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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吕闲的人生在意气风发、斗志满满的青年时代,因为一场宴会,丑闻满天飞,草草结束了原本以为前途光明的演艺生涯,带着领养的孩子,隐姓埋名把自己藏在一家公司做籍籍无名的会计,直到遇到傅泽永,他赏识他,欣赏他,再次将他送入他曾经站在过的镜头前,完成他青年期的梦想。“那是他生命中最孤独的一夜,但他活着看见了太阳升起,而那太阳从此再也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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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傅泽永是一个风流总裁,丧妻带两娃,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吕闲单身带着养子——吕曦,
吕闲父子二人在傅泽永的公司上班。
傅泽永因为女儿和吕曦的亲密接触而注意到吕闲,一开始对吕闲的咸鱼作风很看不惯,接触相处后了解到吕闲曾经作为演员在娱乐圈闯荡,因为一次酒会拒绝被潜规则受尽侮辱、被陷害爆出丑闻后隐姓埋名,多年后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咸鱼般的大叔,傅泽永了解到吕闲的过往,知道他年轻时是大有潜力的演员,傅泽永提出要捧吕闲继续演戏,两人日久生情,最终成就了一段夕阳红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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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七英俊
90后网文作家,脑洞清奇、文风细腻,以“脑洞大”出名。
2012年开始创作小说,2017年加入浙江省网络作协,是杭州市作协成员,201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代表作品:
《成何体统》《呵呵》《有药》《记忆倒卖商》《此人文风平平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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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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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咸鱼
第二章:误解
第三章:演戏
第四章:反击
第五章:意外
尾声
番外六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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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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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咸鱼
“老总,我听说有钱人一般都开空白支票。”
傅泽永是个已经站在人生巅峰、准备退居二线的总裁。虽然是个大叔了,却模样极好,身姿修长又矫健,气质儒雅又风流。
傅泽永有一儿一女,原配早逝。他年轻时四处拈花惹草,所以不招儿女待见。
傅泽永的女儿傅思年纪尚轻,毕业后到公司帮忙没两年,迷上了一个名叫吕曦的小职员。小职员很帅,业务能力也还行,可惜力气不往大道使,老动歪脑筋,寻思着娶老总的女儿一步登天。
傅泽永识人很准,一早就十分反对他们谈恋爱,奈何傅思坚决不听,多少也有与他较劲的心理。直到有一次,傅思和小职员闹别扭,小职员不慎露出马脚,暴露了心术不正的本色。傅泽永看在眼中,忍无可忍,让下属调查了一下小职员的家庭背景,发现此人是被收养的,他的养父就在自己的公司当小会计,干了很多年,小职员当初也正是靠着养父托关系才进的公司。
傅泽永决定把这个养父叫来谈谈,他认定小职员无可救药,并据此推断其家长肯定也是心术不正之辈。
于是傅泽永与吕闲见面了。
吕闲仿佛是傅泽永的反义词,穿着过时、眼神惫懒,浑身透着一股被生活压垮的怠惰感,见到总裁就点头哈腰,然而连“点头哈腰”的动作都显得敷衍了事,仿佛只是走个过场。
简而言之,他已经是一条“咸鱼”了。
傅泽永一看这模样,愈发认定这家子想钱想疯了。然而隐隐约约地,他又觉得吕闲有几分眼熟,心下想,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傅泽永拿出总裁的气势,开始含沙射影,嘲讽吕闲的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娶自己闺女。
吕闲心中十分茫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养子干了什么好事,然而听傅泽永说话这么难听,下意识地就开始维护儿子。他宛如咸鱼一般歪在椅子上,笑眯眯地回话,一来一往都跟傅泽永针锋相对,俨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傅泽永对他鄙夷到了极点,却不肯自降身价,保持着风度递过一张支票:“公司有些人事变动,你和你儿子明天都不用来上班了。你家经济或许比较困难,这是一点儿心意。年轻人嘛,好好努力,总能给自己挣出一份前程,你做家长的多教育教育他。”
这些话的中心思想是:拿着钱滚得越远越好。
吕闲慢吞吞地拿起支票看了一眼:“老总,我听说有钱人一般都开空白支票。”
傅泽永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毕竟他从未见过厚颜无耻得如此直白之人。他摔了张空白支票到吕闲脸上:“你可以走了。”
吕闲慢吞吞地伸手从脸上拈起支票,又走了个点头哈腰的过场,离开了。
第二天,傅泽永就跟下属说了一句,把那父子俩都辞退了。
癞蛤蟆一走,傅泽永神清气爽。但他转念一想,又想看看这家人到底有多无耻,就去查自己账户少了多少钱,结果对方那张支票还没兑现。
傅泽永又等了一周,天天查账,但对方一直没拿钱。
傅泽永渐渐醒悟:自己埋了颗定时炸弹,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出大招。
与此同时,傅思发觉吕曦和他的养父吕闲都被辞退了。
傅思虽然逐渐看清了吕曦的本质,但还是觉得自己的爹做得过分了。因为吕闲这些年来从不出错,吕曦在业务上也没什么毛病,二人被辞退等于是被公报私仇。于是傅思上门看望了吕曦一次,帮了他最后一个忙—在合作的公司里介绍了个低调的新工作给他。
然而吕曦这个时候还想着撩拨傅思,想把她追回来。
吕闲冷眼旁观。等傅思走后,他对吕曦说:“你知道人家怎么看你吗?”
吕闲把傅泽永与自己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吕曦大怒:“你们谁都瞧不起我!”
吕闲很年轻的时候就收养了这个孩子,后来因为闹出丑闻而失业,他不得不带着吕曦换了个城市,考了中级会计资格证,这才重新得以糊口。
吕曦小时候受了这件事的刺激,觉得不仅无法保护爸爸,而且自己还跟着被人欺负,于是从此一门心思地想出人头地。他看不起吕闲活得如此卑微,认为自己迟早要爬上去,摆脱自己的出身,于是,父子之间一直沟通不畅。
吕曦长歪了,吕闲也无能为力。
另一边,傅泽永得知傅思还在帮助吕曦,很生气。他训斥了傅思一顿,孰料傅思竟针锋相对,斥责他拈花惹草,说女秘书比自己年纪还小,傅泽永的行为简直有伤风化。
傅泽永:“那是人家能力突出,再说你们母亲都去世二十年了,我难道要单身一辈子?”
傅思:“你可不是单身了一辈子吗?你那些狂蜂浪蝶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区别罢了!”
傅泽永感觉胸口一闷。
晚上,因为儿女长期都不回家而心情郁闷的傅泽永,一个人随便找了家酒吧买醉,想自暴自弃地醉一晚。结果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意外遇到了吕闲。
傅泽永实在没想到吕闲会出现在这种场合。此时的吕闲叼着烟,还是一身松松垮垮的过时打扮,在灯红酒绿的酒吧里,“咸鱼”得标新立异。
两人脸色都不好看。傅泽永一见吕闲就忍不住要拿他撒气,于是嘲讽了吕闲几句,却没注意自己的脚下,不知踩到谁的呕吐物滑了一跤,蹭了一屁股。
吕闲:“……”
傅泽永:“……”
吕闲为了憋笑,手抖得烟灰直掉,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摆出一副狗腿子的样子:“您去洗手间躲着,我去帮您买条裤子来换?”
傅泽永狐疑地看了他几眼,这才躲进洗手间。可他等了半小时都没见吕闲回来,十分怀疑吕闲耍了自己,在借机报仇。
就在他这样猜测时,吕闲叼着烟回来了:“商场都关门了,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个路边摊……”
傅泽永抬眼一看,只见那新买的牛仔裤的口袋上绣着只硕大的、一脸灿烂的米老鼠。
他沉默地换上米老鼠裤子,拿了一把票子给吕闲,名为买衣钱,实为封口费。
吕闲也没推辞,笑眯眯地收了,又问:“您还需要什么服务?”
