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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精读:大师笔下绝美诗词品鉴》
▲《人间词话》是学术大师王国维的代表作,也是百年来最负盛名的词话经典,中国有史以来好的文学批评。翻译家、教育家傅雷说过,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入选1-9年级***书目。
▲诗词品鉴圣手苏缨,解读不朽美学经典。本书为苏缨赏读经典系列之一,以清丽流畅的文字,六十万言妙笔解读,融汇中西诗学、海量诗词知识,写就一部蔚为壮观的词的历史。在当代审美视角的观照下,发前人所未见,细致入微,切中肯綮。
▲收录上百位词人的250多首经典诗词,诸如:温庭筠、冯延巳、李煜、晏殊、欧阳修、苏轼、秦观、辛弃疾、纳兰容若……时间跨度从《诗经》到纳兰词以至晚清佳作。欣赏中国诗词经典,聆听大师美学绝唱。
▲附录《〈人间词话〉背景谈》。将《人间词话》放进哲学、美学与时代的大坐标里,融入中国传统诗论及西方美学理论,参考有清一代的文学背景,真正读懂《人间词话》。
▲苏缨:王国维在美学上的一大贡献是以西方的哲学、美学来分析、解释中国文学,所以为了读懂《人间词话》,我们首先要读懂王国维的西学背景;另一方面,这部《人间词话》并非凭空立论,而是一部“对话之书”,时时处处都在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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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人间词话》是学术大师王国维的代表作,也是百年来最负盛名的词话经典。王国维用中国传统诗论的形式,传达西方美学的严密体系,使得这部精妙的词话布满了美丽的陷阱。
苏缨将《人间词话》放进哲学、美学与时代的大坐标里,融入中国传统诗论及西方美学理论,参考有清一代的文学背景,从《诗经》到纳兰词,举凡数百首诗词佳作,对六十四章词话依序解读。在当代审美视角的观照下,发前人所未见,细致入微,切中肯綮。
这是一部蔚为壮观的词的历史,有关词人的天机人世,有关词的演进兴衰。循着王国维的行迹,在这条时而婉转时而激荡的诗词之河漫溯,与心底一个个名字重逢:温庭筠、冯延巳、李煜、晏殊、欧阳修、苏轼、秦观、辛弃疾、纳兰容若……无论帝王与浪子,伟丈夫与伤心人,只有词可以铭记他们的风雅与深情,倾听他们的旷放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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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苏缨,知名畅销书作家,擅长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文笔温婉流畅。出版作品有:《人间词话精读》《纳兰容若词传》《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仓央嘉措传与诗全集》《直道相思了无益:李商隐诗传》《人间词话精读》《美宋词:宋词的玲珑六面》《纳兰词典评》《纳兰词全译》《纳兰词全编笺注》《诗的时光书:当你老了》《诗的时光书2:月亮以上的爱情》《少有人看见的美》《大唐诗人往事》《大宋词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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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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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一]
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
[三]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
[四]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
[六]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七]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八]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附记:性灵与学力
[九]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附记:创与暗合
[十]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十一]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妙]绝人”,差近之耳。
[十二]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十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十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十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
附记:帝王之泪与百姓之泪
[十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附记:周济的词
[十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十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二十]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度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二十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二十二]
梅舜[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又]了。满地斜[残]阳,翠色和烟老。
[二十三]
人知和靖《点绛唇》、舜[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二十四]
《诗?蒹葭》一篇,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二十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
[二十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
[二十七]
永叔“人间[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共]东[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二十八]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二十九]
少游词境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三十]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唯]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三十一]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三十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三十三]
