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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1、日本作家冈本绮堂耗时数十年传世心血之作,收录其多篇经典短篇鬼怪故事。离奇诡异、窥探人心!
2、石头传来诡异的哭声,其后接连有人离奇死亡;仆役送的分明是西瓜,却突然变成女人的头;普通的山椒鱼恶作剧,与杀人案件之间究竟有何种关联;被踩到影子的人,真的会遇到可怕的事情吗……各种角色轮番上阵,鬼魅艳色的气氛在昏黄灯光下不断蔓延。
3、凄迷曲折的鬼怪故事,经由冈本绮堂的淡笔巧述,丝丝凉意,随着展页扑面而来。这种迷雾漂荡的气氛,更让人读后回味,细思极恐、毛骨悚然。
4、16篇内地首次发表故事,十余万真挚文字,如梦如幻,带你看穿人性的善与恶!新锐译者、日本文学研究者历时数年精心翻译,高度还原作者原著!
內容簡介:
本书是日本著名小说家、“捕物文学开山祖师”冈本绮堂所创作的短篇怪奇小说精选之作!来自四面八方,不同出身、年龄、职业的人围坐一堂,每人轮流讲一个自己亲身经历或听闻的奇异故事——这便是本书故事的由来。
石头传来诡异的哭声,其后接连有人离奇死亡;仆役送的分明是西瓜,却突然变成女人的头;普通的山椒鱼恶作剧,与杀人案件之间究竟有何种关联;被踩到影子的人,真的会遇到可怕的事情吗……冈本绮堂以平实朴素的笔触,将一个个怪异诡谲的故事娓娓道来,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凛然幽微之美。
写的是离奇的怪谈故事,讲述的却是世态炎凉与人性的恶与美!
關於作者:
冈本绮堂著,日本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自幼钻研汉学,毕业后从事新闻工作。因其代表作《半七捕物帐》小说系列而被称作“捕物文学开山祖师”。同时,他还在传奇、怪奇小说领域造诣颇高,一生留下众多杰出作品,影响了数代作家,堪称日本怪奇、幻想文学之集大成者。
贾雨桐译,日语笔译硕士,现供职于出版行业。嗜买书、读书,喜爱日本文学,出于个人兴趣从事翻译工作,每日笔耕不辍。
目錄 :
目录
狛犬 / 001
西瓜 / 019
山椒鱼 / 043
马妖记 / 057
树蛙 / 081
钟之渊 / 091
离魂病 / 109
深川的老渔夫 / 121
被踩到影子的女人 / 129
女侠传 / 149
貉皮毛毯 / 167
木曾的旅人 / 181
放生鳗鱼的人 / 199
鸳鸯镜 / 209
麻田一夜 / 227
异妖篇 / 243
內容試閱 :
译者序
怪奇小说在日本有着深厚的土壤和悠久的历史。自古以来,日本各地区、各时代的民间传说及神话故事为怪奇、幻想题材作品的创作提供了极其丰富的素材。在日本古典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两本民间故事集《今昔物语集》(成书于平安时代末期)与《宇治拾遗物语》(成书于镰仓时代初期)中就有大量怪奇、幻想风格的篇目。
幕府末年、明治时期,结束了长久锁国状态的日本开始与西方各国进行全方位的交流,西方近代文学也被大量翻译、介绍到日本。这一时期,形式内容一直较为单一的日本怪奇、幻想文学开始尝试模仿、吸收欧美幻想小说中的各种元素。在得到新的滋养后,原本植根于古老东方文化中的日本怪奇文学迅速成长、蜕变,逐渐展现出了近代的面貌。二十世纪初,怪奇幻想文学在日本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繁盛时期。
而在这个时代的日本,引人注目的怪奇小说作家,就是冈本绮堂。
冈本绮堂本名冈本敬二,明治五年(1872年)出生于东京。其父冈本敬之助在幕府时代曾是一名下级武士,明治维新后进入英国公使馆任书记官。绮堂自小就学习汉文、英语,这为他日后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基础。中学毕业后,他进入报社担任记者,同时开始了小说和戏剧的创作。
在绮堂的作品中,代表性的小说类型有两种:一是捕物小说,二是怪奇小说。前者即《半七捕物账》系列,是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侦探推理小说,被认为是“捕物文学”的开山之作。不过,这篇序里要聊的当然是后者——冈本绮堂的怪奇小说。
绮堂开始创作怪奇小说的时期大致是在明治末年到大正初年。正如上面所提到的,这一时期的日本怪奇幻想文学受到了西方的不少影响,绮堂的作品也不例外。写作技巧暂且不论,在题材上他就常常借鉴西方元素,比如本书中收录的《树蛙》一篇中的西洋玩偶。另外,绮堂在小说里还多次直接提到对他影响颇深的作家柯南·道尔及其作品(他还曾将丹尼尔·笛福、乔治·麦克唐纳、安布罗斯·比尔斯等众多欧美作家的怪奇小说译介到日本,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文学创作对西方元素的吸收借鉴在这一时期极为常见,但绮堂作品的特色在于,适度引入西方元素的同时,并未失掉传统日本怪奇小说的特点。他的怪奇小说中仍然保留了传统日式怪谈的那种贴近生活、阴冷诡异但不刻意追求猎奇、恐怖的风格。
即使在当时看来,绮堂的很多作品里也有非常浓厚的古早时代气息。彼时江户时代刚结束不久,日本虽然已开始了全面的近代化改革,但很多古老的风土人情并未彻底改变、消失,这为他创作以江户时期甚至更早的时代为背景的怪奇小说创造了优越的条件。绮堂本身出生于一个原武士家庭,又在明治时期的东京生活了多年,甚至还在担任记者时面会过胜海舟、榎本武扬等幕末风云人物,应该说,绮堂对江户时代的民风民俗、社会状况非常了解;另外,因果报应、泛灵论等佛教和日本民俗中的思想在绮堂的作品中也时有体现。如此一来,其创作出的怪谈故事自然就显得非常“日式”。
另外,冈本绮堂自小跟随父亲学习汉学,培养了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后来阅读了大量的中国传奇和志怪小说。在其小说和随笔里,常常提到《搜神记》《酉阳杂俎》《夷坚志》《剪灯新话》等中国各个朝代的志怪小说集。可以想见,冈本绮堂的创作肯定受到了这些作品的巨大影响。由于文化交流上的原因,长久以来,日本有相当一部分怪奇幻想文学作品(甚至一些民间传说本身)都是直接从中国“输入”,中国的传奇、志怪文学对日本怪奇小说的影响之大自不待言。在绮堂的作品里,这种影响就体现得尤为明显。在其创作的怪奇小说中,既有将中国元素与日本传统元素交汇融合在一起的(如《鸳鸯镜》),也有干脆直接将故事背景设置在中国的(如《女侠传》)。因为时代和所接触文本的局限,绮堂对中国文化及文学的理解未必十分准确全面,但时有出现的中国元素仍然为其作品添上了一种别样的韵味。
后必须要提到的是,冈本绮堂的小说在写作手法上也比较特别。其创作的怪奇小说基本都是采用“讲故事”的方式来叙述。绮堂很喜欢用的一个设定就是许多人聚在一起举行怪谈会,出席者每人轮流讲一个故事(也就是所谓“百物语”的形式),而他自己作为整理者将这些故事汇编成集子。以这种设定创作小说,就意味着这些作品语言平实易懂、比较口语化。读者阅读这样的作品时,仿佛感到叙述者就坐在自己面前,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听说或亲身经历的某个奇异事件。作为面向大众的通俗小说,采用这种叙述方式能够拉近读者与文本的距离,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更好地感受字里行间那种怪异诡谲的氛围。
考虑到形式上的统一,在编选本书篇目时,全部选择了这种绮堂典型叙事风格的短篇怪奇小说。另外,收录的内容是内地从未公开发表过的,将会给读者带来新鲜的阅读体验。绮堂作品的妙处非三言两语所能尽,作为译者在此处也不再赘述,接下来就请诸位读者翻开正文,亲身感受作者笔下这样一个奇诡怪异、如梦如幻的世界。
2020年5月
马妖记
1
以下是M君讲述的故事。
我的友人神原是作州津山人。据说,神原的先祖是小早川隆景的家臣,曾跟随主君出征朝鲜,在碧蹄馆之战中击败明朝将领李如松的大军,立下了战功。隆景曾居住在筑前国的名岛,因此被世人尊称为“名岛大人”。庆长二年隆景去世,不久后的庆长五年便爆发了关原之战,其养子金吾中纳言秀秋在这场战争中作为“叛徒”而广为人知。其后,秀秋因其“功绩”受到德川家的恩赏,从筑前移封至中国,将五十万石领地收入囊中。神原的先祖茂左卫门基治当时也跟随主君秀秋到了中国,但不久后秀秋发狂早夭,其领地被悉数剥夺,茂左卫门不愿再仕他主,于是隐居津山之郊,此后代代以耕植为生直至今日。
神原家每代家主都冠以“茂左卫门”之名,从茂左卫门基治那一代以来,家中就一直流传着一件无比珍贵的“传家宝”。此所谓“传家宝”是一把长将近一尺的兽毛,大体呈青黑色,上面散布着一些灰色的斑点。毛很粗,且被绑成了一束,用一只手刚好能握住。这束毛被油纸包住,收藏在一个皮制文卷匣中,匣子的外面写有“妖马之毛”几个字。关于这束“妖马之毛”有这样一个传说:据说每当神原家碰到吉事或凶事之时,就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三声马的嘶鸣。不过,无论是这一代家主神原结婚时,还是神原的父亲去世时,家里人都什么也没听到——别说马叫,连狗叫都没有。大约,这个传说也仅仅是个传说罢了。