傅泽永一脸晦气地转身就走。
走出了大门,傅泽永突然想起那张还没兑现的支票,他想问吕闲到底什么时候取钱,就又折了回来。结果却看见吕闲在人群中找寻良久,拎出了买醉的吕曦,要把儿子拖回家。
吕曦喝高了:“不要管我,你们都看不起我,还管我干什么?!让我死了算了—”
吕闲:“人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你脑子不往正路上用,谁也救不了你。”
偷窥中的傅泽永愣了一下,十分意外。
吕闲还在继续说:“你小时候还知道拾金不昧,懂礼仪知廉耻,怎么越活越退步?还想着糟蹋人家闺女……”
吕曦被戳到了痛处,反唇相讥:“那是不如你。”
吕闲脸色一白。
傅泽永偷窥得出神,没注意吕闲已经走到了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现在他想溜已经来不及了。
吕闲一转头就发现了傅泽永,气氛瞬间就变得十分尴尬。
吕闲:“还有什么事?”
傅泽永:“哦,我是想问……”
傅泽永是何等人,从他们父子间的几句对话里已经推断出了不少信息,对吕闲很是存了几分歉疚:“我是想问,你要是还没找新工作,要不要回来继续工作?”
傅泽永话音刚落,吕闲就答应了。
速度之快,俨然为五斗米而“转体七百二十度接托马斯全旋式”折腰。
傅泽永的那点儿歉疚迅速灰飞烟灭,心想: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子那德性,爹能好到哪里去?
吕闲早已不指望吕曦能养活他,所以保留一份混吃等死的工作还是很有必要的。于是吕闲又回去当他的会计。
总裁大发慈悲地不让他“连坐”,他表示很感动,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提高工作积极性。
一日,傅泽永偶然想起这桩事儿,叫来吕闲的主管问了几句话,得知吕闲那个岗位的同事都是毕业没两年的年轻人,而吕闲在同一个岗位赖了这么多年,业务上很仔细,从没过出错,却也从未获得过晋升。
傅泽永:“为什么不提拔他?”
主管:“以前找他谈过,他资格比我还老,可他说不愿意升职,只想当颗角落里的螺丝钉。”
傅泽永:“……”
在他看来,吕闲只差把“‘咸鱼’到退休”的人生计划刻在桌上了。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在人生巅峰站了几十年的傅泽永痛心疾首。
然而处在人生巅峰的傅泽永也是有烦恼的—比如儿女还是不待见他。
傅泽永的儿子傅谨在工作上兢兢业业,指哪儿打哪儿,然而每次遇见傅泽永,就面无表情地半鞠一躬,唤一声:“父亲。”
傅泽永活到今天,从没见过第二个活人这么唤自己亲爹。他每次听到这声端庄肃穆、冰冻三尺的“父亲”,都觉得自己又折了一秒的寿。
女儿傅思则将与他作对视为己任,父女俩一谈话就吵架,一吵架她就拎包出门上飞机,去伦敦的广场喂鸽子。
有一日,傅泽永训斥傅思没上进心,傅思顶嘴时又拿他娇滴滴的女秘书说事儿,两人稀里糊涂吵了一架后,她又拎包出门去喂鸽子了,傅泽永猜测,半个伦敦的鸽子都是她养活的。
傅泽永寂寞如雪,一边回想着自己的峥嵘岁月,一边在公司里游荡,不觉间游荡到了吕闲所在的部门。
此时的吕闲正捧着一沓报表不知要送往何处,在走廊里迎面遇见了傅泽永。
四目相对,傅泽永阴沉着脸。
吕闲想了想,端正了态度半鞠一躬,肃穆道:“老总。”
于是傅泽永的脸色更阴沉了。
然而傅泽永还记得上次拿吕闲撒气之后的遭遇,不由得低头检查了一下地面。但吕闲已经与他擦肩而过,走远了。
傅泽永猛然间又想起了那张空白支票:“站住。”
吕闲回望。
傅泽永:“你……”
总裁有总裁的矜持,空白支票已经给出去了,总不能追着人问什么时候兑现。于是傅泽永拐弯抹角地提醒他:“你儿子现在还好吗?”
吕闲:“报告总裁,他在那家合作公司里勤勤恳恳,老实上班,没再勾搭谁家闺女。”
傅泽永:“……这种细节就不必报告了。”
吕闲看着傅泽永的脸色,几秒后似乎恍然大悟,笑道:“一直没机会感谢您网开一面,我请您喝杯咖啡吧。”
傅泽永的公司占地很大,内部设有咖啡店,现在正在搞活动。吕闲走去柜台,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折扣价15块8角。
傅泽永:“……”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等着,想看看吕闲还要找什么理由扣着支票。然而吕闲端着那杯咖啡走过来,直接搁到了傅泽永面前:“您慢慢喝,我还要去送报表。”
傅泽永:“……”
傅泽永眼睁睁地看着吕闲捧着报表远去,只用了15块8角就把自己打发了。
他坐在原地,把咖啡一口一口喝完,决定回去就炒了吕闲。
傅泽永丢了空杯子,打开手机,却发现那张空白支票在两分钟前被兑现了—吕闲一共取了15.8元。
傅泽永愣了一下,怒极反笑。
不要钱?这是在嘲笑自己吗?还是想让自己觉得亏欠他?
既然不要钱,当时为什么要拿走支票,又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兑现?难道是吊着自己,作为一种报复?
傅泽永想了很多种可能,然而脑中通过浮现出的吕闲那张惫懒的脸,又实在揣测不出他的内心活动。
两个月后,下属向傅泽永汇报:“您上次让我调查的那个吕曦,在新公司又被辞退了。据说是因为男女关系。”
下属知道傅泽永替傅思赶走那癞蛤蟆的事,所以通报这个消息,用意是讨好傅泽永。
傅泽永愣了一下,然后把傅思叫到办公室:“我一早说了那家伙不是个好人,你不信……”
傅思:“我现在信了。”
傅泽永:“嗯?”
傅思:“我已经看穿他真面目了。谢谢你。”傅思的表情十分别扭,说完就走了。
傅泽永心情忽然大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不容易,不容易。
接着他又想起了吕闲,于是又把吕闲叫到办公室:“你儿子……”
傅泽永本来想问:你儿子失业,你又没拿我的钱,你这么点儿工资能活命吗?
岂料吕闲只听了个开头,就开始点头哈腰:“老总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儿子那点儿破事儿上午才出来,下午就被您老知道了,活神仙哪。”
傅泽永:“……”
吕闲:“我儿子的确人品不行,上次在这里顶撞您是我不对,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傅泽永:“我本来就没计较……”
吕闲:“老总英明!老总这么宽宏大量,再给他一次机会把他招回来呗?”
傅泽永眉头一皱:“你……”
吕闲歪在椅子上,露出死皮赖脸的微笑。他身上有很重的烟味,嘴角开裂了,眼角还有点儿发红。
傅泽永突然明白了:吕闲以为自己把他叫来是为了羞辱他,于是他抢先跳进泥里滚一滚,试图借此堵上自己的嘴。
傅泽永猜得没错,吕闲此刻只想尽快把他激怒了,长痛不如短痛,最好他下一秒就让吕闲走人。岂料傅泽永盯着吕闲看了半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傅泽永冷不防冒出一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吕闲搁在大腿上的手触电般缩了缩,面不改色道:“别开玩笑了,我哪有福气被您看见!”
