的人心,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单纯,总之是一派生机勃勃。学生们在宿舍里没日没夜地就新兵器的发明进行激烈讨论,现在想来都让人忍俊不禁。好比旧藩时代的鹰匠们训练猎鹰,他们在猎鹰的背上绑上炸弹,之后让它们俯冲到敌人火药库的屋顶上。或者往炮弹里塞上辣椒,绑在猎鹰身上,飞到敌阵的上空爆炸,让敌人全军都吃吃辣椒迷眼的苦头。文明开化时代的学生们似乎非常热衷于谈论这些不合时宜的、原始而古怪的发明。听说,医专还有两个学生曾联名上书司令部,建议制造辣椒炸弹呢。有些学生更加血气方刚,光是谈论发明不过瘾,还要在半夜里跑到屋顶上去吹号。军号也因此在仙台的学生之间大受欢迎。舆论虽然对学生们颇感恼火,希望他们能够停止闹事,但另一方面又怂恿学生组织军号会,把事情闹大。总之,开战还不到半年,国民高涨的士气就已经将敌人彻底吞没了,到处都洋溢着一派乐观情绪。乐观得都有点儿可笑了。那阵子,周君曾经笑着说过一句话:日本的爱国之心真是太天真了。他这么说也确实无可厚非。当时,不仅是学生,就连仙台市民也像天真的孩子一样群情激奋。
在此之前,我从没来过大城市,只见过农场的几条小街道,这算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大城市,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我兴奋不已了。而现如今,整个城市都处于这种异常亢奋的状态之中,我就更加无法专心学习了。于是,我也像大家一样,每天都心神不宁地在仙台的大街上闲逛。若说仙台是个大城市,或许要被东京人笑话。然而当时的仙台人口已经接近十万,电灯也早在十年前的甲午战争时期就已经有了。松岛座和森德座也有定期的歌舞伎演出,灯火辉煌,常有名角亮相,入场费则仅收五钱或八钱,真可谓便宜实惠,方便大众。而且还有站席,看起戏来也很方便,我们这些穷学生就是站席的常客。这是小剧场,还有的大剧场,比如仙台座,能够轻松容纳一千四五百人次的观众,可谓豪华气派。正月和盂兰盆节时,最最出色的人气演员会在这里演出大型戏剧,入场费自然也不菲。正月和盂兰盆节以外,这里也依旧演出不断,浪花节、大魔术、无声电影放映什么的,都有。此外,还有个快活馆曲艺剧场,坐落在东一番巷,地方虽小,却典雅别致。时时都有义太夫①[3]和落语上演。东京的那些有名的艺人,大多都来这里表演过。我们还在这里看过竹本吕升表演的义太夫,感觉非常好玩。那时,芭蕉大街是仙台的中心,不少时髦的西洋风格建筑都屹立于此。不过,论繁华程度还是东一番巷更胜一筹。东一番巷的夜生活比较特别。演出通常都要持续到十一点左右,松岛座门前,不论何时都是锦旗林立,威风八面。《四谷怪谈》《皿屋敷》之类的看板挂了五六个,全都花里胡哨醒目晃眼,让人禁不住驻足流连。街上的人气男招待们也在木窗口大声招呼着客人。这一情景也着实令人怀念。周围一带,还有饮品店、荞麦面条店、天妇罗店、斗鸡菜馆、蒲烧鱼串、年糕红豆汤、烤红薯、寿司、小野猪肉、鹿肉、牛肉火锅、牛奶店、咖啡店总之,仙台没有而东京有的,恐怕也就是市内铁路了。这里还有大型的劝业场,里面有面包店、点心店、洋货店、乐器店、书籍杂志店、干洗店、酒店、外国烟草店和名叫兄弟轩的西餐厅。此外,还有可以听留声机的商店、照相馆、台球厅和夜间花店。每一间店铺都装饰有明亮的电灯,宛若不夜之城,颇有花街趣味。人群纷至沓来,摩肩接踵,小孩子置身其中顷刻就会走失。这一切都让我这个没去过小川町也没去过浅草和银座的乡下人大为惊叹。这里的藩祖政宗①[4]大人,当年也是一位颇为时髦的人物。在庆长十八年时,就已经派遣支仓六右卫门常长②[5]为特使前往罗马,令他藩的保守派瞠目结舌,其影响也一直泽被至明治维新之后。仙台市内随处可见基督教堂,论及仙台风气则不得不考虑其中的基督教因素。其重要程度由此可见一斑。仙台也有很多基督教气息浓郁的学校,明治时期的文人岩野泡鸣年轻的时候就曾在这里的东北学院接受过圣经教育。据说在明治二十九年,岛崎藤村也从东京来到这个东北学院执教,教授作文和英语。我在学生时代时,曾意外地读到并爱上藤村在仙台时的诗。我依稀记得他的诗风之中,确实有一些基督教的影子。当年的仙台在地理上似乎与日本的中心距离甚远,但从文明开化这一层面来说,却很早就已经敏锐地同中央的进展步调一致了。因此,仙台街市的繁华着实让我大吃一惊。街上到处都有学校、医院和教堂。其开化程度之高着实让人惊叹不已。此外,仙台还有审判之都的传统。自江户时代起,仙台就设立了评定所①[6],明治维新之后又设立了高等法院,后来又有了检察院。因此,仙台的律师广告牌多得让人咋舌。每天都有裹着红毯子的乡下人无所事事地在街上走来走去,看上去倒也亲切自然,让当时的我着实宽心不少。
我一方面为仙台市内的文明开化感到兴奋,另一方面又煞有介事地把仙台周围的名胜古迹统统游历了一番。为战争的胜利而祈祷之后,我参观了瑞凤殿。之后登上了对面的山峰,俯瞰仙台市的全貌。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右方望去,是遥远而又烟波浩渺的太平洋。望着大海,真想大叫一声。年轻的时候,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会当成一件对自己非常重要的大事并因此而心绪激昂。我还去访问了有名的青叶城遗址,当我随心所欲地走进那原原本本如以往一样庄严的城门之时,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空想:要是出生在政宗公的时代,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我还拜谒了三泽初子的墓(据说就是先代萩政冈①[7]的墓)、支仓六右卫门的墓以及没钱也不想死的六无斋主人林子平②[8]的墓。在他们的墓前,我都深深地鞠躬,表达了敬意。此外,我还去了榴之冈、樱之冈、三瀑温泉、宫城原野和多贺城遗址等很多地方。探索的脚步也越迈越远了。最终,我决定利用两天连续休假,去游览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
午后不久,我就从仙台出发了。走了四里左右的路,来到了盐釜。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凛冽的秋风渗进我的身体里,一阵莫名的不安突然向我袭来。于是,我决定把松岛的游览放到明天。当天,我只参观了盐釜神社,就在盐釜的一家老旧的旅店安歇了。第二天,我很早便起床,坐上了去松岛游览的游船。船上还有五六个客人同乘,其中有一人和我一样,也穿着仙台医专的学生制服和制帽。他的鼻下生着薄薄一层胡须,看上去似乎比我的年纪小。他那缝有绿线的医专角帽依旧崭新,帽子上的徽章也闪着刺眼的光。一定是今年秋天才入学的新生吧。好像也曾经在教室里见过一两次。今年学校从全国招募了一百五十名新生,不,不止一百五十名,似乎更多。学生们依据相同的生源地而各自集结成群,有东京帮,大阪帮,等等。在学校里,或者在仙台的大街上,都成群结队地玩耍胡闹。而我是一个人从乡下中学来的,再加上我生性沉默寡言,如您所知,讲话又带着乡下口音,所以也没有勇气和那些新生们混在一起开玩笑。于是,我的性格也因此变得孤僻起来了。我寄宿的地方在县厅的后面,离学校很远。我跟同届的同学之间都没怎么亲密地说过话,同我所寄宿的本地家庭也相处得不太好。仙台人说起话来,虽然也有很重的东北腔调,可跟我的乡下口音一比就算不得什么了。要我勉勉强强地说东京话也不是不行。可是一旦我的乡下人身份被人拆穿,嘴上还说着这种装模作样的东京话,那就真是丢脸了。这是乡下人才能明白的一种心理。满口的乡下方言,说出来要遭人笑话。拼了老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则更要遭到猛烈的嘲笑。最终无可奈何,便只好做个沉默君子了。当时有诸般原因导致了我与其他新生的疏远,除了语言口音问题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即:我为我身为医专学生而感到非常自豪。就好比一只鸟停在枯枝之上,它的姿态是有可取之处的。它漆黑的双翅看上去闪闪发亮,出色俊逸。