不过,神原家确实把“妖马之毛”视作传家宝,将其保存得非常完好。在一篇名为“马妖记”的文章中——此文据说是茂左卫门基治亲笔所作——有对此物来历的相关记录,似乎从江户时代一直到明治年间都有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看一眼这个“宝贝”和这份记录。前些年我去参拜出云大社,回来的路上就去津山郊外拜访了神原,拜托他给我看了这两样东西。
在《马妖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文禄二年三月,小早川隆景出征朝鲜,有一些武士留在了名岛城中负责防守。当时太阁丰臣秀吉征服九州时日尚浅,当地随时都可能会发生一揆;另外有情报称明朝派了大军来驰援朝鲜,视情况可能需要往前线再派出更多的部队。由于这些原因,留下守城的人也不敢麻痹大意,所有人都非常紧张。一些年轻的武士就像蓄势待发的马一样干劲十足,非常急切地期待着上阵厮杀。
“怎么守城这种闲差事就落到了我们头上?哪怕来个一揆也好啊。”
这些年轻的武士就像这样一直期待着前线发来上阵命令,期待着附近发生一揆骚乱。这时,他们听到了这样一个传闻:
“听说多多良川出现了海马。”
名岛城建于多多良村,多多良川就从城附近经过,一直流入大海。正月的某个寒冷的夜晚,一个村民从河边路过,突然听到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诡异的马叫声。当时四周很黑,看不太清,不过声音似乎是来自水中。不一会儿,声音的源头从水里冒出来,逐渐向村庄方向移动。这时,家家户户养的马仿佛是在应和那个声音一般,同时开始发狂嘶鸣。
当然,所有的村民都听到了村里的马在狂叫,但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第二天,村民们从晚上路过河边的那人口中听说了“怪马”的事,越发觉得这件事诡异了。同时,人们还在田间小路上发现了巨大的四足脚印。
之后人们留心观察,发现每隔三到五日,村里的马就会同时发出狂叫。那匹据说从水中冒出来的马,叫声比普通的马更加低沉而浑厚,就像是牛和马的叫声混合在了一起。“怪马”发出两三次高声嘶鸣之后,家家户户拴着的马就会同时发狂、嚎叫,不知它们到底是在应和那个声音还是在恐惧那个声音。村民们仔细观察后发现,村里的马似乎是在害怕,因为凡是在听到“怪马”声音的第二天,所有的马都会变得神经紧张、极易受惊。虽然“怪马”并未带来直接的损害,但也不能任由它惊吓村里的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村里一帮青壮年就聚在一起商量,打算查出那匹“怪马”的真身。
当然,村民们并不知道“怪马”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马,只不过假定那是一匹马。如此这般,一场“猎马行动”便开始了。猎马人分为若干组,每组两三人,从河边到村庄沿途的各个要地布下了埋伏。不过,“怪马”的叫声只在黑暗的夜晚出现,皎月当空的夜晚必然听不到这个声音,因此要目睹“怪马”的真身并不是一件易事。而且它的足迹颇为纷乱,无法确定到底是来自水里还是来自山上,只不过多数情况下叫声是从河的方向传过来的,所以人们推测“怪马”是来自海中,并且从多多良川逆流而上到了这里。“怪马”不会连续不断地发出叫声。如果它一直不停地叫,就能循声找到它的真身,但那种既像嘶鸣又像吠叫的声音每次都只响三四声便消失,即使立刻赶往发出声响的地方,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由于四周实在太黑,村民们便拿出了火把。当晚完全没有听到古怪的嘶鸣声,大家推测“怪马”可能是害怕火光,所以才没有现身。不点火太黑看不清,点上火目标又不出现,众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聚在一起商量出了一个对策——挖陷阱。村里人在“怪马”可能通过的地方挖了两个很深的洞,再在洞口盖上枯枝和稻草。可惜,这个法子也没有奏效。
“如果从海里冒出来的那暂且不论,假如是从山上下来的,足迹不可能会断。仔细找一找!”
在村里老人的提醒下,年轻人恍然大悟,开始仔细寻找“怪马”的足迹,可是朝山的方向走却怎么都看不到那种足迹,似乎只能认为“怪马”是从海中逆流而上至此。
“要么是海马,要么是胡獱。”
那个时代的人似乎并没有思考过海中生物是否长着四条腿这个问题,直接就将其判断为一种海兽。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二月中旬的一个晦暗的夜晚。本来已经该是明月高悬的时候,但天空却很暗,仿佛马上就要下起雨来,只能依稀看到两三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猎马队伍认为这种夜晚“怪马”很可能会出现,于是做好准备严阵以待。不一会儿,“怪马”的嘶鸣声传来,紧接着设置在一个陷阱处的鸣子也响了起来。众人大惊,急忙赶过去,点燃手中的火把一看,发现掉到陷阱里的竟然是一个人。
2
陷阱里的人名叫铁作,是邻村的一个年轻人。他为什么在大晚上跑到这里来,还掉进了陷阱里?众人觉得非常奇怪,不过姑且还是先撤回了村里。铁作身受重伤、半死不活,好一会儿连话都说不利索。村里人一边照料他,一边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铁作说,自己刚才撞见了那匹“怪马”。
多多良村里有个叫阿福的女人,她在丈夫次郎兵卫去世后便成了寡妇。阿福今年三十七八岁,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跟年龄几乎可以当自己儿子的铁作私通,但因为怕被母亲和邻居发现,不敢带对方到家里来,两人就把幽会地点定在阿福家附近的一片小树林。然而近因为海马引起的骚动,铁作一直没有来,阿福于是就在白天悄悄跑去邻村,与铁作约定今晚一定要见面。铁作受不了这个中年女人的催促,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在当晚悄悄地过来找阿福。站在自家门前的阿福一看到铁作,立马拉住对方的手,钻进了通向那片小树林的小道。由于是夜晚,路上一片漆黑。两人走着走着,突然在羊肠小道的正中间撞到了什么东西。
两人自然是吓了一跳,不过对方似乎也受了惊。它先是喷出粗犷的鼻息,紧接着开始高声嘶鸣起来。当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传闻中那匹“怪马”的时候,铁作整个人都惊呆了。不过比起讶异,他此刻更多的是感到的恐惧。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甩开阿福的手,沿着来时的路一溜烟地逃走了。不过因为四周太黑,他又过于惊慌,后搞错了方向,才掉进了陷阱里。
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众人更加慌乱了。村里出动大批人马举着火把在那附近搜索,终发现了倒在小路正中间、已经不省人事的阿福。虽然施加了救助,但阿福终究还是没能活过来。看样子,她似乎是在倒地后被“怪马”重重地踩踏了侧腹部。从她的肋骨尽数碎裂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怪马”是一种身躯极其巨大的动物。在场的人想象着当时的场景,面面相觑。
“次郎兵卫家的寡妇被海马踩死了!”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村民们的好奇心逐渐演变成了恐惧。虽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什么海马,但人们一想到面对巨大怪物时那种无计可施的状况就非常害怕。从那以后,愿意加入猎马队伍的人越来越少。每当黑夜降临,各家人都早早地关门闭户。“怪马”诡异的嘶鸣声仍然是隔个三五日就能听到,每家的马也仍然因此而惊恐不已。
“这事儿确实很诡异,不过也挺有意思的。”听到传闻后,城中的年轻武士如此说道。
由于前文中所提到的原因,这些武士一直在期待着发生点什么状况。所以一听到这个传闻,他们就再也坐不住了。糟屋甚七与古河市五郎两人立马赶往多多良村求证其真伪,后得知传言的内容都是真实的。
“现在都已经三月了,既然正月就开始发生这种怪事,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们?”
两人又到邻村去找铁作问话。自遭遇“怪马”以后,铁作卧床半月有余,现在身体终于恢复了,对于甚七等人的提问他也一五一十地做了回答。但是,他还是无法描述清楚自己碰到的怪物到底长什么样子。毕竟当时很黑,又事出突然,铁作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所以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依稀记得,“怪马”比一般的马或者牛要大得多,自己撞上它的时候,还感觉到它身上长满了熊一样的长毛。
虽然无法获得更多信息,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确实有一种怪兽出现了,它惊吓到了村民家的马,而且还踩死了次郎兵卫家的寡妇。调查到了这些东西之后,甚七和市五郎满足地离开了。在回城的路上,甚七突然对市五郎说:
“我们回去之后,真的要立刻把这事儿跟其他人说?”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大肆宣扬的话会引一大帮人过来,那就不好办了。干脆就你我二人悄悄地把这事儿搞定如何?”