傅泽永一想,似乎被说服了:“也对。”
“我这儿的确有个机会,但不能给你儿子,只能给你。”
吕闲愣住了。
傅泽永:“你儿子已经没救了,但你工作素质还过得去。”
傅泽永指了指站在一旁待命的女秘书:“以后我秘书不出现在办公室里了。”
女秘书冲吕闲笑了笑。
傅泽永:“所以我需要一个为她分担一点儿活儿的助理。你待在这里,负责基础文书工作,帮我接电话和打电话,还有些平时的杂事。工资涨三倍。”
吕闲:“……”
傅泽永:“顺带一提,你只有转岗和退休两个选择。”
吕闲知道傅泽永不可能纯粹只是发善心,八成是真的需要添个助理,但他这一次却没有立刻托马斯全旋地折腰。
傅泽永打破了他的“咸鱼”计划,也并未指望他感恩戴德,而是气定神闲道:“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一下。”
某财团继承人举办生日宴会,傅泽永接了邀请函,不得不捧这个场。那人叫晋高临,比傅泽永年轻几岁,平时不管事,因为沉迷酒色而发福显老。席上男男女女无不盛装出场,笑靥如花地伴在他身旁。
时间过了午夜,宴席氛围愈发迷醉,宴会主人喝了酒,一手搂着一个,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傅泽永也喝上脸了,眯眼笑着与人寒暄。有人上前搭讪,被傅泽永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同行的商业伙伴问:“你怎么突然洁身自好了?”
傅泽永:“我口味比较挑。”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当年……”
另一个人突然插话:“别光说人家,你自己这些年谈过多少人,还记得清不?”
“别说名字,脸都忘了。”
商业伙伴搂着个落单的“小明星”:“真的,你为啥一直不来投资影视圈呢?美人大把啊,想谈什么样的应有尽有……”说着远远指了指大佬,“那位现在已经算是金盆洗手了,想当初那壮举,啧啧啧……”
傅泽永打着哈哈,掩饰了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
吕闲在做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某个久远的宴席上。宴席的主人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对着他不怀好意地打开了一瓶香槟。
众人嘲讽的笑声在四周回荡。
当年的吕闲是个小演员,没背景,混了数年也只是在几部电视剧里打过酱油。后来有个小导演私下找他,说看重他,他也信任了对方。接着吕闲跟那姓胡的小导演打拼了三年,其间因为意外,他在乡下抱养了一个孩子。
之后,吕闲也终于得到机会开始出演男四号、男五号,十分满足。
三年之后,经济危机扫荡全国,胡导投入大半身家的一部戏遭到撤资,终日借酒消愁。又过了数月,胡导等不到转机,带着他四处往饭局上凑,试图寻找投资。
在饭局上,胡导见到了一个似乎很有背景的投资商。“似乎很有背景”,是他根据胡导谄媚的笑容推断出的。
那投资商也开始拿酒灌吕闲,但他找了个借口干脆地拒绝了。
直到那句话出口为止,他的人生尚算顺利。
…………
宾客们满是醉意的起哄声。
污浊的香槟酒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
“来吧,谁看上了领回去呗!”宴席主人大方地将他往人群里一丢,众人慌忙笑着躲闪。
他被推到一个人的旁边,那人嫌恶地推开他,露出了粘上呕吐物一般的表情。
梦中的他静静望着傅泽永年轻时的脸,没有任何反应。
…………
“我救不了你……”胡导跪在地上,将遍体鳞伤的他拦在家门外,眼中全是恐惧,“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求你走吧,我真的没有办法……”
…………
“对不起啊,你的那个……不雅照片……流传太广,剧组承担不起负面影响。”负责人焦虑地抹抹汗,“说到底是你带来的麻烦,这角色只好换人了,相信你能理解。”
…………
“爸爸!爸爸!”孩童的哭叫声,“学校里的小朋友为什么要打我?”
…………
吕闲在午夜惊醒,胃里一阵阵地抽疼,他躺了几秒,发现自己是被门厅里传来的动静吵醒的。
吕曦正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往自己房间走。
吕闲捂着胃走出卧房,打开灯:“你去哪里了?”
吕曦一身酒气,没有回答。
吕闲:“坐下,我们谈谈。”
吕曦顶着黑眼圈看了看他,走到沙发坐下了。
吕闲:“不是答应我会老实工作的吗,为什么要去招惹副总的老婆?”
吕曦:“她先勾搭我的。”
吕闲:“她许诺你什么了?又是什么一步登天的捷径?”
吕曦不吭声。
吕闲盘腿坐在他对面的地板上,仰头看着他:“小阳,你是不是很后悔被我收养?”
吕曦吃惊地看着吕闲,眼圈慢慢红了。
吕闲叹了口气:“我没有当个好爸爸,对不起。你长大了,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以后你还愿意回家,就回来住。除此之外,不必再把我当父亲。”
吕闲不再等待吕曦的回答,爬起来慢慢走回了卧房。
翌日,他站到傅泽永面前,半鞠躬道:“谢谢老总赏饭吃。”
吕闲进驻总裁办公室后,在工作态度上并没有明显转变。
他依旧维持着一贯的行事风格。傅泽永交代任务后,他就会第一时间动起来,高效率、零失误地完成。而在完成后的下一秒,他就会像断了电般,当啷一声坐倒在办公室角落的桌子后,假装自己是一个盆栽。只要傅泽永不跟他说话,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发出任何声音。
傅泽永每次从手头的工作里抬起头,看见那张神游天外的脸,都觉得辣眼睛,恨不得在他的桌子上刻一条励志格言。
傅泽永虽然招了吕闲当助理,倒也不需要他做多少事。
傅泽永年轻时风流成性,如今带一个比傅思还小的女秘书在身边,即使真的不干什么,也会是种个人形象的昭示,傅思屡次抗议过这一点。现在傅思在恋爱一事上听了他的话,所以他也略做妥协,让女秘书分了些琐事给吕闲,然后叫女秘书去负责其他业务。
傅思对他的这个新助理表示了高度肯定。
傅谨则在这周的例行汇报结束后,转身走出房门之前,面无表情道:“父亲。”
傅泽永点点头:“什么事,壮壮?”
被报复性地唤出小名的傅谨嘴角一抽,脸色愈发冷淡了下去,他缓缓朝角落里的吕闲望了一眼:“父亲,请注意公众形象。”
傅泽永抬头—这不正是因为“公众形象”注意了才招的人吗?
儿子离开后,傅泽永又打量了一下吕闲,皱起了眉。
他之前看惯了吕闲这一身腌咸菜似的打扮,竟然没觉得违和,但经儿子这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以后吕闲是要跟着自己出现在各种对外场合的—比如三天后的股东大会。
傅泽永叫了吕闲一声:“你今天下班后,去理个发,然后给自己买身西装。定制来不及了,就买成衣吧。”
吕闲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傅泽永。
傅泽永:“发型我给你几张参考图,西装我给你列几个牌子。”
吕闲依旧茫然地看着傅泽永。
傅泽永:“怎么?”
吕闲:“报销吗?”
傅泽永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你没搞明白,作为总裁助理,维护自身形象是你的工作职责之一。”
吕闲:“不报销吗?”
傅泽永额头青筋跳起:“我已经给你涨了三倍工资,你每天就干这么点儿破事儿!”
吕闲仿佛没有察觉他的脾气,自顾自陷入了沉思:“不报销的话,我能去网上淘一下高仿吗?其实看着也差不多……”
傅泽永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灌下,才勉强找回心平气和的声音。他无力道:“报销,报销。”
吕闲:“哎,谢谢老总!小的下班就去。”
吕闲拿着老总的钱,再也不心疼,出门打了个的,找了家高端理发店,点了位最贵的理发师,叫Kevin,折腾了一小时,接着又直奔傅泽永交代的品牌男装店。
翌日吕闲来办公室报到时,已经改换了行头。
吕闲:“老总,这样行吗?”
傅泽永神情复杂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你穿正装的时候,能不能给我抬头挺胸?”
