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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奥康纳文集:慧血

書城自編碼: 3828223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文集
作者: [美国]弗兰纳里·奥康纳
國際書號(ISBN): 9787532790678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2-12-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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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美国文学的偶像、继福克纳之后美国南方最杰出的作家
弗兰纳里?奥康纳长篇代表作
位列《卫报》评选的“100部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內容簡介:
《慧血》是美国作家奥康纳的长篇处女作,是一则通过信仰得到救赎的寓言。小说以20世纪中期田纳西州一座名叫托金汉姆的城市为故事背景,描写主人公黑泽尔?莫茨试图根除耶稣对他的影响,走上一条悲喜掺杂的精神幻灭、皈依之路,最后以失败告终。主人公黑泽尔?莫茨在一个乡村牧师家庭中长大,从小就希望像爷爷那样,成为一名牧师。在当兵出国打仗的几年里,他的信仰发生了动摇,复员后他便企图摆脱自己的宗教信念。在托金汉姆,黑泽尔先后遇到了装成瞎子来进行布道的伪信徒霍克斯和他的私生女儿莉莉,以及一个名叫伊诺克的18岁男孩。黑泽尔逢人就称亵渎才是达到真理的惟一途径,还公然在街头宣传一个”无基督教”,在这个教派中,”瞎子看不见,瘸子不走,死者安息”,不存在救世主,也没有”可供浪费的血液”。然而,公众对他的言论漠不关心,他所宣扬的这种新教被骗子胡佛利用,成为骗钱的把戏。在驱车轧死了胡佛雇来的假先知之后,黑泽尔弄瞎了双眼,不久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掉进排水沟死去。
關於作者:
弗兰纳里?奥康纳,美国作家,被誉为“南方的文学先知”。1925年生于佐治亚州,1945年毕业于佐治亚女子州立大学,而后进入艾奥瓦大学写作班,期间发表首篇短篇小说《天竺葵》。1950年被诊断患有红斑狼疮,与母亲在安达卢西亚农场度过余生, 1964年去世。
短暂的三十九年生命里,出版长篇小说《慧血》和《强力夺取》,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和《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书信集《生存的习惯》等。1972年,《弗兰纳里?奥康纳短篇小说全集》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
內容試閱
作者手记
《慧血》面世已届十载,如今依然充满活力。能力有限,我只能作如是评说,但即便如此,我已然感到不胜喜悦了。本书为作者倾情之作,读者也理应付之以同样的激情。作品具有喜剧色彩,讲述了一位青年“无心插柳”而成为基督徒的故事,也正因为这样,其主题又不失严肃性,因为所有值得称道的喜剧小说必然触及到生死问题。尽管本书作者对理论学说之类不甚了了,其立场观点却是明确无误的:基督信仰关乎生死之事,因此对于那些认为基督信仰无关紧要的读者而言,这种现象也就构成了理解上的障碍。对他们而言,黑泽尔·莫茨所表现出的真,就在于他想要尽力摆脱心中那个游走于丛林的衣衫褴褛的形象,以作者所见,黑泽尔的真,则在于他终究无法达到目的。那么,一个人的真究竟能否表现在难以企及的事情上呢?在我看来,这一点通常是可以做到的,因为自由意志所指不单单是一种意志,而是包含了诸多相互冲突的意志。我们不宜将自由想象得太过简单,因为自由有其神秘性,这种神秘性也正是小说或喜剧小说才能够深入其中的。
1962年

第一章

黑泽尔·莫茨探着身子坐在绿绒座椅上。他一会儿望向窗外,想要纵身跃出似的,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盯着车厢另一端的过道。列车飞速向前,不时从树梢间掠过。远处的林子边,一轮红日悬上中天,近处是翻耕过的田野,蜿蜒曲折,渐行渐远,几头猪在犁沟间拱食,看上去像极了布满斑点的石块儿。包厢里,坐在莫茨对面的沃莉·比·希契科克夫人开口说道,这样的黄昏,该是一天当中最为美妙的时刻了,她问莫茨是否也有同感。这女的身材肥硕,粉红色衣领,粉红色袖口,两条鸭梨似的大腿离开地面,斜刺里从座位上耷拉下来。