可要是数十只鸟都齐聚在树枝上乱叫,那就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了。医专的学生也是一样,如果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大笑大嚷,四处闲逛,那制帽的权威又存乎何处?只会让人看起来又脏又蠢吧。我是医专的学生,必须恪守自己的骄傲和自豪。因此,对于他们那些家伙,我是避之不及的。不过,这一理由说起来非常冠冕堂皇,背后却是另有隐情。实话说来,我在入学之初,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整天都在仙台的大街上闲逛,上课也常常无故缺勤。这样一来,理所当然地,我就与其他新生疏远了。在松岛游览船上遇见这位独自一人的新生之时,我也是吓了一跳,心里亦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快起来。我作为船客之中唯一的、品行高洁的学生本来是准备自鸣得意地赏玩一番松岛的美景,此刻又怎能容得下另一个跟我身穿同样制服制帽的学生在此呢?而且,那个学生一副城里人模样,打扮得也文雅脱俗,怎么看都比我更像个读书人。不得不说,真是个碍眼的家伙。看他那副样子,一定是个每天都认真上学的好学生吧。他那冰凉而又清澈的眼睛,略略向我这里投来了一瞥。我则殷勤地颔首一笑。这可不行。若是两只鸟都停在了船舷上,其中那只瘦弱憔悴、翅膀毛色暗淡的就会十分难堪。我害怕被人当作他的陪衬。心怀这种可悲的想法,我坐到了船上的一个小角落里,离那位秀才模样的学生也颇有一点距离,并尽力忍住不朝他那边看。他一定是东京人。要是他以一副江户儿①[9]的腔调跟我伶牙俐齿地说起话来,那可就受不了了。我把脸完全偏向了一边,做出一副全身心陶醉于松岛风光的样子。可心里还是对那个秀才模样的学生十分在意,心中倍感不安。芭蕉曾描绘过松岛绝景:

岛屿之多不可胜数,耸立者昂首向天,匍匐者与波齐平。或两重相累,或三层相叠,或断绝于左,或绵延于右。如在背上者有之,如在怀中者亦有之,直若疼惜儿孙。松绿渐浓,适清风拂过,亦有枝叶蜷曲,呈虎踞龙盘之象。此间景色,真如美人天生丽质,全然不施粉黛之色。观此气象,乃是千年大山神之所作为邪?鬼斧神工,巧夺造化。穷天下文人之词,亦言之不尽矣。①[10]

这等美景也没能好好欣赏。船刚刚靠上雄岛的海岸,我便飞也似的跳下了船,第一个上了沙滩,逃跑一般急匆匆地往山的方向跑去。终于摆脱掉他了,我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宽政年间,著名的医师橘南溪②[11](曾付梓过《东游记》和《西游记》)曾在《松岛纪行》中写道:游松岛,宜坐船,富山也一定要爬爬看。尽管当时松岛也通了火车,但我还是特意走到盐釜搭船过来。可是我同一个与自己身穿相同的制服制帽,同时看上去还要比自己优秀很多的学生同乘一条船。此时,即便面对毫不逊色于洞庭和西湖的扶桑第一美景,我也兴致寥寥了。不过是大海、岛屿和松树,也就这些东西吧。如此一想,心中更添失望和遗憾。总之,还是先登富山吧。我想,上了山,鸟瞰松岛的全景,恢复恢复心情,可以弥补乘船时的不快。我朝着山的方向快步走了起来,可富山究竟在哪,我却完全没有头绪。不管那么多了,总之,只要爬到某个高处,应该就能远眺松岛湾的全景了。这样一来也算是来松岛游玩过了。如今的我再也没有一点风雅的情调,像个俗人一样,拨开秋草,手忙脚乱地沿着细细的山道快步攀登。走累了,就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松岛湾。不行,还不够。橘氏曾说:八百零八岛绵延不绝,美妙如画,几似西湖。极目远眺,但见水色天光。不限东洋,诚乃天下第一绝景。若是只有这么一点景色,可配不上这番褒奖。橘氏一定是在更高的地方远眺整个松岛湾。继续爬吧!我重振精神,继续向山的深处前进。没多久,我似乎就走错了路,迷失在苍翠的树林之中了。此刻哪里还有心情眺望,我冒冒失失、惊慌失措地在树林里乱钻,好不容易走了出来。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在山的里侧了。眼下哪有什么特别的景致,全是些平凡无奇的田地,坐在东北线的火车上也能看见。我爬过头了,心中扫兴不已。在草地上坐下之后,感到一阵饥饿,于是拿出旅馆做的饭团子来吃。吃饱之后,就躺在草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仔细一听,是当时的小学歌曲《云之歌》:

转眼之间已遮住山峰,
定睛一看又飘过海去,
云顶深处呀奇妙无比。
云呀,云呀,
变成雾又变成雨。
如此美妙又神奇。
云啊,云啊。

听了这歌,我禁不住笑了出来。不知是走调还是怎么回事,总之是唱得非常难听。唱歌的人并非小孩,而是一个破锣嗓子的大人。这歌声着实让人惊骇。我上小学的时候,唱歌也非常难听,唯一能勉勉强强唱好的歌也只有一首《君之代》。可比起如今这令人惊骇的歌声来,我的歌声倒也算得上甜美了。我静静地听着,一声也没吭。那家伙却一直地重复着这首歌,唱得更加起劲了。兴许那唱歌的家伙也老早就知道自己唱得难听,因此才跑到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来练习吧。如此想来,我这个不会唱歌的人,不由得对这个正在唱歌的人产生了同情。心中也突然涌现出一个念头,见他一面。我站了起来,循着他那糟糕的歌声,在山里四处寻找。歌声听上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却一直持续不断。突然之间,我就出现在了那唱歌之人的面前,简直就要撞在一起。我一阵惊慌失措,对方也一副狼狈不堪的神情。是之前那个秀才模样的学生。苍白的脸此时涨得通红,他张着嘴,一边笑一边说道:刚才真是不好意思。他害羞地向我道歉。
话音未落,我便发觉他说话有口音,并非东京人。一直以来,我都为自己的乡下口音烦恼无比。因此,我对于别人说话的口音异常敏感。他的口音让我大吃一惊,也许是我的同乡亦未可知。念及于此,我对这位唱歌的大天才便更感亲近了。
不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有意加强了自己的乡下口音。
后边有座略高的小丘,长有小片松林。登临其上,远眺松岛湾,景色并不赖。
就是这个地方吗?我同那学生并肩站着,正眺望着眼下这日本第一的风景。我还纳闷呢,难道是自己不明白景色的奥妙所在吗?这松岛究竟哪里好?我是完全没有头绪。刚才还一直在山里迷迷糊糊地乱转呢。
我也不明白。他一口生硬的东京话,说得很吃力,可是,我觉得自己能够大概感受得到。这种安静,不,应该说是,宁静他支吾了一会儿,苦笑起来,又说了一个德语词Silentium①[12]。太安静了,静得让人不安。于是我大声唱起歌来,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
不,您的歌简直声震松岛。我本想这么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太过安静了。再有点什么就好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春天是怎么样的呢?海岸边开着樱花,花瓣飘落在波浪上,还下着雨。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家伙,说话倒也挺有趣的嘛。我心下暗暗佩服他,兴头之上,又说了句废话来打趣:
怎么说呢,这景色不够妩媚,还是更适合老年人来看呀。
他脸上露出了暧昧的微笑,点上了烟,道:不,这是日本的妩媚。让你总想再要一点什么。沉默。Sittsamkeit①[13]。真正的好艺术恐怕也会给人以相同的感觉吧。可我还是不能完全明白。我只是为那些古代日本人感到惊讶,他们竟然将如此安静的景色选为日本三景之一。这景色里一点人间的烟火气都没有。我们国家的人是完全无法忍受这般寂静的。
您的家乡在哪?我不假思索地问道。
他露出一脸奇怪的笑容,默默地看着我的脸。我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问他:不是东北吧?
