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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一套书读懂现代文坛,一读就停不下来的现代文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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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品中国现代文人2》是对于中国现代文人的品评。它是《品中国文人》《品西方文人》之后,刘小川对于陈寅恪、林语堂、钱锺书、杨绛、沈从文、闻一多、戴望舒、吴冠中(卷2)等中国现代文化名人的一次总结和解读,同时也是对于中国文化从传统到现代演进脉络的一次梳理。
作者通过对这些文人生平经历和心路历程的讲述,反映出中国现代精彩纷呈的文人精神,也指出了一些文人存在的问题。作品以简练的笔触勾勒一个个文人的生命脉络,讲述民国以来文坛的种种掌故,如钱锺书与杨绛的相濡以沫、林语堂“幽默”概念的用意、闻一多的忧国忧民等比对分析,彰显了各个文人人格品质的高下之别,也反映出那段历史时期文人的本质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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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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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历史巨浪中的一条小船
001
陈寅恪:
一个生活在过去的饱学之士
047
钱锺书·杨绛:
学界著名伉俪,
文坛白首双星
075
林语堂:
“从血泊中寻出闲适来”
105
吴冠中:
加强型生存八十年
147
戴望舒:
雨巷诗人的绛色沉哀
173
闻一多:
诗人,学者,斗士
203
后记
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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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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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马丁·海德格尔环环相扣的生存阐释,似乎可以针对古今中外任何人。
我一直致力于三个打通:打通中西,打通古今,打通雅俗。打通当然是很有限的,只能在某些接点上有所悟而已。“学贯中西”这类大词,我个人从来不认同。谁学贯中西呢?
海德格尔认为,哲学讲德语。我辈汉语思维者,能从哲学中领悟一些什么呢?爬西哲之山这么多年,永远不知道山的高度,回望山下,环视周遭,远眺云深不知处,有些蹦蹦跳跳的小感悟而已。
思想的特征是它的连续性,不间断地思考相同之物,思想才能展开它的广袤,它的不断后移的地平线。深度决定广度。然而思考者也是尼采讲的“角落站立者”,不可能拥有全视角。对人物传记来说,任何材料的取舍都有倾向性。
哲思长一寸,文学长三尺。这是经验之谈。
中国现代文人数以百计,我选择其中的一小部分,主要是我熟悉的,感兴趣的。文学家、艺术家、学者,他们进入了课本和文化传承。本书试图总体把握他们,同时重点审视他们的生活细节。日常细节是很能说明一个人的,有些人一辈子冠冕堂皇,几个小细节就把他击穿。
把哲学带向文学,带向生活之领悟。“带向”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爱智慧是天然现象,五六岁或更早就萌芽了。儿童追问天地间的一切。
海德格尔尝言:“人活着,总会有某种哲思。”
然而,人的固化也无处不在,尤其是当下。本书把形形色色的生存固化纳入考察的范围。
亚里士多德说:“对生存的基本运动性作清晰的把握。”
这个太难了,且行且努力吧。
湘西凤凰,沈从文,《边城》,以及我时常翻看的沈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地名人名书名是连在一块儿的。 湘西山重水复,湖泊千里纵横。凤凰是山水之间很小的一个县城。1902 年,沈从文生于小城。20 世纪后期,凤凰古城的名气大起来,与作家沈从文有关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个性颇独特的沈从文声名鹊起,他生长的地方却在迅速同质化。 浙江乌镇、绍兴,山东曲阜,湖南岳阳楼,河南嵩山少林寺……到处是人山人海,叫卖声昼夜不停。
沈从文是谁?他是他的一系列作品与著述吗?文字能够挽留什么呢?形形色色的古镇和冒牌古镇一哄而上,直奔利润二字。
钱多物多,有个性的人可不多。 如果人的面目趋同是大势所趋的话,那么,鲜明的个性就会日益稀缺。 人人活得像他人,人就乏味了,总有一些人会奋起反抗同质化。
沈从文是异质性生存的现代典型之一。
凤凰小城太大了,在小时候的沈从文眼中,丰富得不可穷尽。 他识字早,母亲颇知书,父亲是军人;六岁念私塾,七岁开始逃课。 他在《从文自传》中说:“我学会了顽劣孩子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 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这是民间千百年来的智慧语。 沈从文有此自省,而一般人做不到。 童年的生活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个迷宫,懒得费力去探寻。好作家看事物究竟不同。
《从文自传》:“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一切书本知识都是间接的东西,如果知识与生活世界脱钩,知识就是压迫人的怪物。 沈从文以生活的名义反抗书本,固守着这个星球上一切小孩子的天生好奇。 逃课罚跪,一跪两个小时,倒是有利于培养他的想象力。作家写道:“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
小孩子对外部世界的无限兴趣,恰好是囿于现实利益的父母的顽固短板、持久盲区。 这种小孩子天性与成年人习性的结构性矛盾,这种对抗,这种不对称的斗争,眼下正白热化。 小孩子是弱者。
且说 20 世纪初的沈从文。
四五岁的儿童已经“老有经验”了,何况是七八岁的儿童。《从文自传》:“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
凤凰城百业百态,大野地生机勃勃,都是生发儿童好奇心的地方。
《从文自传》:“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烧红时在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什么方法做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种古怪事情太多了……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 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淋雨后放出的气味……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刀剸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泼剌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 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出无数希奇古怪的梦。”
水。 沈从文深情落笔:“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 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 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长长的河流弯弯曲曲,湖泊大,池塘小,田间水沟鱼虾多。 当年有一位诗人名叫田间,便引发我们的遐想,倍感亲切。 为什么感到亲切?因为我们熟悉田野的各种颜色、各种气味。
《品中国文人》:“一切倾听,源于生活方式形成的心理积淀。”
水,什么是水?水仅仅是它的分子式吗?科学技术对生活世界的遮蔽已是层层叠叠。
海水、河水、江水、溪水,与游泳池的水有天壤之别。
爱一湾水爱得心尖子痛,过了春节,气温还在十摄氏度以下,我们这些川西坝子(成都平原)的小娃娃就在河边跃跃欲试了。 总有二三个费头子麻起胆子,脱掉棉衣棉裤,跳进冰冷刺骨的河里去,接下来,便听见悦耳的扑通扑通声。 一年戏水三百次,戏水的花样数不清:躺水看正午,看黄昏,看星星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连地平线上都挂满了。 河畔田野绝不少于三十种迷人的气息。 大地的气息啊!风是熏风,野地的长风……
感觉的丰富性乃是一切生活质量的前提。
爱春天爱不完,爱夏天爱不完,爱秋天啊,岂止是硕果累累,肃杀之秋同样引发存在之惊奇,“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冬季,各种各样的运动热火朝天,单是打鸡鸭鹅腿腿儿,捉对厮杀浑身是汗,撬,压,轰,撞,撵,逃,北方人叫撞拐。 雪落操场、篮球场,百十个男孩子金鸡独立,宛如雪中雕塑……
民间自发的游戏方式总是好的。
自发生自主,生活方式的自主乃是最大的人间自由。
人造物相对少,人的自主性就多。
沈从文说:“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 心灵最初的几道涟漪是要铺向一生的。 幼儿期、儿童期,对于任何人都是决定性的。
父母一旦愚蠢,孩子伤不完的心。
知识过了头,知识本身就是愚蠢,拿走了有限生命的宝贵时光,阻断灵性,挤走天真烂漫,压弯了稚嫩的脊背,败坏了本该是循序渐进的求知欲。
沈从文八岁,私塾中断了半年。 他忽然遭遇了一个又一个血腥场面,孩子由惊恐万状,慢慢地变为习以为常。 人对极端环境的适应,八岁的沈从文提供了一个例子。
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头割下。”
“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
“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去看对河杀头。 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
小孩子赶那一砍……而鲁迅笔下的绍兴小孩吃着人血馒头。 杀革命党人,刑场上的看客们伸着鸭子般的脖子。
沈从文九岁那一年,是 1911 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
几年后,沈从文当兵,血腥气再一次弥漫在这个少年周围。《从文自传》:“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做。 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做的。”那地方是湖南沅州的怀化镇。
儿童看杀人,少年看杀人。 看过了又议论:“总有许多时间谈到这个被杀的人有趣味的地方,或辗转说到其他时节种种杀戮故事。”
“白日里出到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士兵,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
“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
从不敢看到赶去看,从惊恐到平淡,到议论,到写入报纸连载的自传。