每个人都有功名心。甚七与市五郎想独占找到海马的功劳,于是两人商量后决定,瞒着其他人,在今晚偷偷展开行动。
此时三月已经过半,温暖的春天悄然降临此地。天色从午后开始就有些许阴郁,无风的黄昏中,晚樱的花瓣纷飞飘落。
“今晚那家伙肯定会出现。”
天还没黑,两人就迫不及待地溜出了城。市五郎本来提议带上铁炮去,但甚七反对说,如果带了远程武器,过门检会非常麻烦。于是两人轻装出城,在戌时悄悄地抵达了城下的村子。今晚恰好是适宜“猎马”的月黑风高夜,微温的南风吹过他们的脸颊,似乎马上就要下起雨来。由于村庄就在城下,所以二人对这一带的地形已经很熟悉了。再加上白天的时候已经基本踩好了点,即使眼前的夜路伸手不见五指,两人仍然顺利地抵达了目的地。
虽然不清楚“怪马”出现的具体位置,但因为听说它是从水里冒出来的,二人就找了一个离多多良川不远的地方,躲在一棵粗壮的野漆树背后等待目标出现。大约过了一刻钟,突然从某处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
“好像来了!”
二人屏住呼吸,借着水面反射的月光偷偷张望,隐约看到在离他们的隐蔽地点十间有余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似乎是在缓慢地朝水中移动。不一会儿,又传来一阵拍打水的声音。甚七于是悄声对市五郎说:
“它不是从水里出来,是要钻进水里。”
“好像在抓鱼。”
“马会吃鱼吗?”
“是有点儿奇怪。”
二人不敢大意,又继续观察了起来。这时,黑影从水中冒出来,开始仰头朝着黑暗的夜空高声嘶鸣。听到它的叫声,二人仿佛收到信号一般,立刻朝黑影冲过去,然后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火绳点燃,却发现对方的身躯过于巨大,小小的火焰照不清全貌,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立在眼前,却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就在此时,黑影却似乎想要转身离去,那副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躲避眼前这比萤火还微弱的火光。二人立马追了上去,但因为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前面的黑影身上,没有留意到手上的火绳。恰巧在这时刮来一阵河风,两根火绳都被吹灭了。突然,市五郎仿佛遭到了一阵拳打脚踢一般,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倒在了地上。
甚七慌忙拔出刀来在眼前疯砍,也不知到底是打算进攻还是打算防御。黑影并没有理他,兀自静悄悄地消失在了黑暗中。甚七还想追上去,但却被躺在地上的市五郎绊了一跤,结果也摔倒了。他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小声叫道:
“喂!市五郎,你怎么了?”
市五郎没有答话,只是发出一阵呻吟声。虽然太黑看不清,但他似乎遭到了怪物的重击。甚七意识到现在得先救市五郎,于是摸着黑跑向村庄方向,一边跑还一边叫:
“喂!喂!有人吗?”
猎马队的人数在这段时间已经大为减少,不过也有两组仍然坚持在外面活动。这六七个人听到甚七的叫喊声后大惊,立刻飞奔了过来。知道对方是城内的武士之后,他们更加惊讶了。他们点燃备好的火把,赶往市五郎倒地的地方,发现他的口鼻都流了大量的血,上下牙都断了五颗左右。看样子,怪物是重重地击打了市五郎的口鼻。众人姑且先将他搬送到附近的农家,准备水和药,进行了一番应急救治。市五郎总算是醒了过来,但他倒地的时候似乎重重地磕到了头,所以一时没法起身。
甚七此时感到非常为难。如果回到城里老老实实把这一切汇报上去,肯定会被别人嘲笑“没本事”。而且擅自出动搜寻海马后却落得这个下场,还不知道会被头领骂成什么样子。虽说如此,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甚七把市五郎委托给其他人照料,自己先赶回了城里。如甚七所料,回城之后他果然被教训得非常惨。
“明明有守城任务在身,却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跑出去,结果把同僚害得身受重伤,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们现在非常缺人手吗!”
其他同僚也嘲笑他:“为了独占功劳瞒着我们偷偷跑出去,活该。”
虽然多少已有心理准备,但面对劈头盖脸的责骂和嘲笑,甚七一时还是难以接受,差点就切了腹,幸亏同僚们把他拦住了。听说这件事,头领又把他骂了一顿。
“本来市五郎都已经受伤了,你再切了腹那像什么话!你带几个人过去,赶快把市五郎弄回来!”
同僚们笑归笑,正事还是得干。在头领的命令下,一共由十个人组成的队伍稍做准备就立刻跟着甚七出了城。不用说,带路的工作由甚七负责。神原的先祖茂左卫门基治当时还是个十九岁的年轻武士,也加入了这支队伍。
途中,年长的伊丹弥次兵卫说道:
“头领只是让我们把古河市五郎带回去。不过,海马的传闻我也听说了,就这么放着不管也有损主君脸面。尤其是甚七和市五郎又出了这么大的丑,再这么下去,不但要被他国之人嘲笑,就连我们自己领地内的百姓都会看不起我们。要不这样,先去看看市五郎的情况如何,如果可能的话,之后我们也去会会那个怪物。怎么样?”
众人都表示赞同。他们来到村庄附近的时候,村里的马又开始狂叫,这说明那个怪物还在这一带徘徊,一行人都非常紧张,年轻气盛的茂左卫门感到自己的热血在沸腾。
3
古河市五郎受伤后被搬送到了那个寡妇阿福的家中。家中除了阿福之外还有她的母亲百代以及今年十六岁的养女良稚,三个家庭成员全都是女性。现在正值壮年的阿福被海马踩死,家中只剩下一个老人与一个小女孩。所幸百代虽已年过六十,但身体还很硬朗,而且不久后良稚也要跟门当户对的夫君成婚,这个家勉强算是没有垮掉。由于自己家也遭遇了不幸,百代对于受伤的年轻武士就更加同情,在照顾他的时候百代比任何村民都更加尽心尽力。
这时,城里的人找了过来。看到市五郎的状况不太乐观,一行人决定从总共十一人中安排四个人护送市五郎回城,这四个人里也包括了甚七。让甚七参与护送是伊丹弥次兵卫提出来的,毕竟甚七之后如果再出个什么丑可能就真的得切腹了,所以让他跟随伤员一同回城是保险的。但甚七本人却坚决不同意这个安排,他坚持主张自己既然身为武士,哪怕是死也要留下来。后,一行人只好另外安排一个人代替他加入护送队伍。
问题是这样一来,不只是甚七,其他的很多人也表示不愿意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带着伤员回到城里,都想留下来参与搜索海马的行动,搞得弥次兵卫焦头烂额,后好不容易才算把人员分配好。伤员由四个村民用门板抬着,然后再由四个年轻武士围在四周,一同回城。于是,一行人中共有七人留下,弥次兵卫和甚七也在其中。
《马妖记》中列出了这七人的姓名:伊丹弥次兵卫正恒、穗积权九郎宗重、熊谷小五八照贤、鞍手助左卫门正亲、仓桥传十郎直行、粕屋甚七常定、神原茂左卫门基治。虽然没有写明每一个人的年龄,不过十九岁的茂左卫门基治(也就是《马妖记》的作者)似乎是这七人中年纪小的。七个人共分为三组,组为弥次兵卫与助左卫门,第二组为权九郎与小五八,第三组为传十郎与甚七,茂左卫门则留在阿福家中。简单说来,就是队伍把这里当作“大本营”,必须要留一个人下来看着,然后这个差事就被扔给了年纪小的茂左卫门。另外,各组除了武士之外还加入了两名村民担任向导,也就是说每一组是四个人。众人出发的时候已是深夜,漆黑的天穹宛如盖子一般重重地压在村庄上空。
留下来“看家”的茂左卫门当然很不服气,但他毕竟年纪小,也只好接受这个安排。他找了一个滚落在地的木墩坐下,默默地凝视着屋外的黑暗。这时,百代给茂左卫门端来了热水。
“您辛苦了。”
“这么多人来给您添麻烦了。”茂左卫门一边喝着热水一边回答道。
于是百代开始把海马的事讲给茂左卫门听,茂左卫门为了多了解一些情况,也提了很多问题。
“您女儿碰到这飞来横祸,实在太可怜了。”
“真的是无妄之灾。”百代的眼眶湿润了,“不过,这么厉害的武士大人都变成那样,我女儿碰到那种事也不可能有办法。”
这么厉害的武士大人都变成那样——在年轻气盛的茂左卫门听来,这句话已经是一种侮辱了,但是他也实在没法去责怪眼前这位真诚淳朴的老人。只不过,他还是对甚七和市五郎的失败感到非常遗憾。
“您女儿是被海马踩死的吧?”茂左卫门又问。
“是的,肋骨都被踩断了好几根。”
“这么残忍。”
“当时我也被吓得不轻。”百代的声音越加低沉,“这大概就是偷人的报应。”
“跟她一起的还有个邻村的年轻人吧,那人成功逃走了吗?”
