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本书研究希腊神话的性质，有补充拙著《神话，其在古代和其他文化中的意义与功能》Myth, its Meaning and Functions in Ancient and Other Cultures, Berkeley and Cambridge, 1970一书未尽之意。在某些方面，尤其是在第一编中，本书难免要延续上本书的总体脉络。不过，作为一本为广大一般读者所著之书，本书的大部分篇幅尽量在允许的限度内对早先的问题有所深入。书中内容对威克斯《走向希腊悲剧》Towards Greek Tragedy， Longman， 1973一书只是略有参照，这本书对我强调传世希腊神话的梗概性持批评态度，这固然是因为威克斯教授大作面世时本书已出校样，更主要是因为他的观点尽管言之凿凿，但论证不够充分，并不足以令我信服。
书中希腊人名的拼写并未强求一率，基本上众所周知的名字沿用其为人熟知的拉丁文写法，如俄狄浦斯Oedipus、阿喀琉斯Achilles，而不那么为人熟知的名字，如乌拉诺斯Ouranos、吕卡翁Lykaon，则直接音译。所有来自希腊文的译文皆由我自己翻译。
非常感谢劳埃德-琼斯Hugh LloydJones教授和吉尔Christopher Gill博士慷慨地阅读了本书的打印稿，并提出许多修改建议，这些建议，我几乎全部采纳。在最后一章中，我利用了布里斯托尔大学的哲学资料，得到科尔纳Stephan Krner教授、斯勒扎克Thomas Szlezk博士和罗伊Christopher Rowe博士的大力协助。我的研究助手、布里斯托尔大学古典学学生内华德Grace Nevard作为我的研究助手，助我良多。李Tachel Lee坚持为本书打印手稿，及时高效，任劳任怨。对上述所有人，唯有衷心谢忱，至于书中缺陷，则皆属我一人之责，与他们无关。
柯克
1974年3月
神话与民间故事的关系节选
最近，仍是人类学家，尤其是那些在民间故事传统依然生机勃勃的非洲从事研究的人类学家，开始重视故事本身所具有的价值，而不再将之仅仅视为社会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埃文斯-普里查德E. E. Evans-Pritchard这位英国人类学家掌门人在《赞德人的巫师》The Zande Trickster一书中承认一般来说，最近几十年的人类学家忽视了其所研究的族群的民间文学folklore，我自己也犯了同样的过失，这本书算是对此的补救。当他写道在神话和民间故事之间无法做出一清二楚的划分的时候，他在与博厄斯遥相呼应。芬尼根Ruth Finnegen在《利姆伯人的故事和故事讲述活动》Limba Story and Storytelling一书中采取了同样的立场，她拒绝使用神话一词来命名利姆伯人那些关于众神和事物起源的故事，因为利姆伯人自己没有在这些故事和其他故事之间作任何区分，将这样一种区分从外界强加给他们也完全行不通。她自己关于神话如何构成的观点也许过于简单她认为神话是系统性的、与仪式相关、经常被以恒定不变的形式复述，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关于不同类型的传统故事相互重叠、难分泾渭的证言是错误的。此外，她还指出，尽管有些故事的基本情节在各个不同部落群体中是相同的，但是利姆伯人却往往会根据其当前的生活方式、当下的兴趣及其文学惯习对它们进行改造和修正。
或许从博厄斯的观点出发这种观点最近正在人类学家中重新抬头，尽管几乎是无意识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在神话和民间故事之间不存在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不过，尽管不可能划出一条固定不变的分界线，我相信，识别出某些为民间故事传统而非一般人所谓的神话所特有的母题、情节和处理方式的类型，仍然是有用的。民间故事与普通民众的生活、[34]烦恼和憧憬密不可分，其基调不是贵族的。相反，希腊神话不是关于神，就是关于英雄，这是一些贵族人物，其出身和环境都离普通民众很远。恰恰是希腊神话内容的这种贵族色彩，尤其经过像品达这种怀有阶级意识的诗人的表述之后，导致欧洲农民的故事从其在19世纪初期因为引起某些人的兴趣从而得到关注之日起，就被贴上了民间故事或者家庭故事而非神话的标签。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只有忒修斯Theseus、赫拉克里斯、宙斯、雅典娜等等的丰功伟业才配称为神话。民间故事不关心重大问题，比如死亡的不可避免性以及诸如王权的合理性之类制度性的问题，它所关切的社会事物主要局限于家庭问题。民间故事所关注的话题是狠毒的继母和嫉妒的姊妹，而不是对乱伦的担忧和对两性关系的严格限制。民间故事中的超自然因素包括巨人、怪物、女巫、精灵教母、魔法用具、魔咒等等，而不会涉及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神明、世界和社会是如何形成的问题以及宗教事务。民间故事往往讲求实际，同时不带个人色彩，不像神话那样发生在无时间性的往昔，而通常发生于虽则明确却难以指实的时空之中，其中人物的名字也常常程式化。这些故事是讲给所有人听的，属于每一个人，尽可能地追求一般性和普遍性。机智聪明和意外的成功：正是这些因素给日常生活增加了乐趣和刺激，而在故事中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是发生在理想国度的理想人物身上，只不过是因为这等好事在现实生活中从未发生过。