七八岁正天真活泼,血腥忽然就来了。“动人的图画”……兵荒马乱的时代,小孩子被迫接受许多东西。 如果他一直惊恐,人就受不了,于是拿故作平淡来抵挡。 小小年纪就看见了千百人被砍头的作家,除了沈从文,很难找出第二个。
《从文自传》出版于 1934 年,作家三十岁写的,连载时受读者欢迎。老舍、周作人等几十个名人推荐这本自传。 自传自有价值,但是,看杀人的种种怪异心态,大可不必形诸笔端。 词语的力量是可以左右人性走向的。孔子深知恶之为恶,却只是强调善之为之善。“人者,仁也。”
任何冷静叙述,都隐含着价值判断。
1915 年,沈从文从私塾转到新式小学,不逃课了。 书本开始吸引他,大约玩过了疯过了,沉静下来倒是一种新体验。 生命的律动自有节奏感,这节奏,人有感觉,但不会明白。 人是想要活明白又永远活不明白的一个物种,智者、哲人,只是相对而言。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类才需要百代累积之经典。
沈从文三岁时大病过一场,此后一直瘦,身子比较弱。 他打架常常落败,于是一个人沿着街边与河边走,悄悄挥拳头;上学放学的路上,这小孩儿蹲在杂货铺、铁匠铺、皮匠铺、风筝铺、小人书铺,有时一蹲半天。 钓鱼打鸟追野物,也不是伙起同学干,小男孩儿在无边的野地单干。 凝望远山发呆……
河边看书,山坡看书,走路看书。 书包里总是不缺课外书。 新式小学有个姓田的老师,是凤凰县小有名气的诗人,书法也好。 沈从文受田老师启蒙大。
《一个人的自白》:“脆弱,羞怯,孤独,顽野而富于幻想。 与自然景物易亲近,却拙于人与人之间的适应。 家道日益贫困……尤其是由之而来的屈辱,抵抗报复既无从,即堆积于小小生命中深处。”这写于 1949 年,沈从文四十七岁。
鲁迅十三岁,家道中落,先生说:“由于父亲的死,我想了很多事情。” 沈从文也是十二三岁家道中落,十四五岁去从军,混口饭吃。 这里有多重敏感:病弱的身体,挥之不去的杀人印象,原野的亲切、书本的亲切和人群中的陌生恐惧症,加上贫困带来的各种屈辱。
内向的孩子获得内心纵深,获得情绪的深沉,思索的深入。 一流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几乎都是早年内向,而且,不论古今中外。 孔子高度赞赏木讷,原因在此。 阳光男孩儿容易滑向浅薄,成大器的可能性小。
所有向内的心思都是向外的。 敏感外部太多,小小生命中堆积不下,暗中用力寻找出口,形成源源不断的心劲。 内向的孩子心力大。 心力所到之处,形成内心纵深。
内向性格可能面临的麻烦是:不大讨人喜欢,靠近自闭的边缘。
古城小河边的沈从文,飘出去的思绪何止万千。 每一股风都是要吹进灵魂的。 作家在古城孕育。
他进部队是个娃娃兵,新兵训练对体能有好处。 他会写字,得以到总部秘书处做事,比较清闲。 部队在芷江和辰州之间不时移防,沈从文天天去看河街:“那里使人惊心动魄的是有无数小铺子,卖船缆、硬木琢成的活车、小鱼篓、小刀、火镰、烟嘴,满地都是有趣味的物件。 我每次总去蹲到那里看一个半天。”
惊心动魄的小铺子,何以惊心动魄?沈从文惊奇的是五花八门的手艺,是人生百态,是物的千奇百怪的涌来。 孤独少年总是睁大眼睛,鼻子和耳朵也不会闲着,这叫统觉。
“预备吃饭时,长潭中各把船只任意溜去,那份从容那份愉快处,实在使我感动。 摇橹时满江浮荡着歌声。”
日常景象,心醉神迷。 这是孤独少年的感受力。 内心之纵深直接是外部世界的纵深。
膏药铺、豆腐坊、南货铺、烟馆酒馆,这个穿军装的少年看得津津有味,问这问那。 卖汤圆的老人请他吃两个汤圆,芝麻糖心子的味道真是好极了,只因碗里盛了友情。 水手们像老朋友,送他异乡的小东西。 看人家接水、洗衣,帮老妇人递桶、递瓢;爬上城墙看学生玩球,几个苗族女子沿着城墙走过来了,小女孩远远就喊:“有兵有兵!”
《从文自传》:“我那时总十分害羞,赶忙把脸向雉堞缺口向外望去……”
孤独吗?内心蓬蓬勃勃。 没有一秒钟无聊。 一天到晚看不过来。
部队所属庞杂,部队里什么人都有。 抽大烟的,耍豪横的,偷鸡摸狗的,狗仗人势的,混吃混喝借钱不还的,讲下流话一串一串的,也有文雅的军官来几句子曰诗云。 沈从文竟然发现了一部《辞源》,喜欢得不行,借来天天捧着看。
百科知识来了,知识一来就吞到肚子里去。 如果念小学没有那些迷人的课外书,这部中国第一次出版的《辞源》就不会让沈从文爱不释手。
一面是生活,一面是书本;一面是湘西的原生态,一面是无限丰富的汉语抽象。
人,首先是语言动物,语言的抽象规定了一切具象。
“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分尊敬?……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细字,一写就是半天。”这心劲一发,一辈子不可收。
沈从文的字纤细秀丽,一如他的外表,和他家乡的那些涓涓细流。
少年兵敏感女性了,又羞怯,动不动脸红。 河街上他到处跑,迎面来了土家族或苗族好看的姑娘,他老远就把头低了,把步子加快了。
于是有了后来的许多小说,其中一短篇《媚金,豹子与那羊》,开篇说:“不知道麻梨场麻梨的甜味的人,告他白脸苗的女人唱的歌是如何好听也是空话。 听到摇橹的声音觉得很美是有人。 听到雨声风声觉得美的也有人。……这些是诗。 但更其是诗,更其容易把情绪引到醉里梦里的,就是白脸族苗女人的歌。 听到这歌的男子,把流血成为自然的事,这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魅力了。”
女性美在自然美之上吗?
榆树湾有个卖豆腐的后生,恋着商会会长的漂亮女儿,这女郎生病死去,后生把她从坟墓中挖出来,背到山洞里睡了三天三夜。 后生被抓进司令部,沈从文有机会跟他说话。“(他)微笑了一会儿,轻轻地说:‘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点儿滚到棺材里去了。’我又问他:‘为什么你做这件事?’他依然微笑,向我望了一眼,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不会明白什么是爱的神气,不理会我。 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轻轻地说:‘美得很,美得很。’”
后生被杀头,地上的脑袋似乎依然在微笑回味:美得很……
那支部队行动遭伏击,全军覆没。 沈从文留在镇上逃过一劫,回到凤凰家中。
家里穷,没有人来提亲。 清瘦的小伙子埋头看书,出门画速写。
1921 年,十九岁的沈从文进了芷江的警察所当办事员,公务之余,照例坐船去看河街。 下游常德的河街有两里长,沈从文去常德,流连河街的各种小铺子。 卖糕的敲竹梆,卖豆腐的吆喝,卖糖的打铜锣,卖俏的烟花女人骂男人,傻婆娘骂恶婆婆;小孩子三五成群东窜西窜,猫狗躺在石板路上晒太阳。 码头来了轮船,学生模样的青年和体面的女人,提着箱子上上下下……沈从文猜想着他们的生活。
托尔斯泰伯爵有个习惯,坐火车专门坐三等车厢,与各色人等交流。雨果在巴黎坐马车只坐廉价的顶层,喜欢与穷人为伍。 海明威对芝加哥的贫民窟情有独钟……
苏东坡尝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
作家是没有身份标签的人,作家穿越社会各阶层。
沈从文醉心于市井生活,从两三岁就萌芽了,五六岁就着迷了,没有目的性,只是觉得有趣,看不够。 看上去混乱的生机勃勃,混乱的背后伏着秩序。 辰州的河街,常德的河街,几百年来街景依旧,市声水声不绝于耳。小铺子多是手工作坊,手艺直接与商品相连,手艺人得心应手的动作跟玩儿似的。 船工、车夫、纤夫、水手、搬运工,在沈从文的笔下呈现了美好。这不是美化劳动人民,而是劳动者总有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 再苦再累,不计较,若是心再去累,去烦恼,活下去就难了。
劳动者的幽默无处不在。 田间比车间幽默,车间比办公室幽默。
现代商业经营现成品,商铺的观赏性就大打折扣了。 人与物打交道,当实用性直接登场,趣味性就退场了。 工业、商业逻辑,是无休止地追逐更新换代,物的亲切感,物的上手性,物的意蕴层,败给了钞票游戏。 一切都指向对大地的加速度消耗。 技术把自然规定为存货,显现了魔鬼的狰狞。
沈从文爱上一个白脸女孩,白脸女孩的弟弟就来找他借钱,他手中正有一笔卖凤凰祖屋的钱,母亲让他保管。 他挑灯写情诗,白天把钱和诗交给恋人的弟弟。 姐弟俩都让他感到自己正在恋爱。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但是沈从文有一天发现,短了一千块钱。 这可是一笔巨款,一家人省吃俭用可以过五六年。 沈从文从芷江逃走了,离开了母亲和姐妹。 人在船上苦恼,使劲回想,还是觉得白脸女孩和她弟弟并不像骗子。 河岸上苗族女人的歌声还是好听。 那一千块钱打了水漂。
船到常德,沈从文住进小客栈。 他运气好,碰到表兄黄玉书,替他付房费,一天带伙食三毛六分。 常德一住近半年,沈从文每天逛河街。 他写信给芷江的母亲,忏悔,自责。 他跑到城墙上哭。
表兄跟一个小学女教师杨光蕙谈起恋爱,沈从文替表兄写情书并负责传递,平均每天一封情书。 黄、杨在一起卿卿我我时,沈从文就闲着,单着,想象着。 蹲麻阳街的杂货铺,眼前浮现芷江城里的白脸女孩,又心痛那卖掉祖屋的钱。 白脸女孩与白丟的一千块,他没法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解释。 想不透。
在常德,沈从文又遇上哥哥的朋友曾芹轩,跳上曾的军用船,历时四十多天,逆水而上七百里,沿途的风光、风俗与美食,般般是享受。 这是流浪的好处,意外的东西纷至沓来,不知道明天会碰上什么人,什么事。
曾芹轩经历过许多女人,沈从文说:“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女子,皆仿佛各有一份不同的个性,他却只用几句最得体最风趣的言语描出……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却常常是妩媚的。 这朋友最爱说的就是粗野话。”
粗野话是生活的产物,粗野与文雅俱是永恒。
沈从文凭一手好字又进部队了,当司书,月薪从四块钱升到九块钱。部队移防川东,在湘、黔、川边界走了六天,住茶峒两夜。 十年后沈从文写小说《边城》,把故事的背景放在茶峒。
《从文自传》:“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魂灵,使它触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 到后来我能在桌边一坐下来就是八个钟头,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写出,不明白什么叫作疲倦。”
写作是什么?是思绪与情绪的双重饱满。
我每天上午写到中途,客厅抽一支烟,香烟、思绪、情绪都在飘,人惬意。
沈从文的古城记忆、河街记忆、流浪记忆,使他成为一个好作家。
他二十一岁远离家乡,去北京讨生活。 居北京不易,他尝试了若干营生,发现写作能挣钱,于是干起来了,投稿,退稿,再投稿。 文学青年在北京奋斗。 他租的房子在琉璃厂附近,琉璃厂一百多家古董店、古书店、古画店,他没事就去逛。 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了。 琉璃厂是活生生的历史博物馆。 沈从文沉迷再沉迷,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人面对明清五百年,发不尽思古之幽情。 这是在湘西河街蹲小铺子的延续。
半年后他搬到北京大学旁的小公寓,向一流学府靠拢。 这个高小毕业生做了北大的旁听生,当时的北大旁听生比正式学生还多。 回公寓接着写,要投稿,把文字变成生活费。 新文化运动催生了许多报刊,靠写作糊口不难,但是要写得好,发表多,才有文坛奔头。
《晨报副刊》鼎鼎大名的编辑孙伏园,当众把沈从文的稿子扔进了废纸篓。 这事在北京传为笑谈。
退稿,屈辱,半夜徘徊“小而霉斋”。 北京的冬天冷,寒窗寒士复寒心,这个湖南年轻人却是很倔的,脑子也好使。 他给北京的名作家们写信,于是,郁达夫走进了小而霉斋,请他进馆子吃了一顿好饭,解下自己的围巾留给他御寒。 这些细节让困境中的沈从文终生难忘。 不久,沈从文的处女作发表在《晨报副刊》。 接下来,发表的文章多了。 北大教授林宰平也来沈从文的寒舍,一席细谈,为之动容。 林教授在报上撰文,称沈从文是天才青年。 林又推荐他做了图书馆的管理员。
1925 年,二十三岁的沈从文已发表了六十多篇作品。
徐志摩来了。 孙伏园去办《语丝》杂志,徐志摩接手《晨报副刊》。沈从文这么写徐志摩:“我这么一个打烂仗出身的人,照例见生人总充满一种羞涩心情,不大说话。 记得一见他,只一开口就说:‘你那散文可真好!’”