吕闲听话地挺了挺。
傅泽永又将他从脚打量到头,无力道:“就这样吧。”
傅泽永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有人穿着如此挺括的正装、光亮的皮鞋,看上去却依旧是一条咸鱼。
这简直是人类未解之谜了。
吕闲转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拨了一下新剪的头发,凝视着自己的脸。二十年了,生活将人刀削斧劈,雕刻出了另一副模样。
不会有人认出来的,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若不是生计所迫,确实需要这涨了三倍的工资,他可能真的会选择卷铺盖走人。
在那个年代,他被丑闻逼到退圈,又被胡导拦在家门外,不得不另寻生计与住处。
八卦无论在何时都是传得最快的,他的家人朋友很快就都听见了传闻,纷纷与他断绝了往来。就连吕曦同学的家长都闹到学校,要求学校赶走“那种人的小孩”。
他走投无路,改了身份证上的名字,带着吕曦辗转流浪了好几个城市,换了无数没有合同的工作,有时能讨到工资,有时不能。
直到几年之后,人们逐渐遗忘了他当初的丑闻,也认不出他的面容了,他才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从头学习,成了一个小会计。
那时候,傅泽永的公司初具规模,还没有成为今日的庞然大物。吕闲在此工作时,曾经远远看见过总裁的脸。
吕闲当时立即认出了那张相当英俊的脸。毕竟他每做一次噩梦,就会重温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还记得,当自己被推到傅泽永身边时,傅泽永嫌恶地推开了他。那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反而令他感到安全—傅泽永与那投资商不是同一类人,这就够了。
从那之后,吕闲就安心地躲在傅泽永公司的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朝九晚五。他不敢跳槽,也不敢升职。他小心谨慎地避开一切崭露锋芒或抛头露面的机会,于是这种沉默与逃避渐渐成为一种本能,成为自身气质的一部分。
没有什么抱负,没有什么指望,每年生日的许愿都是“平安无事到老”。
直到现在。
股东大会当日,吕闲亦步亦趋地跟在老总屁股后头,一声不吭地拎包倒水递文件。接待厅里有人找傅泽永寒暄,他就退开几步低头数地砖。会议室里傅泽永上台讲话,他就走到阴影处扮演盆栽。
一天的会议结束,一切都很顺利。
傅泽永站在大门边送客,吕闲在他身后继续数地砖。其间傅思走了过来,与傅泽永说了几句话后,无意间看了吕闲一眼。
傅思:“不错嘛,大变样了。咦,你长得有点儿像……那个……那个……”
吕闲脸色一白。
傅思:“啊,想不起来了。”
傅泽永:“……”
傅泽永在心里给吕闲预设了一个月的试用期。如今一个月过去了,吕闲的表现不温不火,股东大会等重要场合也没犯错,当个打酱油的助理已是绰绰有余。
然而,吕闲从股东大会回来之后,状态就不太对劲,时常心不在焉。
“喂。”傅泽永不得不喊他。
吕闲回过神来:“老总有何吩咐?”
“倒杯咖啡,说了两遍了……”
吕闲赶紧一边认错一边去找咖啡壶。
傅泽永皱眉看着他:“这两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吕闲倒完咖啡,沉默了片刻,忽然唤了声:“老总。”
傅泽永一听他严肃的口吻,心里咯噔一声。
其实,最近傅泽永的脑子里时不时就会转过一个念头:我见过他吗?我没见过他吗?见过的话,又怎会毫无记忆?没见过的话,又怎会连傅思都觉得他眼熟?
“什么事?”傅泽永也开始严肃了起来。
吕闲搓搓手,开口了:“上次你让我去买西装,我还买了双皮鞋……能一起报销吗?”
傅泽永:“……”
傅泽永简直无力吐槽:“报。”
吕闲点头哈腰:“谢谢老总,老总圣明。”
傅泽永不耐烦地挥挥手:“干你的活儿去。”
吕闲却没有马上离开,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吕闲:“老总。”
傅泽永:“又怎么了?”
吕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那什么……如果有一天,我当不成助理了,还能回去当会计吗?”
傅泽永费解地看着他:“你已经过了试用期。”
吕闲:“只是做个假设,万一有那天呢?要是我……在工作上没犯啥错,可不可以给个继续为公司发光发热的机会?”
傅泽永更加费解了:“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我是不会轻易炒谁鱿鱼的。”
吕闲似乎松了口气。
傅泽永十分看不惯他这德性:“没事儿就想着回去当会计。人生在世,你就不能有点儿上进心?”
吕闲:“是是是,老总教训的是。”
傅泽永:“……”
吕闲回到家,吕曦又不在。
吕曦之前投了一段时间简历,天天自个儿跑出去应聘。虽然前两份工作都极其短暂,影响了印象分,但他的专业素质确实没有问题,又一表人才、彬彬有礼,也愿意接受低薪,所以不久之后,还是收到了录用通知。
从那之后,吕曦就继续去上班,下了班也不回家,留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往往深夜方归。
吕闲如今也不去探问他的近况了。
自从吕闲对他讲出那番话之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交流过了。
几日后,傅思破天荒地主动发了条信息给傅泽永:爸,有件事跟你说。
傅泽永回复:什么事?
傅思开门见山:我想起在哪里看见过你的那位新助理了。前段时间上网的时候看到过一个帖子……
她发了条链接过来,帖子的名字叫“盘点影视圈当年昙花一现的美人”。
傅思又发来一张截图,附上文字:这里提到了他。
截图里是一张很有年代感的旧照。二十年前的吕闲一身古装,长发披肩,对着镜头微微含笑。
旧照底下还有几句点评:“叶宾鸿的颜值实在是没话说了,演技也相当不错,可惜才刚有点儿名气就爆出了丑闻,参加富豪派对,当年著名的‘香槟酒瓶’事件就是他搞出来的……那之后他就彻底销声匿迹……”
傅泽永的手心有点儿发凉。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帮自己整理文件的吕闲,然后低头回复傅思:你确定是他?
傅思:不确定,所以我托人去查了他的曾用名。的确是叶宾鸿。
傅泽永缓缓打字:我知道了。
傅思:我没有声张,现在只有你知道,但难保别人不会看见这个帖子……他再公开露面恐怕不合适。但他在公司待了十几年了,有功无过,你手下留情。
傅泽永回复: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傅泽永浑身发凉。他也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吕闲了。
当年的他英俊多金,看人的眼光很高,对娱乐圈里的浑水非常鄙夷,所以一看见吕闲在那个聚会上被推来搡去,就本能地心生厌恶。
直到吕闲被甩到他身上。
他飞快推开吕闲的时候,两人的目光短暂相遇,他看清了吕闲的表情。
傅泽永一瞬间有些错愕,又很快说服自己只是错觉。
那场聚会一周之后,他在饭桌上听当时的狐朋狗友嘻嘻哈哈地说起了这桩八卦:“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晋高临……”
傅泽永的耳朵动了动,问:“他怎么得罪那人了?”
“据说是连条件都没听就直接拒绝了,还恰巧被旁人听见了。大佬觉得丢了面子,设计了那一出整他。”
傅泽永不自觉地停了筷子:“那他现在呢?”
“谁知道?当时没死也多半自杀了。”
死了。
傅泽永的心中莫名其妙地闪过了微薄的愧疚之情。虽然极其微薄,但已经是他这辈子屈指可数的愧疚体验,所以留下了淡淡的印象。
如果当时自己把他扶起来,哪怕是帮他说几句话……但傅泽永心里清楚,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对方是连他也得罪不起的人物。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还活着,而且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活在离自己五百米外的小办公室里。
傅泽永又偷偷望向吕闲。
是老了。二十年的时光在他脸上留下了细纹,当年的胶原蛋白早就彻底流失,因而两颊消瘦,还透出青青的胡茬。但最明显的变化还是眼睛。他一直觉得吕闲的眼神令人不爽,如今想来,就是因为里面已经毫无神采。
傅泽永觉得傅思说得对,既然她能发现,公司里迟早也会有其他人发现。
即使吕闲矢口不认,但稍有势力的人找个门路查查他的曾用名,一切黑历史就会重新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么多年,吕闲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升职,只敢隐姓埋名、混吃等死?
