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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市场上的太宰治作品有很多版本,但是为热爱太宰治的人精心选取篇目、邀请名家翻译、统一美学装帧,打磨出来的太宰治系列,我们是用心的。
“太宰治名家经典系列”是目前市场上首个精心打造的太宰治系列,囊括了太宰治不同创作时期的经典名篇,全面展示了太宰治不同时期的人生轨迹,以及从支离破碎、叛逆反抗,到灵魂安宁稳定、充满深沉爱意,再到脆弱易碎、绝望毁灭的思想浮沉。
值得一提的是,该系列收录了太宰治首部小说集《晚年》,《晚年》是市场上较为少见的版本。
我们邀请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文洁若先生全新翻译太宰治名篇《人间失格》和《小丑之花》,译文简洁文雅,毫无晦涩之感。资深译者陈德文老师译介的《斜阳》,更是经过了时间考验的经典译本,备受读者好评。文老与陈老的匠心打磨,赋予了本系列译本名家气质。
崔晓晋老师潜心设计,外封鲜明热烈,内封冷静深沉,整体装帧始终裹挟物哀与孤寂美学,为不同时期太宰治思想提供某种外化的可能。
6月19日是太宰的诞辰也是其忌日,我们在这一时期出版“太宰治名家经典系列”,是想送给在脆弱绝望边缘挣扎的每一个你,因为我们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贵族的仪礼如同黄昏,终将淹没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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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斜阳》是太宰治生前ZUI为成功的作品,通过讲述二战后与丈夫离婚的和子,同母亲住在伊豆山庄的生活,再现贵族时代繁华不再的落魄。它是献给没落贵族的一曲寂寞挽歌,展示了日本文化中的物哀和孤寂美学。没有《斜阳》就没有日本斜阳族,斜阳族成为没落贵族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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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作者简介:
太宰治(1909—1948),户籍原名津岛修治,日本无赖派代表作家,青年时期的太宰治,思想支离破碎,精神极不安宁,这期间的作品以作品集《晚年》为首,还有《逆行》《小丑之花》《玩具》《猿岛》《创世纪》《二十世纪旗手》和《HUMAN LOST》等,内容多属于描写个人生活的私小说范畴。
太宰同石原美知子结婚后,在亲友和社会的救援下,不安的灵魂渐趋稳定,立志做一名“市井的小说家”。这个时期的作品,个性鲜明,笔墨多彩,文字细腻,佳作叠出。举其要者有《富岳百景》《奔跑吧,梅勒斯》《女生徒》《新哈姆莱特》《正义和微笑》《归去来》《右大臣实朝》《故乡》和《潘多拉的盒子》等。该系列作品内容多触及严肃的社会问题,但格调明朗而不沉郁,行文轻捷而不浮华,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战后三年,战争的创伤再度引起作家精神的不安定,这是太宰文学走向成熟和个体毁灭的悲壮时期。留下《维庸之妻》《斜阳》《樱桃》和《人间失格》等作品后,猝然陨落。
在日本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太宰治以日本民族特有的细腻敏感,表达了对社会以及人生的思考,因此被称为“日本昭和时代不灭的金字塔”。
译者简介:
陈德文,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译有日本文学名家名著多种,包括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夏目漱石、岛崎藤村等人的小说十余部,以及松尾芭蕉、幸田露伴、岛崎藤村、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等人的散文集,如《春雪》《金阁寺》《斜阳》《草枕》等,著有《岛崎藤村研究》《我在樱花之国》《花吹雪》《樱花雪月》《岛国走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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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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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母亲在餐厅里舀了一勺汤,“嘶”地啜了进去。
“啊!”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是头发吗?”