初见面,徐志摩拿出一封长信让沈从文欣赏,“说这信是封刚从美国寄
来的,你读读看,内中写得多真诚坦率又多有情!原来是他的好友林徽因女士来的一个长信……对人无机心到使人吃惊程度”。
一句难得的赞赏,生发持久的错觉。 徐志摩无机心吗?
这个贵公子兼文化摩登派,同时追求凌叔华和林徽因,还有上海的交际女人陆小曼。 而林徽因是梁思诚的未婚妻,梁思诚的父亲梁启超是徐志摩的老师。 徐怀揣林徽因女士的长信,随时准备给人看。
没心没肺者,连机心也无,但是,潜意识层面不是这样的。 徐志摩刚刚抛弃了怀身大仰的妻子、幼小可怜的儿子。 那心可大。 徐的特点是到处跑,朋友多,交际广。
沈从文点评徐的诗不留情面:“从字的华美上增加诗的热情……许多诗句子徒美,反而无一点生命。”记徐的情,但对其艺术不留情。
沈从文点评鲁迅:“从文字的有力处外,我们还可以感觉着他的天真。” 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大量刊载沈从文的小说。 编辑是叶圣陶。此间,丁玲和胡也频也加入了青年作者的大部队。《晨报副刊》上的许多作者名字,留给未来百年中国人的文化记忆,进入史书和教科书:赵元任、梁启超、金岳霖、傳斯年、刘海粟、闻一多、郭沫若、张东荪、郁达夫、沈从文、朱光潜、宗白华……
谁还记得二三十年代的影星球星呢?
我个人,单是想到“赵元任”三个字就肃然起敬了。
1926 年 10 月,徐志摩与陆小曼举行婚礼,社会名流云集。 胡适跑去苦苦邀请梁启超,梁先生勉强去致贺词,却把新郎新娘狠狠骂了一通。 婚礼完了。 徐带陆拜访师门,梁先生坐着不说话;客人走,先生不送。
沈从文撰文称:“还是第一次看见梁先生。 平时读他的文章,总觉得他是个才气纵横、不拘小节的大人物,听到这次致祝词,却感到一点酸秀才味,为什么这样迂腐?”
郁达夫有类似的评论。
民国时期有一些浪漫派急先锋,冲击传统美德无底线。 中华民族首先是要抱团的,利他二字,最称核心,为什么?利己主义总是导致一轮又一轮的大乱。 仁义道德不是孔夫子发明的,它的雄厚基础在民间,它是人际交往永远不变的黏合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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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 年初,沈从文抵上海,写长篇小说《旧梦》,边写边连载,拿稿费。 他在法租界租的房子,每月的租金十三块钱,昂贵。 他把母亲和九妹接到上海住。 母亲病,妹妹上学,他入不敷出,抱怨说:“今夜无意中,与也频(胡也频)、丁玲走进北四川路的一个咖啡馆,到了才知道这是上海文豪开的……到了那类地方,我就把乡巴佬气全然裸陈了,人家年青文豪们,全是那么体面,那么风流,与那么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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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文气,主要是乡巴佬气。 湘西记忆涌到笔端。 十里洋场只瞥它几眼,洋场光怪陆离,动不了沈从文的气场。
丁玲也是湖南人,短发,一张活泼圆脸。 她发表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初登文坛,万众瞩目。 沈从文继续写他的湘西,一点点地出名。 他与丁玲、胡也频往来频繁。
胡适请他去中国公学教书,月薪一百七十元。 小学毕业生站在大学的讲台上,第一堂课,十分钟讲不出一个字。 一开口又急促,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九十分钟的课,“上下互相在沉默中受窘”。
巴金说话口吃,讲课同样也口吃。 钱锺书在课堂上有奇怪的沉默。 鲁迅上课,学生们哄堂大笑时,先生不笑,表情淡淡的。
胡适写日记:“从文在中公最受学生爱戴,久而不衰。”
高小毕业生沈从文,又在上海暨南大学兼课。
中国公学有一位女生叫张兆和,生于合肥的一个大家族,父亲在上海办了一所中学。 张兆和成绩优异,女子全能运动排第一,又是女子篮球队的队长。 身材好,人漂亮,课堂上凝神端庄,运动场上英姿飒爽。 穿学生装运动装都好看。 当时没有校花、班花这类词。 一直到 20 世纪 70 年代,这类词在校园也没有生长的土壤。 德、智、体、美、劳,某个方面出色的女生,即使她相貌平平,也会受到同学由衷的尊重。 漂亮脸蛋未必能一枝独秀。
沈从文注意这位女学生了。 张兆和小他八岁。 他写信表达感情,她不回复。 再写,再失望。 单相思的老师开动脑筋,约见张兆和的好友王华莲,当面递给她一封信,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信中写道:“我因为爱她,恐怕在此还反而使她难过……故我已决定走了。”
当夜,王华莲给在苏州过暑假的张兆和写信,详述与沈从文的谈话。
张兆和日记:“我是一个庸庸的女孩,我不懂得什么叫爱——那诗人小说家在书中低回悱恻赞美着的爱!”几天后,沈从文的信寄到苏州了。
张兆和坐火车回上海,专为此事拜访校长胡适。 胡适盛赞沈从文,竭力撮合二人。 张兆和日记:“他(胡适)又为沈吹了一气,说是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天才,人人应该帮助他,使他有发展的机会!他说:‘他崇拜密斯张倒是真崇拜到极点。’谈话中这句话他说了许多次。 可是我说这样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应付,简直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第二天,沈从文的信又到了。 信不长,“字有平时的九倍大”。
沈从文称:“我尊重你的‘顽固’”。 又写一信:“互相在顽固中生存,我总是爱你你总是不爱我。”
两天后,张兆和再次收到沈从文的一封长信。 顽固的爱和顽固地不接受。
孤独少年心劲大,现在又是年轻的知名文学家,受学生爱戴的老师。
爱了大半年,追了很多次。 张兆和日记:“谁知啊,这最后一封六纸长函,是如何的影响到我!……我满想写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忧伤,告诉他我虽不能爱他,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
七月中旬,沈从文辞职,并决定离开上海。 大学优厚的待遇不要了,何去何从还不知道。
小学毕业生到武汉大学教书,时在 1930 年秋,讲义是《新文学研究》。他写信对胡适说,住处不远就是杀人场。 他写信给国外的王际真:“这里每天杀年青人,十九岁,十七岁,都牵去杀,还有那么年纪女子中学生。”
心里是爱,耳边是杀。
年底,沈从文回上海过寒假,不久,胡也频、柔石、殷夫、冯铿、李伟森等五个左联作家被抓。 丁玲和胡也频生的孩子才两个月大。 沈从文为胡也频奔走,胡适日记:“沈从文来谈甚久……从文很着急,为他奔走设法营救,但我无法援助。”
在沈从文的恳求下,胡适给蔡元培写了一封信。 沈从文拿着信跑南京,把信交给蔡元培。 蔡元培写信给上海市长张群,请张营救,无果。 回上海过了几天,沈从文陪丁玲再去南京找邵力子。 邵力子给张群写信,蔡元培又给张群写信,均无果。
沈从文陪丁玲去探监,天很冷,下着雨夹雪……
1931 年 2 月 7 日,上海当局秘密枪杀了二十三个年轻的共产党人,其中有五位左联作家。 柔石身中十弹。 这个台州青年忠厚得有点迂,总相信人是好的。 林贤治《人间鲁迅》:“有时同他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他迂到不敢跟女性一同走路,后来改变了,也总是保持了三四尺的距离。”
柔石对朋友好到极点,“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对朋友好到极点的柔石倒在血泊中,刚做了父亲的胡也频倒在血泊中。还有殷夫、冯铿。 殷夫的哥哥是国民党高官。
还有刘和珍。 还有秋瑾……
我分明记得一个姓蒋的高中语文老师讲《记念刘和珍君》,念着课文几次哽咽,几次背过身去。
上海惨案后,史沫特莱赶到鲁迅家中,“她发现,鲁迅整个地变了,慈父般的仁爱被深深地掩盖起来,表露出来的是严秋的憔悴与冷静。 他的面色灰暗,没有刮胡须,上竖的头发蓬乱不堪,如一团黑色的火焰,两颊深陷下去,眼睛闪耀着简直要撕毁一切的猛烈的电光。 他的声音里充满着一种可怕的仇恨,使之想起狂人”。
鲁迅先生深夜落笔:“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仇恨,是的。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沈从文为胡也频奔走求人,两次跑南京,冒着严寒去探监,陪丁玲母子离开上海,可见其宅心仁厚。 但是看不见他对杀人者、压迫者的仇恨与追问。 由于童年印象,他厌恶暴力。
沈从文最好的朋友、共产党员张采真,于 1931 年 1 月在汉口遭国民党当局杀害。
沈从文写信对王际真说:“际真,你同中国离得太久了,你一点不明白当美国或欧洲法律到保护牲畜,鸡鸭倒提也算犯罪时节,中国人在何等情形中即可被杀!”