傅泽永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考虑怎么处理吕闲,然而他的心思根本无法停留在这个问题上。他忍不住想问问吕闲,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会来自己的公司?是巧合,还是对自己有过某种信任?
我帮不了你啊……
接着傅泽永又反应过来,“出头”“复仇”云云,全是站在自己这种高度的人才会有的想法。自己如果想弄死对方,花十多年的时间进行周密的计划,说不定还是能成的。
至于吕闲,显然压根儿没指望过蚍蜉撼树。他最大的指望,恐怕就是在被发现之前多报销几张发票。
晚上,傅泽永躺在床上,依旧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
傅泽永心想,傅思肯定不知道多年前自己与吕闲打过照面,那么吕闲呢,他还记得出现在那场聚会上的自己吗?
如果不记得,那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探自己的口风,问出“如果有一天,我当不成助理了,还能回去当会计吗”这样的话呢?
傅泽永摸出手机,搜了一下吕闲的曾用名。下一秒,屏幕上就跳出了许多图片。
当年的吕闲从未大红,也没留下多少写真,所以傅泽永搜出的这些结果,都是网上迷恋他长相的一群人从早年电视剧里截出来的图片。
确实是好看,而且不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那种中规中矩款。
年轻而优美的眉眼,偏偏暗藏一股邪门的杀气。傅泽永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好在网上那些迷恋他长相的人毫不吝惜辞藻地给了提示:“像一只扮成仙人的狐狸精,你求他指路,他就把你指到井里去。”
傅泽永似乎明白了当初那人为何会觊觎吕闲,同时也明白了吕闲为何让对方那样暴怒。
傅泽永又顺着截图下面的链接找到了有吕闲出场的那集电视剧。他打开视频,顿时惊了:没人告诉他,吕闲在里面反串了个青楼女子。
那古装剧的剧情相当大胆,直接让吕闲穿着一身红衣,端着酒盏,摇曳生姿地招待客人。
只见那客人笑着仰起头,吕闲就举起酒盏朝客人嘴里倒。客人喝完酒,忽然,画面一转,吕闲摸出暗藏的匕首,笑吟吟地捅向客人,顿时血溅三尺。
傅泽永失眠了。
第二天,傅泽永一整天没对吕闲说话。现在他一看见吕闲,眼前就浮现出一件红衣。
为了忘记这个画面,他又开着静音偷偷看了吕闲的其他几个视频。
吕闲演的都是配角,戏份不多,大多数时候都站在主角身后当背景,却往往把主角反衬得黯淡无光。如果没有那件事,他在业内混到今天,说不定也能混成个行业前辈级别的人物。
傅泽永想象了一下一位俊美、儒雅又潇洒的影帝,回过神来看看现实里的吕闲,只觉得刺眼。
可再怎么刺眼,该处理的问题还是要处理的,比如给吕闲换个新岗位。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自己的失眠源头。
傅泽永终于对吕闲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下班后别急着走,有点儿安排跟你说。”
吕闲愣了愣,为难道:“我今天家里有点儿事,可以等明天吗?”
傅泽永:“什么事?”
“我儿子生日。”吕闲说完,又想起傅泽永特别不待见自己那养子,心里有点儿忐忑。
傅泽永沉默了一下:“那你去吧。”
“谢谢老总。”吕闲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傅泽永又硌硬了。
吕闲走出公司时遇到了以前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主动打了声招呼。可是对方没有应声,望过来的眼神也怪怪的。
吕闲“咸鱼”了这么多年,却突然莫名其妙地获得青眼,摇身一变成了总裁助理,空降到了前同事们的头顶,大家有点儿情绪也是自然的。因此,吕闲也没多想,赶去买了食材,回到家做了一桌子菜。
吕曦当年被吕闲收养前,是个吃百家饭的孤儿,村里没人记得他的出生日期,所以吕闲就把与他相遇的日子定为他的生日。
吕曦最近天天晚归,吕闲也不确定他今天会不会提早回来,但吕闲还是等在了桌边。
等过了饭点,等到了夜深。
吕闲确定吕曦不可能回了,便自己草草扒了两口,把菜盘收拾进冰箱,回房睡觉。
直到凌晨,家门外才传来开锁声。
吕闲听见动静,推开房门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吕曦闻言一愣,似乎刚想起来:“谢谢。”
吕闲:“没庆祝吗?”
吕曦:“反正也不是真的生日。”
吕闲被这句话扎心了,顿了顿道:“也对。”
吕闲回到床上,睁眼躺着。许久之后,他听见厨房里传来了模糊的动静—吕曦从冰箱里翻出他做的菜,闷不作声地吃了。
傅泽永当天没找到机会跟吕闲谈“黑历史”与转岗的事情,之后又总有些不忍心开口。
就这样拖了近一个月,傅谨来做例行汇报了。
傅谨用机械的语气汇报完几个项目进程,然后毫无起伏地无缝衔接到了下一项:“还有,公司最近有一些关于您助理的传闻,我已经派人查证。考虑到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希望您尽早处置。”
傅泽永:“……”
吕闲:“……”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傅泽永突然动怒:“这不在你的汇报范围内,就算要提也应该用邮件。”
傅谨寸步不让:“涉及公司名声,我有责任关心。”
傅泽永最近几年有意隐退,在逐步放权给傅谨,没想到倒让他隐隐有了当家的气势。
傅泽永冷冷道:“出去。”
傅谨目不斜视地出去了,仿佛角落里的吕闲并不是刚才谈话的主题,而是一袋垃圾。
室内只剩傅泽永和吕闲两人。
傅泽永的反应充分表明了他早已知情。吕闲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成真,以后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地等着这一天了,所以此刻的他
反而比较平静。
傅泽永:“你有什么想说的?”
吕闲不假思索地起立鞠躬:“当年我年轻无知,一时财迷心窍,而今已经洗心革面,只求老总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儿上,让我回去当个会计……”
知道真相的傅泽永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傅泽永:“就这些?”
吕闲苦思冥想。
傅泽永缓缓地问:“你当年,有没有什么苦衷?”
吕闲恍然大悟:“有的,有的。”
傅泽永:“……”
吕闲:“我当时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嗯,家父不幸欠下赌债……哦,对,还被查出身患绝症,急需用钱……”
傅泽永:“……”
吕闲全身都散发着“只要别赶我走,你想听三十二集我都编给你听”的诚恳气息。
傅泽永怒了。他发现对方根本不打算说出隐情,也就是根本不指望自己相信,对自己更没有任何期许。
这让傅泽永觉得恼火。
他冲口而出:“如果我不同意留下你呢?”
吕闲沉默了片刻,说:“那支票能不能再给一张?”
傅泽永:“……”
吕闲:“不需要很多,稍微给点儿就行。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儿子最近很努力,但是离独当一面养活自己还有点儿距离,需要一两年……”
傅泽永悚然一惊。他看着吕闲双目无神的脸,脑中不知为何转过了一个念头:等你儿子能养活自己以后,你要干什么?