汤里想必混进什么不洁的东西了吧,我想。
“不是。”
母亲若无其事地又舀了一勺汤,动作灵巧地送进嘴里,然后转头望着厨房窗外盛开的山樱花,就那么侧着脸,又动作灵巧地舀一勺汤,从小小的嘴唇缝里灌了进去。“动作灵巧”这种形容,对母亲来说一点儿也不夸张。母亲的进食方法,和妇女杂志上介绍的完全不一样。弟弟直治有一次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这个姐姐说过这样的话:
“有了爵位,不等于就是贵族。没有爵位的人,也有的自然具有贵族高雅的品德。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有的光有爵位,根本谈不上贵族,仅仅接近于贱民。像岩岛(直治举出同学伯爵家的名字)那种人,给人的感觉甚至比新宿的游廓拉客的鸡头还要下贱,不是吗?最近,柳井(弟弟又举出同学子爵家次子的姓名)的哥哥结婚,婚礼上瞧他那副德性,穿着简易的夜礼服,有必要穿那种衣服吗?这还不算,在致辞的时候,那家伙一个劲儿运用敬语表达法,实在令人作呕。摆阔和高雅根本沾不上边儿,他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本乡一带有很多挂着高级宅第的牌子,实际上,大部分华族可以说都是高等乞丐。真正的贵族,是不会像岩岛那般摆臭架子的。就拿我们家来说,真正的贵族,喏,就像妈妈这样,那才是真的,有些地方谁也比不上。”
就说喝汤的方式,要是我们,总是稍微俯身在盘子上,横拿着汤匙舀起汤,就那么横着送到嘴边。而母亲却是用左手手指轻轻扶着餐桌的边缘,不必弯着上身,俨然仰着脸,也不看一下汤盘,横着撮起汤匙,然后再将汤匙转过来同嘴唇构成直角,用汤匙的尖端把汤汁从双唇之间灌进去,简直就像飞燕展翅,鲜明地轻轻一闪。就这样,她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之中,轻巧地地操纵汤匙,就像小鸟翻动着羽翼,既不会洒下一滴汤水,也听不到一点儿吮吸汤汁和盘子碰撞的声音。这种进食方式也许并不符合正规礼法,但在我眼里,显得非常可爱,使人感到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做派。而且事实上,比起俯伏身子横着汤匙喝汤,还是微微仰起上半身,使汤汁顺着匙尖儿流进嘴里为好。而且,奇妙的是这种进食法使得汤汁更加香醇。然而,我属于直治所说的那种高等乞丐,不能像母亲那样动作轻巧地操纵汤匙,没办法,只好照老样子俯伏在盘子上,运用所谓合乎正式礼法的那种死气沉沉的进食方法。
不只是喝汤,母亲的进食方法大都不合乎礼法。上肉菜时,她先用刀叉全部分切成小块,然后扔下刀子,将叉子换在右手拿着,一块一块地用叉子刺着,慢条斯理地享用。遇到带骨的鸡肉,我们为了不使盘子发出响声,煞费苦心地从鸡骨上切肉时,母亲却用指尖儿倏地撮起鸡骨头,用嘴将骨头和肉分离开来。那副野蛮的动作,一旦出自母亲的手,不仅显得可爱,而且看上去很性感。到底是真贵族,就是与众不同啊!不光是带骨的鸡肉,午餐时对于火腿和香肠等菜肴,母亲有时也用手指尖儿灵巧地撮着吃。
“饭团子为什么那么好吃,知道吗?因为是用人的手指尖儿捏成的缘故啊。”她曾经这样说。
用手拿着吃的确很香,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像我这样的高等乞丐,学也学不像,只能是越学越觉得像个真正的乞丐,所以还是坚忍住了。
弟弟也说他比不上母亲,我也切实觉得学母亲太难,有时甚至感到很绝望。有一次在西片町住宅的后院,初秋时节月光皎洁的夜晚,我和母亲坐在池畔的亭子里赏月,娘儿俩说说笑笑,谈论着狐狸出嫁和老鼠出嫁时,配备的嫁妆有什么不同。说着说着,母亲突然起身,钻进亭子旁边浓密的胡枝子花草丛里,透过粉白的花朵,伸出一张更加白净的脸孔,笑着说:
“和子呀,你猜猜看,妈妈在干什么?”
“在折花。”我回答。
“在撒尿呢。”她小声地笑着说。
她一点儿也未蹲下身子,我感到很惊奇。不过我们是学不来的。我打心底里感到母亲很可爱。
正说着早晨喝汤的事,话题扯远了。不过,我从最近阅读的一本书上,知道路易王朝时代的贵妇人也在宫殿的庭院或走廊的角落里小便,她们根本不当回事儿。这种毫不在乎的行为实在很好玩,我想我的母亲不就是这种贵妇人中的最后一个吗?
再回到早晨喝汤的事儿上吧,母亲“啊”了一声,我问:“是头发吗?”她回答:“不是。”
“是不是太咸了?”