莫茨并未作答,只是扫她一眼,然后重又探着身子朝车厢另一端望去。女人也转过脸去,想要查看一下背后究竟是何光景,而目之所及,只看见一个孩子在包厢处东张西望,车厢尽头,服务员正动手打开储藏被单的壁橱。
“我猜您这是要回家吧?”她扭过头来重又搭讪道。她估摸对方充其量不过二十来岁光景,尽管他膝头搭了一顶乡村老牧师才会戴的黑色宽檐礼帽。再看那身西装,蓝莹莹的,衣袖上的标价签仍赫然钉在那里。
他仍是不理不睬,两眼直直的盯住车厢另一头。他脚边放着一只军用旅行袋,她由此断定对方刚刚服完兵役,这会儿正在回家途中。她想凑近一些,看看那身西装到底花去他多少钱,不经意的,目光却乜向他的眼睛,几乎要盯住不放了:那双眸子,核桃壳一样的颜色,陷在深深的眼窝里,头皮下的颅骨是那样轮廓分明,引人注目。
她有些心烦意乱,不情愿地收回目光,斜眼向标价签望去,发现西装只花去他十一块九毛八分钱。对方身份已然确定,她不觉有了底气,再次朝他脸上打量过去:鼻准弯弯,形如鸟喙,嘴巴两边竖起两道垂直的皱痕,厚重的帽子下,头发仿佛永久地贴上了前额。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双眼睛,在她看来,那深陷的眸子就像是两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隧道,于是她附身过去,紧紧盯住那双眼睛,身子已越过两个座位之间的一半距离。突然,他猛地扭头望向窗外,随后几乎以同样的速度转过脸来,再一次目不转睛的盯住刚才那个去处。
他盯住不放的是壁橱旁边的服务员。那男的身体壮硕,光秃秃的圆脑袋黄乎乎的,刚上车时,他就一直站在车厢连接处来着。当时黑泽尔停下脚步,那男的瞟了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示意他该进哪节车厢,见他呆着没动,便极不耐烦的嚷道:“左边走!左边走!”黑泽尔听罢只好向前走去。
“唉,”希契科克夫人道,“还是家里好啊!”
他瞥了她一眼,见她满头狐狸色毛发,扁平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光。她是隔两站上的车,那以前他与她从未有过谋面。“我要见见那服务员。”说完他站起身来,朝车厢尽头走去,此时那男的已开始收拾床铺。他来到近前,停下脚步,身子倚在座位扶手上。但那男的并未瞧他,径自将包厢隔板拉开一些。
“收拾个床铺要多久?”
“七分钟。”服务员仍未正眼瞧他。
黑泽尔在扶手上坐了下来,说道:“我是伊斯特罗人。”
“不在这条线上,”服务员应道,“你坐错车了。”
“我去城里,”黑泽尔说,“我是说我在伊斯特罗长大的。”
服务员没有吱声。
“伊斯特罗。”黑泽尔提高了嗓门。
服务员抖下窗帘,问道:“站在那儿想干吗?要我收拾床铺吗?”
“伊斯特罗,”黑泽尔说,“离梅尔西不远。”
服务员用力将座位一侧拉平。“我是芝加哥人。”说着又使劲把另一侧拉下,弯腰的时候,脖子上隆起三道肌肉。
“没错,你一定是的。”黑泽尔说道,一边狠狠地斜他一眼。
“你脚放在走道上,会挡了别人的去路。”说完,那服务员猛地扭转身子,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黑泽尔站起身来,一时愣在原地,瞧那模样,活像是后背让绳子绑了,硬生生被人吊在火车天花板上。他望着服务员,只见他步子稳健,缓缓而行,穿过走道,消失在车厢尽头。这个名叫帕拉姆的黑佬就是伊斯特罗人,他知道的。他回到自己的包厢,无精打采地蜷起身子,一只脚搭上车窗下面的管子。一时间,他满脑子都是伊斯特罗,伊斯特罗的种种情景从心中肆意溢出,充斥了整辆列车,充满了夜色苍茫的空旷原野。他仿佛看到了那两幢楼房,看到了铁锈色的道路,看到了那几间黑人棚屋,看到了那座谷仓,看到了那个货摊,货摊一侧,红白两色的“三喜”牌鼻烟广告已然开始脱落。
“您这是回家吗?”希契科克夫人问道。
他死死地抓住帽檐,瞅了瞅她,心中颇为不悦。“不,不是。”他答道,尖锐高亢的声调里裹挟着浓重的田纳西鼻音。
希契科克夫人声言她也不是,并告诉他说,嫁人以前她叫韦特曼小姐来着,这会儿要去佛罗里达看望已婚女儿萨拉·露西尔,还说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远门,抽不出时间嘛。事情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时间似乎转眼就没了踪影,她简直无法说清,自己到底是青春年少,还是垂垂老矣。
他心里想到,假如她开口问他,自己便会让她知道,她真的已经垂垂老矣。过了一会儿,他不再听她唠叨。服务员又回到了走道上,竟然瞧都没瞧他一眼。这时,希契科克夫人也终于打住话头,转而问道:“我想您这是去拜访什么人吧?”