沈从文太天真了。 大约受了徐志摩、胡适等人的影响。
沈从文缺大视野,缺明确的是非观,这使他后来很长时间活在矛盾中。 1949 年,他痛苦到自杀。
沈从文去青岛大学做了三年讲师,其间有几件事:写《从文自传》;徐志摩坠机;张兆和终于接受他的求爱;与巴金一见如故;看海;写中短篇小说。
胡适提倡写自传,有了他的《四十自述》。 沈从文三十岁写《从文自传》,庐隐、巴金、老舍、张资平也写自传。
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后来说:“沈先生这本书实可称为一本‘美的教育’。 我就是从这本薄薄的小书里学到很多东西,比读了几十本文艺理论书还有用。”
这是汪先生的经验之谈。
小孩子先有存在之惊奇,后有美的概念。 感觉的汪洋大海,每一朵浪花都是存在之惊奇,从婴儿期就发端了。 小孩子哪有硬邦邦的所谓现实?想象直接是现实,一物总是比它自身更多。 一颗糖仅仅是零食吗?一个两三岁的儿童已经会想象很多。
儿童期十余年,一个正常的小孩儿,恨不得追问十万个为什么。
好奇心乃是引领人类的第一动力。 生活领悟、艺术创造、科学发明,均由此驱动。
一棵树如何呈现美?一湾水如何呈现美?十年戏水三千次,水的美妙无边无际。 小孩子尤其活在天地间,朝朝暮暮与草木虫鱼裹成团。 裹成团意味着:毫无美的概念,也根本没有自然的概念。
在这个层面上看乡土作家沈从文,庶几看得明白些。
暑假,沈从文去苏州看望张兆和。 他在上海短暂逗留,认识了巴金。巴金后来回忆:“我平日讲话不多,又不善于应酬,这次我们见面谈了些什么,我现在毫无印象,只记得谈得很融洽。”九月,巴金应邀到青岛住了一星期,巴金说:“我在他那里过得很愉快,我随便,他也随便,好像我们有几十年的交往一样……我们有话就交谈,无话便沉默。”
写作,读书,在海边散步思索。 读、写、思的三位一体,此外有交谈,有沉默。
1980 年,沈从文回忆:“当时年龄刚及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
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波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性的教育。 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为一生所仅有。”
看河,看街,看海,这些“看”是有内在联系的。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持续涌动,才看不够大海的潮起潮落。 启发性教育,而不是填鸭式教育。
1931 年,他在北平给张兆和写信:“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
爱了三年了。“美人如花隔云端”,但是美人保存了沈从文的所有情书,这耐人寻味。 张兆和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沈从文去苏州看她。 那一天上午她不在家,去图书馆了。
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写道:“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他的住处是个旅馆。……他转过身,低着头,沿着墙,在半条有太阳的街上走着。 灰色长衫的影子在墙上移动。”
张兆和回家,二姐道了原委,张兆和的反应是:“旅馆?我不去!”
二姐说:“老师远道来看学生,学生不去回访,这不对。”
于是就去了,把老师请到家中做客。 老师坐人力车,一路上呆愣着。二姐回忆说:“我们同他熟悉了些,便一刻不离的想听故事。 晚饭后,大家围在炭火盆旁。 他不慌不忙,随编随讲。 讲怎么猎野猪,讲船只怎样在激流中下滩,形容旷野,形容树林。 谈到鸟,便学各种不同的啼唤,学狼嗥,似乎更拿手。 有时站起来转个圈子,手舞足蹈,像戏迷票友在台上不肯下台。”
1933 年寒假,沈从文从北平再去苏州,终于打动了美人心,细节不详。二人订婚。 早春二月,张兆和随沈从文去了青岛。 九月,二人在北平举行了婚礼,婚礼由胡适主持。
沈从文写信向大哥报告婚后的情形:“这里一切皆好,有时三个人一同过北海图书馆去……我们有小书房一,还希望有一常客住下!朋友巴金,住在这里便有了一个多月,还不放他走的。 他人也很好,性格极可爱。”
巴金写小说。 沈从文写《边城》和《记丁玲女士》。 收工时喝茶聊天,家中客人不断。
丁玲是 1933 年 5 月在上海被捕的,沈从文奔走营救。6 月,天津《大公报》有消息称,丁玲已被枪杀。 沈从文开始撰写这部长篇传记,边写边连载。
巴金说:“写到结尾他有些紧张,他不愿辜负读者的期待,又关心朋友的安危,交稿期到,他常常写作通宵……他不仅为她呼吁,同时也在为她的自由奔走。”
鲁迅先生关注着这本传记。
《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刊,沈从文做主编,朱自清、邓以蛰、林徽因、周作人等人担任编委,每周出两期。 工作量很大,沈从文忙着约稿、看稿、编排。 钱玄同请他到北平师范大学教书,他不肯去,因为抽不出身。 编辑部设在达子营二十八号的家里,每天都有作者上门。 巴金说:“我初来时从文的客人不算少,一部分是教授、学者,另一部分是作家和学生。”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北海公园的仿膳、漪澜堂、五龙亭,常有沈从文与青年学生交流的身影。 他的收入不薄,文学聚会花去大半。 萧乾在燕京大学读书,骑自行车跑沈从文家。 沈从文为萧乾的第一本小说集《篱下集》写题记,说:“我希望他永远是乡下人,不要相信天才。”
沈从文向林徽因推荐萧乾,林徽因回信:“萧先生文章甚有味儿。 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
东城北总部胡同三号,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的家,著名的文艺沙龙,与朱光潜家的文艺沙龙相映生辉。 胡同三号的四合院,前院住着有车夫和厨子的金岳霖教授,“星期六碰头会”,北平博学而有趣的人物济济一堂,喝酒谈天很随意。 沈从文有苦恼,就坐人力车去胡同,找林徽因。“太太客厅”名噪一时。 张兆和、凌叔华也去。 常居北平的美国学者费正清称,凌叔华比林徽因更有韵味。
在上海且介亭,鲁迅先生温暖的家,时常聚集冯雪峰、林语堂、萧红、萧军、曹靖华……鲁迅书写条幅赠予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19 世纪和 20 世纪的欧洲,有成千上万的文化沙龙,催生了数以百计的文化大师。
值得注意的是,生活哲学大师马科斯·韦伯于 1919 年在慕尼黑的演讲:“在现代理性化文明的钢筋混凝土的房子里,如何使有意义的生活得到发展?”