早晨的汤是用美国配给的罐装青豌豆做底料,由我一手熬煮的potage。我本来对做菜没把握,听到母亲说“不是”,心中依然犯着嘀咕,所以又叮问了一句。
“味道挺好的。”母亲认真地说。
喝完汤,母亲接着伸手撮起一个紫菜包饭团儿吃了。
我打小时候起就对早饭不感兴趣,不到十点钟肚子一点儿不饿,那时候有点汤水就好歹对付过去了。我吃起东西来很犯愁,先把饭团子盛在盘子里,然后用筷子戳碎,再用筷子尖儿夹起一小块儿,照着母亲喝汤的样子,使筷子和嘴巴成为直角,像喂小鸡一般塞进嘴里。在我慢慢腾腾吃着的当儿,母亲早已全都吃好了,她悄悄站起身子,背倚着朝阳辉映的墙壁,默默看着我吃饭的样子。
“和子呀,这样还是不行,早饭一定要吃得香甜才是。”她说。
“妈妈呢?您吃饭很香吗?”
“那当然,我已经不是病人啦。”
“和子我也不是病人啊。”
“不行,不行。”
母亲凄凉地笑了,摇摇头。
我五年前害过肺病,卧床不起。不过,我明白那是娇生惯养造成的。但是母亲最近的病症却使我甚为担心,这是一种很可怜的病。然而,母亲只是为我操心。
“啊。”
我不由“啊”了一声。
“怎么啦?”母亲问道。
两人互相望着,似乎都心照不宣。我吃吃地笑了,母亲也笑了起来。
每当心里有什么难为情的事儿,又忍耐不住的时候,我就会悄悄地“啊”一声。眼下我心里突然清晰地浮现出六年前离婚的事儿,实在忍不住了,才不由“啊”地叫出声来。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母亲不会像我一样有着难以启齿的过去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呢?
“妈妈刚才也想起什么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忘啦。”
“我的事吗?”
“不是。”
“直治的事?”
“对。”
说到这里,她又歪着头,说道:“也许是吧。”
弟弟直治大学中途应征入伍,去了南方的海岛,从此杳无音信,终战后依然下落不明,母亲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说再也见不到直治了。可是我从来不需要这个“心理准备”,我想肯定还能见到弟弟。
“我虽然死心了,但喝到这么好的汤,就想起直治,心里受不住。要是对直治多疼爱些就好了。”
直治读高中时就一味迷上了文学,开始过着不良少年的生活,真不知给母亲招来多少辛苦。虽说这样,母亲依然一喝上一勺汤就想起直治,“啊”地惊叫一声。我将一口饭塞进嘴里,眼睛热辣辣的。
“没事儿,直治不会出事的。像直治这样的恶汉子是不会死的。死的都是老实、漂亮、性情温和的人。直治是用棍子打也打不死的。”
“看来,和子也许会早死的吧。”
母亲笑着逗弄我。
“哎呀,为什么?我是个淘气包,活到八十岁看来没问题。”
“是吗?这么说,妈妈可以活到九十岁啦。”
“嗯。”
说到这里,心里有点儿难过。恶汉长寿,漂亮的人早夭。妈妈很漂亮,不过我希望她长寿。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快别捉弄人啦!”
说着,我的下唇不住颤动,眼泪扑簌扑簌涌流出来。
说说蛇的事情吧。四五天前的午后,附近的孩子们在院墙边的竹丛里发现了十几个蛇蛋。
“是毒蛇蛋!”
孩子们嚷嚷着,我想,要是那竹丛里生了十多条毒蛇,就不能轻易到院子里玩了。
“烧了吧。”
我一说完,孩子们就欢呼跳跃,跟着我走来。
大家在竹丛一旁堆起树叶和柴草,点着了火,将蛇蛋一个个投进火堆。蛇蛋不易着火,孩子们添加了不少树叶、树枝,增强了火势,蛇蛋还是着不起来。
下面的农家姑娘在墙根外边笑着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
“烧毒蛇蛋呢。一旦生了毒蛇,该多可怕呀。”
“多大个儿呢?”