“去托金汉。”他一边使劲让身子陷进座位,一边朝窗外望去。“我没什么熟人,可还是想在那儿干上一番,做点儿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说着,他嘴巴微微一撇,斜了她一眼。
她说她认识一位托金汉人,他叫艾伯特·斯帕克斯,还说那人是她小姑子的大舅子,还说……
“我可不是托金汉人,”他说,“我只是说要去那里,仅此而已。”
希契科克夫人刚要打开话匣子,便给他截住了话头:“那服务员和我一处长大的,可他硬说是芝加哥人。”
希契科克夫人说,她认识一个男的,住在芝……
“你去哪儿也许都无所谓的,”他说,“可我只知道那一个地方。”
希契科克夫人说,果真是时光如梭,她都五年没看到妹妹的孩子了,真不知道见了他们还能否认得出来。妹妹给韦斯利家生了三个儿子:罗伊、巴伯和约翰。约翰六岁,还曾给他亲爱的“宝贝妈妈”写过一封信。他们都叫她“宝贝妈妈”,称她丈夫是“宝贝爸爸”……
“我想你觉着自己得到拯救了吧。”他说。
希契科克夫人猛地抓住了自己的衣领。
“我想你觉着自己得到救赎了吧。”他又重复道。
她满脸涨得通红。过了片刻,她说没错,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神灵的启示,接着又说自己想吃些东西,问他是否愿意陪她去趟餐车。他戴上那顶黑色礼帽,随她一起走出了车厢。
餐车座位已满,不少人等在外面。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和希契科克夫人仍在排队,两人站在狭窄的走道里摇来晃去,隔上几分钟,还要将身子贴向一边,让一行乘客慢慢挤过。黑泽尔·莫茨两眼盯住墙壁,希契科克夫人则同身边的女人搭起讪来。她和那女人聊起了妹夫的事,说他供职于亚拉巴马的图拉福尔斯市自来水厂,女人也和她谈起自己一位身患喉癌的远亲。最后,他们总算排到了餐车门口,里面的情景已然历历在目。服务生一边招呼客人入座,一边将菜单递将过去。那是个白人男子,头发乌黑油腻,污秽的制服看上去也是油腻腻的。他动作敏捷,在餐桌间来回穿梭,那样子活脱脱就是一只乌鸦。他每次招手放进两位客人,队列便向前移动两步,接下来就要轮到黑泽尔、希契科克夫人和那位同她聊得火热的妇人了。不久又有两位客人离席,服务生招了招手,希契科克夫人和那位妇人走了进去,见黑泽尔跟在后面,那男的伸手挡住了去路:“一次两人。”说着便一把将其推到门口。
黑泽尔满脸通红,好不尴尬。他想退到下一位身后,然后穿过队列,跑回自己的车厢。无奈人群如潮,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呆在原地,任凭身边各色人等注目观望,这期间,竟没有一位食客走出餐车。终于,在餐车尽头,一位妇人站起身来,服务员向他挥了挥手,见此情状,黑泽尔一时踌躇起来。冷不防的,他又瞧见那只手猝然抖动一下,于是,他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两张餐桌之间,一只手竟然插进了别人的咖啡杯里。服务生示意他同三位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坐在一起。
三个女人将手放在餐桌上,一根根尖尖的指甲染得通红。他坐了下来,拿桌布擦了擦手,帽子仍戴在头上。女人已经吃完,此时正坐在那里吞云吐雾,见他坐下,三人便不再作声。他指了指餐单上的第一道菜。“写下来,小兄弟。”立在一旁的服务生一边说着,一边向其中一个女人挤眉弄眼,惹得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写下菜名,服务生收起菜单离开了。他心情压抑,很是紧张,直直地望着对面女人的脖颈。时不时地,那女人夹着香烟的手指在自己脖颈处划过,然后离开他的视线,而后再次从脖颈处划过,放回到餐桌上。接着,他感到一股烟雾直扑面门,三四股烟雾飘过后,他瞄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放肆,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极了一只好斗的母鸡。