韦伯的答案是:“科学通过它在技术上的影响,从根本上改变了日常生活,并且在战争中证明,它有多么大的摧毁力。 科学已经成为我们的命运,然而,它向我们提出了敏感的问题,作为职业的科学,它的意义是什么?科学是通往存在之路、艺术之路、自然之路、幸福之路等等的正途吗?托尔斯泰给出了一个简单的回答:‘科学是无意义的,因为,它不能回答对我们来说最有意义的问题:我们应该怎样生活?’科学不能回答这些问题,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技术绑架生活,钢筋水泥森林,机动车互联网……人造物从各个方向塞满了空间,生命如何保持它鲜活的展开状态?单是一个互联网,就使人与天地万物失联。 人作为这个蓝色星球上最灵动的动物,已经不大动了,坐着活。 拇指正在取代四肢,瘾头正在驱逐灵性,屏幕上的假太阳正在叫板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云山千重。
人类拥有超强的技术不过几十年,驾驭这些技术需要时间。 但是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不具备反思能力的人,将付出生存固化的代价。“不是人活瘾头,倒是瘾头活人了。”
海德格尔:“唯有艺术才能拯救技术。”
这位德国哲学大师强调:“人类不可失掉与朴素事物打交道的能力。”
20 世纪的中国,也有一大批杰出的朴素者。
1934 年冬,沈从文回了一次阔别十年的湘西,陆路水路,往返月余,每天至少一封长信,写给在北平的爱妻张兆和,于是有了《湘行书简》。
张兆和先写:“二哥:乍醒时,天才蒙蒙亮,猛然想到你,心便跳跃不止……昨天回来时,在车子上,四妹老拿膀子拐我。 她惹我,说我会哭的,同九妹拿我开玩笑。 我因为心里难受,一直没有理她们。 今天我起得很早。精神也好,因为想着是替你做事,我要好好地做。”
张兆和为丈夫看稿编稿,她也在写小说。
沈从文坐火车到长沙,换乘汽车过常德,抵桃源,再雇一条小船逆沅水而上,抵浦市,再坐两天轿子回凤凰城的家。 张兆和担心路不好走。
沈从文在一封信中写一条河:“这是桃源上面简家溪的楼子,全是吊脚楼!这里可惜写不出声音,多好听的声音!这时有摇橹唱歌声音,有水声,有吊脚楼人语声……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
激动,沈从文平时不这样的。 久违了,他的河。
当年我逢春节随父母过河,走河东永寿镇的家婆屋,船上撩着绿水,手臂伸入水是弯的。 艄公撑船的篙杆二三丈长,粗绳子勒篙杆嘎嘎响,一群白鹤掠过头顶……
沈从文对妻子诉说:“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说不完,我再写。”
“船又开了,为了开船,这船上舵手同水手谈论天气,我试计算计算,十九句话中就说了十七个坏字眼儿……像这样大雪天气,两毛钱就得要人家从天亮拉起一直到天黑,遇应当下水时便即刻下水,你想,多不公平的事!……拢岸时得了钱,就拿去花到吊脚楼上女人身上去,一回两回,钱完事了,船又应当下行了……他们也常大笑大乐,为了顺风扯篷,为了吃肉吃酒,为了说点粗糙的关于女人的故事……
“我们的小船已停泊在两只船旁边,上个小石滩就是我最喜欢的吊脚楼河街了。……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 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真古怪!我多爱他们,五四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
“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 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 羊还在叫……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
“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
是河流的弯弯曲曲使河流成为河流。
沈从文《湘行书简》:“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 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 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 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
沈从文对此是有深刻童年记忆的,所以他极感动。 现在的孩子大都有
“自然缺乏症”“运动缺乏症”“劳动缺乏症”“美感缺乏症”。 如何爱自然?如何动起来?必须想办法应对这个很难应对的局面,否则,各种各样的心理病将纠缠青少年。
对自然界有感觉,这个太重要了。 婴儿期就要做起,到户外去,到野地去,让孩子们三五成群,疯进一头疯出一头,释放天性而不是圈闭身心。健全的人格是一切幸福生活的基础。 活着要像撵山狗,焉能变成圈养鸡?
钢筋水泥互联网,具有强势的圈闭功能,阻碍朝气蓬勃,削弱天真烂漫。
沈从文从湘西回北平,埋头写《边城》。 这本七八万字的中篇小说,日后成为他的代表作。 他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写的都是湘西,乡土。 散文与旅途书简,几乎都围绕家乡来写,很少写北平或青岛,或见证了爱情的苏州。 写心里长出来的东西,可见沈从文的执拗。
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一竿子插到底。 艺术家一条路走到黑。
作家回故乡极感动,写信说:“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 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抽象的爱。
托尔斯泰式的博爱是愚蠢的,不抵抗主义,根本行不通。 丛林法则凭借技术的力量变本加厉,压迫者从来不会放下屠刀。 魔鬼比上帝还要原始。
沈从文小时候对杀人场景的印象太深,他的念头,有他看不见的潜意识渗透力量,其后十几年,他的精神危机渐渐加深。
1934 年 11 月,沈从文的长子出生,取名龙朱,他向胡适报喜:“母子均平安无恙,足释系念。 小母亲一切满不在乎,当天尚能各处走动。 到了医院方知道女学生作运动员的好处,平时能蹦蹦跳跳,到生产时可太轻便了。”
张兆和是身材娇小的标致女人,由于爱运动,生头胎也轻便。 孩子长到一岁多,张兆和携子回苏州探亲,沈从文留在北平,忙于编务。 朱光潜创办《文学杂志》,沈从文也替他看稿编稿。 朱光潜家的大客厅、林徽因的 “太太客厅”,以及沈从文的家,沙龙聚会常有,艺术的火花在争论中闪耀。
年轻的夫妻两地分居,沈从文差一点出问题:有个笔名叫高青子的女作家跟他走得近。 作家三十二岁,妻子二十四岁。 高青子也是二十多岁。 第二次见面时,沈从文注意到,高青子穿一件“绿底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 这衣着,正是他一部小说中人物的打扮。
沈从文说:“我的心似乎稍稍有点搅乱,跳得不大正常。”
追张兆和追了三年,见高青子才见第二面。
妻子吃醋了。 沈从文找林徽因诉苦,林徽因写道:“这个安静、善解人意、‘多情’而又‘坚毅’的人,一位小说家,又是如此一个天才。 他使自己陷入这样一种感情纠葛,像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事陷于绝望。 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自己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使我想到雪莱……
林徽因也为情事苦恼,想这问题就想得深一些。 她说:“我坐在那里……跟他谈、骂他、劝他,和他讨论生活及其曲折,人类的天性、其动人之处及其中的悲剧、理想和现实!”
沈从文听林徽因劝,斩断了情缘,写小说《主妇》赞美张兆和。 他把多余的精力花到古玩上,逛琉璃厂的古玩店,买了许多小瓷器。 古物称古玩,玩上了就迷上了。
1937 年 7 月 7 日,卢沟桥事变爆发。7 月 28 日,北平沦陷。 沈从文和北大、清华一些教师撤离北平,辗转千里到长沙。 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留在北平。
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一的长沙临时大学成立。 日军的飞机轰炸长沙。 林徽因写道:“听到地狱般的断裂声和头两响稍远一点的爆炸,我们便往楼下奔,我们的房子随即四分五裂。 全然出于本能,我们各抓起一个孩子就往楼梯跑,可还没有来得及下楼,离得最近的炸弹就炸了。 它把我抛到空中,手里还抱着小弟,再把我摔到地上,却没有受伤……我们冲出旁门,来到黑烟滚滚的街上。”
12 月上旬,梁思成一家路过沅陵,林徽因写信给沈从文:“今天来到沅陵,风景愈来愈妙,有时颇疑心有翠翠这种的人物在!沅陵城也极好玩,我爱极了。……无限亲切的感觉,因为我们在你的家乡。”
妻子写信来,则是批评丈夫:“你现在不名一文,为什么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我这三四年来就为你装胖子装得够苦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一分开,你就完全变了,由你信上看来,你是个爱清洁,讲卫生,耐劳苦,能节俭的人,可是一到我一起便全不同了,脸也不洗了,澡也不洗了,衣服上全是油污墨迹,但吃东西买东西越讲究越贵越好,就你这些习惯说来,完全不是我所喜爱的。 我不喜欢打肿了脸装胖子外面光辉……”
结婚才几年,又为何不洗脸不洗澡呢,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沈从文在北平的交往圈子,富家子弟不少。 他在上海就敏感“青年文豪”开的咖啡馆。早年穷,流浪,混迹军营,他可能穷怕了。
“苏州家屋毁于炮火……有两件东西毁了是叫我非常难过的。 一是大大的相片,一是婚前你给我的信札……即所谓情书也者,那些信是我俩生活最有意义的记载,也是将来数百年后人家研究你最好的史料,多美丽,多精彩,多凄凉,多丰富的情感生活记录,一下子全完了,全化为灰烬!”
张兆和快人快语颇似林徽因。 婚前的情书锁在大箱子里,可惜毁于炸弹。 沈从文的求爱信,令人有兴趣猜想。
1938 年春,沈从文从沅陵经贵州赴昆明,半个多月十分辛苦,后来回忆却说:“乘汽车由公路沿湘黔国道入滇时,汽车常在半道停顿,增加了其他伴侣的极大烦恼。 因此有很多机会,得以在许多小村中过夜。 这对我真是一分动人的教育!在黔滇边境一个小客店中,发现当地煮烤茶用的白瓷罐,大开片厚釉,竟完全和北平古董商认为‘明代仿哥瓷’同一形制。”
写湘西,迷古物,是沈从文一生不变的兴奋点。
抵达昆明后,他住在青云街,新感觉派小说家施蛰存来找他聊天。 二人逛夜市,“从文在一堆盘子碗盏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瓷碟,瓷质洁白,很薄,画着一匹青花奔马。 从文说,这是康熙青花瓷……”
女作家杨苡描绘在昆明的沈从文:“穿着长袍,透过他的眼镜片也能看得出他微笑着的眼睛,一口湖南话,那么轻,那么软软的,好听极了!”
11 月,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到昆明。“一个傍晚,兆和姐出现了,这以后我们称她为三姐……三姐憔悴消瘦,眼睛里却闪着快乐的光辉,她望着沈先生,不在乎我们还在跟前便忽然对他说:‘头发都这么长了,难看死了!’沈先生笑眯眯地回答:‘没办法,哪有时间去理发!’”
沈从文在教科书办事处工作,又写散文集《湘西》,写长篇小说《长河》。 潘光旦主编的《今日评论》创刊,沈从文参与编辑。
蔡锷将军在昆明的旧居,北门街的一个院子,教授们、作家们连同眷属,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显客不断,朱自清、傅斯年、杨振声、钱锺书、闻一多……院里的大公鸡是金岳霖养的,“一到拉空袭警报时,别人都出城疏散,他却进城来抱他的大公鸡”。
金岳霖在乡下喂了一群生蛋母鸡。 林徽因身体不好,金岳霖专心喂鸡。后来梁思成、林徽因去了四川的李庄,金岳霖千里迢迢去李庄养鸡……哲学教授,俨然养鸡专业户。
1939 年夏,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当副教授,这一年他三十七岁。《湘西》《昆明冬景》《主妇集》《记丁玲续集》等作品陆续出版。
有一天,吴宓写日记,说去找沈从文,恰好碰到沈从文邀请萧乾、冯至、钱锺书、傅雷等在青云街喝茶。 冯至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的小说,都是经典译作。 曹禺、卞之琳、巴金也先后到昆明。20 世纪 30 年代的文化精英们云集春城。 似乎任何一条小街都能碰上大名人。
沈从文一家子不复在战争中流离,作家又兼着编辑和联大教授,忙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然而,形而上的焦虑来了。
好作家是自寻烦恼的人,是自找苦吃甚至自找罪受的人。 为什么?作家要追问。
沈从文写《长河》,后来为这本小说写题记:“‘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
马克思说过:“资本从它诞生的那天起,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人赢得了战争,法兰西知识界却发现人类输掉了文明。 斯坦因女士对巴黎的作家和艺术家发出呐喊:“你们全是迷惘的一代!”