他脸上现出了不悦的神情:我是中国人,您不应该不知道。
啊我恍然大悟。
之前就曾听说,今年有一名清国留学生与我们同期入学于仙台医专。原来说的就是他,难怪唱歌唱得这么难听,说话也非常吃力,还带着一股奇怪的演讲腔调。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是东北乡下来的,在这里也没有朋友。待在学校没什么意思,新学期的课程我也经常缺勤。因此,对于学校的事情,我也没有多少了解。我就是一只Einsam①[14]的鸟。能如此畅快地说出所思所想,连我自己都大感意外。
这都是我后来才想到的事情了。当时的我非常害怕同东京和大阪来的学生打交道,就是同自己的寄宿家庭之间也相处得不太融洽。并不是愤世嫉俗,可在害怕陌生人这一点上,我是绝对不逊于任何人的。这样的一个我,(大阪、东京的学生暂且不提)竟能与来自大海彼岸遥远异国的留学生毫无拘束地亲切交谈。恐怕还是周君的伟大人格使然吧。此外还有一点,与周君说话时,我能完全将自己从乡下人的那种自卑和忧郁之中解放出来。这恐怕也是一个浅显的原因吧。同周君说话时,我丝毫不会对自己的乡下口音感到困扰。说起话来也不可思议地变得轻松诙谐起来,时不时嘴里还能蹦出一两个玩笑。同日本人说话时,即便我使劲敲磨自己那不会弯曲的舌头,煞费苦心地说出一口江户儿的腔调来,他们的心里还是会琢磨:这家伙明明是个乡下人,却要这样别扭地卷着舌头说话。有时候他们会对此大吃一惊,有时候他们则会大声嘲笑我。而这位来自异国的朋友,却似乎从来没有注意我的口音,也从来没有因此而嘲笑我。我甚至问过周君:有没有觉得我的口音很奇怪?周君听后,一脸茫然地回答:没有啊,我觉得您说话声音响亮,顿挫有致,很容易听懂。总而言之,事情非常简单,无非是我见到了一个东京话说得比我还差的人,心情得到了大大的放松。多亏了此事,我和周君才得以产生交集,成为亲密的朋友。说来虽然可笑,可在这位清国留学生面前,我对自己的日语确实是有自信的。因此,当我在松岛的那个小山丘上得知对方是中国人时,我的心中勇气倍增,还颇为轻松地提议,如果他会德语的话,我也可以和他说德语。我竟然说出了这种自鸣得意的话,还装腔作势地说什么自己是一只Einsam的鸟,真是令人作呕啊。可他似乎对我这番话颇为中意。他一边小声地嘀咕着Einsam这个词,一边眺望着远处,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紧接着,他突然转过脸来,对我说:但是,我是Wandervogel①[15]。我没有故乡。
候鸟。确实如此,说得真好。他的德语似乎要比我好得多。于是我猛然改换策略,不再说德语了:
不过,等您回了中国之后,会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吧?我问了他一个俗不可耐的问题。
他岔开了话题,红着脸,笑着说:今后我们可以多多亲近,您讨厌中国人吗?
还好吧。为何我当时要如此毫无诚意、语气轻浮地回答他呢?后来再想想,当时的周君,一定是难耐自身的孤独寂寞,才慕名来游赏酷似西湖的松岛风景吧西湖离周君的故乡很近。他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这里,却依然难以排解心中的忧愁。于是便破罐子破摔一般唱起难听的歌来。之后,他又在这里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愚钝的日本医学生。此时此刻,他确实是在真诚地渴望着友情。而我则终于地发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小试我那憧憬已久的江户儿腔调。我欣喜若狂,光顾着自己一个人得意,也没有好好考虑对方的心情。好得很。我心不在焉地说,我非常喜欢中国人。我随口说出一些话来,都是些我平时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谢谢。十分不好意思,不过,我觉得您很像我的弟弟。
荣幸之至。我摆出了一副地道城里人特有的那种肤浅轻浮的社交姿态来。不过,您的弟弟应该也像您一样机敏聪明吧?这一点可与我不一样呢。
那又怎么样?他天真地笑了,可你是有钱人,我的弟弟是个穷人。这点也不一样呢。
真的吗?即使是长于社交的人,对他这番话恐怕也是毫无办法吧。
真的。父亲去世之后,我们一家就四散分离了。我虽有故乡,但却略等于无了。本来是被养育在环境不错的家庭里,突然失去了家,就不得不见识真正的世态炎凉了。我曾被寄养在亲戚家里,还曾被人说成是要饭的。可我并不服输。不,说不定我已经输了呢。der Bettler①[16],他小声说着,扔掉烟,用鞋尖踩灭。在中国,要饭的被叫作huazi,写作花子。他们一边要饭,一边又想anmassen②[17]喝Blume③[18],这可不是Humor④[19],这是愚蠢的Eitelkeit⑤[20]。就是这样,或许在我的身体里也流淌着这种虚荣的Blut⑥[21]吧。不,现在中国的姿态,ganz⑦[22]是这样。在当今世界之中,在那样可悲的虚荣中活着的,只有那些Dame⑧[23],只有那些Gans⑨[24]。
他说得激动了,嘴里连连蹦出德语来。如今,即便是准备充分的社交家,也只有闭嘴了。比起我的江户儿腔调来,我的德语要糟糕得多。情急之下,我只得回敬他:
比起您的母语,您的德语倒是说得更好嘛。如此,我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总之,必须堵住他不断冒出来的德语词。
并非如此。我话中的讽刺,他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他认真地摇了摇头,接着说,我觉得我的日语应该说得让人很难理解吧。
不,不是。趁着这个机会,我赶紧说,你的日语说得很流利啊。请您还是说日语吧。我还是听不太懂德语啊。
算了吧。他突然皱起了眉头,语气也沉稳下来,我这个人,尽说些蠢话。不过从今往后,我想认真学习德语。日本医学的先驱者杉田玄白①[25],最开始学习的也是语言。藤野先生在最初几堂讲义上就告诉了我们杉田玄白苦心孤诣于兰学的事迹。你那个时候他说到一半,看着我的脸笑了。
缺勤了。
是吧。反正当时是没有看到您。其实我在开学典礼那天就已经认识您了。您在开学典礼那天没有戴制帽呢。
是啊,总觉得戴着制帽,怪难为情的。
我就知道,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天没戴制帽的新生有两个,一个是您,还有一个是我。说完,他微微一笑。
真的吗?我也笑了,这样说来,您也是感到
确实,怪难为情的,这顶帽子特别像那种乐队的帽子。从那之后,我每次去学校都在四处找寻您的身影。今天早上一起坐船过来真是太令人开心啦,可是您却一直躲着我,一下船您就没影了。不过,总算是在这里遇见了。
风刮得有点冷呢,我们下去吧?我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害羞,于是便转换了话题。
嗯。他温柔地点点头。
我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下山去了。我感觉他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我们的身后响起了阵阵松涛之声。
啊!周君回过头来,这样就完美了。之前总觉得还少点儿什么。现在响起这松涛之声,松岛就完美了。松岛确实是日本的第一美景啊。
您这么一说,我也有同感呢。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足。据说在这山里,有一棵西行回头松。倒不是因为西行有多么喜欢这棵松树所以才不住回头眺望。我觉得是因为西行游玩了松岛,却总觉得还少一点什么,回程途中,他感到非常不安,总怀疑自己是不是漏掉了重要的景色。于是在那棵松树之处又返回松岛了。事实难道不应该是如此吗?