傅泽永意识到吕闲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一旦等他确定不用再牵挂儿子,他可能真的会选择一跃而下,当场自杀。
傅泽永原本只打算给他点儿经济支援,此刻却当机立断地收回了已经递出支票的手。
他在心里把要说的话斟酌了三遍,才若无其事道:“人不能不劳而获。你先回去继续当会计。”
吕闲对傅泽永悄然冒出的冷汗毫无察觉:“谢谢老总,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您的恩情。那我先收拾东西回原位了。”
傅泽永没有阻拦。他看着吕闲离去时忽然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毫无用处,却还是再一次想:假如那个时候自己拉他一把……
傅泽永并不是活菩萨,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那时依旧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与某财团的继承人作对。然而人类的补偿心理,总会唤醒一些仿佛早已沉没于时光的旧恨,比如小时候大哭大闹也没能讨到的那包糖果、青春期因为肥胖而追不到的那个女生。
又比如二十年前未伸出的那只手。
傅泽永回头一查,找出了公司里那些传闻的来源。
前段时间,有好事的员工翻八卦帖时看见了吕闲的照片,觉得图中的人与总裁身边的新助理有些相似,竟然将它分享到了自己办公室的聊天群里。
吕闲这些年变了很多,但如果将五官与之前的照片一一比对,却都对得上号。最关键的是,照片中的人侧脸上有颗痣,而吕闲的侧脸上却有个非常小的疤。
八卦的传播速度总是惊人的,在员工间一传十,十传百,一时成了公司内部的热门话题。
吕闲之前突然升职,如今又突然被调回原部门,尽管没有被开除,却似乎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所以,他回到原来的工位后,受到的待遇着实不算友好。
同一间办公室里的同事尚且碍着面子,态度变化仅仅体现在“吃饭不叫他”“团建不带他”之类的琐事上。而一旦走出办公室,就总有人向他远远“行注目礼”,伴随着知情人的窃窃私语、不知情者的急切询问、若干声没有控制音量的“不可能吧”。
对这一切,吕闲只当不知。
当事人的反应太消极,八卦又没有新发展,这一阵热度渐渐过去了。说到底,大多数人其实是不相信的,但总有人并不满足于遥遥围观。
一日,有个员工直接去那个八卦帖里匿名回复:“图里这个人在我们公司当会计!多少年没有升职过,前段时间莫名其妙突然就跟着老总混了!如今看来真是本性难移啊……”
然而吕闲实在太没名气了,这条回复只引来寥寥几人围观:没图你说什么?
该员工不服了,找来了一张吕闲的照片:你们看这鼻子这眼睛,还有侧脸这个疤。
这回多吸引了几个人:仔细看是有点儿像……
但还有人说:说像的是在搞笑吗?这脸修得太明显了吧?
该员工更不服了:我有必要骗人吗?我直接去拍视频!
话虽如此,那员工也不敢直接在公司里追着人拍。
但吕闲总是要下班的。
公司大多数老员工都住在附近的居民区,此人知道吕闲与自己同路,就在下班后跟着吕闲走了一段,边走边举起手机,却只能拍到背影。
恰在此时,吕闲转进了超市买菜。
该员工立即跟上,趁他在柜台付钱,站在不远处开始了拍摄。
吕闲毕竟当过那么久演员,对镜头十分敏感,偶然一抬头,立即发现了此人。他近乎条件反射地转身就逃,冲出超市大门,跑下台阶时还被行人绊倒,重重摔了一跤。
拍摄的人原以为吕闲会上前与他理论,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心虚,忍不住被逗笑了。
吕闲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进门时却发现吕曦已经在家了。他看了吕曦一眼,什么也没说,魂不守舍地走向厨房。
吕曦今天难得准时下班,却看见吕闲这副模样,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吕闲不回答。
吕曦怒了:“谁干的?”
吕闲沉默片刻,似乎刚刚听见他的问题:“我自己摔的。”
吕曦也沉默了。
他实在太熟悉吕闲的这种状态了—这是他童年的噩梦:一片死寂的蜗居,恍恍惚惚的养父,偶尔出现在养父或自己身上的伤痕。
吕曦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拿出手机,抖着手在搜索框内敲下了吕闲的曾用名,就像敲开一片厚厚的痂。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八卦贴,于是点了进去,发现了回帖里那个刚刚发出来的超市视频。
晚饭时吕曦一直在沉思,饭后他回到房里,给那个匿名账号发去了一条私信:你好,我是××报娱乐版的记者,请问你能把刚才那个视频的高清版发到我邮箱吗?我愿意付费。
他报了一个价格,对方果然很快发来了邮件。
吕曦看了看对方邮件账号的前缀名,是一个昵称。虽然他已经不在傅泽永的公司了,却一直忘了退出公司的聊天群。此刻他打开群成员列表,搜索起了那个昵称。
第二天中午,吕闲吃完饭从食堂回办公室的路上,突然听见外面走廊尽头传来了一阵喧哗,夹杂着怒吼与痛呼声。
走廊里已经站了不少围观群众,只见一个地痞流氓打扮的男人正在暴揍一名员工,一拳拳照着他的肚子打。
吕闲认出那个员工正是昨天偷拍自己的人,一时愣住了。
那地痞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战斗力惊人,最后上了五六个男人才把他拉到一边。地痞被制住手脚,丝毫不惧,大吼道:“这人欠了赌债不还!我要他血偿!”
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了。
警察:“为什么打人?”
地痞:“他欠钱不还。”
员工:“我不是!我没有!”
警察:“证据呢?”
地痞:“借条被他偷去烧了。”
警察:“你打了人,要被拘留的。”
地痞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走呗。”
大家议论纷纷,那被打的员工目眦尽裂,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吕闲,双目发红地一指:“是他!一定是他花钱让人打我!”
警察:“他为什么要打你?”
那员工将心一横:“因为我揭露了他的丑闻!”
围观群众顿时如同中了彩票般兴致高涨。
警察走到吕闲面前:“有这回事吗?”
吕闲一脸呆滞,又思绪飞转—唯一有可能干这件事的人就是吕曦。
他心中一暖,随即却陷入了恐惧中。吕曦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能保证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吗?一旦警察去查,会不会拘留他?他的新工作才刚刚步入正轨,万一因此又丢了饭碗怎么办?
于是吕闲缓缓地说:“是我干的。”
这出闹剧传到傅泽永耳中时,傅泽永正在翻那个八卦帖。
他看完了超市视频,左右看看无从泄愤,抄起手机想掼到地上,又在最后一秒忍住了—这手机还有用。
傅泽永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是托人删了那帖子,第二通则是让人追查那匿名用户的IP地址。
这时女秘书来报,说有个地痞闹事,被打的员工坚称吕闲是幕后主谋,结果吕闲也被带去派出所接受调查了。
傅泽永:“行,我知道了。”
于是傅泽永又打了第三通电话。
吕闲刚进派出所大门,又被送佛似的送了出来。
吕闲站在门边一脸迷惑,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没事了,出来吧。”
他一转身,看见了傅泽永的车子停在门外。
傅泽永摇下车窗:“上来,我有话问你。”
吕闲上了副驾驶座,傅泽永发动车子上了街道,在市内漫无目的地兜圈。
傅泽永说是有话问他,却始终不开口。吕闲盯着窗外出神良久,才找到合适的台词:“谢谢老总救我出来。”
傅泽永一哂:“被打的那个员工,就是偷拍你的人吗?”
吕闲:“是。”
傅泽永:“行,明天他就下岗了,那视频也不会再出现。”
吕闲又说了一遍:“谢谢老总。”
傅泽永:“这个不用谢我,公司本来就不能留这种人当隐患,别的后续处理都在公关部的工作范畴里。”
吕闲想了想,换了句台词:“不愧是老总。”
傅泽永:“……”
傅泽永:“打手是你儿子找的?”
“是我自己。”吕闲不假思索道。
傅泽永充耳不闻:“可以,有种。我之前看他一文不值,现在看来,还是值那么两毛钱的。”
傅泽永之所以对吕曦抱有成见,不仅仅是因为他撩拨过自己的女儿,也是因为在酒吧里听见他嘲讽吕闲。在傅泽永看来,如果这小兔崽子是自己生的,腿早已经被自己打成八段了。
吕闲也知道傅泽永视吕曦为垃圾,但他不怕吕曦被看不起,只怕吕曦被戒备被提防,导致日后的路难走。
吕闲:“您这两毛钱的肯定我一定转达给他,让他找个大金块刻成字供起来。但打手真不是他找的。”
傅泽永听出了吕闲隐藏得极深的小心翼翼,略觉不爽。
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傅泽永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吕闲的,而傅泽永这种人物的“力所能及的范围”可就“幅员辽阔”了,哪天他善心大发,帮吕闲换个假身份,甚至换张脸,再送他回去演戏都不是难事。
然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条件上:吕闲要首先向他表达需求。
眼下吕闲不仅不提需求,连半句真话都欠奉。傅泽永觉得自己像个追着人塞钱的二傻子。
傅泽永:“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
吕闲:“我有什么好说的?”