最后，民间故事往往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讲述的，大量使用一些简单的旨在引起惊奇和高潮的叙述技巧。故事中常见的一种主题是考验或历险，主人公为了活下去，必须完成一系列艰难的乃至危险的任务，[35]必须赢得某种奖赏或者必须打败邪恶的对手。考验通常要过三关，每一关都要比上一关更富挑战性。这几乎成为此类冒险故事的俗套，这种俗套甚至也见于希腊英雄故事中。柏勒洛丰因为拒绝跟爱他的王后同寝，王后反而诬告他企图强奸，他因而遭到流放。这是一个在故事中常见的母题，即所谓波提乏之妻母题，也常见于其他希腊神话中，例如，淮德拉Phaedra和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的故事、佩琉斯Peleus与阿卡斯托斯Acastus之妻的故事。柏勒洛丰被指派了三项任务，一项完成之后接着就是下一项：首先，他必须除掉怪兽喀迈拉Chimaera，接着，他必须打败凶狠的索吕摩斯人Solymi，最后，他需要迎战骁勇善战的阿玛宗Amazons女战士。另一个常见的故事母题是唯一生还者。忒拜人派出的一个小分队伏击狄奥墨得斯之父堤丢斯Tydeus，除一人逃脱性命回去报信之外，其余全被干掉；达那俄斯Danaus命其五十个女儿在新婚之夜杀死那五十个一直纠缠着向她们求婚的堂兄弟，她们皆奉命照办，只有许珀耳涅斯特拉Hypermnestra未遵父命，相反，她爱上了自己的堂兄林寇斯Lynceus并且嫁给了他。
实际上，出人意料的是，柏勒洛丰的故事并未对这个母题亦步亦趋，因为在他完成了三项使命之后，吕西亚国王派出了一批勇士要把他除掉，结果是他把他们通通干掉，一个活口也不留，荷马在《伊利亚特》中写道：在他回转时，国王安排了另一条狡计，他从辽阔的吕西亚挑选出最勇敢的人，布下埋伏，但是这些人都没有回家来，他们都被那个白璧无瑕的人杀死。《伊利亚特》卷6，行187以下。这或许是荷马的疏漏。但是荷马接着就运用另一种典型的民间故事手法弥补了这一疏漏：国王最终平息了自己震怒，并把公主许配给他，一如童话中所言，把半个王国送给他作陪嫁。荷马唱道：国王将女儿许给他，把他的王权分一半给他，吕西亚人把全国最好的一块分地也献给他，一个美好的葡萄园、一片耕种地归他所有。
那么，这里是否存在某种程度的前后矛盾？一方面，[36]我主张在民间故事和神话之间确实存在着一条权宜性的界限，另一方面，那些我主张将之称为神话的希腊故事中的确存在着典型的民间故事因素。不过，如果我们接受博厄斯和本尼迪克特关于民间故事和神话相互影响的观点，尤其是当我们认识到，在一个口头文化的社会中，各种类型的故事都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逐步发生变化，这就并无真正的矛盾可言。柏勒洛丰的故事是一个由各种不同的主题和母题凝结而成的复杂整体，至少在我们从荷马史诗中看到的版本中就已经如此。这个故事含有无可否认的民间故事因素：似曾相识的充满欺骗的两性关系困境、暗藏祸心的密信但送信人自己却被蒙在鼓中一无所知柏勒洛丰被派去给吕西亚国王送信，信中暗藏授意国王除掉他的恶毒暗号、三重考验、出乎意料的盛大奖赏。但是，柏勒洛丰又不仅仅是一个民间故事人物，在他与飞马珀伽索斯Pegasus的关系中，后者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魔法助手，他妄想跨越人和神之间的边界，驾飞马登天而落得身殒命丧，这种悲惨的结局不会发生于民间故事的人物身上的。这一切都是神话的成分，是内涵更为丰富、想象更为深邃的故事才具有的特征。
事实上，诸如此类的民间故事要素属于整个讲述传统，因此它们既可以出现于一般的故事当中，也可以出现于那些反映了深度关切的故事当中，其传统地位原非取决于纯粹的叙事性和戏剧性价值。换言之，所有的故事都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千锤百炼的叙事套路和跌宕起伏的戏剧性。民间故事尤其富于此类叙事套路正因如此，人们才称之为民间故事母题等等，对于民间故事而言，诸如此类的因素较之学识和想象力因素更为重要，但是，即使是更微妙更复杂的故事，或者说神话，也无法完全摆脱这类因素。像我们在珀耳修斯神话中看到的，一个神话中某个环节的叙事属性有时候确实是借用自其他神话，这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于柏勒洛丰神话中。即使是希腊神话中最明显的严肃[37]故事，包括诸神的故事，也留下了民间故事的痕迹。天后赫拉，在各方面都是一位令人敬畏的人物，但同时也是一位纠缠不休的老婆，让宙斯的社交生活变得十分不幸，逼得他不得不经常改头换面变成公牛、熊、黄金雨跟情人幽会，此种变形情节同样体现了民间故事的品格。地母盖亚从自己的孩子中选中克洛诺斯作为自己的保卫者，因为他是其众子中最年轻也是最勇敢的一个。这是一个典型的民间故事构想，就像父子不和是一个典型的民间故事构想一样。克洛诺斯割下其父乌拉诺斯的阴茎因为后者作为天空父亲不肯停止跟其大地妻子的交媾这个情节，也有常见于传统民间故事中凭诡计巧过难关这一套路的意味。
至此，已经足以说明，所谓民间故事、民间故事母题之类的用语，甚至连神话的性质本身，始终有些含混不清。要摆脱所有这些因过度使用而歧义丛生的范畴，就要彻底摈弃神话和故事这样的范畴，就要认识到我们所研究的只是各种类型的故事，我们所要研究的只是希腊传统故事。这样做自然有其特有的困难和局限，并且，我相信，这样做未免过于严苛。不过，我能够体会到，当一位敏锐的批评家对我的一本旧作评论道作者主旨所在，也是最近众多学者所关心的问题，即神话被证明并非是一个分析性范畴，因此并无多大用途，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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