美成词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十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
[三十五]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三十六]
美成《青玉案》[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三十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元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三十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三十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
[四十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
[四十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流之作者也。
[四十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幼安耳。
[四十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四十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四十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四十七]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四十八]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四十九]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
[五十]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零]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五十一]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
[五十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十三]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易]以理推也。”
[五十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
[五十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
[五十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五十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十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五十九]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尊,律诗次之,排律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
[六十]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
[六十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六十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六十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六十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沈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附录:《人间词话》背景谈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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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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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对《人间词话》的随文讲解,更着力处是将《人间词话》放进哲学、美学与时代的大坐标里。
伪装成门槛的高墙
1954年12月27日,傅雷给远在波兰的长子傅聪写信,叮嘱他保重身体以备战钢琴比赛,后还不忘记以“舵工”的姿态指导他读书要领:“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艺术总是相通的,钢琴家也需要借《人间词话》这把金钥匙来开发性灵,正所谓功夫在琴外,在一切技巧之外。但是,这把金钥匙易得而难用:“《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
傅雷这番话虽然指出了《人间词话》的阅读门槛,却一点也不会令人生畏。肚里储备百余首诗词而已,这虽然算不得天下简单的事情,至少也和“困难”二字绝不沾边。今天的中学生、大学生毕竟和傅雷时代的同龄人不同,只要按部就班地上过语文课,几乎都能轻松跨过这个门槛。所以傅雷在六十年前的告诫,在今天看来反而变成一种莫大的鼓励。
也许正是出于同样的考虑,《人间词话》在今天被指定为中学生语文课外读物。但是,傅雷及其笃信者们实在大大低估了《人间词话》的阅读门槛,或者说,百余首诗词的阅读储备无论如何都要算是所有门槛中容易跨过的一个。
这倒不是说王国维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有意搞得多么高深莫测,而是因为《人间词话》是处于新旧时代之交与中西学术之交的一部极特殊的理论著作,它的传统性使我们无法按照现代学术论文的严谨风格来理解它,它的现代性又使我们无法遵循中国古典文论的惯常套路来分析它。它在含而不露地以康德、叔本华的美学体系来阐释中国的古典诗词,而康德和叔本华,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这是两个何等令人生畏的名字啊,更何况王国维时而以中国传统诗论那种大大有欠严谨的表达形式来表达西方美学的严密体系……
所以《人间词话》可谓美学界的《红楼梦》:因为杰出,所以被仰望;因为复杂,所以使太多研究者以恋爱般的狂热投入聚讼纷纭的浪潮,由此开辟出各式各样的解读路径。认为《人间词话》通俗易懂的,也只有真正的门外汉了。
为了便于普通读者理解,我在这本书里除了仔细分析理论背景之外,还会更多地列举一些诗词实例,以作品选讲配合理论思辨,做足百余首诗词的积淀。事实上,本书总共选讲的诗词在二百五十首左右。
语词的陷阱
乍看起来,《人间词话》太符合今天这个快餐时代的阅读风格:两三句话便是一个独立章节,只是作者零星记录下来的心得随感而已,既没有回环往复的逻辑思辨,亦不见构建理论体系的宏大规模,就连语言也只是古汉语里易读的那一类罢了。但是,倘若我们真的以睡前三五分钟随手一翻的姿态阅读《人间词话》,就会不自觉地陷入无数个陷阱里去。