您太过热爱祖国的河山,才会感到这样的不足。我生于浙江绍兴,那里被称为东方威尼斯,离家不远的杭州还有闻名遐迩的西湖。很多外国人前来游玩,都对那里的景色赞不绝口。可在我看来,西湖的风景太过矫饰了,难以令人产生感动。或者可以说是沉淀了太多的历史吧。西湖,无非是清政府的庭园。西湖十景,三十六名迹,七十二胜景,刀刻斧凿的痕迹都太重了。而松岛却并非如此,松岛与人们的历史是隔绝的,文人墨客们并不能冒犯这里。即使天才如芭蕉,面对这松岛,不是也作不出一首诗来吗?
不过,芭蕉似乎曾把松岛喻作西湖呢。
那是因为芭蕉并没有见过西湖的风景。他要是见过西湖的风景,就绝对不会作这样的比喻了。西湖和松岛,是完全不一样的。松岛可能会更像舟山群岛吧。不过,浙江的海,可不会如此平静。
确实如此啊。日本的文人墨客们,自古就对贵国的西湖倾慕不已。正因为听说松岛酷似西湖,所以才有那么多人远道而来观赏风景呢。
这个我也听说过。我也是听说了这些,才来这里游玩的。不过,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像。贵国的文人们,还是早点从西湖之梦中醒来为好啊。
可是,西湖也一定有它漂亮的地方吧。您也一定是太过热爱自己的故乡,所以才对其评价得如此苛刻吧。
也许如此吧。真正的爱国者,反倒批评祖国的不是。可是,比起那所谓的西湖十景来,我却更喜爱浙江农村那种平凡的运河景致。我国那些文人墨客大肆称赞的名胜,我一概都不以为然。钱塘江大潮或许还能让我稍稍感到兴奋,其他的就完全不行了。我不相信那些人。那些家伙和贵国所谓的道乐者①[26]是毫无差别的。他们是自甘堕落的,他们所写的文章也都游离于现实之外。
从山上下来,就是海岸了。大海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真不错。周君笑了,把双手背在了身后。月夜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致呢?今天是阴历十三了,您一会儿要立刻赶回去吗?
我还没决定。学校明天似乎不上课。
是的。我想看看月夜之下的松岛。要不要一起呢?
行呀。
其实我对此是完全无所谓的。即使学校上课,我也会随意缺勤。之所以规规矩矩地选择这两天的连休出来旅行,也是碍于寄宿家庭的面子。否则的话,他们就会把我当作一个懒惰的学生,这样可不太好。其实,两天的连休也好,三天的连休也罢,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也许是我答应得过于轻易,周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大声地笑了,对我说:
不过,等后天回到学校,要和我一起做讲义的笔记哟。虽然我的笔记记得很差,但是笔记可是我们学生的他稍稍顿了一顿,又继续说,可是我们学生的,犹如Preiszettel①[27]一样的东西呢。他又说起了令我头痛的德语。是一个标注着几元几十钱的标签。要是没有笔记,人们可不会相信我们。这就是学生的宿命啊。虽然没意思,但还是要记笔记才行。不过,藤野先生的讲义是很有意思的。
从我们初次交谈的那天起,他的口中就时常会出现藤野先生的名字。
那天,我和周君一同歇宿于松岛的海滨旅馆。现在想来,当时那种毫无戒备的心境,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可是,正直之人,似乎总会给人一种安全感。而我也早已完完全全地信任这位中国留学生了。换上了旅馆的棉袍,他整个人看上去分外俊美潇洒,简直就像一个商人家的小少爷一样。他的东京话也说得比我好。只是他对旅馆里的女佣说话时的语气,诸如那就拜托您啦,有一点点冷呢,听起来稍微有些娘娘腔,给我一种轻浮之感。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噘着嘴向他抗议,求他不要再这样说话。周君一脸莫名其妙:在日本,跟儿童说话应该用儿童用语,像什么おてて、だの、あんよだの、そうでチュか、そうでチュか之类的。因此,跟女人说话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使用女性用语才对吗?他这样回答我。我说,话虽如此,可这都是在装腔作势,让人听了简直受不了。听到装腔作势这个词,周君不禁大发感慨:他觉得日本的美学实际上是极其严肃的。装腔作势这种戒律,找遍世界都没有;而现在的清国文明,却非常的装腔作势。当晚,我们在旅馆稍稍喝了点酒,谈笑聊天直至深夜。几乎都快忘了我们原本的目的远眺月下的松岛。后来,周君告诉我,那是他来日本之后聊得最开心的一个夜晚。
那天夜里,周君以令人惊讶的热情,向我讲述了他的成长经历、人生理想以及中国目前的状况。他也三番五次地强调
东洋的当务之急乃是科学进步。而日本的飞跃,则始自一群兰医①[28]。倘若清政府依旧陶醉于自己的老大帝国地位,不能早日消化吸收西方科学并借此与列强抗衡,那最终只能重蹈邻国印度的覆辙。东洋自古以来,在精神领域都要较西洋深刻许多。听说西方最优秀的学者,都时时觊觎和仰视着东洋的智慧。可西洋人却试图以其先进之科学补充其精神之贫困。科学的应用,直接为人类的现实生活与享乐带来了极大便利。科学,在强烈执着于现世生命的红毛人之中,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如今也渗透到东洋的精神世界之中了。日本是东洋最早察觉到科学之暴力的国家。进而率先学习科学,并借此以整备本国的国防。非但没有扰乱本国的国风,反倒成功将其吸收消化,有效地发挥功效,借此成为东洋最为先进的独立国家。科学未必是人类最高的美德。但如果一个国家,一手托着深邃的思想之玉,另一手握着生机十足的科学之剑,那么列强也就不再胆敢对其染指一丝一毫。这个国家也将就此成为冠绝世界的理想之国。清政府,对科学之威猛完全无动于衷。一面饱受列强侵略,另一面却装出一副大江不择细流的自信。一味对自己的失败敷衍搪塞,一个劲儿想办法装点和弥补自己老大帝国的门面和地位,却丝毫不敢正视和究明西洋文明的本质科学。政府依旧一成不变地奖励学生们学习八股文这种充满繁文缛节的学问。而这副沐猴而冠的滑稽做派,这副自尊自傲的模样,也早已成了列强眼中的笑柄。我深爱我的祖国,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人。正因为我深爱着祖国,我才心怀强烈的不满。现在的中国,一言以蔽之怠惰。陶醉于莫名其妙的自负之中。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并非中国一个。印度的历史够长了吧,埃及也曾有过灿烂的文明,可这些国家的现状又如何呢?中国应当感到恐惧和害怕。那种维持现状就好的自负之心,到头来一定会使中国自取灭亡。中国如今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必须抛弃那种自我陶醉的心态,同西洋的科学暴力进行斗争。在这场斗争之中,中国只能投身虎穴,尽早掌握西洋的科学精髓。除此之外,再无他法。我听说,一种叫作兰学的西洋科学,首先敲响了日本德川幕府闭关锁国的警钟。我想成为中国的杉田玄白。
诸般科学之中,最为吸引我的是西洋医学。而我之所以如此倾心于医学,乃是因为我年少时的悲痛经历。我家祖上传下来几亩薄田,多少也可以算个殷实之家。十三岁时,祖父因为插手某些复杂的问题而被捕入狱,一家因此开始遽然受到亲戚和邻居的冷眼与迫害。父亲当时重病在身,卧床不起。家境每况愈下,日益困顿。我和弟弟都被寄养在了亲戚家。可别人却说我是要饭的,我心里非常气不过,于是又回到了自己家里来。之后的三年里,几乎是每天,我都出入于当铺和药店里。父亲的病却一点也不见好转。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当铺的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而当铺的掌柜则嘲弄我:怎么尽是些破烂儿?我在侮蔑里接了那么屈指可数的一点钱,又跑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给父亲看病的那位大夫,在当地被人称为名医。可他开的处方,却甚为古怪,必须要有芦根,还有经霜三年的甘蔗。我只能每天早上都跑到河边去挖芦根,之后还要四处寻找经霜三年的甘蔗。让这个大夫看了半年,父亲的病情反而愈加严重了。后来,我们换了一位更加有名的大夫。