“假如你这种人也能得到救赎,”他说,“我宁愿不要得到救赎。”说完他扭过脸去,面对车窗,上面映出他那苍白的面孔;窗子外面,一片空旷,黑暗透过玻璃袭进车厢;蓦地,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劈开了苍茫的夜空,伴随着对面一个女人放荡的笑声。
“你以为我信耶稣吗?”他俯过身去,好像喘不过气似的叫道,“告诉你吧,哪怕耶稣真的存在,哪怕他就在这趟火车上,我还是不信耶稣。”
“谁说你一定要信他来着?”她反问道,那东部口音着实令人厌恶。
他将身子撤了回来。
服务生端来晚餐,他开始吃了起来。起初是慢条斯理,发现三个女人正全神贯注地盯住他下巴上鼓起的肌肉,便加快了咀嚼速度。吞下鸡蛋拌猪肝,又喝完那杯咖啡,他把钱掏了出来,服务生看在眼里,却并不过来结账,每次从餐桌旁走过,他总是对三个女人秋波频频,而后横眉立目,朝黑泽尔瞪上一眼。希契科克夫人和那个女的早已用完餐离去,服务生才终于走过来和他结账,黑泽尔把钱推给他,随即从他身边挤过去,离开了餐车。
来到车厢连接处,他呆立了片刻,这儿空气还算不错,于是便点了根香烟。此时,服务员碰巧从身边路过,他随口和他打起了招呼:“喂,帕拉姆。”
服务员并未停下脚步。
黑泽尔跟着他走进车厢,发现所有床铺都已经收拾完毕。在梅尔西车站,有人让了他一张卧铺票,不然的话,他就得在车座上熬上整个通宵了。那是个上铺,黑泽尔走了过去,放下行囊,钻进男厕,为熬过这一夜做些准备。他吃得太饱,想赶快爬到床上,躺在那里,他可以望着窗外,观赏身边掠过的乡村夜景。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进上铺请找服务员”,他先把行李袋塞进床位,然后转身去找那位服务员。来到车厢尽头,他没能找到他,于是又返身走向另一端,正要拐进车厢,突然在转角处撞上一堆粉红色的笨重东西,那东西气喘吁吁,嘟嘟囔囔道:“谁这么毛手毛脚的!”竟是希契科克夫人,这会儿正裹着一件粉红色睡衣,脑袋四周环绕着一团团发卷。她睡眼惺忪,斜斜地打量着他,耷拉在脸上的发卷活像一枚枚色泽黯淡的毒蘑菇。她想从他身边挤过去,他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想让她赶快通过,但让来让去,两人的气力总是使到了同一个方向,若不是那几处小小的白斑无法跟着升温,她早就涨得满脸乌紫了。于是她收紧身子,一动不动,悻悻然问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他不再犹豫,迅速从她身边溜过,迅疾地冲过走道,迅猛地撞在服务员身上,服务员随即应声倒地。
“帕拉姆,你要帮我到上铺去。”他说。
服务员爬将起来,脚步蹒跚,朝车厢另一头走去。过了一阵,他板着面孔,搬着梯子,趔趔趄趄地返身回来。黑泽尔呆了一会儿,见梯子已然放好,便朝上面的床铺爬去,爬到一半,又回过头来说道:“我记得的,你父亲是个黑佬,叫卡什·帕拉姆。你也回不去了,谁都回不去了,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我是芝加哥人,”服务员一脸愠怒地答道,“我不姓帕拉姆。”
“卡什死了,”黑泽尔说,“他染上了猪瘟。”
服务员嘴角抽搐一下,说道:“我父亲在铁路上做事。”