“那个人叫铁作,好像是扔下阿福自己先跑了。男人就是这样。”百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怨恨。“阿福是我的亲生女儿,今年三十八岁了。她嫁给了次郎兵卫,但是夫妻俩没有孩子,于是就收养了良稚做养女,良稚今年也十六岁了。次郎兵卫前年夏天去世后,这个家里就剩下三个女人相依为命。结果阿福不知什么时候跟邻村的铁作……铁作今年大概二十岁了,因为他是良稚的表哥,平时也就常常出入这个家。按岁数讲,他几乎都可以当阿福的儿子,我也就大意了,没想到……两个人私通本来就够荒唐了,现在又碰到这么可怕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是该气愤还是该悲伤,这种事传出去肯定都会被人笑话。”
“那个铁作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他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对阿福见死不救这件事,他自己恐怕也很内疚。近他偶尔会到这里来帮忙做些事,但如果继续让那种男人在这个家里出入,还不知道在外面要传成什么样子,所以我跟他说,让他尽量不要来了。”
话音未落,百代似乎察觉到什么,朝漆黑的屋外望了一眼。
“哎呀,下雨了。”
茂左卫门也跟着朝外面望了望。屋外一片黑暗,能听到依稀的雨声。
“终于还是下起雨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屋檐下,百代也跟了出来。
“大家肯定很不方便吧,近动辄下雨,真头疼。”
屋子的前面和侧面都是空地,旁边还有一间小仓库。突然,百代望着仓库方向,叫道:
“那不是良稚吗?刚才就没看到人,还以为已经在里屋睡下了……大晚上的你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仓库后面走了出来。当然,不用百代再一次介绍,茂左卫门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她十六岁的孙女良稚。良稚畏畏缩缩地来到两人跟前。
“还不快向城里来的武士大人问好!”百代说。
良稚默默地向茂左卫门点头致意,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屋里。百代则朝仓库那边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那家伙到底在那边干什么”。不一会儿,百代突然惊声尖叫起来。
“谁在那里?!”
茂左卫门被吓了一跳。他凑过去一看,发现在仓库后面似乎还有一个人影。百代生气地对着人影大吼:
“我还以为是谁呢,你不是铁作吗?现在你还跑到这里来干吗!难道你想见见阿福的鬼魂吗?”
对方没有说话,只留下一阵在夜雨中远去的脚步声。在那个人影走到离屋子四五间远的位置时,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一阵高亢的、分辨不出到底是嘶鸣、吠叫还是呻吟的诡异叫声响起,周围的黑暗仿佛都在随之震动。
“啊,它来了……”百代忽然战战兢兢地呢喃道。
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茂左卫门立刻飞身跳出了屋外。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现在返回去点燃火绳太耽搁时间,于是茂左卫门就径直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但在中途,因为地面被雨淋湿,他穿的草鞋打了滑,整个人摔进了路边的菜地里。重新站起身来的时候,茂左卫门撞到了什么东西。他感觉这可能是一只巨大的野兽,但因为挨得太近,没法拔出刀来。
茂左卫门做好了跟怪物拼个你死我活的心理准备,结果却被怪物用力甩了出去。被甩飞的茂左卫门又倒在了地上,但他立刻跳起来并且拔出了刀。他在黑暗中胡乱挥砍,然而刀刃碰到的不是菜叶就是菜花,完全没有砍到怪物身上。他竖起耳朵想凭脚步声确定对方的位置,但雨声太大,根本听不清。
“可恶。”
正当茂左卫门在那儿呆立不动的时候,有三四个人冲了过来。是第三组的仓桥传十郎与粕屋甚七,还有同组的向导。他们一听到那个诡异的叫声就立刻朝这边赶,但已经晚了。传十郎觉得有些可惜,但不甘心的是甚七。他一心想洗刷那一晚的耻辱,手里拿着火绳拼命朝这边跑,结果还是没能如愿。
继第三组之后,、第二组也陆续赶了过来。众人打着火把在附近搜索,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只好撤回充当“大本营”的阿福家中。这时,大家才突然发现,茂左卫门的左手中攥着一把长毛。
茂左卫门自己也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这些毛抓在手里的。他回忆了一下,当时自己在黑暗中胡乱挥砍的时候,手似乎是抓到什么东西。说不定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一只手抓住这些毛,另一只手挥刀把毛斩了下来。也有可能自己并没有将毛割下来的打算,只不过挥刀乱砍的时候恰好把这些毛砍下来了而已。茂左卫门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所以实在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不管怎么样,现在他手里攥着一把怪物的毛是事实。看样子,他当时确实是拼命抓住这些毛,然后将其割了下来。
“哎,你算是立了功了,就像渡边纲斩下了鬼手一样。”带队的伊丹弥次兵卫称赞道。
4
人们还发现了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铁作。众人也将其抬到阿福家中救治,但他还是在天快亮时咽了气。
“我被海马踩死,肯定是因为阿福怨恨我。”铁作说。
临死前,铁作向百代忏悔,坦白了自己犯下的可怕罪过。
据铁作说,阿福其实不是被海马踩死的,而是被他杀死的。之前已经提到铁作和良稚是表兄妹,良稚被次郎兵卫夫妇收为养女之后,铁作也经常到这边来。次郎兵卫死后,他就跟阿福勾搭在了一起。当然,这只不过是因为阿福主动向他示好,实际上年龄差距大如母子的两个人之间是不可能有长久的爱情的。这时阿福的养女良稚也满了十六岁,铁作的心又渐渐被良稚勾了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阿福,心中便燃起了熊熊妒火。虽然自己与良稚并无血缘关系,但好歹也有个养母的名头在这里,而现在这个女儿居然跟母亲抢男人——之后,阿福动辄责骂良稚。而对于铁作,阿福则骂得更为凶狠,那副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夜叉。
良稚反复解释自己是无辜的,但阿福根本不信。当着母亲百代的面阿福也不好说什么,但母亲不在场的时候她却变本加厉地痛骂良稚。有一次,她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这种家伙就该被海马踩死!”
良稚忍无可忍,就把这一切告诉了铁作。铁作正巧也被这个中年女人那强烈的嫉妒心搞得烦躁不已,于是便想出了一个可怕的计划——他打算让阿福“被海马踩死”。那个漆黑的夜晚,他把阿福约出来,然后突然把她推倒在路边,然后拿起大石头朝着她侧腹部的位置用力砸了下去。阿福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咽气了。她的肋骨就是这么断掉的。
确认阿福死了之后,铁作就把那块石头搬到了稍远的地方,这是为了隐藏证据,让人们误以为阿福是被海马踩死的。之后,他正打算离开,却刚好撞上了海马。铁作吓破了胆,拼了命地逃跑,却没想到弄错路线掉进了陷阱里。被救起来之后,他只好一半真话一半假话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他的确和阿福两人一起到了那个地方,也真的遇到了海马,于是淳朴的村民们很容易就相信了阿福确实是被海马踩死的。海马刚巧出现在那个地方,也实在是铁作运气好。
如此这般,铁作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了阿福。之后,他又开始想良稚。良稚虽然并不讨厌铁作这个表哥,但她大概察觉到了养母和铁作之间的关系,于是一直没有点头。看良稚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铁作非常焦急,所以今晚就偷偷把良稚叫到了仓库背后,逼她给自己一个回答,结果没想到却被百代看到了。铁作当然知道这种场合不能被抓到,所以没有理睬在后面大叫的百代,立马就逃走了。没想到,刚跑了四五间远,他又遇到了海马。之前他撒谎说阿福是被海马踩死的,而现在,自己真的被海马踩死了。
铁作坦白自己罪过的时候茂左卫门也在场。茂左卫门将这些内容记载下来放到《马妖记》中作为一段逸闻,虽然标注了“与正文内容无关”,但却写得相当详细。可见,当时的武士对这种事也有很大的兴趣。
当夜的搜寻毫无结果。第二天早上雨仍然没停,七名武士沮丧地回了城。不用说,在七个人中功劳的自然是斩下怪兽毛发的茂左卫门。古河市五郎终伤重不治,死在了三月末。然而到了四月,关于海马的传闻仍然没有消减的迹象。这样一来,城内的人也无法放任不管。正如弥次兵卫所说,再这么下去,不但会被他国嘲笑,领内的百姓也会说三道四。现在,无论如何都要把那匹“怪马”除掉。于是在四月二十日的晚上,八十名身强力壮的武士、五十名铁炮足轻各分为五组,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猎马行动。之前搜寻海马的七名武士也参加了这次行动。
进入四月以来一直在下雨。明月夜不适合猎马,这种天气倒刚好合适。不过,晚什么都没有发现,第二晚同样也毫无收获。第三晚,即十四日的夜晚,亥时(晚十时)刚过不久,第四组的猎马队伍终于在多多良川畔看到了一个黑影。瞬间,哨子声响起,火把也亮了起来。在一片混乱中,所有的人都冲了过去。神原茂左卫门被分在第五组,当时离现场很近,所以过来得非常快。
怪影开始往水里移动。为了不让它逃走,武士们远远地将河岸包围了起来,足轻组则用铁炮连续不断地朝着怪影射击。受惊的怪影似乎发现岸上无路可逃,于是逐渐朝水深的地方走去。到这时足轻仍然在用铁炮进行追击。听到铁炮的声音,村里的人几乎全都赶了过来。火把的数量越来越多,岸上被照得明亮如白昼,而怪影则越走越远。不一会儿,进入深水区的怪影似乎开始在水里游了起来,很快,它便消失在了离海不远的位置,看样子像是沉入了水中。