这次的处方上没有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了,取而代之的是蟋蟀一对,平地木十株以及败鼓皮丸①[29]这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在蟋蟀一对旁,还注明了小字: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的资格也丧失了。不过,这差事在我倒也不难。我家的后院,名为百草园。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园子,也是我儿时玩耍的乐园。到那里去,倒也能找到好几个蟋蟀的窝。我随意将两只生活在一个窝里的蟋蟀当作原配,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可那所谓的平地木十株,就棘手得很了。究竟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一般都称为老弗大。平地木十株也总算是解决了。然而还有一种丸药,叫作败鼓皮丸。这可是这位大夫颇为引以自得的处方,据说能够对父亲这样的水肿病人产生卓越的功效。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离我家就有五里。而且,这种神药,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的。其中的道理大约是这样的: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服它。当时的我,却并不相信什么破烂的旧鼓皮能够治病起效。为了这味丸药,我异常辛苦,来回奔波了十里路。可自己的这些努力,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已经奄奄一息了。那位有名的大夫,却依旧泰然自若。父亲濒死之际,他还在枕边,说什么这也许是前世做的业。古人有云,医能医病,不能医命。他又对我说:不过,我还有一个办法。这是我家祖传的秘法。将一种灵丹,点在病人的舌头上。古人有云,舌乃心之灵苗。这灵丹呀,现在非常稀罕。你想要的话,我倒也可以给你。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怎么样?我心下迟疑,没有立刻回答。而病床上的父亲则看着我的脸,微微地摇了摇头。父亲恐怕也和我一样,对大夫的处方已经彻底绝望了。我已无计可施,只能坐在父亲的枕畔,默默地等待着父亲的离世。一天早上,父亲看上去已经快不行了。邻居家的衍太太跑了进来,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女人。一见父亲这个样子,当下大吃一惊。说我们不应该这么空等着,父亲的灵魂如今还没有飞到阴间,应该早点把他叫回来。叫呀,快大声地叫爸爸、爸爸。快叫呀!再不叫你爸爸就要死了。她严厉地冲我喊道。我本来并不相信这种念咒一样的办法,可事到如今,仿佛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我也只得大声叫起爸爸来。衍太太说声音还要再大点才行。于是我便愈加大声地叫了起来,爸爸、爸爸地高声连呼。再大点儿声,再大点儿声。衍太太还在一旁催促着。我就这么一直喊着,喊得喉咙都快出血了。最终也没把父亲的灵魂喊回来。在我大声叫喊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他的身体变凉了。父亲享年三十七岁,他去世于我十六岁那年的初秋。我现在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叫声。我实在无法忘记。每当我想起自己当时的叫声,心中就涌现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我恼于自己年少时的无知,亦对中国的现状怀有强烈的愤懑。经霜三年的甘蔗,原配的蟋蟀,败鼓皮丸,这都是些什么?说是恶毒的欺骗也不为过。大声叫喊就能留住死者的灵魂,也是可耻又可悲的思想。还有那所谓的医能医病、不能医命,此等荒谬的言论,不过是厚颜无耻的遁词罢了。舌乃心之灵苗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哪位圣人君子的名言,说起来简直莫名其妙,乃是一句彻底的死语。
看看吧,中国的君子之言,如今已成为骗子们行骗的韬晦利器。我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可现如今,东洋引以为荣的古人之言已经堕落成了狡诈的社交辞令了,充斥着可恨的虚伪与愚蠢的迷信。这些思想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完全丧失了诞生之初所蕴含的精髓。无论多么伟大的思想,一旦被用于装点客人之间的寒暄和闲聊,那么这思想便是死了,便不再是思想了,便成为文字游戏了。东洋的精神世界,其卓越,其精妙,本是西洋所无法企及的。可长年的怠惰与无谓的自恋,却让这片本来丰饶的土壤日渐枯竭。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父亲去世之后,我日益对周围的生活产生反感和怀疑。最终,在懊恼与焦虑之中,我离开了家乡,去了南京。我想学新的学问,学什么都可以。母亲东挪西借,弄到八元钱,递在我手里,同我洒泪而别。我拿着这八元钱,逃去了异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开始追寻别样的人生。到了南京之后,我就开始琢磨,究竟去什么样的学校好呢?首要的条件是这个学校不用交学费。而江南水师学堂,则是唯一符合这个条件的学校。于是我就入学了。那是一个海军学校,在那里,他们训练我快速攀爬桅杆,却并没有教我什么新学问。只是学习了一些诸如It is a catIs it a rat之类的初级英语。正好是在那个时候,有个康有为,提出了效法日本,革除旧弊,探求新知,恢复国力的主张,向皇帝上书了所谓的变法自强说。皇帝接纳了他的进言,开始着手对国家进行翻天覆地的改革。然而,虚荣的Dame①[30]以及周围的保守势力却从中作梗,发动政变。新政历经百日而终,皇帝也遭到了软禁。康有为及其同志梁启超不得不因此亡命远逃日本以摆脱清政府的追杀。即使不提戊戌政变这场悲剧,光是每天大声读着It is a cat,却也足够叫我坐立不安了。
我当时已经十八岁了,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了。要尽快触及新知识的核心。我决定转学。之后,我选择了南京矿路学堂②[31]。这里也不用交学费。在矿路学堂里,除了地学和金石学③[32]之外,还有物理、化学和博物学等学科。接触了这些新鲜的西学课程之后,我的心总算多多少少安定了下来。在语言学习方面,也不是It is a cat了,而变成了der Man, die Frau, das
Kind①[33]。我心中隐约觉得,比起英语来,德语更接近西学的核心。因此能够在这里学习德语也成了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学校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背地里,似乎也对变法自强说持肯定态度。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那些儒生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那些汉文的儒生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看新书的风气也在学生之间流行起来。其中最最受学生们欢迎的,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那是根据博物学者托马斯赫胥黎的Evolution and Ethics翻译成的汉译本。某个星期日,我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钱正好五百文。我一口气就读完了。至今,我仍能一字不差地背出开头几页的文字。各种各样的译本,也在其后陆陆续续地出版了。我的语言学习还没有达到能够直接阅读原著的水平,因此只能去读新近出版的汉译本。读着读着,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葛也出来了。只要是能弄到手的书,我都读完了。在当时,读这样的新书乃是寡廉鲜耻至极,是将灵魂出卖给洋鬼子的行为,在社会上会遭到人们激烈的排斥和污蔑。可我对此却完全不以为意,仍旧满不在乎地继续探索着恶魔的洞穴。