黑泽尔大笑起来。突然,服务员猛地扭动手臂,将梯子抽走,黑泽尔不得不抓住毯子,爬进了床铺。他趴在那里,动也不动,过了好几分钟,才翻过身子找到电灯开关,朝四周打量一番。没有车窗,全都是封闭的,只有帘子上方留有少许空间。床铺顶部很低,呈弧线形,于是他躺了下去,发现上方是弯曲的,看上去像是没有完全封闭,而是渐次闭合起来的。他一动不动,躺了一阵,嗓子眼仿佛堵了什么东西,像是带有鸡蛋味的海绵。他不想翻身,生怕那东西也会跟着动弹。他想把灯关掉,于是躺在那里,伸手摸到开关,啪的一声按下,刹那间黑暗降临在整个包厢,好在走道上的一丝灯光从床头的缝隙处透射进来,周遭的黑暗便稍稍退去一些。然而他希望的是彻底的黑暗,不想让些微光亮将黑暗冲淡。他听见服务员低沉而稳健的脚步从过道地毯上走过,听见他轻轻拂动一下绿色布帘,随后消失在车厢的另一端。过了一阵,他将要沉沉入睡时,又依稀听见脚步声折返回来,接着帘子晃动一下,脚步声渐渐消失。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像是躺进了棺材。他第一次见到的装殓死人的棺木是祖父的,当时就停放在屋子里,盖板被一根木材支起,那一夜老人就躺在棺材里。黑泽尔远远望去,心里想到:他可不要让他们把自己关了进去,果真被关到里面,他会将一只肘子伸进那个木材支起的缝隙。祖父是位巡回布道师,一个脾气暴躁的老人,他曾经驱车跑遍了三个县,心里装着耶稣,说起话来却刻薄得很,可下葬那天,他们把他的棺盖合上时,他竟然没有动弹一下。
黑泽尔有过两个弟弟,一个夭折在襁褓里,让人装进了一只小匣子。另一个七岁那年死在割草机下,他的棺材大概只有普通人的一半大小,棺盖刚一合上,黑泽尔便跑上前去将其打开。大人们说他当时太伤心了,不忍心和弟弟分别,其实他们都错了,他只是在想,假如躺在里面的是他自己,那又该当如何呢。
这会儿他终于睡去,睡梦中仿佛又回到父亲的葬礼上,看见他手臂和膝盖压在身子底下,拱起腰背趴在棺材里,就那样让人运到了墓地。睡梦中他听见老人说道:“棺材只要还在上面,谁也甭想把我关住。”然而一运到墓穴,棺材便砰然一声跌落进去,于是父亲和所有人一样平躺在了那里。火车颠得厉害,他又一次陷入恍惚之中,心下想到,伊斯特罗当时该有二十五口人,其中三家姓莫茨的,可现在那里早就没有莫茨家的人了,至于别的人家,什么阿什菲尔德、布拉森盖姆斯、费斯、杰克森……一户也没有了,就连帕拉姆家的黑佬也不愿住下去了。他梦见自己拐上了那条大路,黑暗中,他隐约看见了那间门窗钉着木板的铺子,看见了那座倾斜的仓库,看见了那幢矮一些的楼房已让人拆掉一半,门廊和大厅的地板都已经不知去向。
十八岁他离开的时候,一切可不是这个样子,当时伊斯特罗还住着十口人,而他竟然没有注意到,从父辈开始,村子的规模就已经小了许多。十八岁那年,他应召入伍,离开了家乡。一开始,他曾想对着大腿开上一枪,免得被人拉去当了大兵。他原想和祖父一样当个牧师,牧师这样的行当,缺一条腿也该是能够将就的,对牧师而言,脖子、嘴巴和手臂才是力量。曾几何时,祖父驾着他那辆“福特”跑遍了三个郡县,每月的第四个礼拜六,他都会驱车来到伊斯特罗,仿佛要及时赶到救人于水火似的,而且每次不等车门打开,他便要高声嚷叫起来。他每次到来,人们总会把那辆“福特”围将起来,而他自己也真的乐得如此。每每于此,他便会爬上车盖,开始布道,有时他也会攀上车顶,向众人高声呐喊。“你们就像一块块顽石,”他大声喊道,“然而耶稣却为你而亡!耶稣如此渴求拯救灵魂,于是为你们而亡,以一人之死而使众生得救。其所愿者:宁为一人而历尽众生之死!这一切你们明白吗?你们这些顽石明白吗?耶稣宁愿死去千次,宁为一人而将其宝贵的身体一千万次钉在十字架上。”(当其时,老人常会指向孙子黑泽尔。孙子尤其令他不齿,因为他自己的相貌几乎准确无误地复制到了孩子脸上,对他而言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你们知道吗?”他接着道,“即使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卑鄙、罪孽深重、没有头脑的孩子,为了这个站在那里用肮脏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抓来抓去的孩子,耶稣也情愿死上一千万次,而不会让他的灵魂迷失。他会一直追逐着他,踏着罪孽的海洋!耶稣能行走在罪孽的海洋上,你们不信吗?这孩子得到了救赎,从此以后,耶稣再不会离开他的灵魂,耶稣再不会让他忘记自己已然得到救赎。这罪人会想,他将会得到什么?他将会受益良多:耶稣终究会拯救他!”