“像鹌鹑蛋一样,一抹白。”
“那么说是普通的蛇蛋,不是毒蛇蛋。生蛇蛋是不会着火的。”
姑娘感到奇怪,笑着走开了。
火着了三十分钟,蛇蛋就是不燃烧。我叫孩子们从火里捡出蛇蛋,埋在梅花树下,垒上小石子作为墓标。
“来,大家一起拜一拜吧。”
我蹲下身子,双手合十,孩子们也都顺从地蹲在我身后合掌拜祭。然后,我告别孩子们,一个人独自缓缓登上石阶,只见石阶上头,母亲站在藤架荫里。
“你干了件可悲的事啊。”她说。
“以为是毒蛇,谁知竟是普通的蛇蛋。不过,都掩埋好了,没问题的。”
我虽然这么说,但觉得被母亲看见总是不太好。
母亲并不迷信,可是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家中去世后,她非常害怕蛇。据说父亲临终前,母亲发现父亲的枕畔掉落一根又细又黑的线绳儿,她毫不经意地拾起来一看,是蛇!眼见着那蛇很快地逃走了,顺着走廊不知钻到哪里去了。看到这条蛇的只有母亲与和田舅舅两个人,姐弟二人面面相觑,但为了不惊扰前来送终的客人,将这事隐瞒了,没有声张出去。我们虽说也都在场,可关于蛇的事一点儿也不知道。
但是,父亲死去那天晚上,水池边的树木全都爬满了蛇,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我已经是二十九岁的老大妈了,十年前父亲去世时我十九岁,早已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又过了十年,当时的记忆依然十分清晰,一点儿都不会错的。我为了剪花上供,来到池畔,站在岸边杜鹃花丛中。突然,我发现杜鹃花的枝子上盘着一条小蛇。我不由一惊,又想攀折一枝棠棣花,谁知那枝条上也盘着一条蛇。相邻的木樨、小枫树、金雀花、紫藤、樱树,不论哪种树木上都一律盘着蛇。可我并不怎么害怕,我只是认为,蛇也和我一样,对于父亲的辞世感到悲伤,一齐爬出洞来祭拜父亲的亡灵吧?于是,我把院子中出现蛇的事悄悄告诉了母亲,她听罢有些担心,歪着头思考了一阵子,可也没再说些什么。
不过自从出现这两件有关蛇的事之后,母亲就非常讨厌蛇,这倒是事实。说是讨厌,其实是更加崇拜蛇,害怕蛇,对蛇抱着满心的畏怖之情。
母亲看到烧蛇蛋,肯定会感到很不吉利,我也觉得烧蛇蛋这种事儿太可怕了。这件事会不会给母亲带来厄运呢?我担心又担心,第二天,第三天,都忘不掉。今天早晨在餐厅里又随便扯到美人早夭这类荒唐的事,真不知如何补救。早饭后一边拾掇碗筷,一边感到自己身子里钻进了一条可怕的小蛇,它将缩短母亲的寿命,我一个劲儿哭泣,打心眼儿里腻歪得不得了。
而且,那天我又在院子里看到了蛇。那天天气特别和暖,我做完厨房的事儿,打算搬一张藤椅放在院中的草坪上,坐在那里织毛衣。我搬着藤椅刚走下院子,就发现院中石头旁的竹丛中有蛇。哎呀,真讨厌,我只是这么想着,没有进一步深思下去,又搬着藤椅回到廊缘上,坐在上头织毛衣。午后,我想到庭院一角佛堂里的藏书中找一本罗兰桑画集,刚走下庭院,便看到草坪上有条蛇在缓缓爬动,和早晨那条蛇一样。这是一条纤细的、高雅的蛇。我猜是条女蛇。她静静地穿越草地,爬到野玫瑰花荫里,停住了,抬起头来,抖动着细细的火焰般的信子。看她那姿态,仿佛在打量着四周,过了一会儿,又垂下头,忧戚地盘绕在一起。当时,我只认为这是一条美丽的蛇,过了一会儿,我把画集拿回佛堂,回来时瞥了一眼刚才蛇盘桓的地方,已经不见蛇的踪影了。
黄昏将近,我和母亲坐在中式房间里饮茶,朝院子里看时,石阶第三级的石头缝里,早晨那条蛇又慢腾腾地爬出来了。
“那蛇怎么啦?”
母亲看到蛇,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呆立不动。母亲这么一说,我猛然想到:“该不是蛇蛋的母亲吧?”一句话随即脱口而出。
“是的,没错啊!”