学校并不教生理课。但我们却看到一些木版的《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的书。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地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就这样,我的心里开始涌起波澜,而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之间也同样刮起了维新救国的思想风暴。那个时候,德国已经开始租借胶州湾,俄国租借大连,英国租借了对岸的威海卫,法国则租借了南方的广州湾。这些国家逐渐在中国获得了修建铁路、开采矿山等多项权利。美国也早已对东洋垂涎已久,在那时已将夏威夷收入囊中,之后又进一步长驱直入,在同西班牙的战争之中夺取了菲律宾,之后便立足于斯,开始插手中国的一应事物了。中国的独立性,如今已是风中残烛,救国救亡之呼声响彻全国,可不幸的事件也相继而至。首先是戊戌变法的失败。而两年之后又发生了八国联军入侵北京。这一致命的劫乱,更进一步向全世界暴露了清政府的无能。
我于翌年十二月从矿路学堂毕业,却没有自信成为矿山技师,搜寻金银铜铁之矿脉。入学以来,我就从没有想过要成为一名矿山技师。我只是想研究些新学问,让当今的中国多多少少变得强大一些。所以,在矿路学堂的这三年间,与其说我是在学习矿山学,倒不如说我是在研究西洋科学的本质。因此,当时的我虽然徒具毕业之名,却完全没有成为矿山技师的资格。我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必须要尽快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义和团之乱后,不仅仅是列强,就连中国的普通民众都已经看透了清政府的无能。为了保持中国的独立性,反清兴汉的大革命势在必行这样的思潮开始在中国风起云涌。之前亡命海外的孙文,也已经完成了他的政治纲领三民主义,其遂成为指导国内同仁举事之旗帜。我们洋学派的学生们也大多成了三民主义的热烈拥护者。他们倡议打倒疲敝不堪的清政府,创造汉民族的新国家。对抗列强的侵略,保全中国的独立。不少人甚至弃置了学业,直接投身于革命运动的洪流之中。我也受到了这股风潮的刺激,甚至也认为必须果断地进行某种革命,才能拯救中国的危亡。可是我认为,在此之前,还是应该更深入地探究列强诸般文明的本质,这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我的知识目前还十分幼稚有限,说是一无所知亦不为过。那些抛弃学业,舍身于政治运动之中的学生,他们的爱国热情我是完全理解的。然而,尽管我们有着共同的终极目标,我当下的热情却不在彼处。比起政治运动来,我更热衷于探究列国富强的原动力。当时,我还不能清清楚楚地断定那原动力就是科学。可我却隐约地感觉,只要去了德国,就能切实地把握住西洋文明的精髓。而我的人生理想,或许也可以在留学德国之时得到实现。但是我很穷,我费尽了全力才舍弃故乡来到南京,踏破万里留学德国一事于我来说更不啻是云中楼阁,荒谬至极。我断了这个念头,而剩下来的道路,便只有一条了去日本。
当时,由政府资助,开始每年送一批清国留学生前往日本。两三年前,张之洞在他的著作《劝学篇》中就大力宣扬过留学日本的必要性。日本只是个小国,却强盛如此,原因为何呢?乃是伊藤、山县、榎本、陆奥①[34]等人,在二十年前都曾留洋海外。他们的国家受到西洋的威胁,学生百余人愤而分赴德意志、法兰西、英格兰留学,学习政治工商并水陆兵法,学成归来,或为将相。于是便有人赞美如今的日本政事亦为之一变,乃傲视东洋。其结论亦成了游学诸国中,日本优于西洋。然而,细数其原因乃有以下四点:
一、 路途近,费用少,能够派遣大量学生。
二、 日文与中文相近,易于通晓。
三、 西学驳杂,大凡无关痛痒之处,皆已由日本人删减酌改。
四、 中日国情、风俗相近,易于效仿,事半功倍,乃最优选择。
这便是留学日本的四点理由。去日本留学,并非仰慕日本固有之国风,乃是为学习西洋之文明。日本已经成功将西洋文明删繁就简,去粗取精,将其纳为己用。因此便不必再大老远跑到西洋去留学。就近前往日本,就可以便捷又直接地习得和吸收西洋文明之精髓。正是在这样一种便宜主义的驱动和鼓励下,人们才踊跃前往日本留学。我认为这么说亦是不为过的。当时,去日留学的学生每年都在增加。所有的留日学生,其思想大多都同《劝学篇》大同小异。他们的确是在意图颇为曲折的情况下,才前往日本留学的。我必须承认的事实是我自己也并非例外。正是因为德意志留学之不可行,才不得不取而代之地选择了日本。我参加并顺利通过了政府组织的留学生考试。而对于日本这样一个国家,我却是毫无预备知识的。有一个前辈同学在,比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跑去请教之后,他郑重地说:日本的袜是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带去的钱不如都换了他们的现银。于是,我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圆,还带了十双中国袜白袜。就这么背着沉甸甸的钱袋,从上海乘船前往横滨。然而,这位师兄的心得还是有点过时了。在日本,学生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圆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圆和纸票。这都是后话了。
我于明治三十五年二十二岁那年二月,平安抵达横滨。日本啊,这是日本!我终于来到了先进国,可以全神贯注地钻研新学问了。这么想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喜悦涌上我的心头。就连留学德意志的愿望,也在这份喜悦之中消融瓦解了。我觉得,这种不可思议的解放之喜悦,在我的人生之中,除了重建中国的那一天以外,恐怕是再也无法体会到了。之后,我又坐上了前往新桥的火车。眼望窗外,日本给予我一种独特而又直接的清洁之感。这种清洁感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田地被整理得(也许是无意识而为之)井然有致。与之相连的工厂街,虽然黑烟蒙蒙遮天蔽日,可一个个工厂之间,都给人一种微风习习之感。这种新奇的秩序感与紧张的气氛,在中国是完全看不到的。后来,每当我清晨漫步于东京街头,都能看到各家各户的女人头戴崭新的毛巾,绑起袖子,匆匆忙忙地用掸子掸着纸拉门。这种沐浴在朝阳之中的紧张,十分可爱动人。我心想,这就是日本的象征。甚至感觉自己也在某个瞬间理解了神国日本的本质。这种相似的、坚毅的清洁之感,在我最初对于横滨与新桥的一瞥之中,亦能轻易看到。总而言之,便是适可而止,绝无冗余。在哪里都见不到倦怠、懒惰的身影。来到日本真好啊我在心中高喊着。在横滨至新桥的一小时车程里,我兴奋得根本坐不住。尽管有充足的座位,可大部分时间里,我依旧是站着的。到了东京,在师兄的关照下,我找到了自己的寄宿处,之后便去了上野公园、浅草公园、芝公园、隅田堤、飞鸟山公园、帝室博物馆、东京教育博物馆、动物园、帝国大学植物园和帝国图书馆,简直是流连忘返,整个人都痴迷了。就跟您之前所说的,您第一次到仙台时的那种兴奋一样。不,恐怕比您还要兴奋十倍,简直是欣喜若狂。我就带着这股兴奋劲儿,整日价在东京市内瞎逛。直到入学于牛込的弘文学院不久,我才渐渐地从这份甘甜的陶醉中醒来。曾经的怀疑与忧虑也一件件再次向我袭来。