孩子不消再听下去,内心深处,他早已默默立下邪恶的信念:避开耶稣,便是避开罪孽。十二岁他就明白,自己要做一个布道的牧师,再往后,他脑海中开始浮现出耶稣从一棵树跳上另一棵树的情景:一个粗野不堪、衣衫褴褛的形象挥手向他示意,要他掉头走入黑暗的去处,在那里,他根本无法站稳脚步,在那里,他浑然行走于茫茫的水面,而一旦他蓦然醒悟,却已是葬身水底。他只想待在伊斯特罗,在那里,他可以睁开双眼,手里忙着熟悉的活计,脚下踏着熟悉的道路,嘴上也不会无遮无拦。十八岁时,他应召入伍,当时就已经看透,战争不过是一场诱人的骗局。他早该在自己腿上射上一枪,只是他当时相信,不出数月,他便能重返家园,而且还可以保住名节。他深信自己拥有抵御邪恶的强大力量,就像他的长相一样,那可是祖父遗传给他的。他当时想,假如四个月后政府还和他没完没了,他无论如何要走人的。十八岁时,他原本以为充其量只给他们四个月时间,不料却一去整整四年,甚至不曾回家探过一次亲。
他从伊斯特罗带到部队来的只有一本黑色封面的《圣经》,还有母亲那副银丝边眼镜。他曾经就读于一所乡村学校,在那里学会了读书写字,尽管读书写字没能让他变得聪明一些。《圣经》是他读过的唯一一本书,且不常打开,而每次翻阅,他总要戴上母亲的眼镜。那副眼镜常让他眼部感到疲劳,每次看不了多久,便不得不停下来。在部队上,每当有人约他参与罪孽勾当,他总要告诉对方,自己来自田纳西,是伊斯特罗人,以后还要回到那里,当一名福音布道师,无论现在,还是以后政府将他派往何处,都不能使他的灵魂受到玷污。
入伍几周后,他结交了几个朋友,虽然算不上真正的朋友,但总得和人家和平相处吧。后来,他们终于向他发出邀请,他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他从口袋里掏出母亲那副眼镜戴上,然后告诉他们,就是给一百万他也不去,纵然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他也决不会跟他们去。他说自己来自田纳西,是伊斯特罗人,他还说,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政府将他派往任何地方,都无法让自己的灵魂受到玷污……一直说到声嘶力竭,他再也讲不下去了,只是冷着面孔瞪着他们。朋友告诉他说,见鬼去吧,他那该死的灵魂,除了神父,谁会稀罕呢?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话头,说是没有哪个受命于教皇的神父能够左右他的灵魂。他们告诉他,他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灵魂,说完便径直逛窑子去了。
他费了很长时间试图相信朋友的话,也乐于自己能够信以为真。他只求能够信以为真,然后将其一股脑抛在脑后。他也的确看到了这样的机会,可以让他将其彻底抛在脑后,而且不至于玷污自己的灵魂,这样一来,他再也不会受到任何邪恶的影响了。部队把他派往半个地球以外的地方,然后便将其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他身受重伤,他们这才想起了他,帮他从胸口取出弹片,说是取了出来,可谁也没有拿弹片让他瞧上一眼,他觉得弹片还在那里,锈迹斑斑,正毒害着他的身体。事情过后,他们派他到了另一处不毛之地,并再次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花了足够的时间来研究灵魂的存在,并终于查明自己体内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灵魂。而事实一旦澄清,他这才明白这一切自己原本了然于心的。他这才明白,自己内心的苦楚由思乡而起,与耶稣无任何瓜葛。
军队终于同意放他离开时,他认为自己依然是一身清白,并为此感到颇为自得。他此时只想回到伊斯特罗,那本黑色封面的《圣经》,还有母亲那一副眼镜,仍完好地放在军用旅行袋下面,眼下他已不再读书,却仍保存着那本《圣经》,因为那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眼镜自然也还留着,留给自己老眼昏花的时候使用。