害人的陷阱是一些再常见不过的语词,譬如“境界”。
“境界”是《人间词话》核心的概念,但它与“精神修养”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叔本华美学体系的一件中式外衣而已。倘若王国维存心将《人间词话》写成一部理论专著,那么他对“境界”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一定会做出精准的阐释,并且会在全文当中一以贯之地使用这个术语,而他偏偏写的是一部札记或随笔,于是既不曾界定过自己的特殊概念,甚至同一个“境界”时而做美学术语来用,时而做日常语词来用,读者稍不留心就会混淆;再如“理想”“赤子之心”“优美”“宏壮”“崇高”“关系”“限制”等,各有其西学背景,背后是一整套康德、叔本华的哲学和美学体系;再如“兴趣”这样的词,另是中国传统文论的专门概念,也不能以interest简单视之。
阅读常会遇到这样的语词陷阱:有些词汇一望可知是专业名词,但有些专业名词披着日常词汇的外衣,常常能够迷惑读者。比如一本书的题目是Plant Tissue Culture,三个单词都很普通,翻译过来是“植物手纸文化”,但这其实是一本生物学专业书,正确的译名是《植物组织培养》。
在大坐标中理解点与线
俞平伯曾在《重印〈人间词话〉序》中盛赞这部词话“固非胸罗万卷者不能道”,这话一点不错,王国维正是以十足的厚积做十足的薄发,而读者纵然不至于“固非胸罗万卷者不能读”,至少也要做好相应的知识储备才行。
王国维在美学上的一大贡献是以西方的哲学、美学来分析、解释中国文学,所以为了读懂《人间词话》,我们首先要读懂王国维的西学背景,而事情的另一方面是,这部《人间词话》并非凭空立论,而是一部“对话之书”,时时处处都在针对着他那个时代的词坛风气,与当时词坛名宿和曩昔词学大家隔空过招。矫枉难免过正,所以我们若不想仅从字面上偏颇地理解王国维的一些观点,就有必要多做一些功课,了解他的对手们都有怎样的看家本领。
譬如我们不能孤立地理解一个点或一个线段,只有看清这个点或线段所在的坐标,才能够正确理解它的意义。这正是我这本书着力要做的事情:梳理出王国维的学术背景,梳理出有清一代的文学背景,将《人间词话》准确标识在由这两个坐标轴交叉而成的大坐标里。我很希望读者可以从这个大坐标里获得高屋建瓴的视角和融会贯通的体验,如此一来,《人间词话》的许多难点便可以不待解而自解,不待辨而自明。这也是我自己一以贯之的读书方法,我想这个方法是可以放诸四海而皆准的。
阅读态度更为认真的读者不妨从本书附录“《人间词话》背景谈”读起。虽然许多背景性质的、具有坐标意义的知识点我都会在正文当中随文讲解,但为了增加正文的顺畅感,我还是将若干内容,尤其是理论性太强的内容,放到附录里集中解决。
伟大的错误与细小的真理
阅读《人间词话》还有一个难点,那就是西方哲学、美学的许多观点往往有违常识,尤其有违中国人的常识。比如“美是客观的,不会有‘各花入各眼’的情况”,康德如是说;“理性不是科学的基础,直观才是”,叔本华如是说……
这些观点倘若出自无名鼠辈之口,发表于某个人声鼎沸的论坛上,无论其论证过程如何严密,都只会受到群起而攻之的待遇,使批评者们享受一场以智商和学养自矜的狂欢。当然,学如积薪,后来居上,先哲们某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高深见解确实在今天已经失去了立锥之地,但即便是那些彻头彻尾的谬论,也曾在思想史上光耀一时,在文明的进程里成为不可或缺的基石。换言之,一些观点即便是错的,亦不失为伟大的错误,而伟大的错误往往比细小的真理更值得我们重视。
弹指派和讲理派
《人间词话》评论词作,任何引述几乎都是一带而过,这在当时丝毫不曾侮辱读者的学养。但毕竟时过境迁,今天《人间词话》的读者已不再是清末民初长袍马褂的饱学宿儒了,以至于太有必要对书中的引述做出详尽的解读。
通常意义上的诗词讲解,重点无非是时代背景、人物生平和字词释义,但既然《人间词话》是一部美学之书,那么我对诗词的讲解也会相应地突出诗艺的一项:哪是好诗,哪是不好的诗,为什么好,或者为什么不好,都有道理在。
中国的文艺评论有两个不算太好的传统,一是以玄解玄,一是以不解为解:前者爱说一些玄之又玄、大而无当的话,解释之语简直比被解释的对象更需要解释;后者过分强调审美的主观性,说一首诗为什么好,因为“我觉得好”,为什么觉得好,因为“心领神会,不可言说”。
所以我很乐于引述朱光潜的一番见解:“如果你没有决定怎样才是美,你就没有理由说这幅画比那幅画美;如果你没有明白艺术的本质,你就没有理由说这件作品是艺术,那件作品不是艺术。世间固然也有许多不研究美学而批评文艺的人们,但是他们好像水手说天文,看护妇说医药,全凭粗疏的经验,没有严密的有系统的学理做根据。我并不敢忽视粗疏的经验,但是我敢说它不够用,而且有时还会误事。”
如果朱先生看到今天的图书市场,一定会惊叹于有那么多的“水手说天文,看护妇说医药”的读物大行其道。原因无他,能贴合外行人阅读趣味的作者往往也是和这些读者一样的外行人。于是,当谬论因为泛滥而变成了我们的常识,我们对一切真知灼见自然也就培养出相当强大的免疫力了。
幸或不幸的是,文艺理论的一大功能就是把所谓不可言说的东西清晰地言说出来。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这么做,也不是所有人都赞成这么做,甚至有人觉得似懂非懂、朦朦胧胧的感觉才是好的。这也无可厚非,“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我尊重弹指派的深不可测,但我是讲理派。
后要说的是,我曾在2009年出版有《人间词话讲评》,当时限于篇幅,仅仅讲解了《人间词话》全部六十四章中的前二十三章。今天终于有机会续成完璧,并且对2009年版做了很大程度上的修订。毕竟几年过去,我又有了许多新的想法。
苏缨
(一)
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1.
每一个文学评论家都会有自己为标榜的美学趣味,或是性灵,或是兴趣,或是舂容大雅,或是雅人深致,每每成为文人或派别头上的标签。而为王国维所标榜的,就是“境界”。
作为美学概念,“境界”是指艺术品为我们营造出来的一种幻境,使我们可以轻易地迷失其中,浑然忘记了现实世界的存在。无论你看一幅画,听一首歌,读一首词,只要你深深陶醉了,陷入物我两忘的状态了,那么你就进入了它的“境界”。
之所以说“词以境界为上”,并不意味着词以外的艺术形式另有审美上的标准,只不过相对而言,尤其是相对诗歌而言,词于境界上的要求更高。
我们初学诗词的时候,往往很难分清诗与词的区别,以为词就是不整齐的诗,诗就是整齐的词,于是当我们读到《浣溪沙》这类整齐的词牌,便很难理解这为什么是词而不是诗,更难理解诗与词究竟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
在古代的语境里,诗与词的分野好比古典音乐与流行歌曲的分野,更加形象一点来说,好比巴赫与凤凰传奇的分野。诗,于诗人自身是“言志”的工具,于社会而言是“教化”的工具;而词,无论于词人自身抑或社会,都仅仅是一种娱乐手段罢了。写诗,总少不得端几分架子,扮一点端庄;填词,不妨放浪形骸,声色犬马。
宋代是词的个盛世,那时候文人写诗重在理趣,要把宇宙人生的大道理讲给你听,诸如“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即便艺术性再强一点,也无非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或者“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于是情趣的抒发便完全寄托于词了。文人在诗中端起架子,在词中放下架子。编纂文集,诗每每列于全集之首,词则完全不予收录。这意味着诗是大雅中的大雅,词是全不登大雅之堂的玩物。
所以我们才会发现,同一首诗哪怕流传有不同的版本,字句出入往往相当细微,而同一首词的不同版本,非但字句会出入到几乎看不出是同一首词来,甚至关于创作者身份的说法也往往五花八门。在很长的时期里,词都不曾被人们认真地保存,著作权也不曾得到人们的认真对待。
2.