傅泽永:“你之前那些年,是因为害怕今天这种局面,才隐姓埋名、混吃等死吗?”
吕闲:“不不不,纯粹是因为懒。”
傅泽永笑了:“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误会。”
吕闲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傅泽永:“你可以对我吐露一点儿真心话吗?只要一点儿,你就能通过我的反应,消除对我的误会。”
吕闲愣住了。他笑道:“老总,我对您一直都非常诚恳。”
直到下了车回到家,吕闲内心的震动还未消减。
虽然傅泽永那句话说得极其委婉曲折,但主要意思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决不出言质疑,决不伤害你。
简直是个好人了。
他从未想过傅泽永会是这种好人。说到底,他对“外界”与“他人”一直都是这样漠不关心的,自然也不曾用心观察。他此刻的感受无异于天上掉下来一张大饼,虽然极可能是假的,却也有可能是真的。
只要他试探着走出第一步……
可这第一步,迟到了二十年。
晚了啊,他的人生。
傅泽永生气了。他觉得自己遇到了挑战,而他还从未输掉过任何挑战。
回到公司后,他又思索了两天,投入程度令自己惊讶。
商场如战场,决胜的秘诀在于找准对方的死穴。
两天后。
傅泽永:“你知道你儿子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提到吕曦,吕闲不禁集中了一下注意力。
傅泽永:“他老是走歪路,不是因为没上进心,而是因为眼界太窄了,把歪路当捷径。真正的捷径一直存在,只是没人教给他大局观。”
傅泽永说的是实话,吕曦活到这么大,在三流院校勉勉强强混了张文凭,一切跌爬滚打全凭直觉,确实没得到过什么指点。
傅泽永:“你对我说几句实话,我就帮你提点提点你儿子。按比例等价交换。”
以傅泽永的地位和眼界,他哪怕随口指点两句,那也是千金难买。
吕闲不知道他脑子抽什么风。难道听听别人的悲惨生活,能让他在高处不胜寒的人生巅峰重获存在的意义?
吕闲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你想听什么?”
某种意义上,吕闲宁愿死都不想回头看一眼。但他如果不提往事,还能找到什么令对方满意的惨剧呢?
傅泽永耸耸肩:“随便,你可以从低难度的开始。”
吕闲又考虑了更长时间:“其实……”
“嗯。”傅泽永鼓励道。
吕闲:“……我二十年没有对象了。”
傅泽永:“……”
吕闲:“你让我说实话的。”
傅泽永原本想说“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却又觉得这个也确实很惨了。吕闲坦白了这么惨的事,自己得拿出点儿尊重。
于是傅泽永改口:“我过两天下班后有空,你带上你儿子,我们去吃顿便饭。”
这就是答应给吕曦上课了。
吕闲一通感谢,又想到这顿饭肯定是自己买单,就琢磨着找个理由缺席—让傅泽永跟吕曦两人吃饭,可以少花一个人的钱。
他的话还没出口,傅泽永就皱眉看了他一眼。
吕闲又顿悟:自己必须去现场负责感恩戴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他认定了傅泽永是忽然迷失了人生方向,要通过“扶弱济贫”找点儿成就感。
吕闲回家后,吕曦没提找打手的事,吕闲也没提进派出所的事,两人都当作无事发生过。
两天后,吕闲带着吕曦去跟傅泽永吃饭,而吕曦的表现出人意料地温顺谦卑。
傅泽永也没再拿黑历史呛他,反而心平气和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吕曦:“您说的任何话都会让我醍醐灌顶。”他点头哈腰的姿势深得其父真传。
吕闲在一边提议:“您给他讲讲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吧。”
没人不爱吹牛。
果然傅泽永就开始侃侃而谈了。
吕闲全程保持着“厉害厉害”“牛啊牛啊”“这也行啊”“乡巴佬式仰望”的表情。歪打正着的是,傅泽永用余光瞥到他的“乡巴佬式仰望”脸,居然真的微妙地受用。
傅泽永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却不拿虚的忽悠人。发家史讲到一半,开始分析市场结构,又提了几句行业内情,末了大概觉得透底太多,转而推荐了一点儿阅读材料。
饭后吕闲掏钱买单,傅泽永没有阻拦。
回家之后,吕曦又把饭钱转给了吕闲,吕闲也没拒绝。
傅泽永的所谓“便饭”也不是常人吃得起的。吕曦或许是不愿浪费这学费,找来了傅泽永推荐的材料刻苦研读。吕闲看在眼中,倍感欣慰。
一周之后,吕闲去傅泽永的办公室求见,旁敲侧击地问:“您什么时候有雅兴再去吃个饭啊?要不然来我家吃呢?我做饭手艺很好的。”
傅泽永一愣:把人邀到家里,这是什么剧情?
他看了看吕闲那写满了柴米油盐的脸色,懂了—敢情是想省钱。
傅泽永没能忍住笑:“好哇。”
吕闲的家没有傅泽永想象中的那么破旧,两个大老爷们住的地方,居然收拾得很整齐。
傅泽永很久没看见人下厨了。他家里有厨师,没事也不会去厨房视察工作。以前虽然有人为了讨好他,想抓住他的胃,也会很贤惠地系着围裙下个厨,但都是煲一小盅汤,或是做个甜点小蛋糕,奔的是情趣。
吕闲家的抽油烟机动静很大。此时他正在砧板上剁一只拔了毛的鸡,手起刀落,发出哐哐哐的声响,不时溅起几滴血沫。
傅泽永:“……”
吕闲盖过哐哐声喊道:“让开点儿,待会儿下油锅,溅到你的衣服我赔不起……”
傅泽永被赶出了厨房。
等吕闲将饭菜端上桌时,傅泽永才发现吕闲没系围裙,显然衣服非常不金贵。
三个人在桌边围坐,气氛有点儿诡异。
吕闲为表诚意,还开了瓶酒,傅泽永抿了一口就嫌弃地放下了。
餐厅空间很小,所以被灯光照得格外亮堂,菜香也仿佛格外浓郁。傅泽永吃了几口,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想:我口味真是越来越重了。
傅泽永又断断续续去吕闲家蹭了几次饭,给吕曦上了几堂课。随后他发现傅思当初看上这小子是有原因的—吕曦的确聪明过人,稍经点拨就进步显著,而且逐渐放松下来后,谈吐十分幽默,还会自我开解和自嘲。可吕曦不可能凭空长成这样,从他身上,傅泽永就能想象出吕闲在私底下的样子。
一个月后,傅泽永临走时问吕曦:“布置给你的阅读材料都看完没?”
吕曦:“看完了,有些感悟—”
傅泽永打断他:“感悟不用靠嘴说,回头帮我做几份企划书,作为考核。”
吕闲将傅泽永送出门,照例千恩万谢。
傅泽永笑了笑:“我的学费很贵,可不是几顿饭就能打发的。”
吕闲:“……”
傅泽永停下脚步看着吕闲:“我说过,我对你儿子的提点,要与你告诉我的实话等价交换。”
吕闲也望着傅泽永。这一个月的相处,已经让吕闲充分地感受到了傅泽永的善意。吕闲想不明白这善意因何而起,所以格外诚惶诚恐。
如果傅泽永做这么多,真的只是为了打探一出惨剧,那么自述“惨剧”大概是自己唯一能给的报答了。
吕闲酝酿了一下:“说点儿什么呢?当年那个……那个丑闻……我不是自愿的。”
从傅泽永的表情里,他看不出傅泽永是信了,还是出于怜悯地装作信了。
吕闲又想了半天,万分艰难地组织出一句:“当时我手脚没力气,没法抵抗……”
傅泽永试图回想吕闲在现场的样子,可除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吕闲仿佛并不指望说服谁,他笑道:“不过没留证据,就算有,也被销毁了。”
傅泽永:“不需要证据。我相信你。”
傅泽永希望他再多说几句,至少解释一下手脚为何会没力气。但吕闲显然不准备直面回忆,而是迅速转移了话题:“还有,我们两个以前就见过。”
傅泽永眼皮一跳:“什么时候?”