《海明威传》的作者、美国作家辛格写道:“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震撼,全世界正在恢复元气的时候,想不到华尔街生下了一只臭蛋,破裂开来,四处飞溅,终于打乱了世界各国的经济。 失业者的队伍弯弯曲曲排在街上。 自杀成了常见的事情。”
1939 年,沈从文在昆明情绪低落,忧心忡忡。 系列散文《烛虚》:“我发现在城市中活下来的我,生命俨然只淘剩一个空壳。”
“事实上我并不厌世。 人生实在是一本大书,内容复杂,分量沉重,值得翻到个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后一页,而且必须慢慢地翻。 我只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许看的事迹。 我得稍稍休息,缓一口气!我过于爱有生一切。 爱与死为邻,我因此常常想到死……”
“天气阴雨,对街瓦沟一片苔,因雨而绿,逼近眼边。 心之所注,亦如在虚幻中因雨而绿,且开花似碎锦,一片芬芳,温静美好……白日既去,黄昏随来,夜已深静,我尚依然坐在桌边,不知何事必须如此有意挫折自己的肉体,求得另外一种解脱。 解脱不得,自然困缚转加。 直到四点,闻鸡叫声,方把灯一扭熄,眼已湿润。 看看窗间横格已有微白。 如闻一极熟习语音,带着自得其乐的神气说:‘荷叶田田,露似银珠。’不知何意。 但声音十分柔美,因此又如有秀腰白齿,往来于一巨大梧桐树下。”
“多数人所需要的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种特殊理解,故亦不必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觉更有意思。”
“饭后倦极。 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沉默甚久。”
沈从文的一些散文直指内心,可以闻到灵魂飘出来的气息。 河边那个忧郁的少年一直在忧郁,生命中已有的绽放告一段落,绽放朝着更具强度的绽放,而中间横亘着虚无。
优秀者命中注定是要反思生命的。 一般人也会瞥它几眼。 沈从文《潜渊》:“举凡所谓活下来‘四平八稳’人物,生存时自己无所谓,死去后他人对之也无所谓。 但有一点应当明白,即‘社会’一物,是由这种人支持的。”
紧张的工作,紧张的生活,却还有更紧张的思索。 深入虚无之境,开出实有之花。 这花恰似梅花,“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尚在苦修中的沈从文说:“我目前俨然因一切官能都十分疲劳,心智神经失去灵明与弹性,只想休息。”如何是好?
“伟人巨匠,千载宗师,无一不对美特具敏感感触。”
“艺术家之与美对面时从不逃避某种光影形线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产生佚智失理之疯狂行为。”
美这个字眼,还是来得突兀,美的背后有支撑美的东西:存在之惊奇。
美是生命冲动的伴生物。 可能有先天的美感,但难以查明。
“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 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 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
人类要维系善与美,维系生命的独立性与饱满度,主要还是靠文字,靠艺术。 邪恶与平庸地盘广大。 这是文字和艺术的永久性的对手。
“真”这个领域,由于技术的闯入,遮蔽,掌控,反而使人失去本真性生存。
沈从文何以解忧?唯有沉思。 沉下来,沉下来,沉思的面影不舍昼夜,不分地点。 书桌前他枯坐到凌晨四点。
海德格尔一再引用亚里士多德:“必须对生存的基本运动性进行清晰的把握。”
沈从文尚在模糊中努力,在苦闷中挣扎。 如果当初他是阳光少年,哪有这些内心之纵深?
海德格尔:“艺术家的生存乃是加强型生存。”
为什么?“艺术让实存更加实存。”
不具备善与美的人是平庸的人,生命力停滞的人,混日子耗时光的人。
在昆明深陷忧郁的沈从文,另有三个精神出口,一是沉迷古物。 他写道:“我如有意挫折此奔放生命,故从一切造形小物事上发生嗜好,即不能挫折它,亦可望陶冶它,羁縻它,转变它。 不知者以为留心细物,所志甚小……”
李清照和她丈夫赵明诚,痴迷古物几十年,不肯卖一件,留下一部宝贵的《金石录》。 欧阳修自夸“集古一千卷,藏书一万卷”,逍遥游于金石书画,“一微尘中见精神”。
沈从文从小逛河街,蹲小铺子,后来供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有功于民族记忆。
忧郁的第二个出口是劳动,作家说:“磨刀扛物是我二十年老本行,作来自然方便容易。 烧饭洗衣就归主妇,这类工作通常还与校课衔接。 遇挑水拾树叶,即动员全家人丁,九岁大的龙龙,六岁大的虎虎,来去传递,一律参加。 来去传递,竞争奔赴。 一面工作一面也就训练孩子,使他们从合作服务中得到劳动愉快和做人尊严……孩子们欢笑歌呼,于家庭中带来无限生机与活力。”
劳动,运动,永远是小孩子身心健康的第一要素。 书本知识是摆在其次的。 生活中有的是知识,常识。 现在的学生但凡成绩好,一家人就围着他打转,从早到晚培养他的自私自利,鼓励他的懒惰,他的与懒惰相连的深度冷漠。 父母想要避免阶层固化,却先把小孩子固化起来,读死书,死读书。 扫帚倒了也不扶……这叫代际愚蠢。
冷漠是双重的:冷漠于自然,冷漠于亲情。
这局面一旦清晰,是任何人都不愿意接受的。
宁要白火石,不要白眼狼。
人是什么?人是动作。 健全的人一生有亿万个动作,如果动作减少一大半,人还能是什么?钢筋水泥,互联网,机动车,大书包,都有很强的圈闭功能。 四重压力之下,少年儿童如何活蹦乱跳、身心灵动?如何朝气蓬勃?如何赢得生命的持续丰盈、生存的展开状态?
形势严峻。 固化多多。 身心不灵动,创造力是没有的,享受生命的能力大打折扣。
沈从文的第三个精神出口是爱情。 女作家高青子,从 1939 年到 1941年在西南联大图书馆任馆员。 朱自清日记:“从文有恋爱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是玉龙堆四号,高青子在昆明的家。 二人旧情复萌。 吴宓教授的日记也有透露。
沈从文与高青子“情感发炎”,时间或有两年。 情路并不通畅,故事应该是凄美的。 细节不详。 高青子离开昆明,沈从文烧掉一万多字的手稿。
两个儿子还小,三十岁的张兆和能干而漂亮,充满活力,又主内,又去中学教书,每日往返辛苦,还要跑警报,躲轰炸。 沈从文的心却朝高青子跑。 这庶几是徐志摩式的所谓爱,所幸沈从文能刹车。 高青子走了,二人从此信也不写,相忘于江湖。
沈从文散文《水云》,写这桩情事:“有节制的疯狂。”
教书,写作,编杂志,磨刀扛物,情感发炎,半夜三更独徘徊,凡此种种,未能消除沈从文形而上的烦恼。 他要思考人类。 这没办法。 托尔斯泰对人类绝望了,担心自己自杀,把手枪藏起来。
沈从文《潜渊》:“欧战从一日起始,至今天为止,已三十天。 此三十天中波兰即已灭亡。 一个国家养兵一百万,一月中即告灭亡,何况一人心中所信所守,能有几许力量,抵抗某种势力侵入?一九三九年之九月,实一值得纪念的月份。 人类用双手一头脑创造出一个惊心动魄文明世界,然此文明不旋踵即由人手毁去。”
霍金说:“人类最不能克服的,是自私与贪婪。”
《孟子》:“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沈从文在城里上完课,拎着包袱挤小火车,一小时后下火车换云南小马,晃悠悠十几里,回到贡呈杨家大院的家。 他在这里住了五年。 战争时期,大院的住户来来去去。 他写信对大哥说:“孩子们给我们的鼓励,固然极大,最应感谢的,还是兆和,身体方面的健康,与性情方面的善良,以及在困难中永不丧气,对家中事对职务永远的热诚,都是使一家大小快乐幸福的原因。”
沈从文在联大上课,留下一些趣闻。 教室是草房,脚下是泥地,有一次椅子被男生霸占,三个女生站着听。“沈从文教授看不过去,居然把讲台上的讲桌扛下来,放倒在教室地上,请这三位女同学坐下听课。”
扛物二十年的沈从文,扛桌子不在话下,主要是提醒男同学呵护女同学。
汪曾祺回忆:“沈先生读很多书,但从不引经据典,他总是凭自己的直觉说话……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
“沈先生对学生的影响,课外比课堂上大得多。”
昆明文林街二十号,有沈从文的宿舍,客人不断,学生很多。 他谈天,闲聊,“谈得较多的是风景和人物……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去。 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沈先生谈及的这些人有共同特点。 一是都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二是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无机心、少俗虑。 这些人的气质也正是沈先生的气质。‘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西南联大的校舍那么简陋,却出了那么多二十世纪的杰出人物。 适当的物质拮据有利于精神之飞升,古今例子多如牛毛。
有个刘文典,一有机会就打击讽刺沈从文,在课堂上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沈从文该拿四块钱。”
一次跑警报,刘文典一扭头挖苦沈从文:“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存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该死的,你干吗跑啊!”