众人派出船去寻找,但终究还是没有找到。考虑到怪影潜入水底之后可能会再游回来,人们点上篝火在岸边把守了一个通宵,但它终还是没有再次现身。它到底是逃入了海中还是溺死在了水里,那就无从得知了。虽然有火把,但距离隔得太远,谁也没看清楚怪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当时在场的人说法各不相同,有的人说肯定是一匹马,有的人说怎么看都像是一头熊,还有人说似乎是一只狒狒。不过说像马的人占多数,茂左卫门也觉得那像是一匹马。是什么暂且不论,这个怪影肯定比普通的马或者熊大得多。另外,在怪影身上覆盖着茂密长毛这一点上,所有人的目击证言都是一致的。
听取了报告后,城内的医生北畠式部说:
“那不是海马。所谓海马其实就是海狮,海狮的四肢是用来划水的,不会在岸上乱跑。恐怕那不是来自水里的东西,而是从山上下来的熊或者野马,只是为了喝水或者捕鱼才来到水边或者潜入水中的。”
用于判断怪影真身的物证就是茂左卫门手里那束毛,但是北畠式部也看不出来这些毛到底来自何物。不管是海马还是野马,既然多数人都说看起来像是马,后还是姑且得出结论——那是一种“妖马”。
妖马是已经溺死了,还是被铁炮所伤,又或者是被今晚的攻击吓到了只好远离此地,没有人知道。无论如何,自那之后多多良村的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诡异的嘶鸣声。名岛城下的夜晚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家家户户的马又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神原茂左卫门基治的记录到此结束。
M君后又做了如下补充。
我之前没有听说多多良川,对名岛一带也不熟悉,不过从地图上看,那里离海很近。根据《马妖记》的记录,妖马是在近海处沉入了水中,因此很容易想象到,当时的多多良川是直接与大海相连的。可以推测,这一带的居民不用听北畠式部的解说也知道海马是什么东西,但他们却仍然认为是海马上岸引发了这一连串骚乱,这确实稍微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不过,现在也只有相信这记录中的内容了。近年来也有两三个专家鉴定过那束所谓“妖马之毛”,但还是没能得出确切结论,只能猜测那是一种生活在陆地上的、现在已经灭绝的野兽,从某处的深山里跑了出来。
多年以后的天明年间,橘南溪创作了《西游记》,其中记载了九州深山有山童出没、山女被射杀之类的故事。由此观之,在时代更早的文禄年间,这一带确实有可能栖息着什么古怪的生物。如果妖马来自山中,被驱赶入无边无际的大海之后,其结局恐怕也只有沉入万丈海底这一个可能性,而它其实可能是某种野兽在我国留存的后一只个体。在柯南·道尔的书中也有类似的故事。在故事中,一个名叫“Blue John Gap”的地方出现了一头古代巨熊。柯南·道尔的作品当然纯属虚构,然而《马妖记》却是真实的记录,而且还留下了物证,这倒是颇耐人寻味。
树蛙
以下是C君讲述的故事。
五六年前去箱根玩的时候,同行的S君在温泉旅馆的房间里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我就借花献佛,把这个故事拿出来给大家讲一讲。
某天下午,我和S君一边喝着茶,一边眺望着眼前不断涌出的薄薄山雾。此时,静下心来聆听溪流被石头阻挡后落下发出的柔和水声和树蛙的鸣叫声,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
“真清静啊。”我说。
“嗯,这种环境,我感觉不只是‘清静’,已经到了有些‘幽寂’的地步了。这地方在整个箱根都算交通不便的,没法儿大摇大摆地把车开过来,所以那帮有钱人也不怎么想到这儿来,刚好适合我们读书静养。其实从那条到处都是石头的路走到谷底确实有些费力,不过我倒不在意这个,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到这个地方,总能感受到一种淡泊宁静的心绪。”
S君每年一定会来这里一次,而他也经常在我面前称赞箱根谷底的温泉有多好。雾越来越浓,前方山上的深绿色森林不知何时也被罩进了阴影的幕布之下。我突然感觉有些冷,于是站起身来关上了二楼走廊的玻璃窗。
“这窗关上之后还是能听到树蛙叫吧?”
“当然听得到了。”S君笑着说,“你怎么老是要去关心树蛙的叫声?这不像你啊。所以说你们这些附庸风雅的人就是烦。不过话说回来,就连我有时听到树蛙叫也会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冷清寂寞。不,我这么说并不是在装腔作势,实际上是有些原因的……”
“树蛙怎么了?你有什么关于树蛙的回忆吗?”
“算是吧。其实跟树蛙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以前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在某个能听到树蛙叫的夜晚发生了一件事。整个箱根,我喜欢的就是这里,连着八年,我每年都来。通常我都是在七八月的夏天或者十月、十一月的红叶季到这里来,但五年前唯独有那么一次,我是在六月的梅雨时节来的。这种时节向来都没有多少客人,而那一年尤其突出,每家旅馆都门可罗雀,我住的这家旅馆更是只有我一个客人。旅馆的人担心我会感到寂寞,实际上我本来就喜欢幽静的环境,所以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住在二楼靠里的一间八叠房间,每天欣赏朦胧烟雨中的青叶,静静聆听树蛙发出的鸣叫声。老实说,在那之前我并没有特别注意过树蛙的声音,毕竟每天都听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然而,在我入住大约一周之后,有三位女客人住了进来。因为旅馆里没有其他客人,她们又都是女客,难免会觉得寂寞,于是三个人就把房间选在了我隔壁,一个六叠房间,一个四叠半房间。”
“都是年轻女性吗?”
“嗯,有两个人很年轻。其中一个像是女佣,大约二十岁;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大小姐;剩下那个人四十来岁,是一位很有气质的妇人,看起来是那位大小姐的母亲。三个人都是很文雅稳重的样子,话很少。虽然她们就住在我隔壁,但除了在走廊或者澡堂碰到的时候简单打个招呼,其他时候我们都没有任何交流。”
“就你这样的怎么可能跟她们有交流?”
“你先别插嘴,”S君正色道,“听我继续往下说。毫无疑问,这一家子是相当有身份、地位的人,但未免也过于拘谨,甚至已经显得有些阴沉了。可能因为天气不好,这三个人哪儿也不去,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且几乎一句话也不说。就算再怎么端着架子,毕竟三个人在一起,偶尔总该有些说笑声吧?但是她们的房间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本来以为她们是病人,但又觉得不像。那位夫人中等身高,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苍白,不过我看她也照常去澡堂,不像是那种非常虚弱的病人。反正,这种安静的环境对我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所以我也没太在意。结果,在某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那一天的中午稍微放晴了一会儿,我就趁机出门到宫下町去买些东西,顺便散散步。在外面晃悠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开始往回走,途中又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一直下到晚上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吃晚饭的时候我心情很烦躁,想着明天又要被这雨搞得出不了门了。之后我开灯看了会儿书,十点左右泡了澡,然后马上就上床睡觉了。住我隔壁的三个人似乎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睡着了,在她们房间面向走廊一边的隔门上看不到灯的光亮。我知道她们总是关上灯睡觉,所以并没有觉得奇怪。我在床上躺下之后,不知为什么却总是睡不着。虽然流水声把雨声盖过去了,但时不时能听到从房檐排水管中流下的雨水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提醒我雨一直都没有停。另外,还能听到树蛙那悲伤寂寥的叫声。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坐起身来抽起了烟。我看了一眼枕边的怀表,已经快凌晨一点了。本来就没几个客人的旅馆在这夜深之时又更沉寂了几分。
“我感觉越来越焦躁,更加睡不着了,想着干脆读点东西,就打算从床上爬出来拿本书。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像是在叫‘爸爸’的声音。因为周围非常安静,所以我听得特别清楚。那听起来不像是人的声音,当然,也不像是树蛙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哀婉至极,我莫名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慌忙环视四周,但灯光明亮的房间里并没有任何人或物潜入进来的迹象。这时,怪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这一次叫的是‘妈妈’,声音同样很悲伤。我感到身上汗毛倒竖,一时屏住了呼吸……嗨,你笑话我胆小我也认了。反正,那时候我就感觉仿佛身上的血都冻住了一样。我一直坐在床上听,想确定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两三分钟后,又传来一声‘爸爸’。声音似乎是来自隔壁的房间。”
“你不是说隔壁的人已经睡着了吗?”