两天前,他们到了一座城市,部队终于放他离开。城市位于他现在的目的地以北,距离约三百英里。他即刻赶到火车站,购买一张去往梅尔西的车票,梅尔西是距离伊斯特罗最近的站点了。候车时间尚有四个小时,于是他走进了车站附近一家昏暗的服装店。店里弥漫着一股纸板箱的味道,越往前走,光线越发黯淡。他来到靠近里面的地方,经店员推荐,要了一套蓝色西装,外加一顶黑色礼帽。他把军装放进一个纸袋,塞进墙角一处垃圾箱里。突然置身于室外,那身崭新的西装在阳光下蓝得耀眼,礼帽上纹路笔挺,颇为不凡。
下午五点,他来到梅尔西,并搭上一辆运送棉籽的卡车,下得车来,距离伊斯特罗已不足一半行程。他凭着脚力,走完了剩下的路程,夜里九点,天刚放黑,终于到达目的地。夜幕下,那幢楼房大门洞开,看上去黑漆漆的,门廊前杂草丛生,周围的部分篱笆已经倒塌。整幢楼早就成了空壳,里面除去骨架已一无所有,只是他此时尚不清楚罢了。他卷起一只信封,划根火柴点着,挨个走进楼上楼下的空房间。一只信封燃尽,他点着了另一只,又在每间屋子走了一遍。这一晚他睡在厨房地板上,一块木板从屋顶掉落下来,划伤了他的脸。
整幢楼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厨房间这只衣柜。他还记得,母亲总睡在厨房里,她的胡桃木衣柜也就摆在了这里。衣柜用去母亲三十块钱,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为自己添置过大的物件儿。不知谁掳走了家里所有别的东西,却唯独留下了这只衣柜。他挨个打开抽屉,只有最上面一个放着两根包扎带,别的全都空无一物。他不禁感到诧异:这么好的衣柜,竟没有让人偷走。他取出包扎带,将衣柜的四条腿全绑在木地板上,并在每个抽屉里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该衣柜为黑泽尔·莫茨所有,切勿盗走,否则决不放过。
睡意蒙眬中,他仍在念念不忘衣柜的事,而且认定,母亲假如知道衣柜已被他保护起来,九泉之下也该是高枕无忧了。假如母亲夜里什么时候过来查看的话,这一切她都会看得到的。他心里想:不知她夜里是否走出过坟墓,是否来过这里查看一番,假如她来过的话,她脸上一定还带着那种不安和渴望的神情,那种神情他曾经从她棺材缝里看到过的。他看见过那种神情,就在棺盖合上的一瞬,他从支起的缝隙里看到了那种神情。十六岁那年,他看见那团阴影扑上了她的面门,她的嘴角也随即耷拉下来,仿佛死去和活着一样让人感到不堪,仿佛她想要一跃而起,掀开棺盖飞身而出,然后活它个心满意足,可是,那棺盖临了还是让他们给合上了。或许她原本想要飞身而出的,或许她原本打算一跃而起的。睡梦中,他看到母亲模样可怕极了,看到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从棺盖闭合处直冲而出,看到她从棺材里飞身而起,可突然之间,黑暗骤然降临,笼罩了她的全身。
他躺在里面,看见即将闭合的棺盖正慢慢向他逼近,并最终将光线和整个房间阻隔在外面。他睁开双眼,看见即将闭合的棺盖,便一跃冲将过去,脑袋和双肩被牢牢地卡在缝隙里,他头晕目眩,吊在那里,慢慢的,火车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下面的地毯。他吊在那里,吊在床铺帘子上方的缝隙里。他看见服务员正站在车厢的另一头,黑暗中,那白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我不舒服,”他喊了起来,“我不要让这玩意儿关在里面。放我出去。”
服务员动也不动,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耶稣!”黑泽尔叫道,“噢,耶稣!”
服务员仍是一动不动,“耶稣走了,早就走了!”他应和道,声音煞是刺耳,却又不乏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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