以“整理国故”著称的刘文典,看不起小说家沈从文当大学教授。
胡适有一次给北大学生开书单,开了几千本古书,后来去台湾又鼓吹全盘西化。
抗战胜利后,沈从文到北京大学当教授,仍然是教书,写作,逛古物市场。1946 年 11 月,他接受《益世报》记者采访,表示不想谈郭沫若,却又说:“茅盾也很沉稳,不像郭沫若一般的飞莫斯科。”上海的《侨声报》转载了访谈。 次年元旦,郭沫若在《文汇报》撰文反击:“有一位‘自由主义’ 的教授,听说一提到我便摇头,因为去年我曾经‘飞莫斯科’,更成了他的摇头材料。……假使有机会飞,我还是要飞的,尤其是‘飞莫斯科’。 我并不怕教授们向我摇头……我假如努力到使教授们把头摇断,那是最愉快的事。”
中华全国文艺协会上海分会举行迎新年晚会,讨论文艺界四种不良倾向,第一种是,“产生了一种自命清高,但不甘寂寞的人。 脱离现实在清高的地位上说风凉话,这种人的代表是沈从文”。
《文汇报》刊登两万字长文《沈从文批判》,作者史靖。 文章批沈从文: “不仅固执着错误,而且要将错误送给别人。”
哪些要送给别人的错误呢?沈从文到北平后,针对日趋紧张的时局,写了一些议论文章。 他写道:“读书人纵无能力制止这一代战争的继续,至少还可以鼓励更年轻一辈,对国家有一种新的看法,到他们处置这个国家一切时,决不会还需要用战争来调整冲突和矛盾!……张家口那方面,目前即有不少我们的子侄我们的学生。”
后来收入《沈从文全集》的《政治与文学》称:“我不会是如你们所猜想的国民党伙计,也不会是另一党伙计。 世上有的是一生专做伙计的人物……我看了三十五年内战,让我更坚信这个国家的得救,不能从这个战争方式得来。”
辛亥革命与军阀混战,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三十五年前,沈从文八岁,城墙边看了许多砍头。 童年印象发酵而来的观念、价值观,认为一切内战都于国家不利。 沈从文要爱全人类,这种爱却是抽象的。 潜意识助推的价值观,沈从文看不见。 他又容易动感情,动肝火,价值判断中有他难以察觉的情绪含量。
1947 年 5 月,沈从文发表《五四》,说:“五四又来了,纪念了快有三十次,这个国家的破产光景却已差不多了……我们要从战争以外想办法,用爱与合作来代替仇恨,才会有个转机。”
1948 年 1 月,沈从文撰文《芷江县的熊公馆》,称赞湖南权贵熊希龄“人格的朴素和单纯,悲悯与博大,远见和深思”。 他又把笔头一转:“政治!政治!这个国家的政治,既只能作成驱人死亡迫人疯狂的行为扩大与延长……”
这篇文章引发针对沈从文的更严厉的批判。 邵荃麟、冯乃超相继发声。郭沫若发表《斥反动文艺》:“今天是人民的革命势力与反人民的反革命势力作短兵相接的时候,衡定是非善恶的标准非常鲜明。 凡是有利于人民解放的革命战争的,便是善,便是正动;反之,便是恶,便是非,便是对革命的反动。”
不久,沈从文又写短文《“中国往何处去”》,说:“这种对峙内战难结束,中国往何处去?往毁灭而已。”
此间,北京大学筹建博物馆,不是筹委的沈从文很积极。 秋天,他开始为北大博物馆专修科讲“陶瓷史”,编写《中国陶瓷三十课》。 又写《中国陶瓷史》《陶工艺问题》。 沈从文这个方向发力是好的,如同他写湘西,也是好的。
1949 年 1 月上旬,北京大学贴出一批声讨沈从文的大标语和壁报,转抄郭沫若《斥反动文艺》全文。
在 1 月初,沈从文在旧作《绿魇》上写下一段话:“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 我不毁也会疯去。”18 日,在徐志摩《爱眉小札》一书上,沈从文写了几句:“孤城中清理旧稿……死者已成尘成土十八年。 历史正在用火与血重写,生者不遑为死者哀,转为得休息羡。”
2 月,有两百万人的北平和平解放。
张兆和的堂兄的女儿张以瑛,2 月上旬来北平看姑姑和姑父,发现家里的气氛沉重。 她后来写道:“晚上,三姑和我睡在一长床上,她悄悄地哭了,向我叙述了这个家的变化……三姑这样敞开心扉,是对我的信任,是希望我这个已经投入革命的青年干部给她一些理解,指出一点希望。 遗憾的是,我没有作到,我的水平还低……”
3 月 28 日,沈从文在家中自杀。 张兆和的堂弟张中和发现及时,把沈从文送往医院。
4 月,沈从文出院,北大国文系已没有他的课。
他慢慢将息,睁大眼睛看四周,写日记:“唉,可惜这么一个新的国家,新的时代,我竟无从参预。 多少比我坏过十分的人,还可从种种情形下得到新生,我却出于环境上性格上的客观限制,终必牺牲于时代过程中。
又说:“只在希望中能用余生作点与人民有益的事。”
他写信给画家黄永玉:“二十年用笔离群,实多错误处。 我已深深觉得人不宜离群,须合伴,且得随事合作,莫超越。”
朋友们来看他,劝他。 何其芳、丁玲、林徽因、巴金……
形成个性不易,由个性融入民族共性更难。 中华民族是迫切需要抱团的,近现代饱受西方列强的欺压,必须先有群体的强大,然后才谈得上个体的自由。
沈从文转向历史文物研究,这也是他的老本行。 汪曾祺回忆:“我在昆明当他的学生的时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谈文学的时候,远不如谈陶器,谈漆器,谈刺绣的时候多。”谈一件漆器或刺绣,可以谈半天。
1949 年 7 月,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召开,各地作家云集北京,不是代表的沈从文只能待在家里。8 月,沈从文到历史博物馆工作。 张兆和在华北大学接受革命教育,两个儿子读中学。9 月,沈从文写信对妻子说:“在把一只大而且旧的船作调头努力,扭过来了。”
又说:“你可不用担心,我已通过了一种大困难,变得真正柔和得很,善良得很。”
他写回忆录《一个人的自白》,梳理自己的四十年。
目光转向了文物研究,写《西南漆器及其他》。 又在新时代尝试写小说老同志》,先后七易其稿。 作家说:“完成后看看,我哭了。 我头脑和手中笔居然还得用。”
1951 年 10 月,沈从文随北京土改团,到四川参加土改。 在船上他给孩子们写信:“如能在乡下恢复了用笔能力,再来写,一定和过去大不相同了……你们都喜欢赵树理,看爸爸为你们写出更多的李有才吧。”船到宜昌,他给妻子写信:“江岸边有在作船的,许多人抬着木梁作龙骨,向架上搁去,孩子们乱跑,许多年沅水流域所见印象回复到我生命中时,我眼睛全湿了……三三,要爱国家!要好好的来为国家多作几年事。”
四个多月后,沈从文回到北京。 他的日常工作,是历史博物馆的解说员。 一位有名的考古专家后来回忆:“我刚一进门,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五十来岁的人就站起来,跟着我看,然后就跟我讲。 我记得那是铜镜展柜,唐宋的铜镜,几十面,一个柜子。 这一个柜子就给我讲了两三个小时,使我非常感动……那个时候我有许多问题,对文物可以说一窍不通,这位讲解员就非常耐心给我讲,就像教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并且带我到他家里去吃饭,好像是吃面条。 那个时候看到先生的夫人,那么年轻就像二十几岁一样,不怎么说话。 先生就说呀……妈妈,你快来听一听巴金在朝鲜的情况……他说战争是个立体的,他也当过兵。 我就更纳闷啦!……我说:‘这么多天你陪我,我一直张不开口问你尊姓大名。……’他说他是沈从文,我吃一大惊。”
沈从文写信,称妻子三三。 在家里,称妻子小妈妈。
另一位文物专家孙机回忆:“笔者对古舆服的接触,始于一九五一年的敦煌壁画展览……作为新中国古服饰研究的开山,那满腔热忱在文物界罕见其匹的一代大师沈从文,几乎天天登楼给观众讲解。”
从文学转到文物,这是深度生存者的转向。 从著名作家到普通讲解员,丝毫不计较。
沈从文始终不变的是一丝不苟,热爱,真诚。
在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的接点上,活得朴素而坚实的人非常之多,活得一步一个脚印,干一行,爱一行,延续了悠久的古代传统。 这个接点可能有百余年。
眼下,人的饱满度、坚实度是个难题。 浅表性生存有蔓延之势。 吹糠见米式的功利主义,见利忘义的算计型思维,对人之为人构成威胁。 期待长远吧。
1956 年秋,沈从文以文物工作者的身份出差,先去济南。 不足六天时间,他给妻子写了九封长信。“济南给北京来人印象极深的是清净。 街道又干净。 人极少,公共汽车从不满座,在街中心散步似的走着,十分从容。”
“济南住家才真像住家,和苏州差不多,静得很。 如这么作事,大致一天可敌两天。 有些人家门里边花木青青的,干净得无一点尘土……极显然这种环境是有助于思索的。 它是能帮助人消化一切有益的精神营养,而使一个人生命更有光辉的。”
“这里一般饮食似比北京干净,面包和饭馆中饺子,都很好。 水果摊在架子上如小山……馄饨皮之薄,和我明朝高丽纸差不多,可见从业人员对工作之不苟,也可见生意必不太忙。”
沈从文的文字像山间的涓涓细流,婉转起伏。
而人多车多高楼多,人就不由自主往欲望里搅了。 安静的面孔,大中城市已不多见。 真是久违了,安安静静的面孔,安安静静的笑容,从从容容的举止和步态。
沈从文从南京去苏州,看望张兆和的家人,带去许多礼物。“最好的礼物还是大家谈笑……说得一众(或群众)哈哈大笑。”他的住处鸟语花香,说:“可惜院子中一派清芬我画不出,齐白石来也画不出。”他去参观刺绣合作社、宋锦生产社。
沈从文到长沙,看梅兰芳演戏很失望。 看《贵妃醉酒》,“在一丈内看他作种种媚态……谢幕时还作女孩子嗲态,以手捧心”。 称这部名戏“毫无唐代空气”。