“所以说就更奇怪了啊。我悄悄打开隔门看了看外边的走廊,发现隔壁房间的隔门果然是一片黑,房间里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越发觉得不对劲。这时,从那漆黑的隔门里又传出来一声调子凄凉的‘妈妈’。我非常害怕,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钻进了被窝。盖上被子之后我又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但隔壁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即使如此,我还是因为过度紧张而一直睡不着。偏偏我的听觉又特别敏感,这时我总感觉树蛙的声音比任何时候听起来都更清晰,以至于有好几次都把蛙叫声错认为是隔壁传来的声音。这么一来,我也只好早早起床,然后马上去泡了个澡。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发现那几个客人似乎终于起床了。我小心翼翼地观察隔壁的情况,但房间里仍旧鸦雀无声,还是无法判断昨晚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确定那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所以疑问也就没能解开。虽说如此,我也不好意思直接到隔壁房间去告诉她们昨晚发生了这样的事,干脆就闭上了嘴。意外的是,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放晴了,就连水声听起来都要欢快许多,山上的绿色也显得颇为醒目。几乎一夜没合眼的我此时也感到心情轻松了一些,吃完早饭后就立马拿起手杖到镇子上去散步了。晃悠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沿着那个下坡道回到旅馆,恰好碰到住在隔壁房间的那个女佣。她也是到镇上去买东西,现在正要回旅馆,所以我们就一起走了回来。因为昨晚那件事一直堵在我心里,于是我就趁此机会热情地跟女佣搭话,希望从她嘴里打听到一点蛛丝马迹。努力没有白费,我真的问出了一些东西。她的主人是某位外交官的夫人和女儿,而男主人现在被外派到了欧洲。那位男主人从欧洲给小女儿寄来了玩具人偶。这种人偶在日本很少见,只要抬起它的右手就会发出‘爸爸’的声音,抬起左手则会发出‘妈妈’的声音。”
“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先别笑,接下来才是故事的高潮。收到那个人偶的女孩是入住这家旅馆那位小姐的小妹妹,今年才满九岁。她非常喜欢父亲寄来的这个人偶,每天都抱着不肯撒手。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人偶的手腕被折断了,再也发不出‘爸爸’‘妈妈’的声音。因为这人偶太特殊,在日本修不好,后不得不寄回欧洲,拜托在那边的父亲拿去修理。我倒是不是很了解,不过听说那边似乎有专门的‘人偶医院’来着。人偶寄出去是在去年九月,接到父亲发来的已收到人偶的回复已经是年底了。然而刚到新年,那个小女儿就患上了流感,仅仅一个星期后就去世了。卧病在床的时候,女孩反复地问,人偶怎么还没有寄回来。发烧比较严重的时候,她会模仿那个人偶的声音叫‘爸爸’‘妈妈’,应该是烧昏了头说胡话。因为是家里小的女儿,她的母亲非常疼爱她。而现在她突然去世,母亲简直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在女孩的五七那天,从欧洲寄回来的人偶终于送到了,看样子那时父亲还没有收到报告女儿死讯的信。
“家里人收到人偶之后就连忙把它供奉在佛龛前,然后作为死去女孩的珍贵遗物小心地保管了起来。人偶已经修好了,只要抬起它的手,它还会像以前一样发出‘爸爸’‘妈妈’的声音。但是,这样的话又会让人想起小女孩在死前发出的叫声,家里的人觉得这样很难受,所以没有谁再去动那个人偶的手。人偶后来被放在了母亲的房间里,面前随时供奉着女孩生前喜欢的一些点心、水果。没过多久,母亲可能因为悲伤过度,患上了抑郁症。家里人很担心,说还是让她找个地方疗养一下比较好。于是,夫人就选择了整个箱根安静的地方,带着大女儿和女佣一起来了。如此一来,这位夫人脸色不好、阴沉而且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就找到了。但是,晚上听到的那个悲伤的声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还是不知道。于是我就问女佣,她们有没有把那个人偶带到这个旅馆里来。女佣告诉我,夫人把人偶装在箱子里带了过来,就好像把活着的小女儿带在身边一样。现在,人偶正好好地放在房间里的壁龛前。听到这些,我又感到后背一凉。
“我又问女佣,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女佣的眼神显得有些不安。她告诉我,她单独睡在旁边的四叠半房间里,所以什么也不知道,还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我直截了当地把听到‘爸爸’‘妈妈’叫声的事跟她说了。女佣听完,声音颤抖着问我,‘这是真的吗?’她说在东京的时候夫人也曾称自己听到了这种声音,但大家都觉得是她的心理作用,并没有当一回事。现在看来,那果然是真的,因为我是在毫不知内情的状况下偶然听到的,不可能是什么心理作用。女佣的脸越发惨白了起来。她又问我,是否是死去小姐的魂魄寄宿在了人偶中。这种奇怪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人偶真的自己发出了声音,那可就真的有点麻烦了。看这个年轻女佣吓得不行,我也有些同情她,就说或许是夫人半夜起床摆弄了那个人偶。女佣似乎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点了点头,说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她嘱咐我,这件事就我们两人知道就行,不要告诉夫人和小姐,然后我们就分别了。那之后我仍然抱着某种隐隐的不安,所以当晚也没有睡,一直竖着耳朵听,但隔壁房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一晚又下起了雨,树蛙也叫个不停。昨晚到底是我因为胆小把树蛙的叫声错听成了别的声音,还是那位夫人半夜起来摆弄了人偶,又或者是人偶自己发出了声音,仍然不得而知。三天后,那几位女客说这里过于冷清,于是就去了其他地方。在那之后还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那年秋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某外交官的夫人病逝的报道。当时我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自那以后每次到这里来我都会想,那个人偶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我猜,恐怕是被放在那位夫人的怀里,随她一起沉眠在了漆黑的地下吧。”
钟之渊
1
以下是I君讲述的故事。
我有一个叫大原的朋友。他现在去了北海道,在那边做罐头生意,事业搞得红红火火。他们家一直到他父亲那一代都是幕臣,每一代家主都被称作右之助。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是叫右马之助,但后来出于某些原因把“马”字去掉了,之后每一代家主就都叫作右之助。从这一代往上数六代的家主大原右之助曾经仕于幕府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根据大原家里留下的记录,当时曾发生了一件很怪异的事。
家传的家谱、记录、传说之类的东西,向来可信度都不太高,所以这件事我也不敢保证一定是真的。总而言之,大原家确实是把这件事当作真实事件记录下来,并且代代相传。大原曾经给我讲过那个故事,我在这里就现学现卖了。可能多少有一些不准确的地方,不过大致是这样一个故事。
享保十一年的时候,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曾经到小金原去狩猎。就在同一年,这位将军驾临了隅田川。太古早的历史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二代将军那时候好像就把隅田川定为鹰猎场,还在那里建造了隅田川御殿作为将军的休息处。后来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发布了杀生禁令,隅田川御殿被拆除,之后就用木母寺和弘福寺充当将军的休息处。根据大原家的记录,由木母寺换到弘福寺是在宽保二年,所以在享保时代,充当将军休息处的应该还是木母寺。
考证这些东西不是我的专业,所以就点到为止,接下来进入正题。当时将军驾临隅田川是在四月末,并不是鹰猎的季节。在木母寺门前有一块所谓“御前田”,田里栽种供给将军家的蔬菜、西瓜、甜瓜之类的作物。在那附近有一片很大的草地,里面种着许多樱花树、桃树、红松、柳树、菖蒲、杜鹃、樱草等各种植物。将军时不时会到这里来游赏。当时将军到隅田川来,仅仅是出于游玩的目的,所做的事只不过是来到隅田川前,欣赏晚春初夏的风景而已。
旧历的四月末,与其说是晚春,其实更近于初夏了。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天气就很好,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隅田川上也是波光粼粼。草地上有一间茶屋,但并不怎么宽敞,在那儿休息的只有将军本人和少数近侍,其他的随从人员都在木母寺里待命。大原右之助当时二十二岁,作为警备组的一员加入了随从队伍。他吃过午饭后,便与二三同伴在梅若塚附近散步。这时,近侍长山下三右卫门与警备组头两人一起过来找大原他们。
“大原,将军有事找你,赶快准备好过来。”组头说。
“遵命!”大原端正姿势回答道,“将军找我是什么事?”
