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王水照
李浩君在1999年秋来复旦大学中文博士后流动站工作,本书《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就是他两历寒暑、辛勤耕耘的成果。在进站以前,他已先后出版《唐诗的美学诠释》《唐代园林别业考论》《诗史之际——唐代文学发微》《唐代关中士族与文学》等多部论著,在他自己的治学道路上留下坚实明晰而又逐层攀登的印迹,也为本书的撰作打下良好的基础。然而本书不是他前此成果,特别是《唐代关中士族与文学》一书的简单延伸,而是在理论观念、学术视野、文献占有与考辨、研究方法与手段诸方面的一个突进性的发展。从他个人治学历程而言,本书有着重要的意义,标志着所已达到的颇为成熟的学术境界;而对唐代文学研究乃至我国古代文史之学来说,也提供了不少值得思索、参考的内容。
随着文学研究的日益深入多样化,对文学的本体特征及其边界的认识反而有些模糊起来,但这正酝酿着突破的契机。许多学者感到,单纯从文学到文学的研究策略处处显得捉襟见肘,似已难乎为继,而越来越关注于从相关学科的交叉点上来寻找文学研究的生长点,以扩展学科发展的空间。近来我审读过的不少博士学位论文的选题也呈现出这种倾向。其中,从地缘、血缘、学缘等关系上研究古代文学就是常取的视角,这对更具包容性、多元并存的学术格局的形成,是一种有力的促进,也是对传统“出文入史”、文史结合的学术传统的弘扬,我认为这应予肯定与提倡。
关于地域文化和家族文化的研究,前辈学者均有涉及,提出过不少精辟的见解,陈寅恪先生尤为鲜明地标举“地域—家族”的研究观念,并用以具体考察唐代制度、政治与文学,成为他史学思想的核心观念之一,且初具理论形态。近二十多年来,在英美汉学家中,对此似又聚集成一个学术兴趣点,也颇堪注意。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郝若贝教授(Robert M. Hartwell)曾有《750—1550年中国人口、政治和社会的转变》长文,在1980年秋的北京学术会议上宣读。此文考察了从中唐到明中期八百年间的人口、政治和社会面貌的“戏剧性改变”,详细研究了“区域性”对于中国社会性质的影响,尤其着重于从“家族”角度来研究“政治精英的转变”。这一研究思路在其他英美学者的论著中继续得到发展,如李浩君在本书提到的伊佩霞、姜士彬、包弼德等学者的著作,他们阐述的有关历史地理学、地缘文化学、社会学史的一系列观念以及具体史实的考论,已逐渐引起国内研究者的重视。因此,李浩君的这部新著,以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为研究对象,系统论述唐代士族的崛兴、分布、流动、衰落及相互间的冲突、交融、整合的历史过程,并进而概括其基本特征,探讨一些规律性的问题,正好“预流”于目前“地域—家族”研究的学术热潮。本书所表达的独特观察、思考和具体结论,当能深化和丰富这一课题的研究,并与国内外学者进行有益的学术对话。
原创性是研究者追求的目标,也是一切学术成果的生命。本书作者好学深思,具有自觉的“问题意识”,善于从大量原始文献中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力拓思路,提出新见;同时重视学术史研究,在全面梳理本课题已有成果以及存在问题的基础上,确立自己研究的主旨和方向,使自己的研究汇入本课题的学术史序列之中,其创新点既来源有自,又坚确可信。如一般认为,隋唐时士族已趋衰微,坠没湮灭之势不可遏阻,本书作者从士族演进的客观进程着眼,结合文本分析与文献考证,提出并论证唐代“文学士族”新概念,以与东汉时的“经学世家”、两晋南北朝时的“门阀世族”等概念相对应,并认为“文学”之于六朝士族是一种修养,而于唐代士族则变成了一种工具。又如唐代政治上的大一统,地域上的四海混一,由此带来文学和文风上的南北交流与融合,这已成为文学史研究中的定论,然而作者经过仔细考察,指出唐代在政治上、地域上的统一,既没有改变自然地理的风貌,也没有消除经济文化发展不平衡的状况,因而文学的地域差别依然存在,可谓大唐之音,和而不同。这些都是富于启发性的见解,也为全书立论找到理论支撑。还应指出,作者思致敏锐而又精细,能从无疑处质疑,廓清诸多积非成“是”的看法,如对陈寅恪先生士族理论的长期误读,对唐代“以诗取士”的某些曲解,也都能别白有据,剖析入理,对这些唐代文史研究中的重大问题的理解深入一步。
本书由上编、下编和附编三部分十六章构成,共二十多万字。上编共六章为总论,综述唐代地域文化与文学士族;下编共五章为分论,对相关问题进行专题阐释;附编共五章为个案研究,主要对河东裴氏家族的迁徙、婚姻及佛教信仰等进行研究。可以看出,这样的章节设置,服从于作者的“问题意识”和研究心得,不追求形式上的全面系统,有时甚至稍有突兀之感(如“寡母教孤”章),但仍存在内在学理上的统一性和逻辑性。至于行文流畅,不枝不蔓,每章开端提出问题,又以简短结论殿后,论旨显豁,读来纲目犁然,趣味盎然,表现出良好的学风和文字表达功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这是身处长安的杜甫对漫游江南的李白所表达的怀念与期盼。我与李浩君如今也“渭北”“江东”,暌违东西,但也希望他能抓住年富力强、学术势头正旺的大好时机,努力不懈,再出新成果,等待“重与论文”的一天!