鲁迅批评梅兰芳的戏:“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 沈从文说梅兰芳的戏装不三不四,他看了就生气。
回到凤凰城的老家,沈从文逛小街步步沉迷。 他收集苗族和土家族的编织品,当地人说他是收荒货的。 次年,《沈从文小说选集》出版,收旧作约三十万字。
1958 年,沈从文表示不当北京市文联主席,说:“我还是作我的文物工作,我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195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十周年大庆之际,故宫博物院织绣馆对公众开放。 沈从文为这个馆付出了大量心血。
20 世纪 60 年代初,中国作家协会安排沈从文去青岛疗养,他写散文《青岛游记》,一口气写了二万五千字。 又审校《中国的陶瓷》书稿。 但是写小说就畏首畏尾。 在《人民文学》杂志做编辑的张兆和写信说:“你能写而不写,老是为王瑶这样的批评家而嘀咕不完,我觉得你是对自己没有正确的估计。”
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批评沈从文的湘西背景小说:“着重在故事的传奇性来完成一种风格,于是那故事便加入了许多悬想的野蛮性。”“虽然产量极多,而空虚浮泛之病是难免的。”
丁玲也曾撰文,嘲讽沈从文的小说。
小说家沈从文失去了方向感。 文物工作者沈从文继续前行。
20 世纪 60 年代后期的沈从文受到冲击:挨批判,被抄家;在博物馆扫厕所;工资降到三十六元。1970 年,他在咸宁县的“五七干校”看守菜园子,张兆和也在那儿劳动。 他有心脏病和高血压,却又去了双溪。 一则日记写道:“阴雨袭人,房中反潮,行动如在泥泞中。 时有蟋蟀青蛙窜入,各不相妨,七十岁得此奇学习机会,亦人生难得乐事。”
风雨泥泞中,沈从文写旧体诗。
不久,他和妻子一起去湖北的丹江,住的房子在山沟里,干净明亮,张兆和说“以往几十年住处,或数这里最好”。 她是蔬菜班的班长,管理菜地。 沈从文在劳动队伍中看见了冯雪峰,写道:“总常常见雪峰独自在附近菜地里浇粪,满头白发,如汉代砖刻中老农一样。”知识分子种菜,种树,修猪圈,搬运石头。
1972 年,沈从文返回北京。 法国人、日本人、美国人,在翻译他的小说。
沈从文的熟人俞平伯、钱锺书、何其芳等也陆续回来了。 巴金还在上海的郊区种菜。
沈从文的工作,主要是修改《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他的工作态度是对每一个细节都较真。1975 年发生了一件事,博物馆有个画家叫范曾,让沈从文气得发抖。 沈从文指出范曾的画有不符合历史常识之处,范曾当面呵斥他。 七十多岁的沈从文眼睛都气红了,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
两天后,沈从文写信给范曾:“作历史画,一个参加过服装史的骨干画家,常识性的错误,提一提,下次注注意,免得闹笑话,有什么使你生气理由?……回想回想你当时来馆工作时,经过些什么周折,一再找我帮忙,说的是些什么话,难道全忘了吗?你可以那么自解说,这是一种手段,重在能留下,利用我一下,免得照学校打算,下放锻炼几年,去掉不必要的骄傲狂妄。……现在照你昨天意思,以为我‘垮了’,在馆中已无任何说话权,甚至于是主要被你的小手法弄垮,而你却已得到成功,满可以用个极轻蔑态度对待我……范曾老兄,你实在太只知有己,骄傲到了惊人地步,对你很不好。”
沈从文的服饰研究工作进展顺利,王亚蓉等人为他绘图。 他的体力像中年人,说:“即以吃饭而言,就不大知道饿,也不知饱。 一天经常只睡二三小时,日夜作事,不知什么叫疲倦,也不吃什么药,头不再感沉重,心也不痛了。 走路如飞。”
这是 1975 年,沈从文七十三岁。 数学家钟开莱写道:“沈先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非常健康,精神很好,面孔很红润……沈先生还跟我吹牛,说他们十几个人曾到黄山去玩,他一马当先,第一个登上黄山之巅。”
写小说,做研究,都需要一副好身体。 沈从文爱动,两年多的五七干校劳动,也对身体不无益处。 张兆和从干校回北京就成了花农,小园子栽了二十多种月季花……
国外研究沈从文文学作品的人们,为他不再写小说而感到惋惜。 他曾经被称为“恋爱作家”“粉红色作家”。 作家朋友当中,一些人跟沈从文渐行渐远,例如丁玲和萧乾。 林斤澜讲,大约 20 世纪 50 年代或 60 年代, “萧乾对沈从文也有一句难听的话:‘他卖乡下人。’萧乾是针对沈从文的自称乡下人说的。 沈从文那里也不是找不到一句刻薄话的,但他只是轻轻地说一声:‘他聪明过人。’”
1980 年,沈从文夫妇去美国访问,待了三个半月,沈从文到十五所大学做了二十三场演讲。 主要讲文物,比如讲扇子就讲了一场。 友人回忆: “他没有受过直接与西方接触的影响,而且既不关心也不会对他的听众‘说恰当的话’。 然而他恰恰在这一方面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他的语调既表现出中国伟大的传统学者所特有的那种无我的谦逊,又流露出一种欢欢喜喜的精神,因而他的听众中有些人说他活像一尊‘小佛爷’,一尊‘弥勒佛’。”
相由心生。
1982 年 3 月,他去荆州看出土的战国时期楚国文物,下跪了。 这个细节很打动我。 他写信给张兆和:“我正在刘玄德取荆州的荆州,……主要是来看新出的绣花被面衣服,看过后,才明白宋玉招魂和屈原诸文的正确形容描写当时的繁华奢侈到何等程度。……若没有见到这份东西,可以说永远读不懂《楚辞》,更难望注解得恰到好处!”
回京后他致信友人,称那些丝绣织品,“图纹秀雅活泼……恰恰可证明当年文章提到楚国美妇人衣着之美,均为写实毫不夸张”。
沈从文三十年的心血,付与文物研究。 前一个三十年,他写小说和散文。
沈从文写小说,常常一天才写几百个字。 为人,做事,精益求精,一丝不苟。20 世纪的某些西方作家也是写不快的,海明威每天写五百字左右,虽然他的小说和文章都非常值钱。 写《老人与海》修改了两百多次,《永别了,武器》结尾改了三十九次。
中国古代的顶级艺术品全是非功利的产物。
在凡事都嚷嚷快的年头,我们持续回望,回思。
我小时候就崇拜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家、学者们,想象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模样,一举手,一投足,令人油然起敬意。 我不愿意相信的是,活得认真而投入,活得一步一个脚印,不再属于 21 世纪。
20 世纪 80 年代,沈从文的旧作大量出版,国外翻译的也多。 他的作品被选入教科书,拍成电影,尽管他对改编的电影总不满意。
沈从文的小说似乎不及他的散文,他的许多书信,文字的质感,后者更佳。 夏志清说沈从文是现代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过誉了。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乡土小说如雨后春笋,各地都有好作家。 支撑着乡土意蕴的,是绵延千百年的生活方式。 而在水泥汽车互联网覆盖之时,如何保持从容的生存姿态,如何维系生活之意蕴,这是一个问题,每个人都避不开的问题。
文字能挽留日益遥远的生活么?从容不迫的生存姿态是什么意思?
瘾头式生存,快餐式生存,浅表性生存,是靠不近沈从文的。
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填补了这个领域的空缺。
不仅是服饰,他还研究玉工艺、陶瓷史、漆器、唐宋铜镜、扇子演变、丝绸图案、马的艺术和装备等,留下了相关著述。 他称文物是“杂文物”。小时候蹲河街的杂货铺,后来研究杂文物,二者之间显然有联系,他的目光从河街延伸到中国历史长河。
专注,要弄个究竟。 温和的沈从文却有一双锐眼,应该有先天的因素。另外,他活动的那个年代,凡事较真的人多。 学术界、文学界,急功近利的人不多。
1982 年初夏,沈从文回到阔别的凤凰,既亲切又惆怅,他写道:“最可惜的是一条沅水主流,已无过去险滩恶浪,由桃源上达辰溪,行船多如苏州运河,用小汽轮拖着一列列货船行驶,过去早晚动人风物景色,已全失去。再过一二年后,在桃源上边几十里‘武强溪’大水坝一完成,即将有四县被水淹没。……一切好看清流、竹园和长滩,以及水边千百种彩色华美、鸣声好听的水鸟,也将成为陈迹,不可回溯,说来也难令人相信了。”
沈从文的湘西记忆,归于一声叹息。 谁听这叹息?
我记忆中的川西的水也没有了,哦,那些纵横的河流、欢腾的溪流和戏水的孩子……
1988 年的夏天,沈从文以八十七岁高龄去世。 弥留之际,他握着张兆和的手说:“三姐,我对不起你。”夫妻昵称近五十年。
1992 年的夏天,张兆和率家人送丈夫回故土。 沈从文的孙女沈红写道:“伴爷爷骨灰一同贴山近水的,是奶奶积攒了四年的花瓣。”
墓碑的背面有张兆和手书的两行字:“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2003 年 2 月,张兆和去世,享年九十三岁。
生命既有长度又有丰盈的密度,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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