“听说你很擅长游泳?”山下确认道。
“略有心得。”
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大原右之助对自己的游泳本领有相当的自信。不只是大原,那个时代的警备组员都习水性。将军吉宗刚上位不久的时候曾有这样一件事:某次将军到隅田川边鹰猎,他放出的鹰抓住了一只鸭子,但鸭子实在太大,结果把鹰连带着拉下了水。随从们乱作一团,但没人跳下河去救那只鹰。正在众人手足无措的时候,警备组中一个叫坂入半七的人穿着便服直接跳进了河里。不一会儿,他就扛着鹰和鸭子上了岸。将军对他大加赞赏。在回去的路上,将军看到一户民家前堆着许多米袋,就派人去问,这些米是自家吃的还是用来纳贡的。得知这些是用来上交给代官伊奈半左卫门的米之后,将军就命令,将这整整四百袋米全部赏赐给把鹰救起来的人。就这样,坂入半七不但大出了一番风头,还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恩赏。自那以后,警备组的成员便争先恐后地练习游泳技艺。
众所周知,八代将军吉宗是纪州出身。早年在故乡的时候,他便经常在海里游泳,水性非常好。来到江户之后,他发现这些随从都不怎么会游泳。将军觉得,游泳本来就算是武术的一个科目,不应该如此疏于练习。于是他就趁此机会重赏坂入半七,以此来激励其他人锻炼泳技。总之,由于这个原因,警备组成员都开始勤奋钻研游泳技巧。吉宗为了更进一步地提高他们的积极性,每年六月都会在浅草驹形堂附近的隅田川举行警备组的游泳大会。
夏季的游泳大会本来是幕府的例行活动,但元禄以后几乎废止。吉宗将其重新恢复,并下令每年必须举行。实际上几乎可以认为,不擅长游泳的人就无法再在警备组里混下去。由于这样的缘故,警备组全员都颇习水性——而大原右之助又是其中首屈一指的游泳好手。
和大原游泳水平差不多的还有三上治太郎、福井文吾两人。在去年夏天的游泳御览大会上,大原一边在隅田川的正中间立泳,一边在短册上书写和歌;三上同样是立泳,游泳的同时还一边在吃西瓜和甜瓜;而福井则在游泳时身着家传的大铠甲,而且还戴着头盔、佩着太刀。既然如此,近侍长山下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游泳水平。只不过出于职务上的原因,他还是得象征性地问一问。而面对山下的提问,大原则回答自己对游泳“略有心得”。除了大原,三上与福井也被叫了过来,山下挨个儿询问了他们的游泳水平。
然后,山下说道:
“稍后你们会直接面见将军,不过在这里我还是先把要做的事情告知你们。今天将军要你们去钟之渊找那口钟。”
“啊……”三人面面相觑。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所谓的“沉钟传说”。据传,在丰岛郡石滨曾有一座叫普门院的佛寺。后来普门院搬迁到龟户村,寺里的什物全部装到船上运走。途中因为一些失误,把一口小吊钟沉到了渊底,之后那里便被称作“钟之渊”。而根据江户地志《江户砂子》中的说法,是桥场无源寺的钟楼倒塌,上面的大吊钟落入了渊底,由此得名。大吊钟也好,小吊钟也罢,总之是因为某个时代的某座寺院的钟沉入了这里的水底,所以才得名“钟之渊”。至于将军吉宗是当时次听说这个传说,还是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只不过近才决定探查一番,那就不得而知了。恰好当日晴空万里,也没有刮风,天气非常好,所以将军才下令让随从的人讨论一下能不能派几个善泳之人潜入渊中,去验证一下那里是否真如传说那样有吊钟沉在水底。
三个人是从一大群人中被挑选出来的,自然感到非常光荣。不过这项工作与普通的游泳不同,三人未免也有些犹豫。很早以前就有人试图将那口钟从渊底打捞上来,但从未成功,传闻说是因为水神舍不得那口钟。还有些人说,在钟的下面栖息着“渊主”。三人此时又想起了中国“越王潭上见青牛”和“龟山渊中沉青猿”的诡异传说,不禁感到有些发怵。但这既然是将军的命令,也不可能推托,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这三人毕竟也是武士,所以很快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同时,他们也对这次行动抱有一种好奇心。于是,他们向山下表示愿意接下此次任务。
组头在一旁叮嘱道:
“这是将军的授命,你们一定要竭尽全力。”
“遵命!”三人颇有气势地答道。之后,山下把他们带到了将军面前。将军身着便服,正坐在草地当中的茶屋里。茶屋周围是一大片盛开的红色杜鹃花。接着,将军亲口向他们传达了与刚才他们听到的同样内容的命令。
三人在将军面前正式接下任务后,又回到了木母寺,各自进行任务开始前的准备工作。毕竟这种情况实在太少见,组头也很担心,在一旁尽力为他们提供协助,其他同伴也围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接下来的问题是,到底是三人同时潜入水中,还是一个一个依次潜入水中。
2
由谁个去探查钟之渊的秘密,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三人同时下水的话可能会互相妨碍,所以终还是决定分开依次下水。然而,三个人的先后顺序却很难定下来。个下水的人就像战场上的先头部队,危险但同时功劳也。所以,三个人就开始争论到底谁才该个下水。
组头一时也有些为难。不过,因为这种事情争执不休而惹得将军不开心那就不好了。后终于决定,按三人的年龄来定下水顺序。三上治太郎二十五岁,个下水;其次是二十二岁的大原右之助;后是二十岁的福井文吾。三个人也明白,按年龄大小来排,谁也没法提出异议。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将军便来到河堤,坐在折凳上观摩三人的探索任务。周围的随从都神情紧张地盯着水面。和现在不同,那时的河堤比较低矮,从远方奔流而至的河水在这里冲刷出了一个深渊,混浊的水中还能看到深绿色的漩涡。这个地方一直以来就有各种传说,深深的渊中总让人觉得隐藏着某种秘密,一旁观摩的众人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凄凉悲怆之感。
今天将军驾临河边,说不定会碰到需要下水的情况,所以警备组的众人都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被选出来的三个人都穿着类似练习服的贴身筒袖,背上背着刀,额头上绑着白头巾,在堤下的草地上屈膝待发。这时,近侍长山下举起扇子示意,排在个的三上治太郎便像盯上了鱼的鱼鹰一般跃入水中。混浊的水面上又出现了一个大的漩涡,将三上卷了进去。
众人屏住呼吸盯着水面。不一会儿,三上游了上来。他顾不得擦拭自己那湿透的脸,立即报告说:
“在渊底什么都没有发现。”
“什么都没有?”近侍长确认道。
“是。”
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那再让后面的人跳下去也没用了。但是既然已经被选了出来,剩下的两个人也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于是,排在第二个的大原跳进了渊中。
据说,晴天的时候从堤上可以清楚地透过河水看到渊底。然而今天虽然晴空万里,初夏正午的炫目阳光直射入水中,但只要稍微往水下潜一定的深度,四周就变得极为混浊黑暗。不过,对自己的泳技极为自信的大原仍然鼓起勇气,就像志度浦的海女一般,毫无畏惧地朝更深处潜下去。周围开始变得越来越黑。大原感觉到像是某种藻类的水草缠住了自己的手脚。挣脱开水草之后他继续往下潜。这时,他看到黑暗的水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当大原明白过来那是某种东西的眼睛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心跳加速。他摸了摸背上的刀,然后继续朝发光物体游过去。游近之后,他发现那是一条大鱼的眼睛。为了看清鱼的模样,他继续靠近。这时,那条鱼突然张开红如牡丹花的大嘴,朝着大原直冲了过来。这应该是一条鲤鱼或鲈鱼。大原想,这条鱼或许就是所谓的“渊主”。他本打算一刀将其刺死,但转念一想,这终究只是一条鱼,就算将它杀死也算不得什么功劳。大原于是便打算像金时一样抱住鲤鱼,将其活捉并上呈将军。他灵活地在水中翻了个身,然后试图从侧面将鱼抱住。而鱼侧身躲开了。在这个过程中,大原的侧腹部被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可能是鱼鳍或者鱼尾打到了他身上。正当大原以为自己就要晕厥过去的时候,鱼突然迅速地潜入水草丛深处,不见了踪影。大原很快回过神来,还想继续追过去,但前方的水草越来越密,叫不出名字的藻类像无数水蛇和章鱼触手一样缠住了大原的手脚,他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大原麻利地抽出背上的刀将缠住自己的水草砍断,但不断地又有水草被水冲过来缠在他身上,他束手无策,只好像撞到蜘蛛网上的蝴蝶一样拼命挣扎。这时,从黑暗的渊底又涌起一股水流,无数的水草像某种动物一样突然一齐蠕动起来。看着眼前的光景,大原也有些害怕了。此时大原已经顾不得太多了,他拼命往上游,终于浮出了水面。
大原回到堤上,一五一十地报告了自己在渊中所看到的一切。当然,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害怕而逃了回来,于是就报告说自己一边与一条大鱼缠斗一边把整个渊底探索了一遍,但没有发现像是钟的东西。虽然三上和大原都没有找到那口钟,但大原讲述的内容更加惊险刺激,引起了众人的兴趣。大家看到他左腹部那块大大的紫色瘀痕,就明白他所讲的确实是真的。
接下来轮到排在第三的福井文吾下水了。不一会儿他就浮了起来,然后报告说:
“渊底确实沉着一口钟。因为钟被水草覆盖着,看不清大小,但能大致看出是横倒着的,在昏暗的水中还能看到钟上的龙头吊钩在发光。”
福井发现了渊底的钟,自然就成了功劳的人,将军也特别夸奖了他一番。
“文吾,你做得非常好!让那口钟继续沉在水底也太可惜了,下次要将它打捞上来。”
打捞一口钟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谁都知道不可能现在立刻实行。所以将军也只是说了句“下次”再打捞,然后回到了草地中间的茶屋里。警备组的成员们也返回了木母寺的休息所。组头把下了水的三人都夸奖了一番,但不用说,福井自然是出风头的。福井作为警备组的一员,得到了将军的亲口称赞,组头非常高兴,其余成员也都很羡慕福井。
不只是喜悦和羡慕,福井讲述的内容还激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福井旁边,七嘴八舌地向他提各种问题。钟的位置、钟的形状、周围的状况……什么都问得特别详细。大家都来围着福井转,自然就有人被冷落在了一边——不用说,那就是三上治太郎与大原右之助。两个人都说没有看到钟,偏偏后一个下水的,还是年少的福井找到了钟,先下水的两人当然就很没有面子。尤其是三人中年纪、家世也好的三上,现在在比他小的福井面前就完全抬不起头来了。
三上把大原叫到一棵开始发嫩叶的樱花树下,小声说道:
“福井真的找到了那口钟?”
“不知道。”大原有些疑虑地说。实际上他对此也是半信半疑。他当时被大鱼袭击,又被可怕的水草吓到,没有完全看清渊底的情况就浮了上来。如果当时鼓起勇气把渊底探查一遍,说不定就能和福井一样发现那口钟了。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怀疑福井。但是,如果那口钟真的躺在渊底的某个地方,自己当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似乎也不太对劲。所以现在对于三上的提问,他也没法给出个确切的答案。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没找到钟,我也没找到钟,为什么偏偏被他福井找到了?”三上又小声说道,“那家伙年纪太小,说不定当时慌了神看错了。还说什么看到水草里有龙头吊钩在发光,他该不会是跟你一样,是看到了那条鱼的眼睛吧?”