我来东京,是明治三十五年前后的事情。自那之后,中国留学生的人数就开始急剧攀升。仅仅两三年间,东京就聚集了两千多名从中国来日本留学的留学生。为了迎接这些学生,东京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很多学校。这些学校首先是为留学生们讲授日语,除此之外,还教授一些地理、历史和数学等相关科目的常识。其中也出现了一些恶劣学校,开办可疑的速成班。而在众多的学校之中,我入学的那所弘文学院则是留日学生的大本营。学校规模庞大,设备齐全,老师要求严格,学生也勤奋认真。可尽管如此,我依旧一天天委顿下去,什么事也做不了。原因之一,正如你刚才所说,数百只同样颜色的鸟聚在一起,看上去反倒颇为猥杂。同类之间,恐怕也有互相看不顺眼的可笑心理。而且,我也是中国的留学生,说来好歹也算是从中国特别选拔派遣而来的才俊,正是怀着这样的一种自豪感才努力学习的。可现如今,被选拔而来的才俊似乎太多了。东京市内到处都可见到他们徘徊闲逛的身影。我亦不免感到失望泄气了。到了春天,上野公园的万朵樱花争相盛开,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谈笑风生的,受选拔而来的清国才俊。有这帮家伙在这儿,我就无法心平气和地欣赏樱花烂漫的景致了。这些才俊们,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了。还有那稍微爱打扮的,为了不让制帽的顶端凸起,便把发辫平平盘在脑后,再抹上油,压得服服帖帖。真可谓费尽心机,花样百出。可脱下帽来,却有种男女莫辨的蹊跷之感。其背影出奇的妖艳,不禁令人浑身发抖。尽管如此,他们反而还要对像我这样剪掉辫发的人冷眼相向,真是无法忍受。此外,这些选拔而来的才俊们还一窝蜂地挤进城市的轨道车里,仿佛是为了展现礼仪之邦的风采,这些家伙们争相让座,吵闹不堪。甲说给乙坐,乙又让给了丙,丙谢绝了又劝丁坐,丁长鞠一躬又把座位让给了甲。日本的男女老少乘客全都看呆了。作揖未终,车就已经开了,车身一摇,这些人即刻跌作一团。我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当时的心情要说是羞耻也并无不可。然而,还是不应该过于苛责他们。如此不讲情面地对待同胞天真的谦让,我自己的态度恐怕也颇为装腔作势。自己也应该为此而感到抱歉。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让我颇为忧郁。那就是学生们根本就不努力。我自己并不十分了解中国革命运动的现状。似乎三合会、哥老会、兴中会等革命党和秘密会社,如今正以孙文为盟主,实现了团结和统一。孙文一派的民族革命思想与之前流亡日本的康有为一派的改良主义并不相容。康有为似乎悄悄离开日本,去了欧洲。现如今,孙文的所谓三民五宪说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支持和优势。根据已经确立的纲领和主义,孙文一派开始进入实际行动阶段,愈发活跃起来。孙文本人也现身东京,寻求日本仁人志士们的支援,开始进一步谋划种种策略。在这段日子里,东京似乎成了中国革命运动的根据地。留日的学生们也为此而蠢蠢欲动,似乎一旦找着机会便要高举反清兴汉的大旗,大有抛弃学业、投身革命之势。表达自己爱国之至情,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可纷乱之中,借此爱国之名,谋一己之私利者亦有之。恶劣者有如一个学生,曾在我之前所提到的速成班里学习肥皂制造。留学仅仅一个月时间,就得到了可疑的毕业证书。之后便回国制造肥皂,大赚了一笔。还要大张旗鼓,自鸣得意地把自己吹嘘一番。这样的变节者,也是有的。偶尔,我有事会上神田骏河台的清国留学生会馆去一趟。每次都能听见二楼传来咚咚咚的、好似大乱斗一般的嘈杂之声,震得楼下的天花板都摇了起来,灰尘直往下掉,弄得整个楼下都乌烟瘴气。这种异常的状况似乎发生得太过频繁了。于是,有一天,我就去问办公室的人,二楼究竟在干些什么,竟弄出这么大的声响来。办公室的老人是个日本人,他一边苦笑一边告诉我,那是学生们在练习跳舞。我无法忍受了,我再也不能和这些才俊们待在一起了。对于中国来说,新学问乃目下当务之急。要对抗列强的威压和侵略,反清兴汉之政治运动的重要性是自不待言的。可是,我们学生所肩负的任务之所在,难道不应该是学习新的学问并以此探究列强威力之本质吗?对于孙先生,我当然是十分尊敬的。我拥护和支持他的三民五宪说,其程度绝不逊色于任何人。在这三民主义中的民族、民权、民生三条中,我觉得最容易理解的便是民生一条。我眼前时常会浮现出年少时的那三载春秋。为了治好父亲的病,我每日往返于当铺与药铺的柜台之间。误信了那所谓的名医其实是骗子之言,四处去寻找平地木、原配的蟋蟀之类的玩意儿。自己当时那悲惨的身影如今依然历历在目。在那些不眠之夜里,我的耳畔时常传来窃窃之声。那是我的凄惨呼号,是我听从愚蠢的迷信,为了唤回父亲的灵魂而进行的大声呼号,是我在濒死的父亲枕畔几乎喊破嗓子的号叫之声。中国的人民就是这个样子。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有任何改变。圣贤之言被用于虚饰生活。而人们则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迷信神仙。庸医们把败鼓皮丸强行卖给病人,眼见他们日渐衰弱而无动于衷。面对这样的现状,究竟该怎么办呢?我对这悲惨的现状满怀愤懑,遂决定将自己的灵魂暂时交给洋鬼子。立下志向,学习洋学。为此,我告别母亲,背井离乡。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同胞之新生。不教化民众,又何谈维新与改革呢?而民众之教化,不靠我们学生,更要靠何人呢?不努力不行。必须要努力,努力,更努力地学习。那时,我读了中译本的《明治维新史》。从中了解到日本的维新思想是在一群日本兰医的刺激之下传播开来的。正是如此。正因为如此,日本之维新,才能收获如此灿烂辉煌的成功。当务之急乃是借科学之威力唤醒民众,培养他们对于维新的信仰。否则,无论采取何种革命手段,最终恐怕都难以收到成效。读了日本的维新史之后,我仿佛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第一要务,乃是科学。清国如今借科学之力,大可对抗列强之侵略,保全国家之独立,小可润泽民众之生活,培养新生之希望与努力,这就是我天真的梦想。即便仅仅是梦想也好,我会为这个梦想而奉献自己的一生。我今后的人生或许会黯淡无光,或许会变得十分平淡。可我却会给予民众新生的活力,一个个地将他们渐次引向革命信仰之中。爱国之至情,其表现方式应该是多种多样的。未必在当下就要立即而直接地投身于政治行动之中。我现在必须更加刻苦地学习。在诸般科学之中,首先要学习医学。如今的我之所以明白新学问的必要,乃全拜年少时那位医生的欺骗所赐。当时的愤怒迫使我背井离乡,也让我在诸般新学之中,首度同医学结缘。当年,在父亲的枕畔,我大声悲呼着父亲的名字。那凄惨的叫喊声,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我的耳边,不停地激励着我奋发向前:成为一名医生吧。据《明治维新史》记载,当时的兰学者绝大部分也都是医生。不,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是为了了解西洋的医术,才开始学习荷兰语的。在日本,比起其他科学来,民众也更渴望较为先进的医术。医学,是与民众日常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科学了。治好民众的疾病,乃是对民众进行教化的第一步。首先,我要在日本学习医学。学成回国之后,我要一个个地将那些同自己的父亲一样受到庸医欺骗,只能一味等死的病人全部治好。我要让他们明白科学的威力,让他们尽早从愚蠢的迷信之中觉醒过来,致全力于民众的教化。倘若中国同外国发生了战争,我便作为军医随军出征。为了建设新的中国,我即使粉身碎骨亦不足惜。我就这样第一次具体地描绘自己的人生道路。可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周围,又都是些什么呢?是富士山形状的尖顶制帽,是城市轨道车里过分谦让的美德,是制造肥皂,是恍如大乱斗一般的舞蹈练习。今年二月,日本堂堂正正地向北方的强国俄国宣战。日本的青年们踊跃奔赴战场,议会全场一致通过了庞大的军费预算。国民们则忍耐着一切牺牲,每天听到号外的铃声便心潮澎湃。我认为这场战争没什么问题,日本一定会取得胜利。国内群情如此激奋,这场战争又怎么可能输呢?我的直觉便是如此。而与此同时,自这场战争爆发之后,我常常会感到异常的耻辱和羞愧。对于这场战争,各种各样的看法和见解因人而异。而我认为是清政府的虚弱造成了战争的爆发,清政府哪怕拥有一点点儿足够统治本国的实力,这场战争也就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爆发了。