吕闲:“我来公司的第八年。那天我在走廊上,有个人叫住我,大概是你的下属吧。她有什么急事要走,让我帮她送一份文件给你。”
傅泽永:“然后呢?”
吕闲:“我心里有鬼,一直尽量避免见任何没见过的人。但那活儿也不好再转交给谁,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你办公室。我心里挺怕的,但你当时在听人汇报,只扫了我一眼,客气了一声‘辛苦了’。”
吕闲笑了笑:“老总一直是个很好的人。这些年多亏你赏一口饭吃,我当会计活得还算体面,现在儿子也长大了。你在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帮了我很多。”
傅泽永觉出了不对劲:“你想说什么?”
吕闲:“你可以去帮助更惨的人。”
傅泽永愣了愣:“你觉得我在做慈善?”
吕闲:“不是不是,我真的很感恩,但我没有办法报答你,压力很大……不然你告诉我,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傅泽永能说什么呢?
他如果真说了什么,那跟当初那个人又有何分别?别人仗势欺人,自己施恩图报,谁也不比谁高尚。
何况,傅泽永有自己的娇傲。
于是傅泽永现编了一个优美的谎言:“我小时候,喜欢捡受伤的小鸟回家。小鸟特别惨,有些毛掉得不剩几根,还有些爪子也破了,站都站不起来。家人总劝我放弃,可我看不得它们那个样子,总是一晚上起来几次,喂水喂食,养到活蹦乱跳了再放飞。不是因为怜悯,纯粹是为了让自己舒心。”
吕闲:“您的脑袋后面,有圣光。”
傅泽永也被自己恶心了一下,面色却很镇定:“看着它们振翅高飞,令我愉悦。你想报答我,就再让我愉悦一次。”
傅泽永利用这个理由,开始主动实施“愉悦计划”。
比如拉吕闲去健身房锻炼。
傅泽永身为帅气多金的总裁,必然健身多年,看背影非常帅气。可惜颓了二十年的吕闲,十分钟后就四仰八叉宣布“扑街”,再无力气欣赏他的英姿。
又比如借公务之名,带吕闲出国去开个会,全程用英文与大佬们谈笑风生。
大佬走开了,傅泽永转头问吕闲:“听懂了吗?”
吕闲:“完全不懂,老总真厉害,英文真溜,气质真好。”
傅泽永深吸一口气:“可能是你这眼神的问题……”
吕闲:“什么?”
傅泽永:“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觉得你在拿我当傻子敷衍。”
吕闲立即矢口否认,然而傅泽永依旧有些沮丧—此时的吕闲与初遇时的吕闲,在态度上的转变并不明显,让他时常觉得对方从未真正信任过自己。
傅泽永将这一丝失落隐藏得滴水不漏:“走吧。”
吕闲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
吕闲不瞎,但是在吕闲的心中,傅泽永跟自己分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仿佛存在于不同的世界,彼此间没有结交的选项。
所以,他甚至从未想过傅泽永这魅力是故意散发的,只在那点儿微妙的情绪波动出现时,自觉羞耻地在心里说一句:“我这张老脸哪……”
这段时间,吕闲虽然已经不是总裁助理了,却总会被傅泽永以各种理由带在身边。公司的人看在眼中,闲言碎语自然是少不了的,但谁也不敢当着傅泽永的面说什么。
除了傅谨。
这日傅泽永想让儿子全权负责一个新项目时,傅谨直接拒绝了:“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请个长假,思考一下另立门户的事情。”
傅泽永:“为什么?”
傅谨:“这公司的某些习气让我无法接受。”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
傅泽永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到傅谨面前。两人一般高挑,但傅泽永商场博弈了几十年的气势压过了傅谨一头。傅谨咬紧牙关,不甘示弱地直视着他。
傅思长得像傅泽永,傅谨却更像他早逝的原配。傅泽永对着这张脸总是说不出重话,憋着火叹了口气:“滚吧。”
傅谨面无表情地转身出门,去伦敦的广场喂鸽子了。
傅泽永不得不把丢给傅谨的担子再捡回来,很是忙碌了一阵。他心情欠佳,想把气撒在吕闲头上,又觉得不太好,只好拿吕曦开刀。
吕曦写的企划书,傅泽永自己没空看,就转手丢给了一个下属:“你,负责挑错儿,挑不出不准下班。”
这天吕闲半夜惊醒,听见儿子屋里有微弱的动静,推门一看,吕曦还趴在电脑前机械地敲字。
吕闲打了个哈欠,想起傅泽永让吕曦写的企划书,问:“还没写完呢?”
吕曦:“打回重写。”
吕闲:“还会打回,说明老总挺上心的。”
吕曦顶着一对黑眼圈转过脸来:“他就是把我当免费劳工吧。”
吕闲:“别闹了,他会缺你这么个劳工?”
吕曦:“你知道他打回了多少遍吗?”
吕闲:“多少遍?”
吕曦:“二十遍。”
吕闲:“……”
吕闲去找傅泽永问:“老总啊,我儿子是不是朽木不可雕啊?他可能真不是那块料,我也想开了,要不你就别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
傅泽永一听,火了。
傅泽永:“我帮你教儿子,你还怪我管太严了?”
吕闲:“不不不,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傅泽永:“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吕闲百口莫辩,突然发现傅泽永最近有点儿暴躁。
傅泽永:“我上次是不是说得太婉转了?你儿子长成这样,你有很大责任。你老是强硬不起来,在不该心软的时候一个劲儿心软,才放任他越走越歪!”
吕闲:“您批评得对。”
傅泽永愈发恼怒:“你除了套话会不会讲一句别的?你心里到底在怎么编派我?”
吕闲被逼到狗急跳墙:“你说的都对!我一直觉得收养他是对不起他!”
傅泽永哑火了。
吕闲抹了把汗:“但我怎么会怪你?我心里……我心里……”
傅泽永在吕闲那张咸鱼脸上第一次看见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从不剖白自己的人头一次尝试剖白时的苦恼表情。
傅泽永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吕闲:“我上次在酒吧看见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也是有烦恼的。最近你……很忙,我就想着,不好拿我教坏的孩子再来浪费你的时间。”
傅泽永听明白了—吕闲早就看出了他这儿也有父子矛盾。
傅泽永苦笑了一下:“我原配去世时,两个孩子还很小。我那时就想过,首先,不再留下其他后代了,其次,给他们找个温柔的后妈—那会儿我还是认真考虑过婚姻的,结果我看走了眼,让一个女人有了接近和伤害他们的机会。”
吕闲没料到傅泽永会突然把家丑抖搂给自己,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傅泽永:“我发现后立即赶走了那个女人,但两个孩子还是留下了心理阴影。那之后我就死了再婚的心,找的情人一律不带进家门了。”
吕闲终于找到了台词:“这是为了孩子好。”
傅泽永:“真要为了孩子好,我就该清心寡欲做个和尚,像你这样。”
吕闲:“……”
傅泽永:“但是,我没觉得对不起儿子女儿—我把他们养大,给他们的都是最好的,操了不知多少心。没有父母是完美的,我这样的都不自责,你有什么好自责的?”
吕闲一怔—他没想到傅泽永说这么多,居然是为了开导自己。
傅泽永:“你儿子被我打回二十遍企划书都没放弃,这已经是进步了。如何教他是我该考虑的事情,你脑子里可以琢磨点儿别的。”
吕闲:“比如?”
傅泽永:“比如你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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