这种怀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大原低着头陷入了沉思。这时三上又接着说:
“或者也有可能是一只大龟趴在水底。上了年岁的龟,甲壳上也会长满青苔和水藻。因为水里很黑,那家伙就把龟的头看成了龙头也说不准。”
大原想,的确有这个可能性。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麻烦了。”
“麻烦大了。”三上皱起了眉。
福井谎称自己发现了吊钟,之后打捞时如果被发觉根本没有钟,他会怎么样?福井已经从将军家获得了特别的褒奖,如果谎言被揭穿,他肯定也会受到重罚。轻则蛰居禁闭,重则切腹——将军恐怕不会命令他切腹,但福井本人很可能会为了谢罪而主动切腹。就算他自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组头会找他的麻烦,在组里他会丢光脸面,世人也会嘲笑他,这可就难以承受了。想到这些,大原又叹了一口气。
3
正如三上所说,如果福井所言不实,不仅他本人会被问罪,整个警备组的脸面也会受损。但是大原又想,如果自己站出来质问福井,就显得自己似乎是在嫉妒福井的功劳一样。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时三上催促道:
“不论怎么说,总之不能这么放着不管。我们现在就去找组头商量一下。”
“嗯嗯……”大原含糊地应道。
但是,既然福井已经在将军面前说过自己看到了那口吊钟,事态就已经无法挽回,就算商量了也不会有多大用。与其打捞的时候被发现之前撒了谎,不如现在立刻将打捞取消,这样的话罪过可能会轻一些。但即使如此,福井之前犯下的错也不会一笔勾销。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搞不好真的可能会落得切腹的下场。如此想来,福井终究是难逃制裁,整个警备组也必定会因此蒙羞,就算现在把这件事闹大也无济于事。
大原叙述了自己的看法,并建议三上再考虑一下,但三上并不听他的劝告。
“结果上有没有区别那是一回事。知道这件事却不说,那就是欺上。如果你不同意这么做,我就一个人去。”
三上说到这个地步,大原也没法再犹豫不决了。两人把组头叫到没人的地方,然后三上首先向组头说明了这件事。组头听完,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当然,他现在也无法判断福井所说是真是假,但如果是假的该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就感到非常忧虑。
“把福井叫过来问问!”
组头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马上把福井叫过来,反复问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口钟。福井说自己确实看到了。
“如果你看错了,不只是你,整个组都要跟着你倒霉。你确定钟确实在那里?”组头又一次问道。
“我没有看错。”
“深渊底下住着各种活物,你该不会把大鱼或者大龟之类的东西看成吊钟了吧?”
“不会,我没有看错。”
不管问多少遍,福井的回答都没有变,他始终坚称自己没有看错。既然这样,组头也无话可说,于是他把退到一旁的三上和大原叫了过来。
“福井坚持说他看到了那口钟。你们两个人确实没有看到?”
“我什么都没看到。”三上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遇到了一条大鱼,还被很粗的水草缠住了,但确实没有看到像是钟的东西。”大原也老老实实地答道。
这跟他们之前在将军面前报告的内容完全一样。前后两次,三个人的说法都丝毫没有改变。不过,两次所说的内容完全一致本来就在情理之中,所以组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唯独有点奇怪的是,为什么年纪更大的三上和大原两个人都没看到那口钟,年纪小的福井却偏偏说他看到了?但是仅凭这一点怀疑也无法否认福井所说内容的真实性,组头也只好决定静观事态发展。这场盘问终不了了之。
组头离开后,三上对福井说:
“在组头面前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你真的看到了?”
“我已经在将军面前说自己看到了,现在怎么可能改口?”福井说。
“虽然之前说自己看到了,但是之后如果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是趁早说出来比较好。如果一直死鸭子嘴硬,那可没有好果子吃。”三上劝告着。
大原也不知道三上说这些话到底是出于年长者的好心,还是出于对福井的嫉妒。不过,福井似乎认为是后者。他用稍许尖锐的语气回答道:
“嗨,看到就是看到了,我没什么要改口的。”
“是吗?”三上陷入了沉思。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浅草寺夕七时(下午四点)的钟声随着水面飘荡了过来——将军起驾回城的时刻到了。近侍长下令随从人员全员集合,之后三上、大原、福井三人也随其他人一同离开了。
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之后,大原便回到了下谷御徒町的武士公馆。这个时节白天很长,但此时天也已经完全黑了。大原泡了个澡,洗掉身上的汗,之后总算可以歇息一下了。这时,他侧腹到胸前的部位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之前大原被那条不知是鲤鱼还是鲈鱼的大鱼拍打到之后,身上的瘀痕部位就时不时隐隐作痛,但毕竟是在任务中,他只好忍了下来。现在大概是因为回到家中之后身体放松了,大原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疼痛,同时还觉得有些发烧。他晚饭也吃不下,直接躺在了床上。家里人很担心,说要找医生来,但大原说只需要睡一觉,明天自然就会好。这时,三上治太郎来到了大原家中。
“福井说他发现了钟这事儿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我打算再去看一看。你觉得怎么样?”
三上似乎打算再次潜入钟之渊,确认福井所说是否属实。大原再三制止三上,说没有必要这么做,就算一定要去,那也不用非得在今晚去。渊底即使在白天都很暗,晚上去的话就更行动不便、更危险了,不如找个天气好的白天再去。但三上此时心焦气躁听不进劝,无论如何都坚持今晚就去。
“到底是我没有找到还是福井看错了;渊底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口钟,我一定要自己去调查一遍,否则我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你现在这副样子,能跟我一起去吗?”
“身上很痛,还在发烧,今晚是没法去了。”大原拒绝了邀请。
“那我一个人去。”
“非得今晚去不可?”
“嗯,今晚我一定要去。”
三上一直到后都不肯改变主意,一个人离开了大原家。
到了半夜,大原发烧越来越厉害,甚至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胡话。家里的人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医生叫来。大原不仅发着高烧,胸部和侧腹部还肿得红一块紫一块,疼得像被火烧过一样。所幸,迷迷糊糊地病了三天之后,大原的高烧终于逐渐消退,身体的疼痛也开始减轻。五六日后,他的精神状况恢复了正常,已经可以在床上喝粥了。
尽管家里人什么都没有说,但大原在身体逐渐恢复之后,还是偶然听到有人谈论钟之渊发生的一件怪事。那天晚上三上没有回家,他的家里人非常担心。就在第二天早上,有人在钟之渊发现了三上的尸体。他的装束跟前一天一样,半裸着身子、背着刀。同时,他还跟一个年轻男人缠抱在一起。那个年轻男人就是福井文吾,装束同大原一样,也背着一把刀——当然,福井也已经死了。
据福井家里的人所说,结束护送任务后他先回了一趟家,但吃过晚饭后又不知道晃到哪里去了。本来还以为他是到附近的朋友家去玩,没想到一直没有回来,后竟成了浮在钟之渊上的一具冰冷的尸体。
三上去钟之渊的缘由只有大原一个人知道。而福井为什么也去钟之渊,这就连大原也不知道了。另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知晓内情的人。不过看三上与福井二人的装束,他们很可能是想潜入水底,再重复一遍白天的探索行动。三上是想确认自己之前没有看到的钟是否真正存在,所以在当晚冒着危险潜入钟之渊。而福井去那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谁也猜不出来。或许,他虽然之前声称自己看到了钟,但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有些拿不准,所以才在晚上偷偷回到钟之渊想再次确认一遍。
如果是这样的话,三上和福井就应该是偶然在钟之渊撞见了对方。两人不期而遇,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想到他们白天那副样子,可以推断两人很可能是围绕钟到底存不存在这个问题发生了争执。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他们就同时跳进了钟之渊——到这里为止所发生的事情都还大致可以想象出来,但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很难猜测了。说法有两种,一种是假设渊底确实有一口钟,另一种则假设渊底并没有钟。这两种说法听起来都有道理。
前一种说法是,由于发现渊底确实有钟,三上嫉妒福井的功劳,就试图在水中杀死福井。后一种说法是,由于发现渊底其实并没有钟,福井觉得没有脸面,认为自己必须为之前的疏忽而切腹谢罪,反正都要死,那就拉上跟自己争执过的三上垫背。看两人的死状,大致能推测出当时应该是这样的:两个游泳好手在水中打斗,都想把对方摁到水里,后两人都筋疲力尽,缠抱在一起双双断了气。但是,的疑问还是没有得到解答——两人争斗而死,到底是因为渊底有钟还是没有钟?
一个月后,大原的身体终于恢复如初。他的一个同事小声告诉他:
“你是真的运气好。三上和福井之所以会死,肯定是因为遭到了水神的报复。将军知道这件事以后,已经下令取消了吊钟的打捞。”
没有人知道以英明著称的第八代将军吉宗是不是真的害怕水神的报复,但打捞吊钟的命令取消了,这倒是事实。大原家的记录中对此事是这么记载的:“上亦对此有深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