日本进行的这场战争,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保全中国的独立。如此想来,对于中国而言,这难道不是一场不体面的战争吗?日本的青年们在中国的国土上英勇作战,抛头颅洒热血。可我们的同胞却无动于衷,仿佛隔岸观火。这种心理状态我十分难以理解。而且,同龄的中国青年们,居然还一成不变地在留学生会馆练习跳舞,更不要提什么奋起反抗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在不久之后,我就要告别这个留学生群体,去寻找别样的生活。说是自我嫌弃也可以吧。看见同胞们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啊,我要去一个没有中国留学生的地方。我要暂时远离东京,忘记一切杂冗,一个人独自钻研医学,不能再踌躇不前了。我去了一趟麹町区永田町的清国公使馆,陈述了自己想去地方医学院上学的愿望。没多久,我就列籍于这所仙台医专了。再见啦,东京。再见啦,被选拔而来的才俊们。临别之时,到底还是凄凉伤感。火车从上野出发,经过一个名叫日暮里的车站。这日暮里三个字,倒与我当时的忧愁与伤感十分合拍,差一点儿落下泪来。不久又经过了水户站。这是明末遗臣朱舜水客死之处,追缅这位Wandervogel之老前辈的悲壮事迹,心中不免平添几分勇气。然后,我就到了仙台。之前便听说仙台是日本东北地区最大的城市,来了一看才发现,不过是一座连东京十分之一都不及的小城市罢了。城里人说的话,也并不是什么外语,可比起东京话来,语调则要生硬得多,听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少。市中心倒是非常繁华,颇有东京神乐坂之趣味。可就整座城市来说,却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作为东北地区的重镇,其实力还是略为稀薄,不够扎实。反倒是更北方的盛冈、秋田一带,倒是积淀了不少东北地区的丰厚实力。仙台虽运用所谓表面的文明开化之威力压服诸城,称霸北方,实则却给人一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之感。传说,是一位名叫伊达政宗的大名创建了这座城市。在日本,der Stutzer①[35]这类热爱打扮的做作之人被称为伊达者。出人意料的是,仙台正好是这样的一座城市毫无意义地矫饰出一派绚烂的都市风格。伊达者一词在最开始嘲弄的或许正是这座城市的浮夸风格亦未可知呢。总而言之,仙台这座城市本来就没有足够的自信,却还要强据东北地区第一这一名号,自称什么伊达之城,实在是矫揉造作,装模作样之极。不过,正如您之前所说,一个人从北方内地突然来到仙台,一下子见到这里的文明开化和豪华绚烂并为之深深震撼折服,此亦是在所难免之事。这正是仙台开城之祖伊达政宗公的用意所在凭借文明开化之威力与繁华,雄霸镇服整个东北地区。此种风气遂成为仙台传统。如今距明治维新已有三十七年,尽管对自身的空虚浅薄感到不安,仙台依然无法舍弃这种浮夸的乡绅气质。坏话虽然说了一箩筐,但我对仙台是绝对没有敌意的。地方的、产业缺乏的城市,往往都存活于这种令人可悲的装模作样之中。我自己往后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时期恐怕都要委身于仙台这座城市了,因此不免周到细心地考量它的性格,进而试着罗列出自己的不满。这样的风气,这样的城市,倒也说不定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事实上,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我在学业上亦确实顺利不少。据说我是仙台这里最早的也是唯一的一个中国留学生。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大家都非常重视我。如您所言,即使是一只没有任何看头的鸟,单单一只停在枯枝之上,其姿态倒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羽翼虽然漆黑,看上去却仍然熠熠生辉。学校的老师们都对我非常亲切,好似接待尊贵的来客一般,这倒叫我自己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受到如此饱含温情的对待,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们一定是高估了我这只枯枝上的鸟了。在满怀感激的同时,我也感到了不安,害怕自己会辜负他们这番恩情。在同届的学生之中,我大约也算得上个稀罕人物。每天早上,在教室打了照面,他们大多都会冲我微微一笑。邻桌坐着的学生,还会把小刀和橡皮借给我。同学之中,有个名叫津田宪治的学生。他个子很高,来自东京府立一中,人有些许高傲自负,对我却最为热情关心。他会经常在一些细微之处提示我,诸如领子脏了啊,要拿去洗啦,下雨天要记得买长靴呀,甚至连衣着服装之事都要关照我。最后还特意跑来我的宿舍看了看,说这里不行,要我立即搬到他的住处去。我的住处在米袋锻造屋前街的宫城监狱署前,离学校近,伙食也很不错。我自己是非常满意的。可是,据津田君所言,这个寄宿处还兼供监狱犯人的伙食。你既然是清国留学生之中的才俊,又怎能与囚犯吃一锅饭呢?这可不仅是你一人的面子不好看,贵国的体面亦会因此受损。所以必须要尽快搬走才行。诸如此类的忠告,他跟我说了好几次。我笑着告诉他,我对此一点儿也不在意。可他依然认为我是在说谎客套,并一再执拗地劝我:听说中国人最重面子。与囚犯同吃一锅饭,还说自己不介意?一定是说谎。还是早点儿从这个忌讳的地方搬走,来我的住处吧。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番话,可说不定内心里正在嘲笑我呢。虽然搞不明白其中奥妙,可一概推却朋友的好意进而惹他生气似乎也不太妥当。无可奈何之下,我搬到了这位津田君在荒町的住处。这下子离监狱确实远了,但伙食却不比以前好了。每天的早饭里都会有黏稠的生捣芋梗汤,这芋梗汤着实是叫人难以下筷,让我苦恼之极。有天早上,那位津田君正朝我的房间里望,看见我桌上还剩着这芋梗汤,便问我为何不吃。他还说这芋梗汤极有营养,不吃可是不行的。他还教我这芋梗的吃法:首先将芋梗汤与酱汁充分搅匀,拌出美味的芋头泥,再将这芋头泥盖在饭上就可以吃了。此后的每天早晨,我都不得不将这芋梗与酱汁搅匀,再盖在饭上吃。这位津田君,倒绝不像是什么坏人,只是他那种过度的亲切,时常叫我无言以对。不过,津田君这副好管闲事的性格也只是在当时叫我稍稍吃了一点儿苦头。事后想来,我对他倒也没有什么不满之处。总之,一切都很顺利。或许可以说是一段幸福的境遇吧。在学校能听到各种各样新鲜的讲义,而我也有种预感:似乎自己长久以来的夙愿,终于要在这里得以实现。诸般讲义之中,要数解剖学藤野先生的讲义最为有趣。讲义本身是死的,可先生的性格大抵还是会映现于其中吧。不光是我,其他的学生也都乐于听他讲课。据一位上学期因考试不及格而留级的老油条说,这藤野先生穿衣十分糊涂,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总是冻得瑟瑟发抖。有一回上火车去,管车的都疑心他是扒手,还叫车里的其他客人多加小心呢。此外,先生似乎还有许多有趣的逸事。可他的心却是十分高洁的。他的讲义既富有热情,含义又十分深刻。在这一点上,他是超凡脱俗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班里的那些老油条们便觉得先生人善好欺,总是在先生讲课之时,莫名其妙地发出笑声,弄得整个教室闹哄哄的。第一节课的时候,这位先生弓着背,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来了。他一将书摞在讲台上,便用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叫藤野严九郎


[1]① 日本东北地区,主要指日本本州岛的北部,包括青森、岩手、秋田、山形、宫城县、福岛六县。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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