母亲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们手拉着手,屏住呼吸,默默注视着那条蛇。蛇忧郁地蹲踞在石阶上,开始颤颤巍巍地爬行了,她吃力地越过石阶,钻入一簇燕子花丛里。
“这条蛇一大早就在院子里转悠了。”
我小声地说。母亲叹了口气,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语调沉重地说道:
“是吧?是在寻找蛇蛋呢,好可怜啊。”
我只能嘿嘿地笑了笑。
夕阳映照着母亲的面孔。看起来,母亲的眼睛闪着蓝色的光芒,似乎含着几分嗔怒,神情十分美丽,引人恨不得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我觉得母亲的那张脸孔,同刚才那条悲伤的蛇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我的胸中盘踞着一条毒蛇,这条丑陋的蛇,总有一天要把那条万分悲悯而又无比美丽的母蛇一口吞掉,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我把手搭在母亲柔软而温润的肩膀上,心中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我们舍弃东京西片町的宅第,搬来伊豆的这座稍带中国风格的山庄,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父亲死后,我们家中的经济都由母亲的弟弟,同时也是母亲唯一的亲人——和田舅舅一手包揽下来。战争结束,时局变化,和田舅舅实在支撑不下去了,看样子曾经同母亲商量过,他规劝母亲,不如将旧家卖掉,将女佣全部辞退,母女二人到乡下买一套漂亮的小住宅,享享清福为好。母亲对于金钱的事,比孩子更一窍不通,经舅舅这么一说,就把这些事都托付给他了。
十一月末,舅舅发来快信,说骏豆铁道沿线河田子爵的别墅正在出售,这座宅第位于高台之上,视野开阔,有一百多坪农田,周围又是观赏梅花的好地方。那里冬暖夏凉,住下去一定会满意的。因为必须同卖主当面商谈,明天请务必来银座他的办事处一趟。——信的内容就是这些。
“妈妈您去吗?”
“我本来都交付给他的呀。”
母亲忍不住凄凉地笑着说。
第二天,母亲在先前那位司机松山大师的陪伴下过午就出发了,晚上八时,松山大师又把她送回家来。
“决定啦。”
她一走进我的房间,双手便扶住我的书桌瘫坐下来,只说了这么一句。
“决定了什么?”
“全部买下。”
“可是,”我有些吃惊,“房子怎么样,还没有看就……”
母亲胳膊肘儿支着桌面,手轻轻按着额头,稍稍叹了口气。
“和田舅舅说了,是座好住宅,我就这么闭着眼搬过去,也会感到舒心的。”
说罢她扬起脸微微笑起来。那张面孔略显憔悴,但很美丽。
“说的也是。”
母亲对和田舅舅的无比信赖使我很佩服,于是我表示赞同。
“那么,和子我也闭着眼。”
娘儿俩齐声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好不凄凉。
其后,每天家里都有民工来打点行李准备搬家。和田舅舅也每天大老远地赶来,将变卖的东西分别打包。我和女佣阿君两个忙里忙外地整理衣物,将一些破烂堆到院子里烧掉。可母亲呢,既不帮助整理东西,也不发号指令,每天关在屋子里,慢慢悠悠,不知在倒腾些什么。
“您怎么啦?不想去伊豆了吗?”
我实在憋不住,稍显严厉地问。
“不。”
她只是一脸茫然地回答。
花了十天光景整理完了。晚上,我同阿君两人在院子里焚烧碎纸和草秆儿。母亲走出屋子,站在廊缘上,默默望着我们点燃的火堆。灰暗而寒冷的西风刮来,黑烟低低地在地面爬行。我蓦然抬头看向母亲,发现她面色惨白,这是从未有过的,不由惊讶地喊道:
“妈妈,您的脸色很不妙啊!”
“没什么。”母亲淡然地笑了,说罢又悄悄走回屋子。
当晚,被褥已经打点完毕,阿君睡在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我和母亲从邻居家借了一套被褥,娘儿俩一起睡在母亲的卧房里。
母亲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了一声,嗓音显得有些衰老。
“有和子在,只要和子陪我,我就去伊豆。因为有和子做伴儿。”
她的话很使我意外。我不由心里一震,问道:
“要是和子不在了呢?”
母亲立即哭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哭得越发厉害了。
“那还是死了好,这个家没了父亲,母亲也不想再活下去啦。”
母亲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说过这般丧气的话,我也从未见她如此激烈地痛哭过。哪怕是父亲去世,我出嫁,不久怀着大肚子跑回娘家来,不久孩子死在医院,以及我生病起不来床,还有直治闯祸那些日月,母亲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灰意冷。父亲死后的十年间,母亲和父亲在世时毫无两样,依旧那般娴静、优雅。而且,我们也都心情愉快,在母亲的娇惯下成长。但是,母亲没有钱了,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毫不吝惜地花光了,一个子儿也没剩下,而且,离开这座长年居住的宅第,只和我搬到伊豆的小村庄,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假如母亲是个冷酷、悭吝的人,经常责骂我们,而且只顾偷偷生法子攒钱肥己,那么,不管世道如何改变,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心想死。啊,没有钱是多么可怕、可怜、求救无门的地狱啊!有生第一次切实感到这一点,我心头郁闷,痛苦地一心想哭。所谓人生的严峻就是这种感觉吗?我只好纹丝不动,仰面躺卧,像一块石头凝固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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