诗和词原先都是入乐的,都是作为“歌词”而存在的。当然,古时候的音乐并不是今天意义上的音乐。
儒家提倡礼乐之道,音乐是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教化手段被标榜出来的。既然意在教化,旋律与歌词当然不可以轻浮。但是,哪怕是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们,也不可能彻底脱离低级趣味,总还想找一点轻浮的娱乐,好比一个人纵是听惯了瓦格纳的恢宏歌剧,甚至自己也能写出《驰骋的女武神》那样的庄严之歌,但总还喜欢在KTV包间里胡乱喝些佳酿,和小歌星们合唱几首通俗歌曲。这就是宋代士大夫经典的生活模式,词就是他们放纵的休闲。
词牌就是歌谱,每一个词牌都是一段固定的旋律。按照旋律的要求撰写新的歌词,是谓填词。一首词填好之后,便可以当即交给歌女演唱。然而古代乐谱是一种相当不严格的事物,于是随着时代嬗变,词的唱法渐渐失传,词终于变成了一门纯粹的文字艺术。
当诗与词先后脱离了音乐,先后成为纯粹的文字艺术之后,原先的森严壁垒便显得毫无必要了。诗已经不再是庙堂雅乐的歌词,词也不再是酒筵歌女的浅斟低唱,又何必再存什么雅俗之分呢?于是到了清代,喜好填词的人不断为词争取地位,到了王国维的时代,词与诗几乎可以并驾齐驱了。时代的文学呼声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人们不复在意词与诗是否地位相当,而是在意在旗鼓相当的地位上,较之于诗,词究竟有哪些特殊的妙趣。
3.
一切可以入诗的题材亦可以入词,反之亦然,但我们只要多读同一题材的诗与词,就会发现两者在表现形式上本质的差异:诗永远是对称的,词几乎都是不对称的。正是因为这一点差异,诗宜于大开大合、往来畅达,词宜于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所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句子只能是好诗而不能是好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样的句子只能是好词而不能是好诗。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一联很宜于举例,因为作者晏殊既将它放进诗里,又将它放进词里。
诗是一首七律,题为《示张寺丞王校勘》: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律诗章法森严,可以说是诗歌里的八股文,每两句一联,四联以起、承、转、合的套路衔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位于全诗之颈联,起到转折的作用。再看晏殊的《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首先要提醒读者留心的是:今天绝大多数的诗词选本都是以语意为依据来加标点的,这虽然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却在相当程度上牺牲了词的形式美;我这里是依照词谱上的韵脚规范来做的标点,每个句号代表一个韵脚,亦即代表语句“形式上的结尾”。这首《浣溪沙》貌似和七言诗区别不大,但读起来韵味迥然:词的上阕是独立的三句,每句一韵;下阕仍是三句,却只有两韵,前两句构成了一联对仗。
对比之下我们会发现:诗属于偶数之美,词属于奇数之美。前者无论句式、韵脚,都要求两两成对;后者即便是貌似齐整的形式(《浣溪沙》即是七言六句),本质上仍然是参差不齐的。所以,诗是闭合性的,有稳定感;词是开放性的,有不稳定感。正是因为这样的差异,才有了诗与词在美学追求上的不同。以古建筑来比拟,诗如同北京故宫,词如同苏州园林。
词有开放性,所以更需要读者来加入其中;词有不稳定性,所以更需要读者来“搀扶”。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较之于诗,词更宜于艺术幻境的营造,更容易将读者带入物我两忘的沉迷里。
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五代、北宋的词确实胜过南宋,这正是王国维所谓“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的道理。当然,标准不同,优劣之分自然随之不同。有清一代号称词学的中兴时代,盛世胜于两宋,大宗大派各有一套美学标准,对南宋的词坛名家每多推崇。王国维提出境界说,其实就是在和清代词坛对话,指出那些前辈名家因为看错了词的美学本质,所以才有了或错误或偏颇的词学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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