地域作为地理学的一个空间单位,其所指实际上相当随意和模糊,它可以是一个很小的地区,也可以是一个很大的范围,但是地域一般与特定的地貌及由此形成的自然地理分野有关,在自然分野基础上形成的地理区划,又强化和充实了地域的概念。本书是将关中、山东、江南作为三个基本地域单位,在同一概念层次上也可以称代北、岭南、巴蜀为地域;在低一层中,为了与习惯用法相衔接,有时也将关中圈中的河西、陇右称为地域,将山东圈中的河洛、齐鲁、燕赵称为地域。当然,为了区别,笔者尽量将地域中的亚层称为地区。
文化区是指文化特质综合体的空间单位。文化区的划定,通常采用文化要素叠置法,即先将文化系统中具有代表性及因果关系的重要文化特质选择出来,研究其区域分布状况,文化特质大致重合之处,可视为一个文化区域。在特定的地理区域内,学术、宗教、艺术、民俗等总是表现出共同的区域特征,形成文化的区域综合体——文化区域卢云《汉晋文化地理》,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8、486页。。从文化地理学角度看,文化区域有三种不同性质:形式、功能、感觉张伟然《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区域及地理意象》,见《唐代地域结构与运作空间》,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第308页。。本书采用历史地理学界的一般观点,将关中、山东、江南三大地域视为三个基本文化区域,亦可称为三个基本文化圈,其他同一层次的地域,亦可称为基本文化区域。
文化核心区,又被称为文化发达区域,指某一区域内文化稳定发展、长时期繁荣兴盛的地区,它往往是本区域内文化的集中代表,能体现本区域的基本文化特点。核心区与边缘区、边陲相对。核心区并非固定不变,当文化繁荣时期,核心区就扩张,向外辐射,当文化衰微时期,核心区就向内收缩,呈内敛之态。
文化中心,经常又被称为文化重心、文化轴心或文化,这也是一个有诸多分歧和不同解释的概念。有时指某一文化为发达的区域,相当于核心区;有时又指某个文化教育或艺术活动的中心地点(如都市)。有人认为文化中心在某个时期只有一个,有人则认为文化发达区域不止一个,故文化轴心也可能不止一个。威斯勒(C.Wissler)从文化影响、文化发展的角度解释文化中心,强调文化中心动态地放射出去的文化力量,对周围地区有着强烈的影响C.Wissler:The American India,New York,1926;The Relation of Nature to Man in Aborginal America,New York,1926转引自卢云《汉晋文化地理》,第51页。。笔者以文化中心作为基本概念,有时也酌用文化重心或文化轴心作为替换术语,文化中心存在于文化特别发达区域,它与文化、教育、艺术、宗教等活动的中心地点(即都市)密不可分,它可以促使该中心的文化向周围地区传播辐射,形成某种文化的流行,它也可以接收并改造由其他文化圈中输入的文化,转移风气,影响时尚。在某一历史时期,文化中心可能是一个,也可能并存多个。
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是,经过南北朝的长期对峙与分裂,隋唐以统一帝国的面目继起,革故鼎新,盛况空前。统一的趋势无疑使地域间的联系不断加强,主流文化又使各个文化区域不断整合,但因山川形便而形成的地域、传承已久的地域文化,因其本身的自然风貌、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地位,及与帝国统治者的距离远近、感情亲疏等,人们对主流文化的接受与认同是否一致?换言之,在被主流文化同化的过程中,各地域的独特性、差异性与不平衡性在多大程度上被保存下来?三大地域在交流过程中,又是如何使三大文化中心相继出现、前后转移?
笔者的主要目标是探讨唐代文人群体及其文学活动,但出发点则确定在文化区域上,试图从这一特定的时空背景切入,上下求索,通过文献的梳理和史实的还原,为唐代文化及文学进行重新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